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20(2 / 2)

偌大的办公室里,一片漆黑,只有门缝里透出一缕走廊上的光线。微弱的光亮下,显出办公桌后一个安静的人影。

阖家团圆的除夕夜,与热闹温馨的住院部截然不同,这里冷清、孤寂到了极点。没有开灯的办公室里,郑淮明一个人安静地坐着,连手机的光亮都没有。他背对着办公桌,看向窗外。

玻璃窗外,近处是蜿蜒的高架,今夜寥寥有车驶过。远处是几栋居民楼,映着万家灯火。

苗月率先发现屋里有人,她高兴地小跑过去:“郑医生!”

半晌,郑淮明才转过椅子,他脸上带着一丝早就准备好的微笑,视线飞快掠过方宜:“苗月,你来了。”

方宜的手握在门把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这是方宜姐姐给大家买的蛋糕,你也吃!”这间屋子里,只有苗月的欢欣是纯粹的,她将蛋糕如珍宝般递给她崇拜的郑医生,笑得很甜,“郑医生,你怎么不开灯?你看,蛋糕是我最喜欢粉红色!”

郑淮明笑笑,抬手将台灯打开。

桌上亮起一道微弱惨白的灯光,将将照亮一片区域,在墙上投出斑驳的影子。他的办公桌还像平日一样,干净地几乎空无一物,桌角上放着一袋撕开吃了一半的切片面包。

“你怎么知道我最喜欢吃草莓蛋糕?”郑淮明目光柔和,接过勺子,用哄孩子的温柔语气说道,却只挖了一小勺蛋糕胚,放进嘴里,“很好吃,谢谢你的蛋糕。”

受到认可,苗月害羞地笑了:“郑医生,你怎么不过来和我们一起过年?护士姐姐说,等会儿我们要一起放烟花。”

“是吗?”他看向方宜,对眼含期待的小女孩说,“那你先去把手洗一洗,好不好?”

苗月端了一路蛋糕,手指上也沾了不少奶油。她点点头,出门朝洗手间跑去。

“我去看看她。”

方宜知道他是在支开小孩,后退一步,想要离开。

郑淮明却不打算放过她,开口叫道:“方宜……”

一时间,两个人之间的氛围有些尴尬,方宜站在门边,走廊上的灯光照进来,落在她肩头微卷的长发上。她思索了一下,不想让他误会:“我听李医生说,今晚你没在值班。”

言下之意,所以我才会过来。

“我知道。”郑淮明抬眼,眼神微沉,“我让李栩骗你的,你别怪他。”

桌子上,那块他刚刚说很喜欢的蛋糕,只吃了一小口,就被搁置在一旁,没有要再动的意思。

明明是孩子自己都舍不得吃的东西……

“苗月自己舍不得吃,给你切了这么大一块。”方宜直直地对上他的眼睛,温声道,“你如果不想吃的话,为什么要接受呢?为什么要骗她你很喜欢?”

她讨厌郑淮明的做事方式,他永远是这样,笑眯眯地面对所有人,好似一切完美无瑕,却早已千疮百孔。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没有人知道。

听到这句话,郑淮明茫然,随即笑了一下:“我没有不吃的意思……”

他毫不犹豫地拿起塑料叉子,挖起那块冰凉油腻的蛋糕,放进嘴里,只三两口,就吃掉了一大半。

蛋糕入口的瞬间,就有些本能地反胃,空落落的胃并不接受这样冷重的食物,酸水瞬间上涌。郑淮明拿着叉子的指尖微微收紧,却没有停下。

方宜眼见他吃着,可眼里丝毫没有享受这块蛋糕的喜悦——又是在演戏。她说的根本不只是这块蛋糕,他却在用吃掉来敷衍了事。

方宜有些厌恶地皱了皱眉,直接打断了他的话:

“不过你没必要骗我,因为你也没多重要。”

“我不至于因为你在,就不过来陪苗月过年。”

郑淮明一怔,脸色随即白了几分,张了张口却没有说出话来。

方宜正想再说些什么,却听走廊上传来脚步声,她用冰凉的眼神暗示郑淮明停止这个话题。

苗月洗完手,噔噔噔小跑回来,打破了原本剑拔弩张的氛围。她拽着郑淮明的衣袖,期待道:“郑医生,我们走吧!”

“以后不能跑,对你的身体不好,知道吗?”昏暗的灯光下,郑淮明勉强笑了笑,他知道方宜不想见到自己,于是委婉道,“你先和姐姐去玩,我还有一些工作要处理……”

话还未说完,敏锐的小女孩已经感觉到了拒绝的意思,眼神黯淡下来。

“走吧。”方宜却忽然插话,“别让孩子们都等你。”

回到病房,几个孩子看见郑淮明来了,纷纷高兴地围上来。老人也和他话家常,郑淮明说得不多,一直是淡淡地笑着倾听。大家坐在一起看春晚,为一个小品哈哈大笑,吃着零食、喝着饮料。

方宜不禁拿出小型录像设备,记录下这温馨欢乐的场面。

“每年住院部过年都会有这样的活动吗?”她笑问一旁的护士。

“是啊,每年都有。”护士点头道,“只要是除夕夜郑主任都会办的。”

方宜一怔:“每年他都除夕值班?”

穿着白大褂的男人坐在床边,陪孩子们搭着积木。他的动作很轻、很慢,偶尔才搭一块,却会在积木快要倒塌时,眼疾手快地扶住,调整底座。

“是啊,和别的科室不一样,郑主任都是让年轻医生回家过年的。不只是除夕,过年期间他几乎每天都在。”护士性格开朗,她调侃道,“方老师,你和主任是不是挺熟的?我们都猜他没有结婚,也没有女朋友呢,不然肯定得回家呢。”

方宜黯然笑笑:“也不是很熟……”

看了一会儿春晚,孩子们都想下楼放烟花,另几个病患和家属也愿意一起去围观。

除夕夜的雪不大,只有濛濛的细雪飘散。

住院部楼下已经有零星的积雪,几盏路灯照出柔和的光圈。郑淮明拿出一把烟花棒,一一分给孩子们,也递给方宜两根。

他笑看着她,仿佛她也是个可以应当分到烟花棒的小女孩。

“我不要,留给孩子吧。”方宜没有赌气,平静道。

郑淮明固执的手停在半空,注视着她:“别担心,我车里还有很多很多,管够的。”

他的白大褂外面套了一件黑色长款羽绒服,身材挺拔,气质温和,看着她的眼神如雪色般清澈,带着淡淡的笑,似乎在说服一个闹别扭的孩子。

苗月将自己的那根递给方宜:“姐姐,你也放吧,我分给你一根!”

“还有很多呢。”方宜不想让孩子为难,伸手接过了郑淮明递来的。

郑淮明拿出打火机,给孩子们点上。

然后他也走到方宜身边,俯身用手笼住风,“吧嗒”一声,温暖的火苗冒出。夜色中,橙红色的光闪烁摇曳,映在他的侧脸上。

此情此景,方宜的脑海中浮现出他大学时候的模样。有一年过年,只因她随口提过一次小时候想放烟花棒,母亲不给她买。郑淮明便买来一整箱烟花棒和烟火,带她去郊区放烟花。那天很冷很冷,郑淮明没有戴手套,手冻得通红,拿打火机一次又一次耐心地为她点燃烟花棒。直到她过足了瘾,深夜回去的公车上靠在他怀里睡得很香……

刺啦——

明亮的火花四射,绽放出漂亮的火光。笑意不自觉地攀上嘴角,方宜轻轻晃动着烟花棒,淡淡的灰烟便在空中留下痕迹,她笑着与苗月在空中画出简单的图案,火光也同样照亮她明媚的笑容。

方宜一回头,只见郑淮明站在两步之遥,静静地注视着他,面带笑意。落雪中,那眼神温柔而灼人,好像能将这场雪融化,视线触碰的一瞬间,她心头不禁颤抖了一下,连忙移开了目光。

注意力分散了片刻,方宜没注意到手里的烟花棒快要燃到了头。但或许是质量参差,即使已经烧到手持的地方,依旧在不停地燃烧。

她小声地惊叫,想要扔掉,却发现苗月和孩子们都距离很近,随手一扔可能会烧到他们。

犹豫的瞬间,火光四溅,热度已经逼近手指。

只见一只手从侧方稳稳地将那小截烟花棒抽走,动作利落、有力,丝毫没有烧到手的惧怕。郑淮明后退一步,转身将它踩灭在地上。

“没事吧?”他下意识地拉过她的手腕,急于检查。

方宜本能地将手抽走,情急之下几乎是甩开了他。

郑淮明神色一愣,后知后觉自己的过界,怔怔地收回了手。

刚刚他还帮了自己,方宜也觉得自己的动作有些过激,放缓了语气:

“我没事,谢谢你。”

孩子们笑闹,家属在一旁欣慰地闲谈。一片欢乐的氛围中,没有人注意到他们两个之间的暗流涌动。

方宜借着收拾烟花盒,默然左移几步,拉开了与郑淮明之间的距离。后者意识到这一点,只是沉默地低下头,不再言语。

手机“叮咚”地响了一声,是沈望发来信息:方宜,新年快乐。

放完烟花,已经到了孩子们该休息的时候,苗月牵着方宜的手,脚步欢快地走着。方宜能感觉到她的小手暖暖的,自从父母离开后,她已经很久没有露出过这么多笑容了。

在方宜的恳求下,所有人都告诉她,父母只是为了赚钱回去打工了。等她手术成功那天,她的父母一定会回来接她。

可谁都知道,这是一句无法兑现的承诺。

如今,苗月父母留下的钱尚能支撑一段时间的住院费和医疗费,可等到存款扣完的那一天,这个小女孩的命运又会如何呢?方宜看着她瘦小的身影,心里泛起细细密密的担忧。

安抚好苗月睡觉,方宜从房间退出来,刚走几步,只见郑淮明站在走廊的阴影里,正在等她。

她微微蹙眉,驻足原地,没有上前的意思。

郑淮明主动走过来,缓声提议:“这么晚了,我送你回去吧,你饿吗?我带你去吃点东西。”

方宜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他。

或许是以为她在犹豫,郑淮明又解释说:“除夕夜不好叫车,只有便利店还开着,我们开车去会比较方便。”

他的语气和善、自然,仿佛他们只是下班顺路的同事。

走廊上空荡荡的,昏暗阴冷中,那墙上艳红的春联也显得愈发十分萧条、单薄。

“郑淮明,你不会以为我们真是这种关系吧?”方宜冷冷地答道,语气中有几分嘲讽,比窗外的雪还要冰凉,“刚刚不过是在陪孩子,演戏而已,你不是最擅长了吗?”

郑淮明微微垂下眼帘,眼底闪过一瞬晦暗的痛意,面上却还维持着清浅的笑容,好似不愿打破今夜如幻境般温暖的氛围:

“我没有演戏,一切都是我真心诚意的,方宜。”

她的名字在他唇齿间流过,宛如一声低低的呢喃。

“我吃过饭了,今晚去沈望家,和他父母一起吃了年夜饭。”方宜微笑道,她拿出手机,打开相册,慢条斯理地找到照片,举到郑淮明眼前:

温馨明亮的客厅里,桌上是精致的碗碟和丰盛的饭菜,沈父斯文庄严、沈母温柔慈祥,他们坐在沙发中间,她与沈望一人一边,相伴两侧。每个人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好一个和谐美满的家庭。

方宜最知道怎么伤害他,这是她与郑淮明都不曾拥有的。

郑淮明脸色蓦地苍白,他抬手去稳住手机,自虐般地试图将这画面看得更清晰。冰凉的指尖不小心触到方宜的手,她猛然后撤,熄灭了手机屏幕。

“我也不需要你送……”方宜故意在外套上蹭了蹭被他碰到的手指,嘴角扬起一丝笑意,“我老公马上会来接我的。”

这个动作显然刺痛了郑淮明,他的呼吸声重了几分,上前一步:

“那沈望为什么没有送你来?以至于你要拎着这么多袋子一个人走到医院……”

方宜只觉得他莫名其妙,又或许是有一丝说谎的心虚,只能用愤怒来掩盖,之前在办公室没来得及说出的话涌到嘴边——

“你现在装作关心我?你真的很虚伪,郑淮明——你除夕夜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办公室里,你知道苗月会来找你是不是?以此来宣告我对你的惩罚?还是说,你想让我愧疚?”方宜轻笑了一声,目光幽深,双手抱臂在胸口,下意识地做出防御的姿势,声音不大,甚至可以说是轻柔,“你别再装模作样的了,行吗?”

分明刚刚看到郑淮明独自坐在黑暗的屋子里,她内心曾闪过一瞬酸涩……可一跟他说话,一看到他那浮于表面的笑容,方宜就没来由地感到不耐烦,所有的能抓住的东西都被她本能地用来当做武器。

女孩温婉的声音如同一把冰锥刺进胸口,已经痛到了再无法掩饰的地步。

郑淮明脸色惨然,眸底略有失焦,他伸手撑住墙壁,低声道:

“你别说了……”

心脏疼到麻木,痛苦的情绪如刺刀般扎进胃里,激起一阵剧痛。他几乎是瞬间眼前一黑,微微折下了腰,冷汗密密麻麻地渗出来。

这一刻,郑淮明忽然有些厌弃自己这副脆弱无能的身体,想要伸手将那痉挛的器官生生掏出来……那块苗月送给他的蛋糕冰凉、冷腻,他起初只吃一口,仅仅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大概承受不了孩子的这份好意。

郑淮明沉重地喘息着,努力地维持住最后的体面。

方宜冷眼看着眼前的男人瞬间脸色煞白,折腰扶着墙发抖。

她不得不怀疑,明明几分钟前还好好的,真的会瞬间就痛成这样吗?

相同的场景,她回想起那个雨夜,他曾将她抵在墙上,眼底猩红地质问她:他的苦肉计就这么好用吗?

再一次,是在她赶飞机前,他不省人事地倒在她身上。她心软地改了航班,留下来照顾他。

人与人之间的信任一旦坍塌,就再难重建。

方宜竟笑了一声,瞳孔微沉,言语间散发着凌冽的气场:“郑淮明,苦肉计对于我来说,只够用一次。”

话音未落,郑淮明浑身一颤,不可置信地抬起头。他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冷汗顺着额角淌下来,目光几近涣散。

他的手指紧攥,指甲嵌入掌心的刺痛让他保持着最后一丝清醒和理智。灭顶的剧痛中,郑淮明慢慢扶着墙直起腰身,一双盛满痛苦与震惊的眼睛戚戚地注视着眼前的女孩:

“我在你心里……就这么不堪吗?”

窗外,雪漱漱而下。新一年的钟声敲响,黑夜中烟花环绕、鞭炮声四起。

方宜只感到满腔的悲哀与无力。她上前一步,俯视着郑淮明惨白的脸,神色中带着悲悯与质问,轻声道:

“难道不是吗?郑淮明。”

“我是有夫之妇,你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打扰我,你又是什么意思?”

本来应是美满和睦的除夕夜,却在逃避与嘲讽、试探与痛苦中度过,这并不是一个美好的预兆。

远处病房里传来一声呼喊,门被护士用力推开,看见走廊尽头的两人,她焦急大喊:

“郑主任,你快来看看,苗月她不太舒服!”

————————

今天上夹子爆更三章~-

预备开虐,高浓度修罗场即将上线。

小沈:正牌假老公加入混战~-

ps:因为成长和家庭的经历,郑医生和方宜都不是性格完美的人。大学时,郑医生是方宜唯一的光源,救赎了她。但重逢后,方宜越来越强大理性,可郑医生还没能走出过往的困境。后面会有他火葬场的时候,也会有磨合、成长和彼此理解,最终一定是相爱的HE。

希望大家多多谅解两位主角的不完美~

镇痛

整座城市被新年零点的鞭炮与烟花所淹没,到处洋溢着幸福与希望。

护士的这一声急促的叫喊,连带着病房里传来的嘈杂惊呼,方宜的心脏骤然紧缩,回身望去。

比反应更快的是本能,郑淮明比她更早一步疾步冲了过去。然而,没迈出几步,他就重重地踉跄了一下,撑住走廊上的扶手才没跌倒在地。

郑淮明几乎半跪在瓷砖地上,深深地折下身子,肩膀抖得厉害,半晌都站不起来。

方宜一惊,这才意识到他可能是不是装的,快步上前去扶。

先心病的情况瞬息万变——

就在这危急的时刻,郑淮明一把挡开了她搀扶的手,随后竟紧攥拳头,抬手重重地捣进了上腹,甚至碾压似的往里一推再推,没入衣料。

一瞬间的剧痛在脑中炸开,带来漱漱的颤栗,郑淮明无法压抑地闷哼了一声,短促的气息溜出唇齿:“呃……”

他埋着头,霎时冷汗如雨。

方宜被他对待自己的暴力行为吓坏了,一时愣在原地发不出声音。

但他饮鸩止渴的动作起了效果,疼痛如火烧般席卷过全身,神经变得麻木,郑淮明再顾不得其他,深吸了一口气,挺起身子冲进了病房。

病房里方才的温馨荡然无存,最靠窗的病床上,苗月蜷缩在被褥间,双手揪着胸口的病服,口唇青紫,紧闭双眼,无力地辗转着。护士正为她戴上氧气面罩,但在挣扎中面罩一次又一次脱落,映着浅浅的白雾。

其他病患手足无措地围在一旁,有的孩子已经吓哭出了声,手上的输液针也已经移位。

郑淮明扑到床前,立即展开急救:“所有人散开!安静!”

他的指挥声冷静低沉,其他人像有了主心骨,立刻四散,留出流动的空气和位置。方宜连忙跑上前安抚幼小的孩子,将针头拔出、止血。

“哗啦——”护士飞快拉上浅蓝色的病床围帘,将里面的情况隔绝。

从外面只能听到郑淮明低声说话的声音,混杂着仪器“滴滴滴”的刺耳响声,听得方宜心焦至极,却又无能为力,只能听到自己心脏砰砰跳动的声响。

每一分钟都极致的漫长、煎熬,直到依稀传来通讯器的回声:“三号手术室已经准备好了。”

围帘唰地打开,病床被疾步推出病房,皱乱的被褥上,苗月已经陷入昏迷,长发散乱,胸口贴满了连接机器的磁片。小小的身体显得那样单薄、可怜,方宜只看了一眼,泪水就涌了出来。

病床由两名护士推了出去,郑淮明紧跟而后,眉头紧皱、表情严肃沉着,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她。但让人难以忽视的,是他惨白的脸色和扶在病床栏杆上微微发抖的手指,细看就会发现,极大的力量被他支撑在推床的手上。

方宜追了出去,跟着病床往手术室的方向跑。寒冷空荡的走廊上,飞速转动的轮子与地面摩擦,发出尖锐的响声。她从没觉得这条路有这么长、这么冷……

即使是分秒之争,就连护士也觉察到郑淮明不对劲,不禁担忧问:“郑主任,需不需要我叫刘医生来?”

苗月心脏的情况非常复杂,即便是平时,这台手术也只有郑淮明最有把握。

“我来。”他拒绝得干脆,随即轻声念几个字,吩咐道,“去拿来。”

是某种药品的简称,方宜听不懂。但只见护士眼里明显有了慌张:“主任,我还是叫刘医生吧!”

郑淮明不再多说,声音低哑却是不容置疑的坚决:“去。”

护士看了方宜一眼,欲言又止,匆匆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跑去。

手术室近在眼前,感应门缓缓向两边退开。门口的医生将方宜拦住,她的腿已经软了,猛地停下,差点膝盖一弯摔在地上。

她只能看着苗月的病床渐远。

“郑淮明。”方宜无助地哽咽,“你一定要……”

——救救她。

十分钟前,她还厌恶着他的过界,气愤着他的虚伪。

但此时,他又是她唯一能信任的人,甚至还有一丝她自己都无法察觉的依赖。

方宜的声音不大,哭得词语不清。

可郑淮明偏偏听到了,手术室大门关上的那一刻,他回过头,深深地对上了她的目光,没有说话。

鲜红的“手术中”亮起,方宜瘫软在铁椅上,流干了眼泪,默默地祈祷。

透过六楼开敞的窗子,夜空中是绽放的朵朵烟花,五彩绚烂。可此时也有一条鲜活的生命,本是如花般绽放的年纪,却面临着无可逆转的衰败……

半个小时后,沈望匆匆赶到,他来得太急,羽绒服里露出毛茸茸的深紫色睡衣领子,短发也半翘着,实在滑稽。

可方宜看到他从远处跑来,心里是难言的踏实,眼眶微微湿润。

“如果不是佩佩告诉我,你还准备瞒着我?”沈望气喘吁吁,零下的温度,他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满眼疼惜,“进去多久了?”

方才,他看到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手术室门口,心里是说不清的难受。

“差不多一个小时。”方宜勉强弯了弯唇角,“都说了你别来,除夕夜,你在家陪陪叔叔阿姨……”

沈望直接打断了她的话,故意玩笑道:“我也很担心苗月,不是来陪你的,你可不许往自己脸上贴金。”

方宜了解他的性子,感激地笑了笑。

夜已沉,这一坐,便是四个多小时,“手术中”的字样始终亮着,病危通知书一张又一张地递出来,心高高悬起,没有一刻落下。方宜身心俱疲,这跌宕起伏的一夜,身体已经劳累到了极点,神经却一直紧绷着。

沈望心疼道:“你睡会儿吧,别把自己熬坏了,等苗月出来,我会喊你的。”

方宜摇了摇头,嘴唇已经干涩得出血。

她怎么可能睡得着?

明明几个小时前两个人才见过,年夜饭的饭桌上多么喜气洋洋、温暖和睦。沈望还记得分别时,方宜的脸热得红红的,笑起来眉眼弯弯。

如今,身旁的女孩蜷缩着身子,满眼的疲惫与担忧,长发已经乱得(puOF)不成样子,发梢打了结贴在耳侧。手术室门口没有暖气,深夜更是寒凉,方宜紧攥的双手都冻得发红。

沈望后悔自己出门太匆忙,连一副手套都给她没有带。

他轻轻抬手,揽住了方宜的肩膀:“你靠着我吧,休息一下。”

或许是这样漫长的担忧太难熬、太绝望,方宜感受到沈望轻柔的动作,心头升起了一丝温暖。她露出难得的脆弱,顺着他的力气,缓缓将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平日里看似不着调的男人,此时的肩膀却是如此可靠。

“沈望。”方宜微微闭上眼睛,轻声说,“谢谢你。”

她指的不只是今夜,还有过去的四年,无数次拍摄艰难中相互扶持的瞬间。

沈望的手稍稍用力,紧紧地搂住了方宜,让她更稳地靠着自己,心酸与柔软在胸腔泛滥。如果方宜此时注视着他的眼睛,就会发现他眼里满是爱意。

沈望安慰地抚了抚她的肩,带着他独有的故作轻快,笑说:“你永远都不用对我说谢谢。”

他们的关系是如此紧密,是异国他乡唯一的陪伴,是艺术中最心有灵犀的知己,是工作上最彼此信任的搭档……

“沈望,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想放弃苗月吗?”方宜喃喃自语道,“因为我觉得,她就像小时候的我一样……我答应过她,会陪她慢慢好起来,我一定不能食言。”

这一夜,新年到来的第一天,在寒冷的手术室门口,他们彼此依靠着,直到天色泛白。

“手术中”的字骤然暗下。

门缓缓打开,郑淮明走出手术室,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相互依偎的两个人,目光蓦地黯淡下来。

即使已经等到麻木,几乎是听到脚步声的瞬间,方宜就站了起来,急切地上前。她坐得太久,起来时踉跄了一下,沈望连忙扶住她,让她借力靠在自己身上。

“苗月怎么样?”方宜心力交瘁,已经顾不上其他,一双通红的眼睛注视着郑淮明。话音未落,眼泪已经开始打转。

郑淮明的手术服上仍有斑驳的血迹,浅蓝色的医用口罩上,双眼布满血丝。

“手术很成功。”他身上的衣服几乎湿透了,向来挺拔的身姿此时有几分虚晃,声音却依旧沉稳,“苗月先转到ICU了,暂时不能探望,你们回去吧。”

郑淮明没有告诉她,手术中苗月两次心脏停跳、命悬一线,现在只能暂时保住性命。他看着她憔悴的神情,怕她承受不起这样的打击。

听到“手术成功”四个字,高悬着的心落地,方宜终于忍不住后怕地掩面哭泣。她的肩头耸动着,不愿让面前的男人看到自己的失态,她本能地转过头去。

沈望顺势将方宜搂进怀里,轻轻地拍着她的肩,柔声安抚道:“没事了,没事了……你太累了,我们先回去,好不好?”

方宜的身体已经疲惫到了临界,她尚有一丝理智,知道自己这样等待不是办法,只有先回去休息,等苗月醒来才能看到自己。她闷闷地点头,没有再看郑淮明一眼,在沈望的搀扶下离开。

郑淮明久久伫立原地,自虐般地看着两个人的背影渐渐远去。

强撑的精神陡然松懈,强效镇痛剂的副作用逐渐显现,他连走回办公室的力气都全然丧失,高大的身体微微颤抖,颓然地顺着墙壁滑坐在地上-

大年初一下午三点,二院立即进行了多学科专家会诊。方宜回家洗漱换衣,听闻要进行病情讨论,就立刻驱车回到医院参会。

庄严肃穆的会议室里,郑淮明坐在中央,气场依旧强大,即使坐在一众年长的专家学者当中也毫不违和。他逻辑清晰、表达流畅,将苗月的特殊病情一一阐述,并提出了几种治疗方案。

一身整洁的白大褂,郑淮明全程神情温和、淡然,全然看不出昨夜通宵手术的惊心动魄,偶尔对上方宜的视线,后者都飞快地移开。

各科专家就苗月的病情进行探讨:她的情况太过特殊,一方面,她的先心病严重,伴有并发症,年纪尚小,非常凶险;另一方面,她的外婆已经去世,父母不知所踪,虽然账户上尚留有的余额,但心脏手术费用高昂,后续的费用是一个未知的难题。

经过近两个小时的讨论,出现了两种不同的声音。一是保守治疗,维持生命,尽量保障孩子生命最后两个月的生活质量;二是引进美国的临床技术,选择更为先进的手术治疗,有相当可观的五年存活率,但这项技术尚不成熟,有很大的风险。

原本,听到苗月只有两个月的生命,方宜已经绝望到了极点。

第二个方案一经提出,听到尚有手术治疗的可能,方宜心中瞬间燃起了一丝希望,尽管非常渺小,却紧紧掐住了她的心头。

然而,却听一个低沉的男声打断了某位专家滔滔不绝的阐述——

会议桌的正中,郑淮明眉目微沉,坚决道:“这个手术不能做。”

————————

医疗相关都是查资料,为剧情服务,希望大家多多谅解。

强硬

(不会因为手术方案吵架的大家放心~)

会诊结束后,各科专家离场,方宜在电梯口找到了刚刚提出手术方案的吴教授。

“吴教授,关于苗月的治疗方案,我可以耽误您五分钟吗?”她满脸诚恳,礼貌地询问。

“当然,我们到里边聊吧。”吴教授年近六十,一头银发,气质儒雅,十分客气地将她请到一间小会议室。方宜听说,他近几年都在美国参与先心病的手术治疗研究,年末才刚刚回国。

“这项技术现在确实在国内大面积推广。”吴教授耐心地介绍,并从手提包中拿出一沓资料,递给方宜,“如果选择手术治疗,政策上会有部分杂费的减免,但从费用依然在十到十五万左右,这还是手术和康复顺利的情况……”

离开会议室,与吴教授告别后,方宜心里五味杂陈。她连外套都忘了穿,走出好一段路,才后知后觉感到寒冷,返回去取。

吴教授说的很委婉,但方宜明白他的意思,苗月年纪小,如果手术成功,通过长期干预,她或许能和普通孩子一样长大。然而,从现实层面考虑,未来的治疗费用将会是无底洞。

窗外是茫茫大雪,方宜站在冷风迎面的窗口,内心也如同这场雪一样茫然、纠结。

行政楼这一侧对着医院后街,此时正是走亲访友的时候,街边的店铺旁,几个孩子在嬉笑地玩闹着,从地上搓起雪球,相互打雪仗。每个孩子脸上都洋溢着生动的笑容,有大人过来给他们戴上手套,弯腰叮嘱着什么。

昨夜的温馨历历在目,苗月小小的手里攥着烟花棒,明亮的火花映出天真的笑容,她雀跃地看向方宜:“姐姐,你快看!”

然而,这画面又被会议上表情严峻的男人所取代,他如此坚定地否认了这个会带来一线生机的治疗方案。

方宜思索了一会儿,转身朝电梯口走去。

十分钟后,站在心外办公室门口,她几乎没有犹豫,直接抬手敲门。

很快,里面就传来一声熟悉的“请进”。

推开门,只见郑淮明侧身站在材料柜旁,正将一个厚厚的蓝色文件夹取下。抬眼看到方宜进门,他眼里丝毫没有惊讶,像是早就料到了她会找来,淡淡道:“稍等。”

方宜没和他客气,转身坐在了会客的沙发上。

这样的场景有些熟悉,记得她第一次来郑淮明办公室,是为了找他理论拍摄项目的事,也是坐在这张沙发上。只是那时还不知道这间办公室的主人是他。

郑淮明背对方宜而站,正微微低头,翻看一份文件。和昨晚不同,他换了一套稍正式的衣服,修身的黑色高领毛衣,利落笔挺的西裤和皮鞋,宽肩窄腰,显得愈发成熟干练。

深色大衣搭在椅背上,这身装扮,看似是要参加什么正式活动。

随着他一本、一本查找资料的动作,方宜的大脑不经意放空,许多回忆不禁浮现……

大学时每逢重要场合或主持晚会,郑淮明也会穿西装。那时他实在是太过耀眼,每次上台,各个角度的照片都会发遍论坛和群聊。

某年新年晚会,后台单人化妆间里,方宜从里锁了门,故意借着替他整理西装领口凑过去,坐在了郑淮明的腿上。

一墙之隔,是热闹的晚会节目和观众的掌声。

郑淮明一身深灰色西装,翩翩风度间带着一丝禁欲的气息,衬衫的领口半敞着。只一眼,方宜的心都快化了,柔声撒娇道:“我不舍得你穿这么好看给别人看……”

她微凉的指尖摩挲着他的脖颈,恶作剧般地将气息喷在他的耳朵上,殊不知自己的动作有多让坐着的男人浮想联翩。

郑淮明的耳垂瞬间红透了,他难耐地抓住她作乱的手,轻声哄道:“别闹,我快要上台了。”

(Ddwl)

西装的面料被她蹭得微微褶皱。

这时,门把手被从外转动,锁芯卡住。

有工作人员的喊声:“主席,你在里面吗?要准备致辞了。”

“稍等——”

郑淮明话音未落,方宜偏头吻上了他的唇。蜻蜓点水后拉开了距离,眼带笑意注视着他说:“以后能不能只穿给我一个人看?答应了才让你走……”

回应她的,却是郑淮明紧抓着她手腕,更热烈的一个吻。

无数不该有的画面涌入脑海,或许是屋里的太热,方宜的脸颊有些微红。她抬手,用冰凉的手背紧贴皮肤,迫使自己停止这些有些羞耻的回忆。

此时,郑淮明似乎察觉到她的注视,回过头来,方宜连忙垂下眼帘,装作翻看手机。

过了好一会儿,她听到柜门闭合的声音,连忙起身:

“苗月的事,我想再和你聊聊。”

郑淮明缓步走向办公桌,皮鞋坚硬的底踩在地板上,发出利落的声响。他按掉了桌上的台灯,房间骤然昏暗。

他转了转腕表,抬眼平静道:

“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了,这个手术不合适她。”

郑淮明说话一向委婉,方宜没想到他会拒绝得这么直白:“但吴教授说这个手术……”

他打断她,拿上大衣往外走去:“我送你回去,路上说吧。”

男人没有给她再回旋的余地,关了灯一手握着门把,站在门外。方宜只好将话咽回去,走出办公室。

两个人沉默着来到地下车库,这是方宜第二次坐在副驾驶的位置,却是全然不同的心境。

郑淮明利落地发动轿车,驶入飘扬的大雪中。

方宜率先打破了寂静:“如果你有事,你就把我带到要去的地方吧,我自己回去。”

“不急。”他惜字如金,“顺路。”

连续一天一夜没有休息,车内的空气渐渐暖和,方宜靠在椅背上,疲倦汹涌而至。她不想再和郑淮明纠缠这些细枝末节,便默认了他的话,转而言简意赅道:

“你不建议这个治疗方案,是因为钱吗?”

狭小的密闭空间里只剩空调运作的声音,郑淮明没有说话,只是抬手将空调风速调低,车里蓦地安静下来。

方宜语气坚定:“我知道你们会考虑到这一点——但是没关系,我会为她承担所有的手术费用。”

几年的工作下来,她有一定的积蓄,可以负担得起这笔手术费。

郑淮明目视前方,没有任何反应,似乎对于她做这个决定并不意外。

“我知道你们会觉得我疯了……”他的沉默让方宜有些不安,她接着说道,“但我刚刚找吴教授聊了一会儿,他说这个技术的风险主要来自于临床数据不足,其实安全性没有想象得那么低。苗月她还小,熬过这一段,日后说不定会有更好的治疗方案,但是如果她保守治疗……”

“两个月。”郑淮明突然冷冷出言,“或者直接死在手术台上。”

方宜怔了一下,半天没能接话。

作为医生,郑淮明说话一直比较委婉温和,她从没有听到他说过像“死”这样直接、残忍的字眼。

车窗外,狂风裹挟着雪粒,冲刷着这个寒冷的城市,也同样扫空了方宜身上最后一丝温度,她的眼眶不自觉有些湿润。

感受到身边女孩的低沉,郑淮明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最终还是放缓了语气:“苗月的情况很特殊,普通的临床数据对她没有参考价值。”

接着,他解释了一些手术当中可能会出现的问题,夹杂着术语。方宜没能完全理解,但她明白了郑淮明的意思,那就是他不建议做这个手术。

“吴教授现在确实在国内推广这个技术,所以他很有可能会对一些潜在的隐患避而不谈,来博取更多的临床机会。”郑淮明语气十分温和,说出的话却是字字如刀,带着与平日全然不同的尖锐犀利,“苗月对于他来说,只是一个新技术的数据。”

方宜侧眼看向开车的男人,黑色在他身上显得如此凌冽、阴沉,竟让她感到有点陌生。

“我知道了……”

她的心完全沉了下去,如同一颗渺小的石子,逐渐下陷进冰冷的汪洋。

轿车在高架上迎雪飞驰,一路上,再没有人开口。

这样的沉默有些窒息,方宜松了松围巾,以此来减轻不自在的束缚感。

行驶到小区门口,她提出在这里下车,伸手却拉不动车门。

郑淮明没有按下解锁键的意思,方宜只好报了楼栋号。经过保安亭时,驾驶位降下车窗,寒冷清新的风涌进了闷滞的空间,又重新闭合。

重逢后遇到郑淮明,方宜时常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他表面的温柔和平静下,似乎带着一股难以撼动的强硬和固执。有时回忆起往事,她后知后觉,他从前也是如此,只是她被年少的满心爱慕蒙住了双眼。

下车关上车门的瞬间,郑淮明忽然开口:“好好休息,苗月醒来我会告诉你。”

方宜的动作一滞,“嗯”了一声,转身冒雪小跑进了楼栋。

回到家,时间已经临近傍晚,方宜洗了个热水澡,终于驱散了身上入骨的寒意。她已经三十多个小时没有合眼,此时却没有一点困意,呆呆地望着黑屏的电视机。

过了很久,她才拿起手机,给沈望打了一个电话,简单地告诉他今天专家会诊的结果。

末了,方宜犹豫着开口:“你在北川有认识的亲戚或者朋友,也是心外科方面的医生吗?”能不能介绍我认识一下?”

她在北川无亲无故,或许好友作为本地人会有人脉。

沈望疑惑道:“你觉得郑淮明说的话不可信吗?”

窗外是白茫茫的雪,没有一丝阳光,暗无天日。

从一开始就隐隐藏在心底的一种可能性呼之欲出,方宜紧攥手机的指尖微微发红。

郑淮明对于这件事的回应太反常了,不像是他平时的作风。

“我不是不信任他的医术,我只是害怕……”她将心中的顾虑倾吐而出,“怕他是考虑我,才否定手术治疗的方案。毕竟,苗月如果选择手术,会是一大笔费用。”

电话那头陷入了沉默。久久,沈望才缓声问:

“在你的潜意识里,他还是和你站在一边的,对吗?”

此话一出,方宜愣住了,仿佛有什么东西,轻轻地刺中了她的内心最隐秘的角落,疼得她周身一颤。

连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这个想法有多奇怪,却被沈望一语中的。

哪怕她和郑淮明吵得多么激烈、多么剑拔弩张,哪怕她多么怨恨郑淮明,用多少恶毒的话伤害彼此……

从十六岁初遇,郑淮明将她从湍急的河流中救起;二十岁相恋,郑淮明一次又一次将她从家庭与生活的沼泽中拉出来,给予她无限的温柔与救赎,是她生命里关于爱的所有体验。悸动、欢笑、泪水、痛苦,通通与他有关,早已深入骨髓。

如今面对郑淮明的拒绝,她本能想到的,竟是他在为自己考虑。

“只是……”方宜下意识地否认,别扭道,“只是因为,吴教授也是这方面知名的专家,他和郑淮明说得不太一样,我想再找人问问。”

沈望没再问什么,轻轻说:“好,我帮你问问。”

挂了电话,方宜心里五味杂陈,可屏幕还未熄灭,又一通电话就打了进来。

她以为是沈望回拨,没有看就按了接听。

没想到,对面传来陌生的男声:

“喂,方小姐,我是门卫室保安小李。”

方宜有些惊讶地看了一眼号码,确实是门卫室。

小李礼貌道:“实在不好意思啊,方小姐,咱们小区外来车辆六点前要驶离的。地面车位紧张,现在有业主要开进来,麻烦您朋友的车尽快驶离,可以吗?”

傍晚进小区时,门卫室是将车牌登记在了方宜名下。她租住的是一个高档小区,临停车辆不得过夜停放。

方宜抬眼看了一眼墙上的钟,已经七点多了。

距离郑淮明送她回家,至少过了将近两个小时,他的车应该已经早就开走了。

“您是不是弄错了?”方宜疑惑地说着,踩上拖鞋朝阳台走去,“我朋友的车……”

话未说完,她就顿住了。

从十楼的窗台看去,夜幕下纷纷扬扬的大雪里,路灯昏暗,那辆熟悉的黑色轿车依旧停在花坛边,丝毫未动。

不知应了什么,也不知那头电话是何时挂断的,方宜随手披了一件羽绒服,朝楼下跑去。

鹅毛般的雪裹着寒风落下,小区里空荡荡的,方宜拿手电筒远远地照去,确实是郑淮明的车牌。幸好车是熄火的,可她心里还是升起了一种不好的预感,加快脚步跑上去。

轿车上已经落满了厚厚的雪,方宜伸手将玻璃上的雪抹去,车里一片漆黑,当她看到驾驶位上坐着的男人时,心一下子揪了起来。

零下的气温,这一侧的车窗竟半开着。郑淮明斜靠在椅背上,身体微微前倾,双眼紧闭着。他的小臂以一个别扭的姿势交叠,与其说是抱在胸前,更像是施力压在上腹。

灯光灰暗,从方宜的角度,甚至看不出来他胸口是否还有起伏。

“郑淮明?”

方宜的手都在抖,尝试喊了几声,见里面的男人没有反应,她抬手用力拍打着车窗。

————————

郑医生:没死。

晦暗

“郑淮明,你醒醒!”

随着她力气越来越大,碎雪从窗框上掉落下来。

方宜的手冻得快要没有知觉了,可她感觉不到一点冷,只是拼了命地拍着窗玻璃。

响声之大,连身后楼栋的声控灯都亮了,但郑淮明依旧毫无知觉,高大的身体蜷缩在驾驶位上,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许多画面映入脑海,昨夜他在医院痛得几度折腰颤抖,她却冷冷地说他是苦肉计;手术前在走廊他踉跄跪倒在地,几近残忍地深深地拳头捣进胃里;她在手术室外光是等了一夜都疲惫至极,更何况在里面高度紧张做了通宵手术的人……

下午多科室专家会诊时,郑淮明条理清晰地提出了多个详尽切实的诊疗方案,恐怕会前也没能休息一会儿。开车送她回来的路上,方宜不是没有发现他苍白的唇色,却因为心绪繁杂,本能地选择了忽视。

回想起这些,方宜心里一阵恐慌,眼眶猛地红了。副驾驶的车窗开了小半,她尝试将手伸进去开门。但宽度不够,锁键近在咫尺,胳膊别得生疼,指尖始终碰不到……

“你别吓我……”她急得快哭了,拿出手机开始拨急救电话。

就在方宜要按下拨打键时,却发现驾驶座上的男人身形微微动了动。她心下一紧,继续喊道:“你醒一醒!”

郑淮明的意识依旧昏沉,仿佛身体沉没在冰冷黑暗的海底,纷乱的漩涡在将他大力地往下扯去。压抑的疼痛在搅动着,他却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只能任由它肆虐,连昏睡中都得不到一丝缓解。

有一个急切的、带着哭腔的喊声却遥遥传来,好似唯一的一点亮光,将他往海面上拖拽。

方宜的声音太过焦急、担忧,郑淮明努力地想睁开眼睛回应她,身体却已经累到了极限,被沉重的无力感所束缚,始终枉然……他发狠地咬下嘴唇,刺痛和血腥味终于带来一丝清醒。

昏暗的光线中,方宜打着手电贴近半开的窗口,只见郑淮明艰难地掀开眼帘,目光涣散,久久没能聚焦。

他丝毫没有注意到车边的女孩和她的喊声,视线不甚清明地垂下,整个身体更深地前倾下去,肩膀轻微地颤抖着,像是在忍痛。

“你没事吧?”方宜觉得他不太对劲,刚刚落下一点的心又揪起来,试图从车窗半开的间隙与他沟通。

郑淮明这才缓慢地抬眼,漆黑的瞳孔渐渐聚焦,倒映出大雪中女孩的明亮的眼睛,那么焦急、迫切。他抬起左手握住方向盘,顺势撑起了身子,胸口重重地起伏了几下,对上了方宜的视线,嘶哑道:

“你在怕什么……我又没死。”

车外,大雪依旧,仅仅几分钟,方宜的肩上已经落了厚厚一层。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冷,“死”这个字眼,郑淮明今天已经连说了两次,没有一处是她想听到的。

她一怔,湿润的眼眶被风吹得有些发疼,一股说不清的情绪涌上心头。

面对他冷硬的回答,或许是苗月的事让她心力交瘁,或许是她刚刚真的吓坏了。看着他苍白到几乎没有血色的脸,方宜微微泄气,难得没有与他呛声:“你怎么了?刚刚我叫了你好久……”

女孩突如其来的柔软关心,如同冷雪中灼热的一点火苗,蓦地将郑淮明烫了一下。他以为自己只是熄火后累极小睡了一会儿,全然没有意识到方宜喊了他那么久,期间他毫无知觉的模样有多让她害怕。

视线逐渐清明,他注意到她微红的眼眶,语气也柔和下来:

“这么大的雪,你怎么……又下来了?”

“临停车不能过夜,保安说你的车一直没开出去,打电话给我的。”方宜实话说道,又有些急切,“你没事吧?”

她的发梢湿漉漉的,像刚刚洗过澡,羽绒服拉链只拉到胸口,白皙的脖颈敞在冷风里。

郑淮明想替她拉上拉链,却只怕自己下车会更失态。于是勉强弯了弯嘴角,让她安心:“快回去吧,我没事,只是累了睡一会儿……”

远处传来鞭炮声,裹在呼啸的风里,几乎要将两个人的对话淹没。

他脸色实在太差,方宜心头一软,刚想说些什么,车里的男人忽然问:“你吃饭了吗?”

这句话没头没尾,她以为郑淮明要带自己去吃晚饭。可方宜觉得他此时更应该回去休息一下,于是说:“我不饿。”

刚说完她就后悔了,按他的性格恐怕会坚持,自己应该说吃过了才是。

谁知,郑淮明只是点了点头,关心中带着一丝疏离:“我还有工作先走了,你快上去吧。今晚好好休息一下,别再想苗月的事了。”

想起郑淮明下午就说有工作顺路送她,他到底有什么事非得这个时候去办?方宜不免有些担心,但还没来得开口,他已经发动轿车,红色的尾灯很快消失在了大雪里。

茫茫大雪中,她站在原地怔了片刻,转身上楼。

回到家,方宜吹干头发,倒了一杯热茶,喝下去身体才稍微暖和了一些。

屋子里安静得出奇,她打开电视机,随意调了几个频道,屏幕里都是各卫视的春节联欢晚会。

方宜后知后觉,今天是大年初一,一个本应该热闹、喜悦的日子,却发生了这么多事……

放空下来,饥饿的感知逐渐回到身体。她起身打开冰箱,才发现最近不着家,以至于食材只够下一碗鸡蛋面。只好乐观地安慰自己,大年初一吃面条,是吉祥长寿的象征。

刚将鸡蛋拿出来,手机就响了一声。

她打开短信,是郑淮明发来的,十分简洁:饭放在门口。

方宜一愣,穿过客厅打开大门,只见一个满满当当的塑料袋搁在门边。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电梯上逐渐减小的红色数字。

她将袋子搁到茶几上,饭菜还热着,打包盒她认识,是小区附近一家饭店打包的炒菜。

糖醋里脊,梅菜扣肉,清蒸鲈鱼,糯米藕,地三鲜,豉油生菜,排骨汤……方宜一边往外拿,一边茫然,她一个人能吃得了这么多吗?

然而,当她从最底下数出两盒米饭时,动作不禁微怔。

她恍然,郑淮明以为她和沈望住在一起。

满满一桌饭菜,大年初一两个人吃也足够丰盛了。

方宜拿起筷子夹了几口,味道很好,心里却有股说不清的滋味,就连电视机里的欢声笑语也无法掩盖。

他为什么要给自己送饭?

今晚男人坐在轿车里难掩虚弱却依旧柔声关心她的表情,与几月前重逢时他坐在办公室里冷硬拒绝的模样逐渐重叠,她再迟钝也没法不意识到,即使有沈望这道隔阂,郑淮明依然在靠近她,甚至是向她示好。

方宜一直自诩了解郑淮明,可他今晚送来的这一桌菜,却彻底超出了对他的认知。这种感觉并不好,甚至有一种隐隐的、荒唐的失控,仿佛一列在大雪中高速行驶的列车即将脱轨,底下就是万丈悬崖。

睡前方宜喝了些红酒,终于昏昏沉沉地一觉睡到中午,几日的劳累稍有缓解。

她赶到医院,苗月病情稳定,还没有醒来,却先得到了沈望的消息。他托人找了八院心外科对先心病很有研究的医生,请他帮忙看了病历和检查报告,对方同样认为,苗月并不适合手术治疗,风险太高。

夜深,方宜结束一天的工作,又一次站在重症监护室前,透过那扇昏暗的玻璃,她静静地看着里面躺在病床上的小女孩。无知无觉中,靠着氧气罩和输液管维持生命,隐约传来“滴滴滴”的仪器响声。

本该是茁壮绽放的幼小生命,却已经走向不可逆转的凋零……

苗月曾说过想去看海,北川市往东走有几座小城沿海,气候也更湿润宜人。方宜动了心思,不愿让孩子最(fwkI)后的日子也在狭小的病房里度过,想带她去那边疗养。

可北川的医疗条件不是周边小城市能比的。她既没有人脉,也非专业人士,打过去不少电话,寻了不少渠道,都没有一点进展。

有护士建议方宜去问问郑淮明,但她有些犹豫,月余前,她提着礼品等在他家小区保安室的情景还历历在目,编辑了短信迟迟没有发出去-

窗帘严得密不透风,房间里一片昏黑寂静。

手机刺耳的铃声想起,床上合衣侧躺的男人动了动。床下散落着一板扣掉几排的塑料药板,和一个侧倒的玻璃杯,杯里的水已经浸湿了大片灰色地毯。

意识被强行撕扯着,可多年的习惯让郑淮明对铃声非常敏感,即使头痛欲裂、疲倦至极,还是本能地先一步接通了电话。

他艰难地撑起身子,嘶哑道:“喂?什么事。”

“喂,老郑?这个点你在睡觉吗?”对面敏锐地察觉到他的不对劲。

不是医院的电话。

郑淮明稍稍松懈下来:“稍等……我等下给你回电。”

挂掉好友的电话,他脱力地重新陷入被褥中,闭上眼睛缓了缓。

厚实的窗帘阻隔了所有外界的光亮,不分昼夜。许久视线才渐渐清晰,墙上的钟表滴滴答答地走着,时针竟已经走向了八。

昨夜他从方宜那离开,赶去机场为一位在电视台工作的大学学长接风,吃饭时碍于人情,不得不喝了几杯酒。空空的胃受不起这样的刺激,凌晨一家门郑淮明就吐得站不起来,在连日的疲惫与疼痛中,他胡乱吃了几片止疼药,倒在床上昏沉过去。

没想到这一睡就是十几个小时……

郑淮明揉了揉太阳穴,爬起来去卫生间用冷水洗了把脸,神志才稍微清醒了些。他将杯子和药收拾进抽屉,走进客厅,一边回拨电话,一边伸手拉开了窗帘。

视线豁然开朗,落地窗外,繁华的城市夜景一览无余。金悦华庭是北川市西城区少有的高层小区,从二十一层看去,远处的高架上车水马龙,商场和居民楼林立,灯火熠熠生辉。几条街外,能看到北川二院急诊楼的红字在黑夜里亮起。

郑淮明静静站在窗前,高大的身影在热闹的夜色中显得有些寂寥。合衣睡了一天,他仍穿着那件黑色高领毛衣,垂顺笔挺的西裤起了些许褶皱。

电话很快接通。

“你之前托我查的那个沈望,是一个纪录片的导演对吧?”

郑淮明的手微微一顿:“对,有消息了吗?”

由于沈望从高中就在法国留学,之前的回复都是信息寥寥,大多是关于他升学、工作经历。

“唉,还是那句话,他和父母都是法国国籍,婚姻状态没法查,查到也不一定准。”好友话锋一转,“但我联系到一个在图卢兹认识他的老同学说,如果他结婚,应该也是这两年的事了。”

说法模糊不清,郑淮明微微皱眉:“为什么这么说?”

“我这个同学两年前寒假还见过他,当时他是单身,还参加了院里的一个单身舞会。舞会?还是什么活动……好像是这样,但他说得挺笃定的。”

又简单闲聊了几句,郑淮明挂掉电话,手撑着沙发的扶手,空磨的胃又开始躁动。他微微弯下腰喘息,但没有坐下。

两年。

方宜已经回国近五个月,如果按她所说,是在法国结婚,那她和沈望从恋爱到走进婚姻,最多也只有短暂的一年出头。

大学时,他们明明相恋了三年有余……

郑淮明攥着手机的手微微锁紧,漆黑的眼底升起不明的晦暗。

手机又震动了几下,是李栩发来的消息,说住院部一个心梗的病人情况不太好,刚刚抢救才稳定下来。又发来几张报告单。

郑淮明走到厨房,拿玻璃杯倒了一杯热水,一边喝,一边查看报告。客厅没有开灯,只有窗外的月光,微弱的手机光线投射在他苍白的脸上。

医院还有他牵挂的人和事,他进屋洗过澡,换了一身衣服,就匆匆出门。

————————

【12.24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