第三部(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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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h3>

1939年8月21日,早晨

&ldquo;别催我,&rdquo;科普兰医生说,&ldquo;让我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行行好,就让我在这儿安安静静地坐一会儿。&rdquo;

&ldquo;父亲,我们不想催你,但这会儿我们该走了。&rdquo;

科普兰医生固执地坐在椅子里来回摇摆,灰色的披肩紧紧裹着肩膀。尽管早晨暖和而清新,但炉子里还是烧着一小团柴火。厨房里空空荡荡,除了他坐的那把椅子之外,没有任何家具。其他房间也是空的,大部分家具都搬到波西娅家去了,其余的被绑在外面的汽车上。一切都准备就绪,除了他自己的脑筋。但是,这个时候他怎么能离开呢?他的思想里既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既没有真理也没有目的。他举起自己的手,试图让不断发抖的脑袋稳定下来,并继续坐在嘎吱作响的椅子里摇晃着。

在紧闭的房门后面,他听到了他们的声音:

&ldquo;我已经尽力而为了。他决心要坐在那儿,直至他准备离开。&rdquo;

&ldquo;巴迪和我已经包好了那些瓷盘,而且&mdash;&mdash;&rdquo;

&ldquo;我们应该在露水晒干之前离开,&rdquo;老人说,&ldquo;照现在这样,到天黑我们还在路上。&rdquo;

他们的声音静了下来。脚步声在空荡荡的门厅里发出回音,他再也听不到他们说话了。他身边的地板上有一个杯子和一个茶托。他端起炉子上的壶,倒满了一杯咖啡。他一边摇晃,一边喝着咖啡,同时在蒸汽里暖着手。这绝对不可能是结束。另外的声音在他心里发出无言的呼喊。耶稣和约翰&middot;布朗的声音。伟大的斯宾诺莎和卡尔&middot;马克思的声音。所有那些战斗过的人的召唤声,召唤后继者完成他们的使命。他的同胞被悲痛所束缚的声音。还有死者的声音。哑巴辛格的声音,他是一个有同情心的正派白人。弱者和强者的声音。他的同胞们此起彼伏的声音,在力量上和能力上一直在不断发展。强大的、真正的目标的声音。在回应这些声音时,词语在他的嘴唇上颤抖&mdash;&mdash;这些词语肯定是一切人类悲痛之根&mdash;&mdash;以至于他几乎是大声说:&ldquo;全能的主啊!宇宙的终极力量!我已经做了那些我本不应该做的事情,而留下那些我应该做的事情没有做。因此,这绝对不可能是结束。&rdquo;

他最初是和他所爱的人一起搬进这幢房子。黛西穿着婚纱,戴着白色蕾丝面纱。她的皮肤是漂亮的深色蜂蜜的颜色,她的笑声很甜美。晚上,他把自己关在明亮的房间里独自读书。他试图认真思考,训练自己读书学习。但黛西在身边,他身体里总是有一种强烈的欲望,不会因为读书学习而消失。因此,他有时候只好向这些情感屈服,随后再次咬紧嘴唇,彻夜读书思考。接下来,有了汉密尔顿、卡尔&middot;马克思、威廉和波西娅。都失去了。一个也不剩。

玛迪本和本妮&middot;梅。还有本妮迪恩&middot;玛迪恩和马迪&middot;科普兰。那些按照他的名字取名的人。那些他曾勉励过的人。许许多多的这些人当中,哪里有这样一个人,他可以把使命托付给他,然后安心休息呢?

他一辈子都强烈地认识到了这一使命。他认识到了自己工作的理由,并在内心里确信这个理由,因为他每天都知道前面有什么在等着他。他会拎着包走家串户,跟他们无话不谈,并很有耐心地解释。随后,在夜里,他会很高兴地认识到,这一天是有意义的一天。即使没有黛西、汉密尔顿、卡尔&middot;马克思、威廉和波西娅,他也能独自坐在炉旁,从这一认识中得到快乐。他会喝一壶芜青叶汁,吃一块玉米面包。一种深深的满足感油然而生,因为这一天是美好的一天。

有过许许多多这样的满足时刻。但它们的意义是什么?所有这些年里,他想不出一项工作有着持久的价值。

过了一会儿,通向大厅的们开了,波西娅走了进来。&ldquo;我想,我们得像对待孩子一样帮你穿上衣服了,&rdquo;她说,&ldquo;这儿是你的鞋子和袜子。让我脱下你的便鞋,穿上它们。我们得马上离开这儿。&rdquo;

&ldquo;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rdquo;他伤心地问道。

&ldquo;我对你怎么啦?&rdquo;

&ldquo;你清楚地知道,我不想离开。在我的健康状况不适合做决定的时候,你强迫我同意。我希望留在我一直待的地方,你知道的。&rdquo;

&ldquo;你就继续胡闹吧!&rdquo;波西娅愤怒地说,&ldquo;你发了这么多牢骚,我都快听烦了。你怒气不息,小题大做,我都为你害臊。&rdquo;

&ldquo;哼!爱咋说咋说吧。你就像只蚊子一样在我面前飞来飞去。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可不想被你烦扰得去做错误的事情。&rdquo;

波西娅脱掉他的便鞋,给他穿上一双干净的黑色棉袜。&ldquo;我们这会儿别吵了。我们做了我们认为最好的事。搬出去和外公、汉密尔顿和巴迪一起住,对你来说绝对是最好的计划。他们会好好照顾你,你会好起来的。&rdquo;

&ldquo;不,我不会好起来的,&rdquo;科普兰医生说,&ldquo;在这儿我会康复。我知道。&rdquo;

&ldquo;你认为谁能付这儿的房租?你认为我们如何能养活你?你认为谁能来这儿照顾你?&rdquo;

&ldquo;我一直设法应付过来了,现在也能应付。&rdquo;

&ldquo;你只想唱反调。&rdquo;

&ldquo;哼!你就像只蚊子一样在我面前飞来飞去。我不理你。&rdquo;

&ldquo;在我费劲地给你穿上鞋子和袜子的时候,你却这样跟我说话,你真行。&rdquo;

&ldquo;对不起。请原谅,女儿。&rdquo;

&ldquo;你当然对不起,&rdquo;她说,&ldquo;当然,我们都对不起。我们再也经不起吵架了。而且,一旦我们把你在农场上安顿下来,你就会喜欢它的。他们有我见过的最漂亮的菜园。想到它就让我直流口水。还有一群鸡、两头母猪和十八棵桃树。你准会迷上那里。我真希望能有机会去那儿的是我自己。&rdquo;

&ldquo;我也希望是你。&rdquo;

&ldquo;你为什么要这样伤心?&rdquo;

&ldquo;我只是觉得我失败了。&rdquo;他说。

&ldquo;你说你失败了是什么意思?&rdquo;

&ldquo;我不知道。别管我,女儿,就让我在这儿静静地坐一会儿。&rdquo;

&ldquo;好吧,但我们得马上离开这儿。&rdquo;

他不想说话。他只想静静地坐着,在椅子里摇晃,直到秩序感再次回到他身上。他的头在发抖,背脊骨隐隐作痛。

&ldquo;我当然希望,&rdquo;波西娅说,&ldquo;我当然希望,当我死去时,有很多人为我伤心,就像他们为辛格先生伤心一样。我当然想知道,我是不是像他一样,也有一场悲伤的葬礼,也有一样多的人&mdash;&mdash;&rdquo;

&ldquo;别说了!&rdquo;科普兰医生粗暴地说,&ldquo;你话太多了。&rdquo;

但那个白人的死的确在他心里留下了黑暗的悲伤。他从未和其他白人有过和他之间那样的谈话,而且,他信任他。辛格的自杀之谜让他感到困惑和无助。这样的悲伤,既没有开头,也没有结束,而且让人无法理解。他的思绪总是回到这个白人身上,他既不傲慢无礼,也不藐视别人,他很公正。当死去的人依旧活在那些活着的人的灵魂里,他怎么可能真的死去呢?但他不能想这些。他现在必须把这些想法从心里推开。

他需要的是克制。在过去的一个月里,那些黑暗而可怕的感觉再次起来和他的精神搏斗。有一种仇恨,许多天来让他真正堕入了死亡的领地。在那次和午夜不速之客布朗特先生争吵之后,他心里便有一团可怕的黑暗。现在他无法清楚地回忆起哪些问题是他们争吵的起因。而且,当他看着威廉的残肢时,心里便会产生一种不同的愤怒。互相敌对的爱和恨&mdash;&mdash;对自己同胞的爱,以及对本民族压迫者的恨&mdash;&mdash;让他身心俱疲。

&ldquo;女儿,&rdquo;他说,&ldquo;把我的手表和外套给我拿来。我要走了。&rdquo;

他撑着椅子的扶手站起身来。地板离他的脸似乎很遥远,长时间卧床之后,他的双腿软弱无力。片刻间,他觉得自己就要倒下。他头昏眼花地走过空荡荡的屋子,靠着门道的一侧站着。他咳嗽起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片,捂住嘴。

&ldquo;给你外套,&rdquo;波西娅说,&ldquo;但外面很热,你用不着穿外套。&rdquo;

他最后一次走过空荡荡的屋子。百叶窗紧闭,黑暗的房间里有一股灰尘的气味。他靠在前厅的墙上休息了片刻,随后走到了外面。早晨明媚而温暖。昨天晚上和今天一大早,有很多朋友来道别&mdash;&mdash;但现在,只有家人聚集在门廊上。骡车和汽车停在门外的街道上。

&ldquo;嗯,本尼迪克特&middot;马迪,&rdquo;老人说,&ldquo;我猜,最初几天你肯定会有点儿想家,但时间不会太长。&rdquo;

&ldquo;我没有任何家,我干吗要想家呢?&rdquo;

波西娅神经质地湿了湿嘴唇,说:&ldquo;只要身体好了,随时都可以回来。巴迪会很高兴开车把他送到镇上。巴迪就是喜欢开车。&rdquo;

汽车装满了东西。一箱箱书被绑在脚踏板上。后座塞进了两把椅子和档案柜。他的办公桌四角朝天,被牢牢拴在车顶上。尽管汽车满载重负,但骡车几乎是空的。那头骡子很有耐心地站在那儿,缰绳上绑着一块砖。

&ldquo;卡尔&middot;马克思,&rdquo;科普兰医生说,&ldquo;赶快,去检查一遍房子,确定没落下什么东西。去把我放在地板上的杯子和我的摇椅给我拿来。&rdquo;

&ldquo;我们出发吧。我急着要在晚饭之前赶回家呢。&rdquo;汉密尔顿说。

终于,他们准备出发了。海博尔用曲柄摇响了汽车。卡尔&middot;马克思坐到方向盘前,而波西娅、海博尔和威廉则一起挤在后座上。

&ldquo;父亲,建议你坐在海博尔的腿上。我相信,那样比在这儿跟我们和所有这些家具挤在一起更舒适。&rdquo;

&ldquo;不,这儿太挤了,我宁愿坐骡车。&rdquo;

&ldquo;可你不习惯坐骡车啊,&rdquo;卡尔&middot;马克思说,&ldquo;它颠得厉害,这趟路很可能要走上一整天。&rdquo;

&ldquo;没关系,我之前坐过很多次骡车。&rdquo;

&ldquo;那就叫汉密尔顿过来。我肯定他更愿意坐汽车。&rdquo;

外公昨天就把骡车赶到了镇上。他们带来了满满一车的产品,桃子、卷心菜、芜菁什么的,让汉密尔顿在镇上卖。除了一袋桃子,其余的全卖掉了。

&ldquo;好啊,本尼迪克特&middot;马迪,我正想让你跟我一起坐骡车回家呢。&rdquo;老人说。

科普兰医生爬进了骡车的后座。他累得不行,仿佛骨头是用铅做成的。他的头在发抖,一阵突如其来的恶心让他不得不躺倒在粗糙的车板上。

&ldquo;我确实很高兴你来,&rdquo;外公说,&ldquo;你知道我一向很敬重有学问的人。深深的敬意。如果一个人有学问的话,我能够原谅并忘记很多事情。我很高兴像你这样有学问的人再次出现在我家里。&rdquo;

骡车的轮子嘎吱作响。他们已经上路。&ldquo;我很快就会回来,&rdquo;科普兰医生说,&ldquo;只过一两个月我就回来。&rdquo;

&ldquo;汉密尔顿确实是个很有学问的人。我觉得他跟你有些像。他帮我记所有的账目,他还看报纸。我觉得惠特曼也会成为一个有学问的人。现在他能给我读《圣经》了,还会做算术作业,虽说他还是个孩子。我一向很敬重有学问的人。&rdquo;

骡车的行进让他的后背随之而颠簸。他仰望着头顶的树枝。没有树荫的时候他便用手帕遮着脸,挡住眼睛不被太阳照射。这不可能是结束。他心里一直感觉到那强大的、真正的目标。四十年来,他的使命就是他的生活,他的生活就是他的使命。然而,一切都还等着去做,没有一件事情完成了。

&ldquo;是的,本尼迪克特&middot;马迪,我真的很高兴你又和我们在一起。我一直在等着问你呢,我的右脚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种古怪的感觉就好像我的脚要睡着了。我服了点儿六六六,给它抹了点儿膏药。我希望你能给我找到一个好的治疗方法。&rdquo;

&ldquo;我会尽力而为。&rdquo;

&ldquo;嗯,我很高兴身边有你。我相信所有亲人都应该团结在一起&mdash;&mdash;血亲和姻亲。我相信我们大家应该一起奋斗,互相帮助,总有一天我们会在来世得到奖赏。&rdquo;

&ldquo;哼!&rdquo;科普兰医生刻薄地说,&ldquo;我相信眼下的正义。&rdquo;

&ldquo;你说你相信什么来着?你说话声音沙哑,我都没法听清。&rdquo;

&ldquo;相信对我们公正,对我们黑人公正。&rdquo;

&ldquo;那是对的。&rdquo;

他感觉到内心里的火,他静不下来。他想坐起来,大声说话&mdash;&mdash;然而,当他试图起身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力气。一肚子的话不断长大,它们不肯沉默。但老人不再听,没有一个人听他说。

&ldquo;跑起来,李&middot;杰克逊。跑呀,宝贝。抬起你的脚,别戳在那儿不动。我们还有很远的路要走。&rdqu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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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h3>

下午

杰克以狂暴而笨拙的步法奔跑着。他跑过了韦弗斯巷,然后拐进了一条侧巷,爬过了一道篱笆,加速向前跑。他的胃里感到十分恶心,以至于喉咙里有一股呕吐物的味道。一条汪汪乱叫的狗跟在他身边追着跑,直至他停下来足够长的时间,捡起一块石头吓唬它。他的眼睛由于恐怖而睁得很大,用手捂住张开的嘴巴。

主啊!就这样结束了。一次打架。一场骚乱。独自和每一个人打架。破酒瓶子割破的血污的人头和眼睛。主啊!在人声鼎沸的喧嚣之上,是旋转木马嘎吱作响的音乐。掉在地上的汉堡和棉花糖,还有尖叫的少年。全都有他的份儿。灰尘和太阳让人睁不开眼睛,只好瞎打一气。锋利的牙齿咬破了他的指关节。还有笑声。主啊!感觉到他心里释放出了一段疯狂而刺耳的韵律,不肯停下来。随后紧盯着那张死去的黑脸,什么都不知道。甚至不知道他是不是杀了人。但是,等一等。主啊!没人能让骚乱停下来。

杰克放慢了脚步,紧张地猛地扭头看看身后。巷子里空空荡荡。他呕吐起来,完了用衬衫袖子擦了擦嘴巴和额头。然后他休息了一会儿,感觉好些。他已经跑过了八个街区,尽管抄了一些近路,但大约还有半英里要跑。他清了清头脑,消除了晕眩感,以便能够从所有疯狂的感觉中记起一些事实。他又跑了起来,不过这一回是平稳的慢跑。

没有人能让骚乱停下来。整个夏天,他一直在不停地扑灭骚乱,就像扑灭突然烧起的火一样。只有这一次没能扑灭。这次打架没人能制止。它似乎是无中生有烧起来的。他一直在捣鼓秋千机,停下来去倒杯水。经过场地时,他看到一个白人男孩和一个黑人正互相绕着对方走。他们都喝醉了。那天下午人群中有一半人都喝醉了,因为是星期六,工厂里已经全天候运转了一个星期。炎热和阳光令人恶心,空气里有一股浓重的恶臭。

他看到那两个打架的人互相靠近对方。但他知道,这不是开始。很久以来,他一直预感到有一场大架要打。可笑的是,他居然有时间想到这些。他站在那里注视了大约五秒钟,然后,他挤进了人群。在这短短的时间里,他想了很多事情。他想到了辛格。他想到了那些阴郁的夏日下午,以及漆黑、闷热的夜晚,想到了他驱散的斗殴和他平息的争吵。

随后,他看到了一把折刀在太阳下闪光。他用肩膀挤开人群,跳到了拿刀黑人的后背上。那人跟着他一起倒下,同时跌倒在地。黑人身上的汗味混合着厚重的灰尘,涌进了他的肺里。有人踩他的腿,踢他的头。等到他重新站起来时,打架已经变成了群殴。黑人打白人,白人打黑人。他看得一清二楚,每分每秒。那个挑起战斗的白人男孩似乎是个领头的。他是一伙经常来游乐场的那帮人的首领。他们大约十六岁左右,穿着白色帆布裤和花里胡哨的人造丝球衣。黑人竭尽全力反击。有人掏出了剃刀。

他开始大声喊叫:秩序!救命!警察!但那就像是对着一条决堤的大坝喊叫。耳朵里响起可怕的声音&mdash;&mdash;之所以可怕,因为它是人的声音,却没有词句。那声音不断升高,最后成了震耳欲聋的咆哮。他的脑袋被打中了。他看不到周围发生了什么。他只看到了眼睛、嘴巴和拳头&mdash;&mdash;疯狂的、半睁半闭的眼睛,湿润而松弛的嘴巴,以及紧握的拳头:黑拳头和白拳头。他从一个人的手里抢下了一把刀子,截住了一只举起的拳头。随后,尘土和阳光让他睁不开眼睛,他脑子里的一个念头就是要离开这里,找一部电话求助。

但他被困住了。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也加入了战斗。他挥拳出击,感觉到湿乎乎的嘴巴那柔软的挤压。他闭着眼,低着头,一通乱打。喉咙里发出疯狂的声音。他使出全身力气击打着,像公牛一样用脑袋冲锋。脑子里尽是些毫无意义的词语,他放声大笑。他看不到他打的是谁,也不知道谁打了他。但他知道,战斗阵线已变,眼下每个人都是单打独斗。

接下来,战斗突然结束了。他绊了一跤,向后倒去。这一跤摔得不轻,以至于可能过了一分钟,也可能过了更长时间,他才睁开了眼睛。有几个醉鬼还在打,但两个警察很快把他们驱散了。他看清了绊倒他的东西是什么。他一半身子压在一个黑人男孩的身上。只看一眼,他就知道那个男孩死了。他脖子的一侧有一道刀口,但在这样的一片忙乱中,很难看出他是怎么死的。他认识那张脸,但具体对不上号。男孩的嘴巴张开着,眼睛惊讶地睁着。地上乱扔着一些废纸、破酒瓶子和踩烂的汉堡包。一个旋转木马的头被打掉了,一个售货棚被摧毁了。他坐了起来,看到了警察,惊慌中他开始狂奔。到这会儿,他们想必已经追不上他了。

前面只剩下四个街区,再过去他就肯定安全了。恐惧让呼吸变得急促,以至于有些喘不过气来。他紧攥着拳头,低着头。突然间,他放慢脚步,停了下来。他独自一人站在主街附近的一条小巷里。一侧是房子的墙壁,他靠着墙壁一屁股坐了下来,气喘吁吁,额头上青筋暴起。混乱中,他穿过小镇一路狂奔,竟然来到了他朋友住的那幢房子。辛格已经死了。他哭了起来,大声地抽泣,鼻涕流下来,打湿了他的小胡子。

一堵墙,一段楼梯,前面的一条路。他开始沿着来的路往回走。这一回他走得很慢,一边用油腻的衬衫袖子擦着湿乎乎的脸。他没法止住嘴唇的颤抖,只好紧咬着嘴唇,直至尝到了血的味道。

在下一个街区的拐角上,他撞上了西姆斯。这个怪老头坐在一个箱子上,膝盖上放着他的《圣经》。他身后是一道木板栅栏,上面有一段用紫色粉笔写的话。

他为救你而死

请听关于他的爱和恩典的故事

每晚七点十五分

街上空荡荡的。杰克试图穿过马路,走到对面的人行道去,但西姆斯抓住了他的胳膊。

&ldquo;来吧,尔等内心孤独而伤痛之人。放下你们的罪孽和烦恼,跪倒在上帝神圣的脚下,他为救你而死。你为何要走,布朗特兄弟?&rdquo;

&ldquo;回家拉屎,&rdquo;杰克说,&ldquo;我要拉屎。救世主对拉屎有什么意见吗?&rdquo;

&ldquo;罪人!主会记住你所有的罪。今天晚上主有话要对你说。&rdquo;

&ldquo;主记得我上个星期给你的一块钱吗?&rdquo;

&ldquo;耶稣今晚七点十五分有话对你说,你准时来这儿听圣言。&rdquo;

杰克舔了舔他的小胡子。&ldquo;你这儿每天晚上有一大群人,我没法挤上前去听清楚。&rdquo;

&ldquo;总有地方是给嘲笑者准备的。而且,我得到了信号,很快,救世主要我为他建造一幢房子,就在十八大街和第六街的拐角处。一个礼拜堂,大到足以容纳五百人。然后,你们这些嘲笑者会看到的。在我的敌人面前,主为我准备了一张桌子,他为我行涂油礼,把油涂在我的头上。我的杯子&mdash;&mdash;&rdquo;

&ldquo;今晚我可以帮你弄一些人过来。&rdquo;杰克说。

&ldquo;怎么弄?&rdquo;

&ldquo;把你漂亮的彩色粉笔给我,我保证弄一大群人来。&rdquo;

&ldquo;我见过你写的那些标语,&rdquo;西姆斯说,&ldquo;&lsquo;工人们!美国是世界上最富裕的国家,我们却有三分之一的人在挨饿。我们何时联合起来,要求得到我们应有的份额?&rsquo;&mdash;&mdash;全是这一套。你的标语太激进。我不会让你用我的粉笔。&rdquo;

&ldquo;但我不打算写标语。&rdquo;

西姆斯用手指抚弄着《圣经》,满腹狐疑地等待着。

&ldquo;我会帮你弄一大群人来。我要在街区两头的人行道上帮你画一些模样好看、光着身子的婊子。全是彩色的,再画上箭头指路。可爱的、丰满的、光屁股的&mdash;&mdash;&rdquo;

&ldquo;巴比伦人!&rdquo;老人尖叫起来,&ldquo;索多玛的孩子!上帝会记住这个。&rdquo;

杰克过了马路,走到了对面的人行道上,开始向他住的那幢房子走去。&ldquo;再见,兄弟。&rdquo;

&ldquo;罪人,&rdquo;老人喊道,&ldquo;你七点十五分给我准时回到这里,听来自耶稣的启示,它会给你信仰,让你得救。&rdquo;

辛格死了。最早听说辛格自杀时,他感觉到的不是悲伤&mdash;&mdash;而是愤怒。他面对着一堵墙,回忆起了他曾对辛格说过的所有内心深处的想法,在他看来,随着辛格的去世,这些想法全都失去了。辛格为什么要结束自己的生命?或许他发疯了。但不管怎么说他已经死了、死了、死了。再也看不到他,摸不到他,也没法跟他说话了,他们曾经度过那么多时光的那个房间如今租给了一个女打字员。他再也不可能去那儿了。他孤身一人。一堵墙,一段楼梯,一条开阔的路。

杰克锁上身后的房门。他饿了,房间里没有东西吃。他渴了,桌子上的水壶里只剩下几滴热水。床铺没有整理,布满灰尘的绒毛堆积在地板上。房间里到处都是废纸,因为最近他写了很多简短的布告,在镇上到处分发。他心神不定地瞥见一张纸上写着&ldquo;T.W.O.C.(纺织工人组织委员会)是你最好的朋友&rdquo;。有些布告只有一句话,还有一些则更长。有一张是整整一页的宣言,题为&ldquo;我们的民主与法西斯主义之间的相似性&rdqu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