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情(第1/16 页)

传奇 张爱玲 30 字 2024-02-18 08:04:10

他们家十一月里就生了火。小小的一个火盆,雪白的灰里窝着红炭。炭起初是树木,后来死了,现在,身子里通过红隐隐的火,又活过来,然而,活着,就快成灰了。它第一个生命是青绿色的,第二个是暗红的。火盆有炭气,丢了一只红枣到里面,红枣燃烧起来,发出腊八粥的甜香。炭的轻微的爆炸,淅沥淅沥,如同冰屑。

结婚证书是有的,配了框子挂在墙上,上角凸出了玫瑰翅膀的小天使,牵着泥金飘带,下面一湾淡青的水,浮着两只五彩的鸭,中间端楷写着:

「米晶尧安徽省无为县人现年五十九岁光绪十一年乙酉正月十一日亥时生

淳于敦凤江苏省无锡县人现年三十六岁光绪三十四年戊申三月九日申时生……」

敦凤站在框子底下,一只腿跪在沙发上,就着光,数绒线的针子。米晶尧搭讪着走去拿外套,说:「我出去一会儿。」敦凤低着头只顾数,轻轻动着嘴唇。米晶尧大衣穿了一半,又看着她,无可奈何地微笑着。半晌,敦凤抬起头来,说:「唔?」又去看她的绒线,是灰色的,牵牵绊绊许多小白疙瘩。

米先生道,「我去一会儿就来。」话真是难说:如果说「到那边去」,这边那边的!说:「到小沙渡路去,」就等于说小沙渡路有个公馆,这里又有个公馆。从前他提起他那个太太总是说「她」,后来敦凤跟他说明了:「哪作兴这样说的?」于是他难得提起来的时候,只得用个秃头的句子。现在他说:「病得不轻呢。我得看看去。」敦凤短短说了一声:「你去呀。」听她那口音,米先生倒又不便走了,手扶着窗台往外看去,自言自语道:「不知下雨不下?」敦凤像是有点不耐烦,把绒线卷卷,向花布袋里一塞,要走出去的样子。才开了门,米先生却又拦着她,解释道:「不是的──这些年了……病得很厉害的,又没人管事,好像我总不能不──」敦凤急了,道:「跟我说这些个!让人听见了算什麽呢?」张妈在半开门的浴室里洗衣裳。张妈是他家的旧人,知道底细的,待会儿还当她拉着他不许他回去看他太太的病,岂不是笑话!

敦凤立在门口,叫了声「张妈!」吩咐道:「今晚上都不在家吃饭,两样素菜不用留了,豆腐你把它放在阳台上冻着,火盆上头盖着点灰给它焐着,啊!」她和佣人说话,有一种特殊的沉淀的声调,很苍老,脾气很坏似的,却又有点腻搭搭,像个权威的鸨母。她那没有下颏的下颏仰得高高地,滴粉搓酥的圆胖脸饱饱地往下坠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