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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吻

楼道里是坚硬的瓷砖地,但想象中的疼痛没有袭来。

方宜试图撑起上身,手肘摸索着,顶到了男人柔软厚实的胸膛。她微微一动,全身的力量都支在他的胸口,身下的呼吸声骤然重了几分,郑淮明伸手扶住她的小臂,轻咳两声才缓过这口气:“别……先别动……”

清浅的月光透过廊窗照进来,方宜抬眼,正对上郑淮明黑暗中的眼睛。他垫在她身下,左手却还本能地护在她脑后。

两个人的身体紧贴在一起,热度一再攀升。这样的姿势很难受,方宜胡乱寻找支点起身,小腿却卡在他腿间动弹不得。

她胡乱扭动了几下,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膝盖在乱蹭。

郑淮明抓着她的手颤了一下,胸口难耐地剧烈起伏着,他撑了一下瓷砖地,猛地用力起身,禁锢住方宜的小动作。

他的声音低哑磁性,吐息道:“不是说……别动吗?”

方宜注视着他,黑暗中,她的眼睛因浅醉而亮晶晶的,一片迷蒙。她感觉郑淮明漆黑的瞳孔像一则危险的漩涡,要将她吸进去。

手拎包躺在地上,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地。卡包、手帕纸、唇膏、眉笔……角落里,有什么小小的物件闪着金属的光泽。

钥匙掉出来了。

方宜心口漏跳了一拍,眼见郑淮明就要起身捡东西,动作比大脑更快一步。她轻哼一声,俯身捂住了上腹。

“疼……”她呜咽,装得有模有样,“好疼……”

果然,郑淮明的注意力被她的痛呼转移。他再顾不得捡拾物品,急切问:“哪里疼?”

“肚子疼。”方宜可怜兮兮道。

“什么时候开始的?你指给我看,具体是哪里疼?”郑淮明担忧至极,酒后的腹痛可大可小。他作为医生的本能瞬间超越了男女之别,伸手朝方宜胃腹间按去,“这里疼吗?”

可方宜到底不是专业演员,男人的手触上柔软的腰腹,在昏暗中摸索着按压。虽隔着一层毛衣,还是让她不自在地躲了一下。热流再一次从体内涌起,方宜咽了咽口水,慌乱地拉住郑淮明的手。

“疼……这里疼,还有这里……”她胡乱说道。

郑淮明紧紧皱眉,女孩说的这几个部位毫无关联,他触诊初步看来也没有问题……可他毕竟是心外科医生,对内科方面的诊断难免生疏。

他毫不犹豫地将她抱起:“去医院。”

方宜大惊失色,她是无意间指到什么要害部位了吗?她看过网上有人说,小时候装病去医院被确诊阑尾炎,将阑尾割掉了。她不过是说了一个小谎,不会被拉到急诊开刀吧!

她赶忙在郑淮明怀中挣扎,用力太大,两个人都晃了一下。方宜紧紧环住他的脖子,偏过头去不敢看他,低声求饶:“肚子不疼了……我头疼、眼睛也疼……我、我想睡觉……”

郑淮明伸手触了触她的额头,余光里,楼道散落的物品满地,角落躺着一把小小的钥匙还挂着她最喜爱的小猫挂件。

他刚要定睛看去,方宜却突然伸手捧住了他的脸,温热的掌心将他头往另一个方向扳去,迷蒙的眼中水光荡漾,藏着隐隐的无措:“我……我头好疼……”

郑淮明目光如炬,眼底晦暗不明,探寻地望向方宜,试图理解她这样做的意图。可她睫毛轻颤,白皙的脸颊上泛着浅红,粉嫩的嘴唇不安地轻抿……

他轻叹,这一声发自内心,好似不愿再追究什么,输得无奈而彻底。

“我知道了。”郑淮明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消散在暗下的灯光中,他抱起方宜,利落地转身。

十五分钟后,黑色轿车驶入金悦华庭。电梯缓缓从地库上升,在二十一楼停下。黑色的入户门庄严肃穆,男人毫不回避地输入密码,滴滴滴的响声回荡在空旷的楼道里。方宜的心忽然漏跳了几拍,后知后觉这是郑淮明的家。

明亮的灯光骤亮,客厅宽敞到有些空旷,整间屋子只有黑白灰的色调,家具极少,如同惨白的光线一样冰冷。然而,向右侧看去,一大扇落地窗映入眼帘,足以俯看整个北川西城区的夜景。

方宜完全被吸引了,怔怔地走过去。站在窗前,繁华多彩的夜色,车水马龙,连同远近的人间烟火,都尽收眼底。好美。她心底动容,这是少年时梦里会出现的一扇窗,足够高,望得足够远,远到能装进她所有美好的幻想和梦境。

在她身后,郑淮明走到茶几前,不动声色地将桌上的几个药瓶收进了抽屉。

一件外套轻轻搭在肩头,方宜回头,是他端了一杯热蜂蜜水递来。

方宜轻抿,温热的甜丝丝的水在唇齿间流动,手心也被温暖。漂亮的夜景映在她的眼睛里,如同装满星星的银河。

“这是你喜欢的……对吗?”郑淮明轻声问。

方宜不忍移开视线,点点头:“很漂亮。”

她喝醉了就像一个固执的小孩,怎么也不肯去餐桌坐,就要守着这片落地窗。郑淮明忍不住笑了,今夜的方宜难得如此柔和,可爱得如同某种喜欢依赖人类的小动物。或许她本来就是如此,只是这些年的风雨让她不得不穿上一层盔甲……

郑淮明去厨房煮了一碗解酒汤,出来时,方宜已经窝在沙发里睡着了。

“这里……本来会是我们的家。”他喃喃自语。

当年西城区有不少新房在建,其中不乏更高档的别墅区。尽管金悦华庭不是郑淮明能力范围里最优的选择,可当他偶然看到这一层的夜景,得知这是西城区民用住宅最高的顶点,就立即订了这套房子。

只是,后来郑淮明并不喜欢这扇窗。

因为每每站在这片夜色前,心里只剩萧瑟和落寞。

方宜在半梦半醒间,被稳稳地放在柔软的床铺上。她舒服地陷进被子里,鼻尖被熟悉的气味所环绕,是让人感到安心的、可靠的某个人的气息。

紧接着,沉睡前,方宜感到有一个轻柔的吻落在自己的额头,只是蜻蜓点水般,小心翼翼地,带着怜惜与珍爱……这个吻填满了她的内心,沉沉地坠入梦乡。

方宜再一次醒来时,太阳穴因宿醉轻微地胀痛着。意识逐渐清醒,一夜深睡十分解乏,身体轻盈舒坦不少。她睁开眼睛,房间里一片昏黑,不知昼夜,直觉先一步感受到环境的陌生。

她怔怔地望着天花板,昨夜郑淮明轻吻她额头的触感似乎还在……是幻觉吗?

记忆不甚清晰,只有个别碎片挤牙膏般地浮现。她为了不让郑淮明进门装病,然后他只好带她回家……

——郑淮明家。

方宜猛然意识到,这是郑淮明的卧室,那自己应该正躺在他的床上。抬手摸到身上依旧是昨日接金晓秋穿的白色毛衣,她稍微放下心来。

面料柔和的被子和床单,笼罩着她的气息是那样熟悉。尽管不想承认,可身体竟并不排斥。

挂钟上显示,已经九点半了。可屋子里黑得就像深夜。

方宜起身,床边放着一双一次性拖鞋,她踩上鞋,走到窗边拉开了窗帘。刺眼明亮的阳光瞬间涌入昏暗的房间,双目刺痛,她下意识地抬手挡住光线。

半晌,眼睛才恢复视觉,这个房间也重新映入光明,无数细小的灰尘在光中上涌。

除了床、书桌和衣柜,没有再多一样家具,台面上也没有任何私人物品,干净得好像样板间。

打开卧室门,客厅里竟传来一阵食物的香气。郑淮明身穿一件白色的高领毛衣,侧对着她站在晨光里,他背后的落地窗映着天空和北川忙碌的早晨。

“醒了?我正想叫你。”他闻声抬头,笑意自然,“牙刷和洗面奶我放在卫生间了。”

桌上摆着热腾腾的早饭,有粥,豆浆,油条,蒸饺,茶叶蛋,摆得满满当当。

方宜站在原地,脸颊微微发烫,忽然觉得这样的场景有些微妙,就好像……他们本就是恩爱的夫妻,就好像这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清晨。

可随着见到郑淮明的脸,又有零星记忆涌入。昏暗的轿车里,她抓着他的手贴上脸颊,冰冷与灼热交织……她用力地搂着他的脖颈,一再锁紧他的胸膛,两个人紧紧相贴……

方宜唰地脸红了,钻进了卫生间,用凉水拍打着两颊。她的酒品就这么不好?怎么会做出这些事?

她在卫生间待了太久,敲门声响起,传来郑淮明关切的询问:“怎么了?是不是缺什么东西?”

“我马上出来。”

方宜扭开门把手,一下子差点撞在他身上,慌忙后退一步。

郑淮明私下很少穿白色,今日的白毛衣显得他愈发温文尔雅,显露出宽阔的肩膀和修长的身形。目光落在他坚实的胸膛上,昨日的画面不禁让她懊悔。

方宜的耳朵很烧,不自在地咽了咽口水:“那个……昨天晚上我……”

“昨天你喝醉了,是都忘了吧?”郑淮明了然她的顾虑和别扭,敛去眼底的失落,“没事,你醉了也很乖,直接睡着了,什么都没做。”

郑淮明不想方宜因此有负担,不如全当忘了。他心里清楚,尽管再留恋不舍,昨夜的所有暧昧、温暖、炽热,都不过是醉后的镜花水月。

“是忘了……”方宜顺势说道,稍许安下心来,“麻烦你了。”

“昨天你钥匙没带,家里又没人,只能先带你回来。”郑淮明绅士地温声解释,“你放心,我一夜都在客厅睡的,没有进房间。”

明明他发了疯地想和方宜发生些什么,却不得不设身处地地考虑她的清白和自尊,一字一句都在残忍地摘开关系,将一夜温情描述成不得已的客观结果。

方宜点点头,不敢看他,坐下闷头喝着豆浆。

郑淮明只是看着她吃,一口未动。方宜疑惑地抬眼,竟在他眼底感受到一丝沉重。

他轻声问:“你早上醒来,有没有看到沈望的未接电话?”

听到这个名字,方宜脑海中“嗡”地一声,她的手机在哪里?顾不上吃饭,她跑回卧室,终于在床头柜上找到自己耗尽了电的手机。

她插上电,重新开机,沈望的二十七个未接来电映入眼底。从昨夜十一点,一直打到了凌晨三点!

见到方宜的表情霎时难看,郑淮明脸色也渐渐白下去。(CfII)

“你怎么知道他给我打电话了?”她一时急切,声音也扬高了些。

郑淮明指尖紧攥,深深嵌入掌心,他勉强笑了笑,安抚道:“他找不到你,给我打电话了。你……你放心,我告诉他你和金晓秋吃饭喝醉了,去她家里住了。”

听到他的话,方宜松了一口气,心口却依旧闷闷的。这种感觉说不清、道不明,撒谎意味着,在两个人内心里都认为他们不该如此……

方宜避开郑淮明,走到客厅另一端,回拨了电话。

沈望一秒钟就接了,着急道:“方宜,昨天晚上发生什么了?我去你家找你,发现口红和钥匙都散在地上……”

“你怎么突然晚上来找我?”方宜心虚地问。

从二十一楼往下望去,是被晨雾笼罩的北川市,繁华而热闹。所有建筑都笼罩在薄薄的白色中,如同一团迷茫的云。

沈望听她这样问,愣了一下,解释说:“昨晚和陈总吃饭,他家也是南方海岛的,非送我一箱大闸蟹……我想着,拿给你尝尝。”

“哦,谢谢……”方宜放轻声音,回头看到郑淮明仍坐在桌前,背对着她,“昨天我闺蜜回北川,她也是二院的医生,我们一起吃饭不小心喝醉了。她老公开车送我回去,结果找不到钥匙,就跟她一起去她家睡了。”

撒谎让她忍不住编造很多无用的细节。

“钥匙不就在地上吗?”沈望疑惑,“你真的没事吧?”

“那……我们不是喝醉了吗?包掉地上了,楼道又暗,就没看到……”方宜咬了咬嘴唇,说谎让她心里很不好受,断然道,“我真没事,你别担心。”

半晌沉默,沈望忽然问:“郑淮明也在吗?我打电话给他,他说你和朋友喝醉了。”

这个名字激得方宜心头一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嗯,我们都是大学同学。”方宜垂下眼帘,总觉得还应该解释些什么才更合理,心里堵得难受。

为什么她会有一种被捉奸在床的尴尬?

明明自己只是答应沈望,给彼此一个重新看待他身份的机会。或许是沈望的追求太过真诚热烈,如今和郑淮明共处一室,方宜心头竟涌起了背叛他的强烈负罪感……

方宜回到餐桌上,所有食物都变得索然无味。她草草吃了几口,便放下筷子。

这一通电话让气氛压抑到了极点,郑淮明默然地将凉透的粥送进口中,一勺接着一勺,麻木地咽下去。他知道,只要自己也搁下勺子,对面的女孩就会立即起身,这个清晨、这温存的一夜也将彻底结束。

方宜心里乱糟糟的,刚醒那会儿两人之间温暖、羞涩的氛围荡然无存。昨夜的暧昧与酒精摧使下的动情历历在目,心脏胀得快要裂开,这让她更加羞愧难当。她怎么可以有这些反应?

“是我自作主张说你去晓秋家,如果,沈望发现了……”郑淮明艰涩地开口,将方宜拉回现实,“我可以去解释的。”

“你别说了!”方宜触电般地打断他,又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大,缓声道,“其实没什么的,昨天谢谢你。”

后半句话,像是说给郑淮明,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今早方宜要回碧海,郑淮明早就说好了要送她,顺便也去碧海医院聊一下苗月的后续治疗情况。

“你先去车库等我吧,我拿些东西就下来。”郑淮明收拾好餐具,体贴地留给她独处透气的时间。

果然,方宜没有推辞,很快地出了门。

听到“砰”的关门声,郑淮明脸上的笑意淡下去。他撑着厨房台面的身子弯了弯,左手骨节几分难耐地抵进上腹。那几口凉了的粥就像穿肠毒药,研磨着剧烈收缩的胃壁。

他忍了一会儿,终于还是跌跌撞撞地冲进卫生间,对着洗手池将早饭都吐了出来。他总共也就喝了几口粥,除此之外再吐不出什么食物,艰难地呕着胃液。

水龙头哗哗地响着,好不容易止住呕逆,郑淮明捧了一把冷水洗脸,缓缓抬头看着镜子里自己惨白的脸色。深邃的眉眼,鼻梁高挺,五官棱角分明,许多人都夸赞过他有一张英俊帅气的脸,让无数女孩为之倾心。

郑淮明也曾庆幸过这一点,他幸好还有一张值得她多看一眼的面孔。

他不知道方宜纠结的真正原因,他只知道,昨夜自己越了界。她是醉了,可他却是在清醒中放任自己沉沦……

去碧海的一路上,只剩无言。北海高速还算畅通,中午前就已经驶入市区,可却在接近海滨区的路上毫无征兆地陷入拥堵。

远远能望到碧海市第四中学的大门,但这个时间并不是上学的高峰。看到不少路人朝前方跑去,方宜有些奇怪地降下车窗,就听到一个阿公在大声对带着小孩的夫妻喊:“不要过去!前面车祸死人了,不要让小孩看到!”

路人议论着:“混泥土车倒了,死了好几个,太吓人了!”“堵死了这里,救护车都进不来……”

方宜一惊,看了一眼郑淮明,后者已经快速地将轿车靠边停下。

四周响起了警车的鸣笛声音,越来越近,郑淮明毫不犹豫地解开安全带,下车朝前跑去:“你在车上等我。”

方宜哪里肯干等,打开车门跟了上去。

前方的十字路口一片混乱焦灼,六七辆汽车和电瓶车被撞得面目全非,零件四散,混泥土车翻倒,将两辆小车压在底下。柏油马路上遍地血迹,有轻伤者瘫软在马路边,更有人躺在血泊中一动不动,血肉模糊,哭喊和哀嚎不绝于耳。

如此惨烈的场景,方宜只看了一眼,一股反胃涌上喉头,忍不住捂嘴干呕。

现场只到了一辆救护车,伤员太多,医护人员明显不够,郑淮明神情镇定地出示工作证,飞快地加入了救援。

他抬眼看到方宜,惊讶一闪而过,喊道:“走!回车上!”

但她怎么肯袖手旁观,抚了抚胸口忍住慌乱,立即跑到一旁安抚轻伤患者和家属,根据现场警察的指挥,协助他们转移到安全的地方。

忽然,方宜看到了一辆被小车挤压的电瓶车旁,躺着一个艰难辗转的女人。她的脸已经被鲜血模糊,可腹部高高地隆起,两只手虚弱地试图护住肚子,却无力地垂下去,身上是一件方宜熟悉的被血染湿的杏色毛衣。

一名年轻医生在做急救,无助地朝同事喊着:“快点!她快不行了,肚子里还有个孩子!”

心脏这一刻急剧收缩,方宜想喊,却喊不出声音。

几秒后,恐惧和焦急将她的侵蚀,她腿已经软了,踉跄了两步朝那边跑。

郑淮明听到呼喊,扑过去接替,跪在女人身边做心肺复苏。他脸上、身上都沾着血,瞳孔触及女人的脸时骤然收缩。他掌根用力地按压着伤者的胸口,力气之大,女人全身都随着动作重重地起伏,却始终没有意识地瘫软。

方宜看清时,整个人差点跌倒在地——真的是余濯的母亲。

怎么会?!她已经快生产了,不是应该在家里休养吗?

一个警察一把拦住方宜,以为她是情绪失控的家属,阻止她靠近:“不要过去,到外面等!”

方宜被死死地拽住,动弹不得。她早已泪流满面,只能嘶哑地喊道:“郑淮明,你救救她——求求你,救救她……”

被泪水模糊的视线里,郑淮明没有抬头。很快,余濯母亲被抬上担架床,送进救护车,另一名医生接过担架时,轻微地摇了摇头。

“救救她……郑淮明……”被拉得越来越远,方宜无力地喃喃道。此刻她没有祈求上天,而是将希望本能地寄托在他身上。

又一次坐在手术室门口,方宜的心已如古井般干涸。

“手术中”三个字亮起,足足五个小时都没有熄灭。车祸撞击导致心脏破裂,由郑淮明主刀,病危通知书已经传出来好几张。

余濯缩在角落里,已经流干了眼泪,呆滞地沉默。

一个头发半白的中年男人神情木然地坐在最靠近门口的座位,这是方宜第一次见到余濯的父亲余伟。他皮肤黑红,高而壮实,还未来得及脱去塑料衣,就像是她在码头上看到的每一位劳动者。

方宜从少年的刚到医院时的哭嚎中拼凑出缘由。

余濯前几天夜里帮父亲修船,海边风大,发了烧,向学校请假在家休息半天。母亲心疼他病还未好全,便决定骑电动车送他去学校。余濯前脚刚进班级,母亲在路口掉头时,就遭遇了这飞来的横祸……

“都是我……都是我的错,要不是妈送我……”余濯还在发烧,却怎么都不肯吃药,挣扎中抬手不小心将水打翻,洒了方宜一身。

“对不起,对不起!”他惊慌失措,话音未落,眼泪再一次夺眶而出。

方宜满腔悲戚,所有安慰此时都是苍白的,她紧紧抱住颤抖的少年,任凭他的眼泪染湿肩头。

两个小时后,盖着白布的担架床推了出来。

余濯的母亲李兰心包填塞,抢救无效。肚子里的孩子提前剖出,是个女孩,生命体征不稳,转入了重症监护室观察。

听到这个消息,沉默的余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余濯扑到床前,哭了几声忽然昏倒,重重地砸在地上。可看着悲伤过度的儿子,余伟没有上前,只红着眼呆呆地望着那一片白布。

方宜只感到心脏被死死揪住,痛得不敢再看。

起身离开,她出了医院却不知道去哪里,一个人坐在路边的长椅上吹风。

一个小时后,方宜稍稍缓过神,拿出手机,新闻赫然弹出:碧海市海滨区一中学门口发生特大交通事故,八车连环相撞,混泥土车侧翻,已致八人死亡,十五人受伤。

第一次直面这么大的事故,人的生命那么脆弱。她眼眶微湿,没有点进去的勇气,退出了页面。滑到微信,竟没有一条信息。

按理说,郑淮明的手术已经结束了。

方宜起身,去饭馆打包了两份饭回医院,问了好几个医生,都说郑淮明手术结束早已经离开。

电话也打不通,他向来是不会联系不上的,方宜有些茫然地穿梭在老旧的走廊间。

这里不是二院,郑淮明既没有办公室,也没有值班室,她问了在院子里陪苗月的护工,他也没有回去。郑淮明这个时候能去哪里?

方宜对碧海医院不熟悉,绕着绕着,迷失了方向。

走廊上恰好遇上一个护士,方宜问了路,忽然不抱希望地询问道:“你有没有看见一个高高瘦瘦、戴眼镜的男医生?他不是这里的医生,今天车祸……”

陈护士没等她说完,神色有些奇怪:

“你找的是不是那个从北川二院来的心外医生?”

“对,他应该早就手术完了。”方宜眼睛亮了亮,“差不多五点以后,你有看见他吗?”

陈护士警惕地打量了她一眼,欲言又止:“你找他有什么事吗?”

方宜连忙拿出工作证:“我是他在北川的……同事,我们今天一起来的,但他电话也打不通。”

“我一个多小时前看到他往四楼休息室去了,那里外院的医生也可以用。”陈护士回忆道,“他好像不太舒服,你还是快去看看吧。”

当时她正和其他护士站在四楼走廊上说话,有个护士说起,今天的车祸有个快要生产的孕妇去世了,孩子剖出来还在抢救。

这时,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医生与她们擦肩,陈护士抬头看了一眼,目光立即被吸引住了。男人的面孔陌生,却着实英俊,戴一副细边眼镜,气质斯文温润,让她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太可怜了……而且我听说,她是因为儿子发烧了,送儿子上学才被撞的。”另一个人唏嘘,“平时他儿子都是自己骑车上学,今天请了假……”

“不会一尸两命吧……那她老公和儿子怎么活啊。”

突然,那男医生停下脚步,冰冷幽深至极眼神让人心惊,他声音嘶哑:“你们说的……是李兰?”

几个护士都被这压迫的气息震得不敢开口。

陈护士战战兢兢道:“是……就是码头余家的那个媳妇……”

话音刚落,她第一次见到一个人脸上的血色如此快地褪去,惨白得宛如死人一般。男人看着她,目光却又没有落在任何人脸上,深邃的眼睛失焦涣散,薄唇微张,像是吸不上气似的轻喘了两下。

丝毫没有夸张,就像灵魂忽然从身体里被抽空。

那男医生身形晃了晃,没有再说话,径直朝走廊那一头走去。

等他完全消失,其他护士才长舒一口气,有消息灵通的议论道:“那个是北川二院来的心外主任,今天车祸就在现场……好像李兰就是他抢救的。”

“难怪,他没事吧?”“是不是因为人没救过来啊?”“不至于吧……医院每天死多少人呢。”

陈护士猜测着眼前女孩和那位男医生的关系,她眼里的担忧不像只是同事,犹豫是否要说更多。

可方宜得到答案,匆匆道谢,便朝四楼跑去。

碧海医院规模不大,外来的医院更少,只在走廊尽头有几间共用的小休息室。方宜一一打开,都空空如也,只有最后一间房门紧闭着,上了锁。

她用力地扭动了几下,只有锁芯撞击的声音。

也有可能是其他医生在,方宜没有贸然抬手敲门,拿出手机拨通电话。

嘟嘟嘟——

门里赫然传出手机铃声,隔着薄薄的木门,传进她的耳畔。

“郑淮明?”方宜心头一空,有种不太好的直觉,她用力地敲着门,大声呼喊,“你在里面吗?郑淮明!”

寂静空荡的走廊上,只余她焦急的喊声。

可里面没有人应门,方宜趴在门上听,除了循环的手机铃声,连脚步声都没有。

“郑淮明!开门!”

即使是睡着了,也该被吵醒了吧?

从前一些不好的回忆袭来,方宜急得满头是汗,心跳越来越快,几乎要冲破胸口。

正当她准备下楼寻保安开锁时,却忽然听得一声细微的“咔哒”声,门锁从里面打开了。几秒后,门才被拉开——

郑淮明手扶着门框,好端端地站在屋里。房间里没有开灯,一片昏黑,他已经换上了自己的大衣,在现场被染上的血迹触目惊心。

“你怎么不联系我,也不接电话!”后怕涌上心头,方宜急得快哭了。

郑淮明神色平静地看着她,略微抱歉地笑了一下:“对不起,我有点累,睡着了。”

他侧身迎方宜进门,顺手打开了灯,屋里骤然明亮。

这是一个约莫十多平方的小房间,左侧有一张单人床,右侧是一个小桌和沙发。可床单十分平整,丝毫没有人躺过的痕迹。

光线一亮,照得郑淮明脸色尤为灰败,嘴唇白到发紫,神色虽是如常,眼神空洞得莫名让人发怵。他的一双眼睛里总是饱含情绪,如潭水般深沉,从未如此毫无生气过。

方宜担忧问道:“你真没事吧?脸怎么这么白?”

“没事。”郑淮明坐下,打开饭盒,温声道,“可能有点低血糖,吃点东西就好了。”

此时已经入夜,联想到他确实吃过早饭就滴水未进,方宜稍放下心,打开盒饭递给他。

路边随意进的小饭店,盒饭算不上好吃,菜很油腻,一半都浸在油汤里,只能勉强果腹。方宜只吃了几口就不想吃了,但一旁向来习惯清淡的郑淮明却沉默地吃着。

“你说老天怎么这么不公平?他们一家人都那么好……”方宜搁下筷子,她心里难受,本能地倾吐出心中的沉闷。

在她心里,郑淮明从医多年,早就已经看淡了生死,不会为这种事哀伤。所以,她才会毫无顾忌地谈起这件事。

“余濯的妹妹那么小,就没了妈妈……”方宜深深地叹气。

她没有注意到,身旁男人的手在剧烈地颤抖着。

郑淮明暗哑的声音猝然响起,仿佛只是一句普通的闲谈,却字字如剜肉剔骨般残忍:

“跟老天有什么关系?是他害死了他妈妈和妹妹。”

有一瞬间,方宜还以为自己听错了,震惊地回过头,撞上他幽暗压抑的眼眸,神情认真。

她“腾”地站了起来,不可置信道:“郑淮明,你说什么?”

郑淮明微微抬头,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冷漠道:“先天肾功能衰竭,脑积水,他妹妹能活的概率,很小。做好心理准备。”

方宜张了张口,说不出话来,只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男人,忽然是那么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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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加更两章(三合一)~-

甜完了,该虐了。

大家暂时别怪郑医生,余濯的事触发了他严重的心理创伤,差不多开始揭真正的原因了。

抽离

阴暗的冷光灯照亮房间,也将郑淮明的脸色照得无比惨白,甚至有些诡异。他的喉结缓缓滚动,漆黑的瞳孔直视着方宜,宛如黑暗中某种蛰伏的困兽。

方宜深呼吸,试图压下自己的情绪:“余濯也不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他还那么小……”

谁料,郑淮明直接打断了她,轻声道:

“但事实是,如果不是为了送他,李兰不会出现在碧海中学门口。”

他平静地、一遍又一遍地强调着余濯的过错。

方宜手脚冰凉的站在原地,没有说话。她内心没有愤怒,只有漫无边际的茫然和震惊,明明平时郑淮明是那么的慈悲、包容,就连面对难缠病人毫无根据的谩骂、投诉,他都能淡淡地宽慰说一句:没关系,因为他们病了。

可此时,面对一个无辜的失去至亲的少年,郑淮明却显露出如此强烈的苛责。

“你何必要这样说……”方宜闭了闭眼睛,不再看他,深感无力道,“事情已经发生了,就一定要责难活着的人吗?还是说,你更希望当时余濯也在车上?”

“我怎样说?”郑淮明拿出一张纸巾,慢条斯理地擦拭桌上的油污,修长的手指轻轻捏住边缘,甚至体贴地将她的饭盒也收好。他的动作不紧不慢,态度漠然,抬眼柔声问,“你们心里不这样想吗?方宜,你没有吗?”

她的名字在他唇齿间掠过,温柔得好似一句情话。

方宜的呼吸有些颤抖,她几乎受不了这样的氛围,也早疲惫于与郑淮明的对峙。她宁愿他有什么就说、就骂,而不是藏在一个透明的塑料壳里,让别人一起陪他窒息。

在方宜的记忆里,以前郑淮明不是这样的,过去他总是温和、善解人意,从来不会咄咄逼人。但自重逢以来,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感受到他突如其来的尖锐和沉重。

“你累了。”方宜没有正面回答,神色忽然软下来,她轻声说,“你休息一下吧,我先回去了。”

她拎起打包好的饭盒,转身朝门口走去。

“方宜。”背后传来男人略显急促的喊声。

脚步丝毫未停,休息室的木门“砰”地一声关上,走廊上新鲜微凉的空气涌入胸口,方宜才觉得稍微舒服了一点。

她走出几步,打开手机,发现屏幕上显示着三个沈望的未接来电。

还未等方宜回拨,手机就又一次响起。她回头,尽头的窗外是如墨的夜色,走廊上空荡荡的,老旧的灯轻微地闪烁着。

郑淮明没有追出来。

方宜按下接听键,略加快了脚步。

“余濯的事我听说了……”沈望担忧道,“你还好吗?要不要我过来陪你?”

她故作轻松道:“我没事,明天中午你不是要参加电视台的提案会吗?你安心工作吧。”

“那等结束以后我就立刻过来,晚上你想吃什么?”

“其实……”方宜只想一个人静一静,但此刻推辞或许会让对方误会,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好,不过我还没想呢,你就做点苗月爱吃的吧。”

简洁地说了几句,挂掉电话,她走出了医院。

初春清凉的夜风拂面,碧海医院离社区很近,海边此时充斥着孩子们的欢笑。几位阿婆带着孩子玩耍,荧光的小球在夜幕里闪烁滚动。

远处码头上静静泊着几艘船,灯塔的光晕下,能隐约看到最里头的几艘挂着蓝色的旗子。方宜知道,上面写着的是“大鱼船舶”四个苍劲有力的大字……

脑海中浮现出那日出海,少年骄傲幸福的神色:“我一个人就能顶两个大人!我妈妈快到预产期了,我最近要多赚些钱,买好多奶粉和玩具!”

方宜停下脚步,干涸了一天的双眼忽然湿润,眼泪再也忍不住地落下来-

狭小的休息室没有开窗,浓重的烟味弥漫,空了的烟盒和塑料包装掉在地板上,茶几上只余两根烟散落。郑淮明神情空洞,前倾着身子,手肘撑在膝盖上,颤抖的(HPUb)指间明明灭灭。

大量的尼古丁涌入血液,却丝毫无法让他镇定。左手紧揪住心口染血的毛衣,胸膛下心脏疯狂杂乱地跳动。

方宜平静的离开,比争吵、谩骂都要让他恐慌。

灯大开着,郑淮明却没有力气起身去关,浓烈的烟灰忽然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他弓着腰,咳得撕心裂肺,像有野兽撕咬着心肺,每一次换气都有如刀割。

想要呕吐的欲望再次上涌,他却死死捂住嘴,不允许自己将满腔油腻的食物吐出来。

恼人的剧痛在上腹搅动,郑淮明咬牙猛地攥拳,发狠地将食指骨节抵进柔软的最深处——

他的瞳孔猛然收缩,痛极连一声呻吟都发不出来,只剩脊背的颤栗,冷汗唰地浸湿衣领。

持续自虐般地加深,痉挛的器官更猛烈地反抗。意识有一瞬间的抽离,郑淮明急促地喘息,眼前如走马灯般闪过……

十六岁那年,他中考以全海城第一名的成绩,收到了省城实验中学破格录取。可海城一中为了争取状元,豪气地承诺了一大笔奖学金,以及他弟弟的优待录取通道。

老校长惋惜地拍拍少时郑淮明的肩膀,劝道:“孩子,能去省城实验,相当于一只脚跨进最好的大学,你前途无量,再回去好好和父母商量一下吧。如果家里困难,钱不是问题,我可以资助你!”

可他回到冰冷的家中,还未热一口饭吃,就接到了母亲叶婉仪的电话:“淮明,你怎么还没到啊?妈妈去值夜班要来不及了,小泽这边离不开人。”

记忆里,母亲叶婉仪曾是一名建筑师,优雅时尚。父母恩爱,家里总是摆满了鲜花,母亲有一头漂亮的波浪长发,踩着高跟鞋坐飞机去各个城市出差。那时飞机只出现在电视里,小小的他每次抬头看见蓝天上的那抹白色,心中都无比地自豪、向往。

只是后来,在郑泽一次次的开胸手术中,阳台上的鲜花无人照料,逐渐枯萎。父亲在外挣钱,叶婉仪为了照顾弟弟辞掉工作,换成家附近的三班倒。她剪掉了长发,鲜艳的裙装变成起球的毛衫……

拿到奖学金的那天,郑淮明路过百货大楼的橱窗,看见了一件雪白的羊绒毛衣。明亮的灯光下,那件毛衣做工精细、款式新颖,袖口处绣了几支淡雅的竹叶,很配母亲抽屉里那副她过去常带的珍珠耳钉。

晚饭时,郑淮明正思索着如何开口,叶婉仪却迟迟未动筷子,犹豫了很久对他说:

“妈妈知道,你考上省城实验很不容易,但妈妈相信,以你的成绩,留在海城也能考上好大学的,对吗?离家近些,你也能……”

“妈你不用担心,我已经接受了海城一中的录取。”郑淮明温声打断叶婉仪的话,目光紧紧盯着她的脸,有一丝期待道,“我留在海城多些时间照顾小泽,以后他中考也能优待录取,我在哪里学都一样。”

叶婉仪脸上瞬间绽开一个欣慰的笑,她一边笑,眼泪一边落下来,伸手紧紧抱住儿子:“太好了……你是妈妈最懂事、最乖的孩子!”

郑淮明已经记不得,叶婉仪有多久没有夸奖、拥抱过他。他有些无措地享受着这份亲昵,手抬了抬想要回应,温暖的怀抱却忽然落空。

叶婉仪接起医院的电话,担忧地起身就要走。

“妈妈。”郑淮明连忙叫住她,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精致的包装袋,欢喜道,“我用奖学金买了一件毛衣给你……”

叶婉仪的目光落在包装袋上品牌的字母上,脸色明显暗了下来。

郑淮明心头一空,连忙解释:“不是的,奖学金还剩很多,我都放在你电脑桌上了……其他我什么都没有买,这件衣服不贵的,只花了一点点——”

叶婉仪夺过包装袋,皱眉翻开吊牌,最后一点笑容都没了:“我不要,你赶紧去退了!”

可她身上的这一件已经很旧了,白色洗得多了开始泛黄,袖口起了很多毛球。

“你弟弟还在住院,要花钱的地方那么多!你怎么这么不懂事,这个时候还买这么贵的衣服!你快去问问能不能退!”

那漂亮毛衣袖口处的竹叶未曾被展开,就被丢在了沙发的靠背上。大门紧紧地关上,少年脸上的笑意还来不及褪去,僵在眉间。

摇晃的画面一转,是深冬的北川校园。那天是冬至,全年夜最长的日子,他们才恋爱不久。

夜色浓如墨,郑淮明站在教学楼门口,随着晚课下课的人流,远远看见一个蹦蹦跳跳的白色身影。方宜尤为兴奋地跑过来,“砰”地一下子撞到他身上,紧紧抱住他。

郑淮明被她撞得往后退了半步,一把搂住她的肩膀,笑道:“今天发生了什么好事?”

女孩从他怀里抬起头来,眼眸亮晶晶的:“只要看到你我就开心啦!”

郑淮明留恋从这个温暖的怀抱,却还是转过身,从书包里拿出一杯奶茶:“还热着,你最喜欢的。”

方宜欢喜地接过来,是校门口那家很火的黑糖珍珠奶茶,要排很久的队。她喝了一口,因为一直暖在书包里没有吹冷风,甜甜的奶茶还是微烫的,整个人都暖和起来。

她回忆起这两个月的恋爱,郑淮明每一次来接她下课,都会提着东西。奶茶、小蛋糕、糖炒栗子、烤红薯、小礼物……没有一次是空着手的,她一出现,他总能变出些好吃的。

“为什么每次你都带东西来接我啊?”方宜脸颊红红的,“晚上我吃太多会胖的!”

郑淮明自然地笑说:“因为想让你看见我更高兴一点。”

谁知,方宜却挽住他的手臂,抬起头认真道:“我看见你高兴,才不是因为你拿了奶茶呢,我高兴,只是因为见到你!”

他微怔:“见到我?”

“对啊,因为我喜欢你嘛,我喜欢的是你,又不是奶茶和小蛋糕!”方宜笑嘻嘻道,眼里亮晶晶的,是那么天真又纯粹。

郑淮明望着她的笑容,心头融化成了一汪水。他再也忍不住,俯身拥住了她,抱得很紧很紧,感受到女孩在他脖颈间温热的呼吸,他第一次感到胸腔里有一个空洞被渐渐填满。

“干什么啦,路上好多人!”方宜小声嗔怪道。

可郑淮明丝毫没有松手,他的眼眶竟有些湿润。如果可以,他想一辈子都不离开这个拥抱……

寂静的休息室里,呼吸声愈发粗重。郑淮明蜷缩起身子,抵在上腹的手臂青筋暴起,浑身剧烈地颤栗着。可他脸上却没有痛苦的表情,只有眉间微皱,双眼半阖着,涣散的瞳孔早已没有焦点。

他强迫自己感知这种剧痛,一下、一下,随着心脏跳动,让他知道自己还活着……

郑泽去世、叶婉仪离开家的那一年,郑淮明十八岁,距离他得知母亲的死讯的那一天,还有五年……

他知道叶婉仪深深怨恨着自己,所以至死都没有留给他哪怕一句话。

手机铃声蓦地响起,对于铃声的敏感,几乎刻在郑淮明的血液里。他几乎是瞬间就从朦胧的意识中挣脱出来,去够桌上的手机。

模糊的视线中,来电人显示李栩,他立即按下了接听。

“主任,后天有一例心脏搭桥,是从七院转来的危重症,刘主任问您……”

“能做。”郑淮明深吸了一口气,毫不犹豫地回答,“让小陈……排吧。”

“主任你声音怎么这么轻?”李栩疑惑,“你在哪里啊?”

又一阵剧痛袭来,郑淮明几乎再说不出话来,按下了挂断键。左手紧攥住手机,一起用力地没入上腹的衣料。那坚硬的棱角抵得太深,他顷刻呕逆了一下,后背肌肉猛地痉挛,汗如雨下。

不知过了多久,郑淮明意识微微回笼,伸手进口袋摸索出一板药。视线中,自己的手指并拢紧攥,塑料板折叠发出尖锐的响声——

他还不能死……他只配煎熬地活着,赎完过去欠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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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章开始,郑医生的往事片段正式开始出现~

郑医生要先学会爱自己,才能真正学会怎么去爱方方,他现在显然还不会。

逃走

入眼是灰白的天花板,窗帘未合严,缝隙间透出一丝暗沉的光,医疗仪器上的红点兀自闪烁。时钟堪堪走过六点,方宜抬手按了按酸痛的太阳穴,却是怎么也睡不着了。

一旁的小床上,苗月抱着小熊玩偶睡得安稳,氧气罩上清浅的白雾反复。

或许是白天受了刺激,方宜做了一整夜的梦,梦到初见余濯时,他雪地里飞快骑车的模样;他在渔船上挽起袖子抓鱼,露出豪爽的笑容;还有少年坐在摄像机前,略显局促羞涩的眼神……

身体虽还疲惫,方宜躺了一会儿,却怎么也睡不着了。她索性起床洗漱,清凉的水拍在脸上,总算舒爽了些。

外面天色还灰蒙蒙的,整座碧海市尚未苏醒。寂静的清晨,只有从东边传来早起船夫粗犷的喊声,和渔船锁链相碰撞的声响。

方宜想去空旷的地方走走,不料刚一推开院门,却见到一个意料之外的男人。

黑色的轿车静停街旁,郑淮明站在路沿,寂寥的背影笼罩在薄雾中。他穿一件黑色夹克,背对着方宜,面朝大海的方向,久久没有动作,不知在看什么。

远处海平面上,曙光破晓,泛起橙黄与淡粉交融的光,也照亮整条雾中的街道。

昨天的不愉快后,方宜以为他早已经回北川了。

厚重的院门闭合,郑淮明闻声回头,或许没有想到是她,他眼里有一丝来不及掩饰的茫然和空洞。目光聚焦的一瞬间,随即温和地笑了,朝她走过来。

方宜以为郑淮明在抽烟,但他转过来是两手空空。她有些惊讶,他大清早在这里站着做什么?

对于他之前冷漠的态度,她心里还有些别扭:“你怎么在这儿?”

郑淮明未语先笑,眼神十分柔和,和昨天比像完全变了一个人:“我刚到,给你带了早餐。”

方宜知道自己表情恐怕不大好看,但这个男人就是有办法面对任何情形微笑,哪怕是无理取闹、大吵大喊的家属,或是倔强顽固、油盐不进的病患,都能不卑不亢、温柔体贴地讲话……

不同的是,郑淮明此时态度顺从,笑容甚至有一点讨好。

伸手不打笑脸人,她应了声:“你不是有钥匙?可以自己进来。”

“一大早家里突然有人,怕吓着你。”他解释。

方宜脸色稍有缓和,目光寻了一圈,也没看到早餐的影子。

“昨天是我说话太重了,方宜。”郑淮明忽然几分急切地开口,试图留住这个谈话的契机,见她脚步未动,语气才舒缓下来,“我不应该那样说……你说得对,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就不要再去苛责谁。”

他的眼神诚恳,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

方宜抬眼:“你真的这样想吗?”

“当然。”郑淮明避开她直视的目光,温声道,“昨天事出突然,我太激动了,对不起……”

方宜只以为他是因道歉的局促才转移视线,此刻男人诚挚的歉意,稍稍抚平了她一夜的不安。

昨天那个陌生的人消散了,眼前的男人还是那个她所熟悉的郑医生,善良、包容、有同情心。

“没关系,都过去了。”方宜心情豁然不少,她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辗转的夜晚也有郑淮明的原因,“我理解,余濯的事太突然了。”

直到看见女孩眼里温暖的笑意,郑淮明紧攥的手才微微放松。他舒出一口气,骤然卸下沉重的负担,脚下不觉踉跄了一下。

他轻咳了一声掩饰,回身去车上拿来早餐:“先吃点东西吧,等会儿我陪你去医院看看余濯。”

满满的两个塑料袋,郑淮明拎着不方便开门,方宜顺手去接。指尖不小心相触,他的手凉得透骨,明明已经开春,即使是早上也不该这样冷。

方宜下意识地看向郑淮明,他除了面色略有苍白,唇角还带着笑,没有任何的异样。

将早餐提进屋里,一一搁到桌上。豆浆,粢饭团,小笼,包子,还有碧海特色的鱼肉煎饺、蟹黄生煎。

方宜昨晚随便应付了几口,此时才感到饿,拿起豆浆喝了一口。

毫无防备下,冰冷的液体入喉,她被凉得激了一下。伸手试了试温度,方宜才发现不只是豆浆,所有食物都是冰凉的——

她微微皱眉,他说他刚到,买的早饭却都已经冷透了。细看,煎饺和包子上的水蒸气反流下来,已经将面皮泡得发软了。

郑淮明微怔,显然才意识到这一点。他连忙起身:“天冷就是凉得快,我重新去买。”

“不用了。”方宜拦住他,“我去热一下就好了。”

他向来是个很细心的人,连同今早发生的一切,让她莫名地心里有些没底。

两人去碧海医院的路上,天色已经大亮,但始终雾气弥漫。

清晨探望的人很少,住院部走廊上空荡荡的,电梯门刚一打开,方宜却听到走廊另一(PueF)端隐隐传来一阵喊叫声。这一层少说有二十几间病房,但她心下一紧,朝病房跑去。

男人的怒骂声越来越响,伴随着摔砸物品的声音。

方宜冲进病房,只见床尾狭窄的空隙间,余伟青筋暴起,抡起左臂朝余濯脸上打去,被逼到窗台边角的少年丝毫不挡,脸上尽是绝望,生生挨下这重重一击,脸颊瞬间叠上一层青紫。

“你发烧为什么不能自己去学校!要不是你,你妈现在会躺在太平间吗!”余伟泪水纵横,嘶吼道。

余濯满身是伤,跪在角落弓起身子拼命地摇头,眼里难掩恐惧和内疚。

“你拿什么还你妈!”余伟拉了半辈子渔船,只单手就一把揪住他虚弱的身子,另一手抡起板凳,砸向余濯,“我们家被你毁了!”

远远透过廊窗看见这一幕,方宜心里“咯噔”一声,撞开门冲进去。这一下如果砸到余濯头上,那好好的人也要进手术室了!

“他会被你打死的!”方宜顾不上自己力量微小,奋不顾身地抬手阻拦。但余伟的力气哪是她能比的,只抓到凳子一角,随着余伟的动作,方宜也失去平衡被带倒——

板凳落下的一瞬,身后一只手臂用力地将其挡开。余伟目眦欲裂,被拽得一踉跄,板凳脱了手,“哐当”几声重重砸在地板上。

郑淮明一把稳稳地扶住方宜,将她拉到自己身后。

然而,余伟抓住余濯领子的手也错了力道,猛地往前一推。少年因惯性后退几步,整个人撞在了窗台上,忍不住发出一声痛吟。

余伟瞥了一眼背身倒在地上的儿子,他喘着粗气,满脸涨红。只一夜,这位父亲的头发全都花白了,整个人像苍老了十岁。

他双目通红,整个人不住地发抖,深深地看了一眼进屋的两个人,转身摔门而去。

“余濯!”方宜扑过去想将余濯扶起,却发现他捂着额角的手一片殷红,指缝中有鲜血流下。

她惊魂未定,本能地回头求助:“郑淮明,他——”

“我来。”郑淮明上前一步蹲下,动作稳重却轻柔地移开余濯的手,检查伤口,“没有大碍,把他先扶到床上。”

雪白的床单被血染得斑驳,余濯蜷缩在床上瑟瑟发抖。他还发着烧,满脸是被打得淤紫,额角一片触目惊心的伤。

刚刚被揍时一滴泪未流的少年,此时却泪流满面。他哭得嚎啕,鼻涕和眼泪糊了一脸,抬手抓住了郑淮明的衣角:“郑医生……求求你,救救我妹妹吧,求求你!我拿我的命换她,只要能就她!”

他不懂得心外科的医生治不了妹妹的病,只知道面前的人是他脑海中最强大的医生。

郑淮明眼神微暗,正在处理伤口的手一抖,做了千百次熟悉的动作竟一下子失了轻重。余濯痛得倒吸了一口冷气,手却依旧紧攥着那一角,像溺水的人抓住唯一的浮木。

方宜心痛,才短短一夜,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已经被悔恨折磨得不成人样……

余濯透亮的眼里饱含泪水,嘶哑地乞求道:“郑医生,我知道你很厉害,你是北川来的医生,求求你……我什么都愿意……”

然而,郑淮明什么都没有说。他神色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温柔,却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轻声道:“先不要动,我去急诊拿药。”

衣角从少年手中抽离、滑落。

余濯的手指在空中微蜷,什么都没有抓到。

方宜连忙上前,一把握住他落空的手,用自己的温暖填满。她抬眼,却只看到郑淮明大步走出病房的背影。

“没事的,会没事的……”她顾不得其他,尽力安抚着失魂落魄的少年,喃喃道,“郑医生会救你妹妹的,他一定会的……”

可方宜自己内心却是一片空落落的,那种不安和悲凉又一次在胸腔中蔓延。

她认识郑淮明那么多年,决不相信他温柔的外表下只有一副冷漠的空壳。可近日的他,愈发让方宜感到若即若离,仿佛这个男人只是虚空的影子,让她恨不得紧紧地抓住他,用真实的触感来确认他真的存在,好像一松手下一秒就会消失。

一分一秒过去,碧海医院那么小,郑淮明始终没有回来。

十分钟后,一名年轻的男医生端着药盘走进来。

“郑淮明呢?”方宜心头一空,急切问道。

“郑主任说临时有事出去了,让我过来,他没和你说吗?”医生放下药盘,利落地为余濯处理伤口,并为他输上液,“郑主任说多加一针镇定,没问题吧?”

方宜垂下眼帘,望着满地未清理的血迹,房里的空气好似都随着这句话溜走,变得闷滞、污浊。她心中竟没有惊讶,好似已经料到了他不会回来,只余下淡淡的、如晨雾一般的迷茫。

病房实在狭窄,方宜退到走廊的角落,拨出了一通电话。

嘟嘟——

意料之外的,郑淮明立刻就接了。

“我正要给你打电话……”他的声音低沉暗哑,“对不起,我刚刚接到电话,有事要抓紧回一趟北川。”

可她太了解他,一听就是借口,连装都不装得像一点。

方宜眉头微拧,将手机举到耳边的手有些颤抖。

听不到回音,郑淮明轻轻又问了一声:

“方宜?”

入目只有空荡荡的走廊,窗外一片白茫茫的雾气。

近些日子满腔的不安、害怕和委屈顷刻而出,听到他叫自己名字,方宜忽然眼眶一酸,眼泪唰地一下子夺眶而出。

她哽咽道:“郑淮明……你今天要是走了,就再也别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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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面几章大概会越来越高能。

拥抱

方宜一眨眼,眼泪就控制不住地掉下来。她努力想压抑哭声,颤抖的尾音却暴露了她的无助和难过。

电话那头,郑淮明骤然慌乱,连声问:“方宜?你怎么了?方宜?”

方宜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是胸腔中的情绪翻涌,竟一时止不住。从对面男人越来越急切的询问声中,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掐断了电话。

怔怔地望向窗外,清晨的薄雾还未散去。雾的朦胧是清冷的白色,笼罩着绵延的海岸线。方宜抹去脸上的眼泪,想平静一下心情再回病房。

方宜编辑了一条短信:我没事,你回北川吧。

但手机握在手里,屏幕亮了又暗,迟迟没有发出。或许是心底里还有一丝期待,又或是惧怕再一次失望……

正在她纠结是否要按下发送时,身后楼梯间音乐传来奔跑的脚步声。

“方宜!”

她闻声回头,只见郑淮明大步跑上来,满头是汗,脸色苍白,眼里是掩饰不住的紧张。

方宜刚想说话,却被猛地拥进一个紧密的怀抱——

郑淮明俯身用力地抱住了她,他的气息瞬间将方宜包裹,她听得到他胸膛中因跑动而加速杂乱的心跳,感受到他在她耳畔急促不匀的呼吸声。

“你没事就好……”

这一刻,方宜顾不得什么前尘往事,更顾不上任何其他人。她肩膀不住地颤抖着,攥住了他的衣角,仿佛这个世界上只余下他们两个人……

听到郑淮明的声音,触到他的体温,她才顷刻安下心。满腔的委屈彻底溃坝,眼泪再一次如断线的珠子一般落下。

面对女孩的哭泣,郑淮明慌了神,微微离开这个拥抱,抬手去擦她脸上的泪水:“怎么哭了?出什么事了?”

方宜眼眶通红,闷声质问道:“你不是走了吗?”

“我……我听你哭了,怕出什么……”郑淮明声音嘶哑,无措地解释。

“北川到底有什么急事?你开车出去这么快就能回来?”方宜仰头注视着他,一边说,眼泪一边掉,她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如此发泄过情绪了,尾音带着哭腔,“你又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

郑淮明看方宜哭得难过,心疼得快要承受不住。他想说什么,却不得不承认,自己因为余濯的事应激般地落荒而逃。

郑淮明从未如此怨恨过自己,不住地低声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应该走……”

方宜望向他眼底,那双平日深邃沉稳的眼眸里,是满溢的无措、懊悔和小心翼翼,还有更深处难以言说的爱意,对视的瞬间几乎要将她卷走吞下。

可她竟没有想要逃走的欲望……

方宜能感觉到郑淮明抓着她肩膀的手在颤抖,明明只是跑了几步楼梯,初春寒凉的温度,他额角的汗却哗哗地往下滚。

联想到今日他的不告而别和最近发生的事,她有些担忧地蹙眉:“你没事吧?这两天到底怎么了?”

“没什么,我没事……”郑淮明笑了一下,但饶是他擅长伪装,此时的笑容也太过勉强,“最近医院比较忙,可能太累了……”

方宜逐渐在杂乱的思绪中抓住了什么:“那你为什么每次一遇到余濯的事,就这么反常?你做了这么多年医生,我不相信你会无缘无故这样。”

走廊上无比寂静,清晨微凉潮湿的风钻进来,远处似乎有医护或是家属走动的声音。

听到她的话,郑淮明霎时如坠冰窟。

他以为自己已经掩饰过去,没想到,有些本能的、无法压抑的细枝末节还是被敏感的女孩觉察到。

可自己那些沉痛的、不可挽回的往事,永远都不能让她知道。

郑淮明眸光沉下去,对她的问题避而不答,只是低微地反复道歉:“对不起……以后我不会了……”

方宜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无力与气愤,推开了他的手:“郑淮明,你凭什么什么都不说,平白让周围的人被你牵连?”

过去也是,现在也是——她永远猜不透郑淮明在想什么,只能一次又一次站在原地,被动地等待着他的决定。

如今他在站在方宜面前,两个人温热的呼吸交融,他能轻易看透她,可她却看不到他在恐惧什么、躲避什么,仿佛所有空气都挤压过来,勒得人喘不上气……

方宜吸了吸鼻子,泛滥的情绪过后,大脑逐渐冷静下来。她用力地摇摇头:

“如果你再这样,就别来找我。你什么都不说,回来有什么意义?”

“不是……不是的。”郑淮明艰难地提起一口气,拉住方宜的手,却被她缓慢坚决地挣脱开。

见他事到如今依旧没有想说清的意思,话里话外都只是含糊不清的敷衍,方宜彻底失望,抬步转身要走。

郑淮明心里空得厉害,伸手死死地拉住她。他太了解她,如果今天就这样离开,她可能真的不会再给他见面的机会。

他的掌心潮湿、冰冷,指尖不住地发抖,手背青筋暴起,却只抓住了方宜的衣袖,不敢触碰到她:“我真的没事……”

方宜注视郑淮明晦暗低沉的眼睛,听着他一遍又一遍低声重复着“什么都没有”,一阵阵寒凉从脊背升起,她终于明白自己无能为力改变他。

郑淮明之于她,靠近是本能,悸动是瞬间,但痛苦和迷茫却永无止境。这个男人就像拥有最好伪装的毒药,她尝到的每一丝极致的甜蜜,都要用更多的疼痛来偿还……

走廊上似乎有脚步声传来,越来越近,碧海医院不少医生和护士都认识他们,方宜不想让别人看见,有些恼怒地想挣脱开。

但郑淮明的力气大得出奇,她竟怎么都扯不开——

忽然,身后传来一声轻轻的、略带惊讶的呼唤:“方宜?”

这声音太过熟悉。

方宜震惊地回头,只见沈望站在几步之遥的转角,直直地看过来。

目光聚焦的瞬间,他笑意僵在了脸上。楼梯的阴影中,方宜眼眶发红,脸上有未干的泪痕。而她身边的男人几乎将她笼在怀里,一手抓住她的袖口,沉沉的目光极具占有欲……

看上去仿佛恋人间的争吵,实在是暧昧至极。

“沈望……”方(TTNk)宜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手稍一用力,就脱开郑淮明的禁锢,朝沈望跑去。

这轻巧急切的几步,像一根钉子扎在郑淮明的心脏上。他收回手,缓缓直起身。

沈望内心同样翻江倒海,面上却是平静。他故意无视郑淮明的存在,只对方宜笑了笑:“我有点担心你,提案会让副导和佩佩去了。”

方宜挽住沈望的胳膊,点了点头,没有再看郑淮明一眼。

她站到了沈望身边,只余郑淮明伫立于阴沉之中。他的视线定定落在方宜身上,刚刚还在他怀中哭泣委屈的女孩,现在是连一个目光也吝于再给他了。

明明有几个瞬间,她的颤抖,她的哽咽,她的担忧……郑淮明能感觉到方宜还爱他,这种矛盾感让他窒息,咬紧牙关才忍下想要将她拉回到自己身旁的冲动。

方宜只想快些离开这里,对沈望说:“你一路上累了吧,我先陪你去吃点东西。”

“我不饿,苗月今天怎么样?”

突然,郑淮明打断了他们的对话。他上前半步,不知何时挺直了腰身,眼里泛着礼貌的笑意,又是一副风度翩翩的模样。他微笑道:

“你们请便,我有急事,要先回北川了。”

说完,郑淮明未等回应,大步流星与方宜擦肩而过。

走廊再次恢复宁静,窗外晨雾散去,阳光拨开阴霾,照在坑坑洼洼的花纹瓷砖上。整个空间亮堂起来,光晕斑驳,可方宜却不觉得暖和,也忘记了回答沈望的问题。

“谢谢……”她松下了挽着他的手。

臂弯空下来,沈望略有失落:“怎么一大早吵成这样?因为余濯的事吗?”

方宜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是因为余濯吗?好像是由余濯而起的,却不仅仅关于他。她不想在沈望面前提太多郑淮明的事,只点了点头。

“去陪你吃点东西吧?”方宜强颜欢笑道。

“行。”沈望听出她不想再说,岔开了话题。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从医院往海边走去。

一路上聊得很轻快,方宜也多次露出笑容,可沈望心中始终有股说不清的滋味,淡淡的忧愁和哀伤在心头萦绕。

刚刚方宜在楼梯边回头时的眼神,一双微红的杏眼中,有怨恨、有不满、有失望,那么生动鲜活,直直地撞到了沈望的心里。

她会对另一个男人气愤,却从未对他有过任何激烈的情绪。她只会对他笑,说没关系,说你很好,说谢谢你……

这一刻,沈望隐约感觉到,那或许不是因为方宜的偏爱,而是因为她对他不曾有过期待、计较和在乎。

不到中午,北川传来消息,电视台提案会顺利通过。这意味着不仅纪录片会获得更好的宣传机会,后期也会增加一笔客观的经费。

伴随着谢佩佩的欢呼和尖叫,方宜持续低落的心情终于略所好转,与沈望相视一笑。

大部分拍摄素材已经妥当,需要等待第一轮专题片初稿的审片结果。沈望有了空闲时间,在碧海一待就是三天。

他一如既往地对方宜体贴入微,除了工作时间,便是陪苗月玩耍,还主动包揽了一日三餐。

方宜也提起精神,积极地回应他。可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沈望话里话外地总是提起郑淮明。

但自从那日清晨碧海医院一别,整整三天,郑淮明都再没发来消息。

终于,晚餐时沈望口中又一次提起这个名字时,方宜沉不住气,率先放下了筷子:“苗月和社区里的小朋友玩,这件事和郑淮明有什么关系?”

看她面色凝重,不像开玩笑的样子,沈望也是一怔:“我就是觉得,郑医生很受小朋友喜欢,苗月就很喜欢他。”

“你有没有觉得……你最近总是提起他?你和他很熟吗?”方宜显然不接受这个说法。

沈望解释:“我没别的意思。”

苗月被两个人之间紧张的氛围影响,拿着勺子的手一松,“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小女孩也不敢捡,眨巴眼睛看着方宜。

方宜这才意识到自己吓着孩子了,赶忙给她换了个勺子,安抚她吃饭,不再讨论这个话题,却也不再和沈望讲话了。

吃完饭,沈望刚把苗月安顿好,就见方宜在往厨房端碗筷。他迎上去,要接她手里的碗:“我来洗吧,你去陪苗月玩一会儿。”

方宜躲过他的手,语气温和:“你做饭累了,我来洗就好。”

说完,她不欲争论,大步往厨房走去。

厨房里灯光明亮得刺眼,方宜打开水龙头,热水器轰隆隆地响着,温热的水流淌出来。她将碗筷都放进洗碗槽,盯着水流翻涌,和洗洁精飘起大片的泡沫,再卷进漩涡。

方宜不得不承认,自己心里乱糟糟的。她也不知道自己和沈望置哪门子的气,明明他那么好,好到她连一点错处都挑不出来。

可或许就是因此,她更加难受……

“方宜。”

身后,传来沈望轻柔的声音。

水声哗哗地响着,方宜低头洗碗。她觉得自己刚刚说得太过,又不知如何道歉,一时间不敢回头。

半晌,沈望从背后抱住了她。

这个拥抱很克制,他的下巴轻轻抵在方宜的肩头,半笼住她的后背,双手向前交叠,扶在洗碗台上。

可沈望骤然的靠近依旧让方宜周身一僵,她试探道:“沈望?”

“抱歉……”男人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有些小心翼翼和无措,“我不应该总是在你面前提他。”

方宜没有拿起下一只碗,任由热水从指尖流过:“没事的……是我反应太大了。这几天你好不容易休息,还一直在这里陪我和苗月,辛苦你了。”

“不辛苦,只要是为你,我都很乐意。”沈望轻轻摇头,手上的力气微微加大。

沈望比方宜高,从背后整个人几乎将她笼罩。不同于牵手或倚靠,这样的姿势过分亲昵,方宜有些别扭,下意识地收紧双臂,减少肌肤相触的面积。

沈望察觉到她细微的抗拒,悻悻地后退了一步,没有强求。

他走到左侧,替她关掉了水龙头,热水器轰隆一声停歇,狭小的空间忽然寂静下来。

“那天晚上,你其实和郑淮明在一起,对吗?”沈望轻声问。

方宜的心脏猛地漏跳了一拍,他没有指明是哪一天,可两个人都心知肚明。

看来沈望早就猜到了……

谎言就这样被戳穿,柔软的擦手巾在指尖越攥越紧,方宜不敢看他,脸颊发烫:“你听我解释……那天我和晓秋……”

事实上,他们确实也没有发生任何事,没什么不能说的。

沈望轻笑,摇了摇头,拦住她的话,语气诚恳道:“你不必向我解释的,我们是假结婚,你也只是给了我一个追求你的机会……你和谁在一起是你的自由,方宜,你不用觉得愧疚。”

最后两个字触动了方宜的心,她没想到沈望连她内心的感受也如此明了。

看到女孩眼里的惊讶,沈望嘴唇轻抿,眼神略有一些不自信,强装轻松:“其实我还有一点高兴,至少说明你是在意我的,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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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小沈要名分,方方会给吗~

血迹

方宜一时不知如何回应,她说不在乎他是假的。两个人共担风雨多年,她信任他的能力,赞赏他的才华,但这种在乎又该归于何处呢?

她垂下头,双颊微红。

沈望目睹了方宜表情的变化,心中波澜四起。他想拉住她的手,指尖紧了紧,却只扶住她手边洗碗台的边缘,骨节微微发白。

“我承认……面对郑淮明,我不够自信。”他的声音沉下去,近乎直白地剖析道,“我不认为我没有他好,相反,我觉得我比他更好、更适合你,方宜。但我能感觉到,他对于你来说不一样……”

“我知道郑淮明是你的初恋,他救过你,大学最美好的时光也都是他陪你度过……”说到这里,沈望苦笑了一下,喉结微微滚动,却还是坚定地抬眼直视方宜的眼睛,“但他伤害过你,给你带来那么多痛苦……”

“你最近很久没有大笑过了,方宜,你太受他的影响了。”他轻声说,“我明白你没法忘记他,但你可以选择将他放在过去……未来是什么样的,还是由你选择的,不是吗?”

这句话触动了方宜,就像之前的那枚戒指,给了她重新走回到阳光中的希望。她知道沈望说的是对的,自从回国,自己的情绪一直被郑淮明所牵动……

沈望眉目硬朗,长期的工作与奔波让他眼底有一种特殊的韧劲,黑白分明、炯炯有神。此时,这双眼睛注视着方宜,饱含着更深的情意,和些许罕见的紧张、犹豫,甚至是示弱。

“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吗?我会一直等你,等你喜欢上我。但有时候……我也会害怕,会吃醋,会难过。方宜,能不能多给我一点安全感?”

她没见过他这样的目光,是那样青涩、柔软。心弦忽而轻轻颤动,即使沈望没有明说,可方宜也明白他的意思。

距离刚来碧海,清晨他在海边的告白,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

方宜有些后悔,她忙于陪伴苗月,将心思放在一个飘忽不定的男人身上,却疏忽了真正爱自己、真诚对待自己的人。

“对不起,是我忽略了你的感受……”她眼里有泪光闪烁。

方宜的话给了沈望勇气,他上前一步,抬手覆上她的手。

他的体温更高,加之激动和紧张,掌心的炽热传递过来,仿佛能将所有冰冷融化。

方宜的指尖有些颤抖,但没有将手移开,接受着他的温度。她的目光清澈、诚恳:

“最近的事太多、太乱了,我不想在仓促之中决定我们的关系。”

“但我保证,我真的从来没有觉得郑淮明比你好,你比他更真诚、更踏实……我想和你再好好地相处,想多了解你一点。”

“真的吗?”沈望欣喜若狂。

“真的。”方宜很认真地点头,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真挚的脸庞,心中暗暗决定要好好珍惜他,“等余濯的事……不,就到月底,我一定会给你答案,可以吗?”

两个人的目光相触,温热的气息氤氲。

“当然可以,我会一直等你。”

沈望心思热切,连忙抢过方宜手里的碗:“你快去休息一会儿吧,我真的一点儿都不累。”

方宜笑了,他的模样就像得到了心上人应允的高中生一样。她擦干净手没有走,靠在墙边,和他闲聊着。

如此一番直接的对话过后,方宜是有些难为情的,但看着沈望挽起袖子,忙前忙后的背影,心里也是暖暖的。

然而,就在他们收拾好厨房,准备回屋陪苗月看电视时,医院却传来消息:余濯不见了。

护士在电话里火急火燎:“他也没来找你们吗?今天晚上吃饭的时候他还在病房。”

“哪些地方找过了?”方宜二话不说穿上外套,往门口跑去。

突然,听筒里传来一阵嘈杂,像是被人接了过去。

“方宜,是我。”熟悉的男声,语气不容置疑,“医院和家里都找过了,你先去海边看看,我马上到。”

郑淮明似乎在跑动,微微喘着气。

方宜愣住了,他居然在碧海?

她还未答话,沈望从屋里追出来:“晚上冷,你把围巾戴上。”

方宜接过围巾,再将手机放到耳旁,对面只剩下了“嘟嘟嘟”的断线声。

来不及迟疑,沈望开着车带方宜沿着海边寻找,但夜色漆黑,在漫长的海岸线上想找到一个少年何其容易?

一个多小时后,两个人一无所获,驶向碧海医院。

沈望让方宜先行上楼,自己去地库停车。可她刚一下车,就见接连两辆救护车发出尖锐的警报,飞速驶近急诊大楼。

她的脚步被定住了,心中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救护车后门打开,医护人员鱼贯而出,一边将担架床推进急诊,一边和医生简短地汇报。

嘈杂中,“意外坠楼、青少年、颅骨受伤、找不到家属”的词汇夹杂着涌入方宜的耳朵,春夜的寒风唰地吹透了她的脊背,浑身冰冷。眼看担架已经推到手术电梯前,她顾不上其他,抬脚追了上去。

相隔十几米,遥遥看到那担架床一路滴下来的鲜血,方宜的心脏提到了嗓子眼,甚至有些畏惧去看床上血肉模糊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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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有人用力地将她拉住,紧紧地带到了怀里。

方宜下意识地挣扎,下一秒,一只冰凉的手捂住了她的眼睛,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

“别看。”

郑淮明低沉的声音从上方传来,禁锢住她的动作。这一句话,方宜却真的本能听话,再没有用力。

担架床上的少年满脸的血已经染湿了床单,几乎看不清面容。郑淮明说明情况,得到急救医生的允许后,走近一步辨认。

眼前一片漆黑,男人的掌心覆住她的双眼,咚咚咚的心跳声更为明显。

方宜哑声问:“是不是……是不是……”

后面的几个字却是怎么都说不出来了。

半晌,只听郑淮明说:“不是。”

方宜腿一软,差点跌倒在地,被郑淮明眼疾手快地扶住,坐到急诊走廊的长椅上。她惊魂未定,抚着胸口缓出一口气,才来得及抬眼看这个不应该出现在碧海的男人。

只几日没见,郑淮明却像是瘦了,下颌棱角分明,连一点柔软都消失不见。他瞳孔依旧漆黑,藏在一副薄薄的细边眼镜后,深不见底。

“别担心。”郑淮明伫立一旁,淡淡道,“他妹妹还没死,他不会轻易寻短见的。”

方宜本就焦急,听他左一句“死”,右一句“短见”,更是心烦:

“我知道你不待见余濯,但也没必要在这里添乱!”

郑淮明轻声道:“你就这样想我。”

方宜不欲与他口舌之争,冷冷看他一眼,低头继续给护士打电话。

这时,余伟也接到有青少年意外坠楼的消息,从急诊室大门冲进来,他满脸大汗喊道:“在哪里?我儿子在哪里!”

方宜连忙上前:“不是!不是余濯!余濯还没有找到。”

余伟听到这句话,竟是双膝一弯,就跪在了满是脏污的瓷砖地上。一旁的护士将他扶起,他才回过神来,气愤道:“这个小兔崽子!这个节骨眼还给我闹脾气!等我找到他,看我不打断他的腿!”

深夜的急诊人来人往,幼童的哭闹,手术室前家属们争执、推搡着……在余伟的咒骂声中,沈望匆匆赶到,余濯的下落依旧毫无头绪。

“你再想想,余濯还有可能会去哪里?”方宜问余伟。

可余伟平日多是在码头工作,对儿子知之甚少,除了家、医院、码头,什么都说不出来。

沈望启发道:“对,或者有没有和他妈妈相关的地方?”

话音刚落,方宜脑海猛地闪过一个地方:“碧海中学,车祸就是在碧海中学门口发生的!”

十分钟后,一行人赶到碧海第四中学,保卫处在校园里打着手电筒寻找,调出监控一分一秒地查看。果然,天色将黑时,看到余濯从紧闭的西门垫着砖块翻墙而入。

可他的身影很快没入操场旁的树丛,不见轨迹。

“天台。”黑暗的监控室里,郑淮明冷不丁道,“这里有没有天台?”

方宜心中一紧:“你不是说他不会寻短见吗?”

“如果天台足够高……”郑淮明目光微凌,“可以直接看到发生车祸的那个路口。”

碧海第四中学教学楼,七楼,天台上。夜色浓稠如墨,凌晨的温度骤降,高处寒风刺骨。只见一个小小的身影坐在西面的边缘,安静地注视着不远处车水马龙的路口。

听到身后的铁门被“砰”地推开,余濯震惊地回头,只见每个人脸上都无比焦灼。

“郑医生……方老师……爸?!”他从地上爬起来,有些胆怯地紧紧抓着栏杆,“对不起,你……你们别过来!”

只见少年的脚边就是几十米高的悬空,方宜的心也跟着悬起来,她连大气都不敢出。

沈望率先安抚道:“余濯!别干傻事,你妹妹还有救活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