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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合

大雨瓢泼、夜如浓墨,马路上汽车寥寥,街边的商店也都早早关门。

往日繁华热闹的北川市被按下暂停键,黑色轿车在孤雨中飞驰,溅起深深浅浅的水花,时间仿佛成了虚无。

狭小的空间里弥漫清冽的车载香水气息,有些过于浓郁,似乎在掩盖若有似无的烟味。

方宜佯装小憩,靠在椅背上,用闭合的双眼将谈话的可能隔绝。

然而,近在咫尺的喘息仍钻进耳畔,时轻时重、隐忍压抑,让她恨不得将耳朵彻底堵上。

突然,轿车猛地急刹——

车靠路边停住,轮胎与地面大力摩擦,发出刺耳的响声。方宜来不及反应,惯性前冲,被安全带勒得肩膀生疼。

郑淮明握着方向盘的手用力到青筋暴起,只顾得上打开双闪灯,整个人就骤然折下去,另一只手瞬间捣入上腹。

驾驶座的空间有限,他侧背过身,额头抵在窗框上,脊背止不住地颤栗。

面上喜怒不形于色,可激烈的情绪已经快将他吞噬,如一把尖利的刀将五脏六腑捅得烂碎。

近在咫尺,方宜不是感觉不到郑淮明的痛苦,却还是偏过头不再看。

既然身体不好,就不该站在电视台外边吹风等她,再不济,以他的人脉、口才,想混进大厅还不是轻而易举?

他是不是赌她一定会心软?

“这套不是每次都好用。”方宜闭了闭眼,狠心道,“你能不能别老拿自己的身体要挟我?”

男人的呼吸声瞬间停滞,半晌,才哆哆嗦嗦地叹出半口气:

“没有……”

黑暗中,郑淮明悲哀地勾起唇角,发狠地拿骨节碾压那块冷硬的痉挛,疼得目光失神。所有痛感搅在一起,分不清是心脏还是那切去一角残破的胃。

他努力挽回还来不及,又怎么敢再赌她心疼?

“爱人先爱己,你才出院多久,就敢这么折腾?又想进医院?”方宜责怪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关切,“你的药呢?”

郑淮明似乎疼得厉害,许久没有回应。

她自顾自地去翻副驾的储物格。一打开,里面十分凌乱,除了证件都是烟盒,还有三四个撕了包装的小药瓶。

方宜认得其中两个,一瓶是他常吃的解痉药,一瓶是止痛片。她将后者放回去,扭开解痉药倒出两片,目光触到车里冰凉的矿泉水,还是收回了手。

看到对面似乎还有一家便利店亮着灯,她叹了口气,去拉车门:“我去买瓶热水,等下换我来开吧。”

“咔哒”一声。

把手上的红色显示灯亮起,方宜如何用力也打不开。

郑淮明竟将车门全都上了锁。

“别去,我没事。”缓过这一阵急痛,他抬起一张冷汗涔涔、惨白的脸,眼中难掩对她离开身边的恐惧。

方宜见他如此反应,嘲讽地笑了一下:“我不像你,会一声不吭地消失。”

郑淮明当然知道她在指什么,生涩地吞咽了两下,接过药片,直接仰头干咽下去。又倾身将四个药瓶全拿出来,各吃了几片。

方宜不知道其余两瓶是干什么的,视线顿了顿,没有阻拦。

窗外暴雨如注,水流哗哗地顺着玻璃淌下,远近灯光交织,模糊了整座城市。

郑淮明仰陷在椅背间,寂静的空间里只剩他时急时缓的呼吸声。过了约莫十几分钟,止疼药起效,他紧绷的肩颈才松下来。

“方宜……我们好好聊聊行吗?”郑淮明迫不及待想去拉方宜的手,嗓音暗哑,带着几分温柔,“我准备好了饭,你饿不饿?先回去吃点东西好不好?”

皮肤相触的刹那,方宜抽回了手。

之前还要分房睡,现在倒是明里暗里邀请她去家里。

“我要回云锦嘉园。”方宜不作任何解释,干脆地拒绝,“你想说什么,就现在说吧。”

没想到她如此决绝,郑淮明黯淡地点了点头——至少她还愿意听他说。

上午电视台走廊里的那一番话、女孩的两个问题,在他心头如烙铁般滚了一整天。

“之前我失声的那段时间……被院方停薪留职了,可能你听金晓秋说了吧。”郑淮明正过身子,直视着方宜,像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其实,这还是李院帮我争取的……最多半个月,就会面临停职、转岗……”

转到后勤、形状、医技这样无关紧要、边角料的部门。

方宜拧眉注视他,听着这些顾左右而言他的话,直接打断:“我知道。”

“之前的事……对不起。”郑淮明艰难地开口道歉,为从贵山回来后的回避、犹豫,为之前那夜没追出去的吻,“我不想成为你的累赘,方宜,如果我再也恢复不了了……”

他不忍说下去,顿了顿:

“你值得更好的人。”

大风吹得窗玻璃颤动,不远处,有灌木被连根拔起,在风的漩涡中纷飞。

其实,方宜早就猜到了郑淮明态度转变的原因。

但当她切实听到他这些话时,心脏还是被挤压得喘不过气来。

她轻笑了一下,可笑意不达眼底:

“郑淮明,所以……如果失声的是我,或者说,如果哪天我缺胳膊少腿、生了病,你就会立刻扔下我,是吗?”

“不可能!”郑淮明瞳仁轻颤,急切道,“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那你凭什么认为我就会离开你?”方宜的尾音因愤怒微微发抖,“你这是在羞辱我吗?你从心底就看不起我们之间的感情,是不是?”

“不是的,不是的……”他手足无措,胸腔大幅度地起伏。

胃里的疼痛一瞬炸开,一声短促的闷哼卡在喉咙口。郑淮明生生忍下这剧痛,狠狠抓住变速杆,用力到指尖痉挛。

“我……我不是不相信。”他恨不得伸手将那器官掏出身体,唯独惧怕失去这唯一解释的机会,“你不会走的,我知道……是我不想拖累你……”

“拖累”两个字尖锐地涌入耳鼓,事到如今,他才终于将真心话说了出来。

方宜看着眼前男人诚恳、焦灼的面孔,冷汗从他英挺的眉骨落下,划过那张英俊、斯文的脸。

从青涩意气,到成熟稳重,无数泛黄的回忆翻涌。

方宜哽咽了,眼睛干涩得刺痛:“毕业那年,你和我分手……也是因为你失声了对吗?你怕拖累我,把我送去法国,又让姚春华以学校的名义资助我一大笔生活费。”

她将拖累两个字念得极重。

郑淮明愣住了,不可置信地喃喃道:“你怎么知道……”

见到他失魂落魄的表情,方宜就明白自己说的丝毫不差:“你每次困难的时候就把我推开,等好了又来找我,你把我当什么?”

她缓缓抬手,指尖触上郑淮明湿冷的皮肤,描摹着他的五官。屈辱、怨恨、愤然,几乎是瞬间,眼泪夺眶而出。

“郑淮明,在你心里,我就是爱你这份光鲜的、该死的工作,爱你健康的身体,爱你照顾我……”

方宜注视着他,神色是那样平静,一眨眼,泪水却滚滚而落。她轻笑,一字一句说下去,“爱你的身份地位,爱你这张脸……是吗?”

轰鸣的暴雨将世界隔绝,灯光昏黄,女孩晶莹的泪珠闪动,灼烧着他的心。

可郑淮明深不见底的眼波中,是一片比虚无更深的迷茫,徒然地垂下,连一个反驳的词语都寻不到。

方宜毫不怀疑,如果自己手里有一把剪刀,她一定将这个男人的胸膛直接破开,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在跳动!

她一把扯下领口,用力到布料变形。

那白皙的锁骨下,是一道足足十几厘米长、狰狞的疤痕,暗红陈旧,宛如一条丑陋的蜈蚣。

在郑淮明震惊的目光中,方宜拽着他冰凉的手,触上这块皮肤。

“毕业前,有一次我在学校看见,去追你的时候从楼梯上滚下来……我就看着你头也没回地走了……”她吸了吸鼻子,努力不去回想那段往事,“你知道我在法国的时候有多绝望吗?你知道我是这么认识沈望的吗?”

“那年冬天,我成宿成宿地睡不着觉,一闭眼就会想起你。我只能喝醉了,才能强迫自己不去想,为什么你要和我分手,我到底哪里做错了、哪里做得不好?”

“有一天夜里我喝得太难受了,找不到回宿舍的路。图卢兹晚上有零下十多度,如果不是沈望路过时好心,我早就冻死了!”

“你自以为是地把我扔下,以为我在乎你的前途的时候……”方宜满脸泪痕,声声如泣,“你有没有想过,我有多痛苦……你有没有问过我的想法?有没有给过我选择的机会!”

郑淮明颤抖着手,轻轻触上这道疤痕,连移动半分的力气都没有了。凸起的痕迹、暗沉的血色,整整四年都无法消去……

女孩的话字字泣血,他脸色越来越青白,心脏像是被撕裂开来,痛到抽搐麻木。

“对不起……”郑淮明再说不出其他的话,只是反复低微地道着歉。

此刻,他甚至不敢再去牵她,一只手攀上胸口,无意识地撕扯着锁骨下的衣料,指骨作响,几近拽碎。

明明两个人的关系已经走到了悬崖边缘,可他还是自私地不想放手,抓住、又或者是坠下去,只在一念之间。

理智、尊严都已经被踩得稀烂,郑淮明喃喃道:

“是我错了,方宜……给我一个机会弥补你,好不好?”

方宜注视着他的溃不成军,泪流满面。

然而,终于将那些多年堵在心间的话说出来,她内心却是无比的平静,仿佛一弯再掀不起波浪的海湾。

“如果我不同意呢?”她轻轻问。

震耳欲聋的雨声中,郑淮明垂着头久久没有说话,他的脸笼在一片暗影中,宽阔的肩膀微微颤动。

等待了太久,就当方宜以为不再会得到回应时,却见昏暗中有一滴泪落下。

那泪滴在她心口蓦地灼了一下。

这么多年,哪怕再痛苦、再悲伤,她第一次到这个坚毅自尊的男人落泪。

郑淮明没有抬头,似乎方才只是幻觉。可他声音已经哑得不成样子,艰涩道:

“那我……放你走。”

方宜呆呆地看着他发抖的手。

然而,下一秒,郑淮明又慌乱地抓住她的右腕,双眼通红:

“我后悔了,方宜……我做不到。”

狭小的空间里,他前倾身子,双肘撑在隔板上,拽着她的手送到唇边,虔诚地亲吻。温热的鼻息喷在她指尖,一片潮湿。

方宜想抽回手,郑淮明却抓得很紧,让她动弹不得。

“我再追你吧,好不好?别这么快拒绝……^”

她何时见过郑淮明这样,平日深邃镇定的眼眸中满是焦灼、恐慌……

说不动容是假的,方宜恨自己不争气,直到如今竟还是会感到心疼。可同时,又有一股如浪潮般的悲怆和怨恨将她吞噬。

她还是爱他的。

十年爱恨坎坷,从年少的一眼动情,到漂泊岁月中的耳鬓厮磨。她也尝试过了,这一辈子,爱过郑淮明,她再也没法爱上别人。

他给过她极致的幸福和甜蜜,让她走出了那个窒息的家,将她从小的缺憾缝缝补补。

却也拖拽着她跌进不见底的漩涡,注定余生无法逃脱。

“郑淮明。”方宜轻唤道,“你爱我吗?”

没有料到她会问这样的问题,男人眼中闪过一丝惊愕,随即郑重地点头。

“一辈子都爱?”

“一辈子。”他气息急促。

方宜轻轻回握住郑淮明的手,缓缓说:

“好。”

“那我们不分手。”

巨大的喜悦迸发,郑淮明怔怔地注视着她,似乎还未从恐惧的情绪中缓过来,生怕这只是一场梦境。

方宜轻易地挣开他的手,转而前倾着勾住了他的脖颈,径直吻了上去。

郑淮明的唇清凉而柔软,任她汲取。感到他依旧僵硬的身体,方宜轻巧地咬了一下,怀中的人才猛然一颤,如梦初醒般,回应起这个吻。

窗外暴雨浇下,雨声隆隆——

车内昏暗的光线中,两个人吻得愈发浓烈。郑淮明逐渐从被动转为进攻,温柔地撬开她唇齿,双臂紧紧抱住方宜的后背,拥向自己的怀中,修长的手指与她发丝交缠。

血液滚烫,方宜享受着男人的亲吻、贴近,鼻尖充斥暧昧的气息。

可她目光是清明的,垂眸注视着郑淮明动情的模样。

他闭着眼、长睫微颤,吻得那样小心翼翼,充满眷恋、珍惜。

从前总是先一步沦陷在他的温柔和攻势中,这是方宜第一次去看郑淮明亲吻她时的表情,内心却没法激起太多涟漪……

如果他的爱已经毁了她的一生——

方宜不无悲哀地闪过一个念头,与其放过彼此,不如全数奉还——在郑淮明最爱她的时候分手消失,就像他曾做的那样。

她也想让他尝尝以爱为名,被抛弃、被隐瞒的滋味-

一场台风席卷过北川市,带走了夏末最后一丝闷热。

九月末,天气转凉,又是一年秋。

时隔近五年,再一次正式恋爱,比想象得热烈。医院工作三班倒,但他每天都会抽出时间和方宜见面。

有时是去工作室,有时是去电视台,甚至会花一个小时驱车到云锦嘉园,只为一起吃一顿十五分钟的晚饭。

说不甜蜜是假的,方宜很享受这种亲密,每次挽着郑淮明的胳膊,将头轻轻靠在他肩头,都感觉仿佛回到了十九岁的校园里。

郑淮明似乎变得尤为眷恋亲吻,每次离开时,都要将她亲得喘不过气,软在他怀里才罢休。最后,方宜站不稳了,他总会捞着她的腰,俯身在她额头上再吻一下。

“你是不是欺负我没你高?”女孩嗔怪。

她再怎么踮脚,也亲不到他额头。

可平日好说话的男人每到这时只笑,就是不弯下腰-

上一次《健康医学说》的合作很顺利,节目组看中了方宜团队之前二院宣传片的经验,和他们顺理成章签下了新的工作。

主要是配合每期主题,拍摄一些医院里的日常短片,在每期开头播放。

虽然内容不多,但能和大型商业节目长期合作,实属顶好的机会,全组人都很重视。

第七期节目录制完已是晚上八点,方宜找三位嘉宾简单地沟通了拍摄方案。

唯一头痛的问题是,商务组传来一个消息,下期会新加入一个大牌服装冠名商,指明要求品牌要在短片中出现。

后天就要开拍,时间不等人,沈望只好找了一家最近的线下店,大晚上带嘉宾驱车赶往。

高档商场一楼,整整近两百平,琳琅满目。

其他两位嘉宾很快就选好衣服离开了,只有许循远试了一件又一件,都是偏时尚鲜艳的。

方宜无奈劝道:“这次要符合老年人晨练的主题,最好是浅色系,带一点中国元素的。”

“你知道吗,这个节目有百分之五十的收视都是三十岁以下的女性。”许循远挑眉,言外之意,也有不少是来看帅哥的。

录制相处这么些天,方宜早习惯了。<(EWKg)br />

她直接叫店员收走了他选的成堆外套,上手挑了几套淡雅的,故意假笑道:

“许医生,时间不等人。”

许循远正欣赏自己未卸掉的妆造,正搭身上这件浅粉带金属链条的衬衫。他从镜子里瞥了一眼方宜,玩笑道:“哎呦,方老师这么急着下班,回家和男朋友腻歪啊?”

自从那晚过后,女孩指间就多了一枚戒指,想来是复合了。

本以为她会说些什么,许循远看好戏地瞧着。

谁知,方宜反应过于平淡了,只耸耸肩:“没啊,他在医院值班呢。”

“就这?这就是热恋期的女人?”许循远失望。

方宜没好气地笑了,将衣服直接塞到他手里:“快试你的衣服吧!”

然而,说什么来什么,她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一声。

郑淮明:【提前下班了,我来接你?】

眼前都快十点了,明天他早上还有手术。

方宜本想拒绝了,可余光中看了一眼许循远的背影,她飞快输入:

【好,我在云尧百货,快结束了。】

最终,许循远被迫挑了一件方宜选的录短片,又自己结账买了两件。

他换上新衬衣,就连谢佩佩都看直了眼:“许医生,你和平时在医院完全不像一个人啊?”

不怪她夸张,方宜也难以否认,许循远简直是个衣服架子。

浅粉色对于男人来说很难驾驭,但他穿得刚刚好,胸口银灰的细链条连着衣领,斯文与时尚碰撞,硬朗中流淌着优雅矜贵。

这让方宜不禁想起另一抹清冷的身影,明明是那么像的两个人,气质却完全不同。

明天还要去拍摄地踩点,大家出店门就散了。

余姐老公已经到了,沈望送谢佩佩回去,只余方宜和许循远走向商场门口。

初秋中午还是艳阳高照,夜风却已有一点凉了。

方宜只穿了一件短袖,一到室外,不禁打了个寒蝉。

许循远从购物袋掏出一件外套,递给她。

方宜没接,笑了笑:“还行,不冷。”

“有了男朋友这么避嫌?新的,又不是我穿过的。”许循远一眼看穿。

再拒绝就显得见外了,方宜道谢接过来披上。

虽然偶尔把人噎得答不上来,许循远向来是有什么说什么,这点让她觉得相处起来很轻松。

许循远低头在手机上打车,冷不丁问:

“那姓郑的来接你?”

方宜应了声,稍有不满道:“他有名字,你别这么叫。”

“这就护短了。”许循远似笑非笑,“当时不还在南大一个人蹲着哭?”

当时他本走远了,又想到这么晚不该把人扔在那,至少该帮找个正经住所。没想到,来回不到五分钟,就见那穿着白裙子的小姑娘缩在草丛里抽噎。

方宜愣了一下,不想再提,干咳两声:“你快忘了吧。”

她强行转换话题道:“你打车去哪儿?怎么不让沈望顺你一路。”

许循远举起亮屏,目的地赫然写着某个知名酒吧:“我可还有夜生活呢。”

“你明天不用上班吗?”

许循远语气理所当然:“六点的班,现在回去也就能睡几个小时,越睡越困,还不如通宵来得舒服。”

两个人并肩朝马路边走去。

十点半的市中心车流不息,高楼大厦灯光璀璨,街边人潮不减。方宜一边走,一边和许循远闲聊,漫无目的地感受着久违的热闹氛围,丝毫没有注意到街口那辆熟悉的黑色轿车。

直到那车缓缓驶来,停在她面前,鸣了一声笛。

方宜回过头,只见副驾驶的车窗降下,郑淮明手握方向盘,朝这边望过来。

没想到他已经到了,方宜脸上盈盈的笑意顿了一下,将身上的外套取了下来,还给许循远:

“他到了,我先走了。”

许循远接过外套,玩味地远远和车里的男人摆摆手。

驾驶室里,郑淮明礼貌地颔首,算是打了招呼。

伴随着方宜身上清新淡雅的香水气息,车门“砰”一声关上,她系上安全带,随口问道:“你今天下班这么早?”

窗外繁华的夜色倒退,郑淮明许久没有说话。

她疑惑地偏过头,见他只是面色平静地直视前方,摇曳的灯光映在那双深邃的眼睛里,看不出喜怒。

郑淮明察觉到方宜的视线,温声道:“李栩之前和我换过一次班,今天没值班,刚下手术。”

等红灯的间隙,他抬手将空调升高,看似不经意问:

“今天是刚录完节目?”

方宜敏锐地捕捉到男人隐隐的在意,故意淡淡说:“有新的冠名商,后天就要拍摄,许医生还缺几件衣服,带他来线下店看看。”

每句都是实话,却绕过了其实还有好多人一同前往。

“之前不是四点就结束了?”

公事出行,可刚刚远望那并肩的两个人一路笑语嫣然,男人手拎两个购物袋,像极了逛街回家的一对恋人。

郑淮明眼中波澜不惊,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却骨节泛白,暴露着他内心的不宁静。

“今天开始得晚,七八点才录完。”

路口绿灯进入倒计时,三、二、一,黄灯亮起——

轿车稳稳停下,他追问道:

“许医生每期都来?那个节目我看了,收视一直很高。”

“是啊,他长得帅嘛,好多阿姨妈妈都爱看。”

方宜说着,余光观察郑淮明的脸色,却见他反应平平,再开口时,已经换了其他的话题。

有些失望,一天的工作也很让人疲惫,她靠在椅背上,一合眼就睡着了。

再醒来时,车已经停进了小区,四周都是高耸的居民楼。

方宜困倦地朝外看了一眼,发现景色不太一样。

是金悦华庭。

“怎么开回你家了?”她揉了揉眼睛,想要坐起来。

谁知,下一秒郑淮明已经俯身压了过来,气息全然将她笼罩。

方宜刚睡醒,仍有些朦胧,就被这个猝不及防的亲吻重新推回,陷入座椅。

郑淮明少有地强势,大手扳住她的脖颈,毫无不留任何余地地掠夺走所有呼吸。后脑勺顶在椅背间,她无处可退,只能被动地迎合。

温热鼻息交缠,方宜被亲得骨头都酥了,直喘不上气来,抬手去推他胸口,怎么也推不开。

“郑淮明……”

生理性泪水盈满眼角,她呜咽着求饶。

半晌,郑淮明才陡然退开几寸,空气重新涌入肺腑,方宜的手还搭在他胸前,被他一把牢牢握住。

微弱的小灯在身后亮着,郑淮明投下的阴影将她全然笼罩。他眼底晦暗不明,却又泛着濛濛的情意,哑声说:

“方宜,你搬过来吧,我们多一点时间在一起,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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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合了,亲了三次,甜了,假的。要同居了-

方方是很享受和郑医生相爱的,属于又爱又恨,也舍不得放手。

绝不会是冷脸洗内裤!!绝对!!

虐郑医生才刚刚开始呢(。)

倒刺

不再是年少青涩的大学生,对于两个成年人来说,这个提议合情合理。

从那天起,郑淮明再来接方宜下班,总是心照不宣地开回金悦华庭。几天后,恰逢月底,她退租彻底搬了家。

将衣服一件件整理挂入衣柜,色彩温和明亮的长裙、牛仔裤,与男人黑白灰的衬衣紧贴。柜子里散发一阵淡淡的清香,那和郑淮明身上的气息很像……

仅一个小小的举动,方宜微红了脸。

大学时,也曾听说室友和男朋友出去过夜。那是窥探成人世界的隐秘缝隙,大家总凑在宿舍一起小声地讨论着、笑着,薄薄飘起的窗纱下,震惊、兴奋、好奇掺杂在一起。

方宜也被不止一次问过,面对朋友神秘的笑意,她总是先红透了脸,生怕摆手慢了一秒:

“我们还是学生呢。”

可着急的否认和回避中,又隐隐有一丝少女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期待。

然而,那些羞于说出口的心思似乎是多余的。

搬到金悦华庭大半个月,最多只是相拥着入睡,止于一次次眷恋到极致的亲吻。好几次已经吻得朦胧不清、难舍难分,触到郑淮明剧烈起伏的胸膛,方宜揪着他的衣角埋下头,紧张地等待着下一个动作。

可男人只是留恋地亲了亲她的额头,抬手温柔地掩上被子,转身走入浴室。

明明好几个瞬间,从郑淮明滚烫的鼻息、颤抖的指尖中,她都能感觉到他快要溃堤的爱意……

哗哗的水声中,方宜说不清是失落还是茫然-

十月秋,依旧阴雨茫茫。许多人都说,这是近十年最多雨的一个秋天。

方宜午后照例去导演室开会,结束后她和沈望被李副导单独留了下来。

短期拍摄合作顺利,节目组想要和他们的团队签订长期合约,不仅限于片头短片的拍摄,还深入到整个节目的现场录制当中。

“合约期一年,是和电视台签。如果《健康医学说》的节目出现问题,也会保证你们转到台下其他节目。”李副导拿出合同,笑盈盈地递给他们,“你们可以考虑一下,最好下周末之前能给我们一个答复。”

不是项目制合同,而是直接和电视台签合约,这是多少团队做梦都拿不到的认可。

可揣着这张份厚厚的“黄金保障”,方宜心头像被一团棉花堵着。明明该开心的,听着同事们欢呼庆祝,她始终没有想象得喜悦。

余姐已经在招呼大家晚上去聚餐,沈望悄悄将方宜拉到门外。

“你是怎么想的?”他问。

方宜笑了笑:“挺好的,相当于端上电视台的饭碗了。”

这是他们回国前想都没敢想的。

沈望冷不丁问:“你知道今年电影节的金奖作品是谁吗?”

方宜愣了一下:“已经出来了?”

“上周的颁奖礼。”他说,“那天晚上我们在加班录节目。”

不想扫大家的兴,方宜回到屋里,还是高兴地与大家庆祝,接过热腾腾的咖啡,一起讨论聚餐的地点。

往年每年她都会准时观看电影节颁奖礼,然后将获奖的影片如饥似渴地看完,与沈望、谢佩佩喝着啤酒彻夜长谈……

她走到角落,远离热闹和喧嚣,拿出手机想查一查获奖名单。

一打开屏幕,却见三个周思衡的未接电话。

开会的时候手机静音了。

周思衡是很少直接联系方宜的,要是有什么事也是通过金晓秋传达的多。

方宜猜是有要紧事,连忙回了过去。

回拨却许久没人接,等待声持续在耳边回响。

正在方宜想挂掉回个微信时,电话突然接通了。

“我刚刚在开会,什么……”

周思衡打断了她,声音焦急而犹豫:

“你下午能请假吗?刚刚老郑胃疼得厉害,我现在把他送回家,但我等会还有门诊。”

方宜心里“咯噔”一下:“家里有药吗?你们现在到哪儿了?”

“刚进小区,在医院开过……”

周思衡话音未落,听筒压过几声嘈杂,被人抢了过去。

接着,熟悉的、略有沙哑男声传来:

“你忙吧……我没……”

后半句话彻底没了声音,“哐当”一下,手机砸在地上。

听着周思衡隐约的喊声,方宜的心跳霎时乱了节奏。她不知道以郑淮明的性格,得有多难受才会愿意放下工作休息。

又叫了几声,没有人回应,方宜索性挂断电话。她回屋拿了包,和同事简单说明情况,就往金悦华庭赶。

下车冲进楼栋,电梯上的数字缓缓上升,她从没觉得二十一层如此漫长。

等方宜输入密码推门而入,已经急得满身汗。

周思衡应声从卧室走出来,匆忙将桌上的工作证揣进外套:“还好你能请假,我真得回医院了。”

“他怎么样了?”方宜毫不掩饰担心,脱了鞋光脚就往里走。

周思衡愣了一下,拦住她小声问:“你们真和好了?”

刚刚他进屋,见家里明显添了不少女性日常用品,还不太敢相信。

方宜点点头:“吃过药了?”

“在医院挂了水,药也吃过了。”周思衡叮嘱,“今天别让他回医院上班了。”

方宜走进卧室,只见郑淮明背对着侧躺在床上,被子下的身影仍微微蜷缩。窗外雨还未停,绵绵的雨丝打在玻璃上,屋里没开灯,一切都是黯淡。

就连被子也是简约的灰色菱格,显得他愈发孤独、沉寂。

怕惊扰他浅眠,方宜没有出声,走近了才发现郑淮明没有睡着。他侧脸陷在枕头间,半阖着眼,冷汗涔涔,像是在忍痛。

看见方宜,男人眼中闪过一丝欣喜与眷恋,刚想说话,脸色却白了几分,整个人肌肉猝然紧绷。

隔着被子都能感觉到郑淮明在发抖,方宜心疼得要命,半跪下来,将手伸进去。果然,摸到他双手都抵在上腹,又湿又冷。

“不是挂过水了吗?怎么还疼?”

她心中酸涩,这些天好几次半夜迷迷糊糊中,都听见他压低声音接电话。简短几句后,身旁的重量便空了,卧室的门打开又合上,很快又是大门关上。

一觉睡到清早,方宜醒来,另一侧也总是冰凉的,不知已经离开多久。

“是不是前几天就不舒服了,怎么没听你说?”

“还好……没多疼了。”

郑淮明摸索着攥住她的手,竟是挣扎着要坐起来。方宜好言劝了几句,还是拗不过,只能扶他靠在床头。

本来心里就乱,见他如此逞强,她话里难免带了气:

“我看我还是不回来的好,你还能多躺一会儿。”

郑淮明微怔,垂下目光:“是没必要回来的,耽误你工作了吧……”

方宜蹙眉,她丢下工作、这么着急忙慌的,还不是因为担心他?

倒像她多此一举了。

方宜直接将手从他掌心抽了出来,郑淮明掌心中的温暖一空,下意识指尖往前,却没能再抓住。

她没再说话,起身时,看见他右手背上仍贴着输液的透明胶布。

女孩转身出去了,卧室的门轻轻关闭,也挡住了郑淮明懊悔、不舍的眼神。

可心疼还是真的,方宜并没有走,坐在沙发里劝自己不要和病人怄气——

先是在购物软件上下单了两套暖色的双人床品。一套淡粉色、一套浅蓝色。又扎起长发,走进了厨房。

不一会儿,一股小米粥的清香蔓延整个客厅。

分出一小碗粥,方宜试了试温度,端进卧室里。郑淮明似是没想到她还会回来,惊讶地望着女孩走近。

方宜坐在床边,神色温和:“吃点粥吧,空着胃药水刺激更大。”

她舀了一勺,绕过他抬起的手,径直送到他嘴边。

郑淮明深深地注视着她的眉眼:

“我……自己来吧。”

方宜不答,坚持由她来喂,大有不吃就不放的意思。

虽有些不习惯,郑淮明还是就着她的手,咽下了这口热粥。

温热从喉咙一直流进胃里,将冰凉的肺腑都融化了几分。他从未被这样悉心照顾过,心口安帖而踏实地一下、又一下跳动着……

小米粥再清淡不过,可郑淮明也只吃得下几口。

方宜喂过去,他还是会张嘴,但肉眼可见他吞咽得越来越艰难,额头上也又染一层薄汗。

心里因刚刚的事别扭,见郑淮明吃得辛苦仍不说话,她更是赌气地一勺、一勺递过去,想看看他吃到几时能喊停。

一碗小米粥眼看要见底,郑淮明难受得厉害,咽下一口,连呼吸都沉重几分。

方宜还是高估了自己狠心,不舍得再喂,重重地将小碗搁到床头柜上。

白瓷底与木头相撞,清脆的一声——

“吃不下了会不会用嘴说?”

她声音不大,语气甚至是柔和的,却让郑淮明没由来地心慌。

看不见地方,他只能用手抵御不断下坠的疼痛,努力维持表面太平:

“你煮的,我不想……浪费。”

此言不假,郑淮明是真舍不得剩下,这女孩第一次亲手给他煮的粥。

更深处,病中难免脆弱,他也有些和自己对抗的消极意味,不想承认这身体连几口粥都喝不下。

方宜将勺子扔进碗里,淡淡道:“我请假回家,是因为我真的很担心你,这是我的事,你不用有负担。”

一口一(TwGx)个“你”、“我”,将两个人分得再清楚不过。

郑淮明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哪句话,急切地想要弥补: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能回来看我,我真的特别高兴。”

可女孩一直垂着眼不说话,他心里愈发没底,就像一只断了翅的小鸟急于找到熟悉的枝头。

一时被冲昏了理智,急不择路,郑淮明前倾身子搂住方宜的肩膀,凑上去吻她。

细密温柔的吻落在唇角,是那样小心翼翼又热切,

想起之前种种,男人的吻瞬间点燃了方宜心头的羞恼,她生生别过头去,往后缩了半步。

怀中落空,郑淮明愣了一下,心间空荡荡的,仿佛脚踩在万丈深崖的边缘。

他知道自己做错了,想要撑起身子,努力离方宜更近一点,试图安抚她的情绪。可猛地动作,上腹尖锐的疼痛像一把刀刺入,郑淮明半分动弹不得,呼吸越来越抖。

方宜躲过他的吻,触及他受伤的眼神,内心也有些不安。

气氛一时有些微妙,两个人都沉默着。

突然,手机铃声划破了寂静,方宜得救般地掏出手机,屏幕上写着:许循远。

近在咫尺,郑淮明也将那三个字看得清晰。

方宜没有多虑,只想借着打电话先离开这里,毫不犹豫地起身按下接听:

“喂,不忙,你说——”

卧室门合上,隐隐的谈话声越来越远。

郑淮明僵在原地,攥拳的手背青筋分明,还未缓过神,更灼热的疼痛就将他吞噬。他再也忍不住,一手肆无忌惮地捣进肋间,一手俯身拉过垃圾桶,趴在床边剧烈地呕吐。

方才吃下的一点粥,还未等消化半分,就吐得一干二净。

脊背颤抖着,手越陷越深,他久久直不起身来-

傍晚,短片开头二审出了几条修改建议,方宜又去了一趟电视台。

回来时,屋里已经没有人了。她本想发条短信给郑淮明询问,碍于中午的不愉快,还是没有发。

其实没什么大事,方宜想着说开也就罢了,于是坐在沙发一边看电视、一边等。可直到她困得睡了一觉醒来,时针走向凌晨三点,也没见郑淮明回来。

第二天如是,两个人时间正好岔开,没见上面。

第三天是周六,方宜回家时,厨房里传来炒菜声。郑淮明闻声走出来,笑着对她说:“饿了吧,饭马上好了。”

这副温柔、体贴的模样无懈可击,完好得找不到一丝裂痕。

看着满桌菜,如果再将几天前的小事拿出来讲,似乎太小题大做了。方宜终是没说什么,走进厨房,从背后轻轻搂住了郑淮明的腰。

耳朵贴在他坚实的后背上,方宜能听见心脏跳动的声音。

夜里,郑淮明依旧抱着她入睡。换上了那套新买的浅粉被套,触感绒绒的,很是舒服。

或许是白天两台手术太累了,郑淮明少见睡得很沉,呼吸平稳。方宜将头埋在他臂弯,昏暗的光线下,瞧着那薄薄皮肤下的血管。

青筋与细长的深红交织,她忽然很想再咬一次。

第二天清晨,意料之中的,另一侧已经空了。

方宜到电视台开会,突然被李副导一个电话叫了去。

“合同的事,我们还没有……”她为难道。

“不是这个事,你们周末之前答复我就可以了。”李副导摆摆手,神色焦急道,“你们人齐吗,能不能去渝市救个场?”

后天本有一档节目在渝市的影视节有宣传活动,谁知因明星被爆料,临时撤了档。这下台里决定让最保险、又常年热播的《健康医学说》去补位。

“那主持人和嘉宾怎么办?”

李副导:“主持人和许医生那边已经联系好了,设备那边有,你们出人就行。”

“没问题。”方宜立刻答应下来。

时间迫在眉睫,过去还要彩排、布置,台里订了两个小时后的机票。

团队直接在机场集合,方宜只来得及打车回家拿了几件随身衣物。这次现场规模不大,她和沈望商量了一下,挑了最核心的五六个同事出差。

直到准时坐在候机口,方宜才松了一口气。

她打开手机,看到郑淮明一个小时前发来的信息:晚饭回家吃吗?我做糖醋小排好不好?

许循远拒绝了一个女生加微信,戴上一顶鸭舌帽,在方宜身旁坐下:

“今天姓郑的怎么没来送你?”

“我说了别这样叫。”方宜五味杂陈,“你干嘛老提他?”

许循远乐了:“怎么,他身上写你名字了,提一句还得收版权费?”

每次用这个逗她,反应都不一样,蛮好玩的。

方宜没心思和他斗嘴,不说话了。

“你们俩又咋了?”许循远洞若观火。

这次轮到方宜反问:“你是妇联主席吗?怎么不给你发工资?”

许循远耸耸肩:“跟个炮仗一样。”

广播里传来提示声,可以准备登机。四周的旅客开始向登机口聚拢,一时嘈杂。

方宜盯着郑淮明的这句话,久久没有输入答复。

“准备走了。”沈望远远地朝这边喊。

方宜抬手应了一声,拎包站起来,随着纷乱的人流往那边走去。

心口好像有一根倒刺,不深也不尖——

如果生生拔掉,哪怕流一点血,也终有一天会长好,但郑淮明偏偏永远在用他的方式抚平,一次又一次掩盖、遮挡。

于是下一次,血液流过的时候、心脏跳动的时候,还是会疼一下、又一下。

方宜突然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她没有回复,直接将手机关了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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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医生晚饭做好,发现老婆不见了-

每天的快乐就是看到大家评论(星星眼)

患失

三个小时后落地渝市,方宜开机,微信里并没有想象中接连的消息。

只有几个工作群上亮着红点,将郑淮明的头像挤到了后列。

方宜还点开看了一眼,文字确实止于那一句:晚饭回家吃吗?

有点说不清的失落,沈望叫了好几声她才回神。

“先去现场看一眼,布置的道具提前跟老张说好,他去找人弄。”

手机塞进包,方宜将心思专注于工作:“行。”

在舞台现场忙碌,一下午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天边染上暮色,又逐渐彻底漆黑。

这次影视节规模很大,投资方更是一线知名品牌,出手阔绰。不仅是出席嘉宾,就连随行工作人员都一起安排在五星级凯月酒店。

和主办方顺完流程,酒店专门派车来接,这豪华的待遇让谢佩佩瞠目结舌,急忙让方宜掐她一把:

“我们居然也有车接送?那我们以前背着设备骑共享单车是怎么回事?”

“今晚的酒店是不是有泳池?我好像没带泳衣!”

“听说这次影视节要来好多明星,李影后也会来!”

一上车,谢佩佩就和余姐叽叽喳喳起来。

沈望哑然失笑:“是来工作的,又不是来玩的,还想游泳?晚上去一楼开会——佩佩,你可不准要签名,别给我丢人!”

方宜坐在谢佩佩旁边,此时被她当成了救命稻草。

“你看我哥又凶我,我就装作影迷要个签名都不行。”

方宜打开微信,已经早过了晚饭点,可郑淮明再没了声音。

她心不在焉道:“嗯……要签名有损我们的专业性。”

窗外,陌生的城市灯火向后席卷。谢佩佩见得不到支持,瘪着嘴去找陈哥撒娇了。

方宜回了几个微信,将额头靠在冰凉的玻璃上。兜兜转转,又翻回了郑淮明的那一条。

不回也不知道再发?还是又上手术去了?

突然,消息在眼前跳了出来。

郑淮明:【是不是还在忙?我有个手术,排骨放在冰箱里了,你回来热一热再吃。】

郑淮明:【图片】【图片】

方宜立即点开,只见是一大盘糖醋排骨,包了保鲜膜,搁在冰箱冷藏室第二层。

还有两个菜,依稀是她爱吃的地三鲜,和清炒生菜。

黑漆漆的车厢里,屏幕光线照在方宜脸上,是她自己都没注意到的弯了嘴角。一整天的疲惫好似也消散了,倒是增添几分无奈——

怎么这么迟钝,连她是在赌气都看不出。

谢佩佩凑过来:“方方姐,你看什么呢?这么高兴?”

方宜连忙把屏幕扣上了,清清嗓子:“你刚刚说想要谁的签名?”

“李影后啊,我喜欢她很多年了!”

“我有个认识的朋友在艺人经纪那边,我帮你问问。”

谢佩佩喜上眉梢,熊抱住她:“我真的太爱你了!”

后排许循远幽幽道:“不是说有损专业形象?”

“又不是冲上去要,托人签一个怎么了?”

“也不知道是因为刚刚看了谁的微信。”许循远也不是故意的,刚好座椅中间有条缝。屏幕那么亮,他一抬眼就看见了。

方宜挣脱谢佩佩的熊抱,咬牙切齿地回过身:“要你管——再说了,你怎么乱看别人手机?”

女孩半跪在座位上,双手搭着椅背。虽是表情略有不满,眉眼间还是笑的,可见心情非常之好。

大巴行驶间,窗外斑驳的光影闪烁,她眼睛亮晶晶的,好不生动可爱。

许循远愣了一下,忽然,大巴向右转弯。

方宜没扶稳,差点一个踉跄。

“哎,你小心点。”许循远本能站起来,一把拉住她胳膊。

方宜短袖外搭了件薄薄的防晒衣,可他指尖还是感觉到了衣料下的纤细的手腕——

许循远松开手,掩饰脸上的不自然道:

“我视力好不行?而且不就是那个姓郑的消息吗,遮遮掩掩的,还以为是你是什么大明星在搞地下恋情!”

声音不大,却也足够大半个车厢的人听清。

方宜张了张嘴,出人意料地没有反驳。谢佩佩藏不住事,下意识飞快地瞥了沈望一眼。

许循远敏锐地感觉到气氛不对,没继续说话。

倒是沈望自然而然地将话接了过去:“快到酒店了,这会儿二楼还有晚餐,大家去吃点,八点半会议室集合。”

凯月酒店恢弘大气、金碧辉煌,足有三十多层,矗立在夜色中。由于住了不少品牌方邀请的明星,活动期间安保非常严格,每个人都得凭工作牌和身份证进入。

与谢佩佩的兴奋劲儿不同,方宜内心没什么波澜。毕竟这些年在外风风雨雨,国外皇家的庄园住过,货车的茅草堆也睡过。

方宜和谢佩佩住一间房,她回房洗了澡,下楼到餐吧吃碗了宵夜,便拿着笔记本电脑往会议室去。

郑淮明发完那一条,就又没了下文。

方宜意料他在医院没时间看手机,可直到深夜开完会,过去四五个小时,依旧没进新消息。

他真不关心她为什么不回消息?

还是太放心她肯定是在工作?

第二天开工前,方宜才迟迟收到了郑淮明的第三条消息。

【听晓秋说你去渝市了,注意休息,工作别太累。】

【哪天回来,我去机场接你?】

也不问她为什么不回复。

方宜心中对上次的事还有不满,看到这两行字,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她甚至能想象到,如果郑淮明站在自己面前,是什么样的表情说着这些话。肯定又是笑意温和地、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地注视着她……

就像大学时他们闹矛盾,郑淮明面上就没生过一次气。

方宜把手机揣进口袋里,决定再也不回他。

影视节第一天是开幕式,傍晚现场热闹非凡、明星云集。拍摄任务不重,方宜和沈望沟通好流程后,就坐在角落里候场。

不一会儿,正式拉开帷幕。硕大的聚光灯打在舞台中央,掌声和尖叫声震耳欲聋。

各个电视台的获奖节目轮番登台,不乏许多业内知名的导演、制片人,看得方宜也不禁热血沸腾。

“接下来,有请纪录片频道年度最佳节目——《穿越千年》!”

方宜惊喜,和沈望对视一眼,一同用力鼓起掌。

《穿越千年》是一部以历史人物为主线的考古纪录片,由于题材严肃、小众,算不上热门。可它叙事流畅、巧妙,考古挖掘部分严谨,将历史科普与历史人文结合得极好,方宜看过不止一遍。

没想到,《穿越千年》竟打败了几部脍炙人口的纪录片,一举拿下最佳。

看着主创一一登台,纪录片的画面在万众瞩目中播放,方宜竟有些热泪盈眶。

这一刻,她多么希望,自己不是坐在这台下守着摄像机,而是带着引以为傲的作品站在台上……

直到开幕式结束,方宜依旧沉浸在刚刚的感动中,久久余音绕梁。

回酒店的路上,大家似乎也都受到感染,沈望讲起当年在安纳西拍摄的回忆,引得阵阵欢笑。方宜也跟着笑,心情是前所未有的轻盈。

明天的拍摄是重中之重,在大堂简单地开了一个小会,沈望带陈哥去找制片,其他几人一起乘电梯上楼。

谢佩佩摇着方宜的胳膊,撒娇说:“我们睡前再去吃餐吧的提拉米苏吧,我都饿了。”

方宜点头:“那先回房把包放下吧。”

许循远幽幽道:“这么晚吃甜品,对身体负担很大,还容易长胖。”

方宜笑着捂住谢佩佩的耳朵:

“别听他的,他是治心脏的,管不了这么多。”

“对牙也不好,老了牙都掉光。”

十三层“叮”的一声到了,团队房间都安排在同一层,大家笑闹着从电梯走出来。

走廊宽敞华丽,铺着厚厚的毛绒地毯,幽静怡人。一连轴转了一整天,回到这温暖舒适的室内,方宜也不禁想要赶紧洗个澡、躺到床上休息一会儿。

拐过转角,一道熟悉的身影赫然出现在眼前。

昏暗柔和的灯光下,几步之遥,只见郑淮明长身玉立,伫立在房门边。他深灰的衬衣领口解开两颗纽扣,袖口挽至手肘,带着风尘仆仆。

方宜简直以为自己眼花了,直到听见谢佩佩的惊呼,才意识到不是自己在做梦。

面对这位不速之客,其他人面面相觑。

“郑淮明……”她怔怔唤道,“你……你怎么……”

空气中有股若有似无的酒气。

郑淮明没有回答,只轻轻颔首,算是和其他同事打了个招呼。他嘴角带着礼貌的微笑,却有几分勉强。

北川距离渝市几千公里,坐飞机也要三个半小时。

他的突然到来,实在让方宜措手不及。

半晌,她回过神来,抱歉地和同事们解释了几句,走上前去。

身后,许循远的视线定在郑淮明身上,略有深意地笑了笑,转身刷卡开门。其他人也各自回了房间,谢佩佩跟着方宜就要走,被余姐一把拉回。

“我和……”

余姐将傻傻的小姑娘拽住,意味深长:“听话,今晚跟姐睡一间。”

最后一扇门关上,走廊里再次陷入寂静,方宜越走近,萦绕鼻尖的酒气就越重。

郑淮明始终沉默,注视着她的情绪幽深晦暗,目光灼灼,几乎要将她全然吞没。

方宜已经隐隐猜到了郑淮明出现的原因,却不敢相信,他会因为自己不回消息就有这么大反应。

动容之余,还有一股强烈的不安涌起——(mnNu)

“你喝酒了?”她轻声问。

高大的身影笼在阴影里,见他还是不做声,方宜从包里掏出房卡。

还未触上门把,手却被他牢牢牵住,动作轻柔而坚定。宽大的掌心冰冷,激得方宜本能瑟缩,片刻被更用力地握紧。

郑淮明接过她手中的房卡,“滴”的一声,他撑住门,强势地将她带入黑暗。

房门在身后轻轻关上,掩去走廊最后一丝光线。

眼睛尚不适应漆黑,方宜本能地想要打开灯——

突然,她被重重地拽入一个寒凉的怀抱。

郑淮明俯身将方宜紧紧拥住,大手垫在她发间,后背抵在了坚硬的墙面上。

来不及反应,也无法动弹半分。下一秒,男人小心翼翼地贴上她唇角,几近虔诚地亲吻着,连呼吸都放到极轻。

郑淮明的唇柔软而微凉,气息急促火热,让方宜瞬间就失去了力气。

可她脑海还尚有一丝理智,喘气的间隙,挣扎着去推他:“别这样……”

然而,未等方宜从杂乱的心跳中组织语言,怀抱骤然一松。男人触动般地后撤了半寸,以至于她心尖也空了一霎。

只听郑淮明声音沙哑,喃喃道:

“不喜欢了吗?”

视线逐渐适应了黑暗,十三层高楼外,清浅月光透过薄纱落入他深邃的瞳孔中,方宜竟差点被这汪深潭所灼伤。

那双眼睛饱含着她看不懂的痛苦和惶恐,深不见底、摇摇欲坠,如湍急的溪流涌动着。

“郑淮明?”

方宜思绪杂乱,周身仿佛陷在一团棉花里,却隐隐感到——如果此时她不喊他的名字,就再也抓不住他了。

郑淮明像是不敢再直视她,移开了目光。半晌,他极其缓慢地将额头靠进她颈窝,脱力地垂下头,尾音是那样沉重:

“你是不是……后悔和我复合了?”

这没头没尾的句话如同一击重锤,砸得方宜不知所措。

她茫然地试图抓住郑淮明的手臂,摸上去才发现他竟在微微发抖。

“我什么时候说……”

可郑淮明根本听不进去她的话,思维沉浸在不断下坠的灾难遐想中:

“没关系,我不是来纠缠你的……我……”

他说不下去了,气息越来越弱,像在努力压抑着什么。

方宜眼眶唰地红了:

“我没有后悔!”

所有细节串成一条线,密密匝匝的心疼让她快窒息了,酸涩涌满胸腔。

方宜从未想到,平日那么温和平稳、连上手术台都大气不喘的男人,竟然没有安全感到了这种程度。会因为她消失两天不回消息,就独自一个人如此自我折磨。

她用力地回抱住郑淮明,纤细的手指抚上他的脊背,反复安抚着。

“我从来都没有后悔过,也不觉得你在纠缠我。”

郑淮明紧绷的身体微颤,浓重的黑暗中,他的嗓音宛如被砂纸打磨,一片干涩:“那为什么……”

“我是故意不回你信息的……因为我还在为那天的事生气。”方宜有些哽咽,坦诚而坚定地说道,“但我没有不爱你……”

“以后再吵架,我们把话说开好不好?”她闷闷地一股脑说道,“你明明心里也很在意吧,别老是粉饰太平……我不喜欢这样!”

女孩的话里虽有责怪,却满是柔软,温热的气息将郑淮明心间所有纠结的怀疑、彷徨都瞬间融化……

“对不起,我以后不会了……”

郑淮明难以言表,唯有将她用力拉入怀抱。

激动、眷恋、想念……火热的血液快要崩裂,铺天盖地的亲吻堵住方宜的呼吸,再一刻不愿松开。

方宜微微仰头,迎合着他急切的掠夺。唇齿交缠,直到氧气殆尽才不舍地片刻喘息,下一秒又难以自控地吻上去。

意识变得朦胧,她只觉身子骨都酥软下去,被郑淮明用力的手臂稳稳架住,才不至于滑到地上。

待两个人稍稍清醒,方宜的指尖已不自觉攀上男人开敞的衣领。郑淮明的手贴在她腰间,那双总是冷静自持的瞳孔中,火热的温度已快要将她全然吞噬。

即使未尝过情事,方宜也不是什么都不懂……

她脸颊红透,目光扫过郑淮明难耐吞咽的喉结,抬手轻轻勾住他的衬衣纽扣。

下一秒,整个人就猛然抱起,大步迈进浴室。

昏黄暧昧的灯光中,水声哗哗,热气不断蒸腾着。郑淮明却是连水热都等不及了,扯过一条浴巾垫在大理石水池上,微微弯腰吻了过去。

方宜被抱坐在高台水池边缘,不用再费力仰头。在男人自下而上虔诚而强势的亲吻中,她不由得节节后退,却又被大力禁锢住……

热雾弥漫,浴室玻璃上一片朦胧,水珠交织着下滑……

发丝滴水,洇湿了白净的床被。方宜陷入柔软,仿佛一叶孤舟,漂浮在平静虚无的汪洋中,唯有指尖扣紧郑淮明的手腕,与他十指相扣。

“我爱你……”

耳鬓厮磨,郑淮明一次次低唤着她的名字,粗砺的尾音诉尽爱意。

方宜已没有多余的力气回应,彻底沦陷在这深不见底的海洋中-

落地窗外月朗星稀,昏暗的房中亮起一盏小灯。

伴随着“嗡嗡”的响声,热风拂过女孩顺滑的长发。

郑淮明手执吹风机,骨节分明的手指耐心地将每一根发丝理顺,低声哄着:“把头发吹干再睡,不然明天会头疼的。”

方宜软靠在他怀里,闷闷道:“明天我还要上班呢……”

今天结束工作回酒店本算是早的,如今已凌晨两点多。她是真没想到郑淮明这么能折腾,几次三番她都快哭着求饶,可男人逼近的气息还是那么灼热……

“以后……不弄得这么晚了。”他轻声道歉。

郑淮明歉意足够诚恳,却让方宜彻底又红了脸。

这人怎么能这么堂而皇之地说出这种话来?

“过来,刘海还有点湿。”郑淮明轻轻扳过她的肩膀。

方宜毫无防备地转过头,模糊的光影中,看见他线条分明的肩颈上,几道淡粉的抓痕……

她羞涩地垂下眼,此时倒是不敢再看他了,乖顺地任他给自己吹头发。

空气寂静,只剩吹风机运作的嘈杂。

连日的赌气、纠结一扫而空,方宜虽疲惫,思绪却无比轻盈。她不由自主地将心事对他倾吐而出。

“你知道吗?电视台要和我们签长期的合约,放在以前这想都不敢想,简直是天大的好事。”她缓声道,“我竟然有点犹豫……你说我是不是太不知好歹了?”

郑淮明暂停了吹风机,认真地听她说。

“可今天我看到开幕式上,那些纪录片的主创上台,又好羡慕他们……”方宜垂下眼帘。一边是整个团队千载难逢的工作机会,一边是舍不下的艺术梦想。

刚洗过的长发散发着淡淡的清香,郑淮明将她顺势带进怀里:“当年去法国,你为什么放弃了法语专业,转读纪录片?”

那时候能去法国留学的人不多,回国后外企当一名法语翻译,也是极好的选择。

“因为那时选了一节选修课……”她覆上他的手背,无意识地摩挲,像小猫在挠,“我发现镜头能表达很多东西,记录的时候,比人用肉眼看到的都要多。”

郑淮明注视着她的侧脸,问道:“如果当时告诉你,读纪录片,以后是为了当一名电视节目的摄像,你还愿意读吗?”

“那我肯定不会……”方宜脱口而出,随即愣住了。

图卢兹电影学院也有摄像专业,她没有放进过候选。

“选你真正想要的。其他的,有我在。”

郑淮明的声音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方宜一时脑海有点乱。

长久以来的思虑本是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如今突然裂开了一条细细的缝,透进些光亮来。

“进二院第三年的时候,有医药公司高薪找我去做药物研发。”见她不再开口,他回忆道,“能拿到同期医生几倍的薪水,但我没有去。因为我读医的初衷,就是在临床治病救人、拿手术刀……”

说着,郑淮明抚摸着她的发丝,轻笑道:

“如果是你刚去法国缺钱的时候,我可能就同意了。”

这是他们第一次坐在一起,平静地说起分开那几年的事……

其实每一句风轻云淡背后,都是无数的不容易。就像其实考进电影学院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历尽了艰难,方宜更不敢去想,那时郑淮明刚毕业是如何攒出那么多钱给她。

方宜怔怔地望向他,几分心疼地攥住他的手指:“你还没告诉过我,你哪来那些钱寄给我……”

“很久以前就开始存了,那是……”郑淮明顿了顿,敛去眼中的伤感,弯了唇角,“那本来就是要给你花的钱。”

方宜懵懂:“什么意思?”

郑淮明却似乎不愿再说了,他关掉小灯,将她轻柔地搂进被子里。

“睡吧,明天还要工作。”

同枕而眠,明明之前已有许多个夜晚。

可今夜,两个人的肌肤相贴,亲密的温度渗入骨血,似乎是全然不一样。

男人已经闭上眼睛,英挺的眉眼下,那颗柔情的泪痣半隐。

“那些钱到底是怎么来的?”方宜追问,“郑淮明,你没干什么……”

“结婚。”黑暗中,郑淮明打断她的猜想,抬手将她紧紧抱住。下巴抵在方宜发顶,轻轻叹气道,“和你在一起的那一天起,为我们毕业后结婚攒的……”

一切归于安静。

方宜不禁眼角潮湿,往他怀里钻了钻,耳朵贴上郑淮明的胸口。感受着那平稳有力的心跳声,她闭上了眼睛-

纵使万般不舍,医院还有不少工作,郑淮明只来得及待一天,就因一台手术匆匆赶回北川。

清晨,心外办公室窗帘半敞,薄薄的秋日阳光照在瓷砖上,光影中飘动着尘埃。

郑淮明端坐在办公桌后,翻阅着住院病房刚递过来的检查报告。手边,一杯热茶氤氲着水汽。

忽然,一通电话打进他的私人手机。

传来李栩焦急的声音:“郑主任,您快来看看吧!门诊二楼这边有一个人,自称是方老师的母亲,吵着要找她。”

郑淮明按下电话,二话不说朝门诊大步走去。

正是门诊最忙碌的时候,大厅里人流拥挤、嘈杂不堪。但他还是远远听见了一名中年女人的叫喊声。

“怎么证明?还有没有天理了,我找我女儿还需要亲子鉴定吗?”池秀梅张牙舞爪,年过五十,一件鲜艳的玫红短袄,在人群中很是显眼,“她那个什么电影,不是在你们这里拍的吗?你把她号码给我就行了!”

可哪有母女之间连电话号码都没有?

李栩急得满头大汗,又不敢贸然:“是在我们这拍的,但方老师的手机号码是个人隐私……”

这礼貌的年轻小伙哪是池秀梅的对手,她看准了李栩好欺负,伸手就要抢他的手机。

李栩不敢动作,只能一连往后退。一旁两个护士见状忙去拉池秀梅,刚一碰到她的手臂,就乱喊道:“有没有天理,医生打人了——”

路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来,一片骚动。

“这里是医院,再大声说话就出去。”

一道沉稳清朗的男声响起,音量不大,却极其具有震慑力。

“小陈,叫保安。”

池秀梅只见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男人站在几步之遥,身材高大,气场凌冽,看上去是个说话顶事的。她愣了一下,不自觉噤了声,大气都不敢再出。

李栩连忙好言劝道:“方老师真不在医院,有什么事您先和我说,或者留个电话,我一定代为转达。”

池秀梅瞥了郑淮明一眼,声音明显小了些,不满道:“我和我女儿之间的事,你是她什么人啊?我犯得着和你说?”

李栩尴尬地站在原地,小陈护士已经带着两个五大三粗的保安赶过来。

“你们要干什么啊?拿保安吓唬人是不是!”池秀梅明显慌乱。

郑淮明注视着这个用愤怒掩饰底气不足的中年女人,他眉间紧皱,不免回想到一些纷乱的回忆——寒冬的火车站,摔碎的玉镯,和女孩绝望的哭喊……

他全然无视池秀梅,转向李栩。极其客气的话语中,是压抑的不耐烦,一字一句道:

“请她来会客室,有什么事,跟我说。”

————————

郑医生非常没安全感,他很怕她会后悔,所以之前都不敢(咳咳)-

加更加更~

清晰

会客室的木门被李栩轻轻带上,偌大的房间瞬间陷入寂静。

冷白的墙,一张长方的红木桌摆在中央,四角摆放深绿的植被。

郑淮明径直在桌对面坐下,挺拔的肩膀后靠,镇定从容,锐利的目光透过薄薄镜片,落在池秀梅身上。

池秀梅不自觉被震慑住,局促地站在门口,扯了扯短一截的袖子。

取下白大褂别着的签字笔,在修长的指尖转动两下,郑淮明淡淡道:“请坐。”

这一声像下了特赦,池秀梅连忙拖动椅子,椅腿与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面前这个男人胸前没有戴工作牌,看不出深浅。池秀梅掩饰不安,虚张声势问道:“你是这里的领导?你能把我女儿的电话给我?”

“我姓郑,是这次纪录片项目的负责人。”郑淮明不置可否,“方宜去出差了,您有什么需求可以告诉我。”

池秀梅胡搅蛮缠了几句,见他态度平和却丝毫不松口,只好将事情原委全盘托出。

按她所说,这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从七零八落的叙述中,郑淮明听懂了几分:家中原在海城乡下有一处老房子,如今卖了,政府还补贴了一笔钱。池秀梅是特意赶来北川给大女儿送钱来的。

“感谢平时领导的照顾啊。”池秀梅蜡黄的脸上堆着笑,“这孩子上大学以后,就一个人过了,我这都没怎么管……家里条件也不好,我好不容易把她妹妹给拉扯大,这下终于有机会能弥补一下了。”

得知池秀梅是一个人来北川,尚无住所。郑淮明叫来下属,替她安排了医院附近的酒店。

将人送走后,他坐在会客室里,眉头紧皱,指尖轻轻叩击着台面。

在医院工作这些年,郑淮明见过太多形形色色的人,自然一眼就看出池秀梅的动机绝不止“送钱”这么简单。

拿出手机,在方宜的对话框上停留了半晌,那小猫抱着摄像机的可爱头像,让他神色柔和了片刻。

指尖轻滑退出,郑淮明打通了另一则电话:

“老陈,麻烦你帮我找一个人,查一查她近十年都在哪里定居……”

“还有她在全国范围内的所有就医记录。”-

方宜听说池秀梅到北川找她,几乎是一结束工作就坐飞机赶了回来。

坐进黑色轿车,连日的疲惫总算缓解片刻,她接过郑淮明递来的热拿铁,垂头轻抿了一口。

“累了吧,先回家休息一下?”郑淮明体贴道,“洗个热水澡,吃点东西,晚上再去也不迟。”

方宜轻摇头,坚定道:“现在就去吧。”

回来的飞机上,伴随着千里高空的微微眩晕和嘈杂,池秀梅的面容早在她脑海中已不太清晰,唯有那辆驶向遥远山峦的火车还历历在目……

二十分钟后,方宜站在酒店走廊上,面对着眼前这道薄薄的房门,竟有些近乡情怯。

无论往事如何,池秀梅毕竟是她这世上唯一的近亲。

海城一别,已有近十年——说不喜悦、期待是假的,却有更多难以言喻的晦暗情绪占据心头。

郑淮明静静地陪在方宜身后半步,适时地抚了抚她的肩膀。

抬手轻叩,片刻房门从里面打开。

池秀梅苍老的面孔映入眼帘,年过半百,岁月在她松垮的脸上刻下深深的皱纹,宛如一道道干涸的河流。一双浑浊的眸子在看到方宜的那一刻,才蓦地亮了一下。

“小宜!你怎么不说一声就来了?”池秀梅一把拉住方宜的手,粗糙的指纹摩挲着,“听说你去出差了?累不累?”

母亲突如其来的热情让方宜有些无措,只笑了笑。

一句“妈”堵在喉咙口,竟是喊不出来。

池秀梅拉她进屋,正要关门,往后一瞥,就看见了站在身后的高大男人。她视线在方宜和郑淮明之间打了个来回,有些不自然地咳了声:“你们领导怎么也……”

郑淮明没有说话,却稳稳抬手挡住了即将合上的门,侧身迈进屋里。

这意味再明显不过。

池秀梅也不傻,没有哪个领导会帮着又订酒店、又接送的。这人看着气度不凡、位高权重,她心里乐开了花,却生出有几分忌惮。

“小宜,前些年妈带着初月去珠城,没想到那亲戚不肯帮我们,害得我们只能一边打工,一边住在工地里……”池秀梅说起以前的不容易,眼里满是泪花,“当时我自顾不暇,一直想联系你来着,今年才刚刚把(OYae)债还清……”

方宜摸着她满是厚茧子的手指,多年各处打零工、风吹日晒,让她确实比同龄女人看着还要衰老几分,心中不免酸涩。

“你别怪妈,当年你能考上北川,妈知道你肯定有能力……不像你妹妹,她才那么小,要不是跟我走,就只能生生饿死了。”池秀梅哽咽,一边抹泪,一边用余光瞧着站在后边的男人,声音放轻了些。

郑淮明却像看不懂她的暗示,将拎来的果篮搁在地上,丝毫没有要退远的意思。

池秀梅悻悻地垂头拉方宜在沙发上坐下。

“去年初月也毕业了,在一家琴行工作,日子总算好一点了。”她絮絮叨叨着些家长里短,说了好一会儿,才切入正题,“前年你太姥姥去世,家里海城乡下那套房子卖了一笔钱,之前是妈忽略了你……这钱本该有你的一份。”

来的路上,方宜已经大致听了这事,并不惊讶。

这位远房的太姥姥她并未见过,内心也难起波澜。

挡住池秀梅塞给她的银行卡,方宜略有生疏地说:“现在我赚的钱够自己花,这些钱您和初月留着吧。”

“妈知道你现在有出息了,这四万块钱虽然不多,但你一定要拿着!”

“初月刚工作,现在需要用钱的地方多。”

“你就听妈的话,好好拿着。”

两个人来回推了半天,说来说去都是车轱辘话,方宜只能先收进包里。

到了晚饭时间,郑淮明在附近一家广式酒楼提前订了包间。一桌菜点得丰盛、周到,池秀梅笑得合不拢嘴,一直拉着方宜讲话,从过去家里老房子的花园,念到她读初中时的趣事。

方宜心中五味杂陈,笑着一一应了,入口的佳肴却是如同嚼蜡。

郑淮明始终很少开口,不动声色地添茶、布菜。

快结束时,他出去接了两通电话,再进包房时,脸色变得有些僵硬。

“是不是医院有事?”借着添茶,方宜悄悄拉了一下他的衣袖。

“没事。”郑淮明淡淡道。

将池秀梅送回酒店,回家后,方宜先去洗了个澡。

等郑淮明从浴室里出来时,就见她抱膝坐在沙发角落,长发散着扑在手臂间,缩成小小的一团。

他连头发也顾不上擦,上前将人搂在怀里。

刚刚洗过热水澡,郑淮明身上尚有温热的水汽,带着沐浴露清冽的香气,将方宜包裹,她不自觉将头往他肩颈靠了靠。

郑淮明的掌心掠过她的脸颊:“其他的你别担心,我有一个做旅游的学妹,周末让她陪你们在北川好好逛逛。”

“嗯。”方宜闷闷地点点头。

池秀梅是说想在北川留几天逛逛,这要求不过分,却让她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的。

时隔十年再次见到母亲,方宜惊讶于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高兴,也因此隐隐愧疚。

“你说……”方宜有些迷茫,清澈的眼眸中映出一丝惆怅,“这么多年了,她为什么……”

郑淮明不自然地垂下目光,犹豫了半晌,还是偏过头轻轻吻她,安抚道:

“别多想,可能就是年纪大了,想借着房子的事再见见你。”

唇齿相依,方宜不愿否认,她很喜欢郑淮明的亲吻。这样的安慰极其受用,须臾就已经忘却了当下的烦恼,沉溺在这个温柔的吻里。

两个人潮湿的气息相融,方宜闭眼仰头迎合,指尖渐渐抓紧郑淮明的衣角。

已经决定了要在他最爱的时候分手,可她还是愿意去享受此刻的温存-

第二天清晨,郑淮明开车送方宜到电视台门口。

“那晚上我直接去海悦餐厅等你。”她倾身,蜻蜓点水地吻了他一下。

看着扎马尾辫的身影下车彻底消失在翼闸后,瞳孔中最后一抹柔软褪去,郑淮明抬手关掉车载音乐,昏暗的驾驶座骤然安静下来。

二十分钟后,二院门诊三楼。狭长的走廊尽头,挂着“超声室”的门牌外,郑淮明一身白大褂,戴着口罩并不言语。

护士小陈礼貌指引:“池阿姨,您里边请。”

池秀梅看清那三个字后,土黄的面色霎时难看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站在门口就是不肯进去,外边还有几个排队的病人,纷纷不满地抱怨。

“方宜工作忙,昨天见面看您脸色不好,我就自作主张了……现在中老年人每年体检是很必要的,可以排查一些基础疾病。”郑淮明温声说,“脸色蜡黄,带有褐色沉淀,掌根呈粉色斑块,很有可能是肝代谢的问题,保险起见,还是做一个检查比较好。”

池秀梅握紧拳头,气愤得满脸通红:“我做什么检查!我又没病,大清早的故意晦气我是不是!”

见委婉的劝告无用,郑淮明慢条斯理地从口袋中拿出一沓打印病例,翻阅道:

“六年前,您在珠城得过一次病毒性肝炎,入院五周,逐渐发展成肝硬化;一个月前,刚在珠城八院做过一次腹腔穿刺引流……二院的肝病科还是不错的,借这个机会复查一下,对您的身体有好处。”

这话无疑是拿针扎在池秀梅身上,戳破了她所有拙劣心思。中年女人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最终还是跟小陈进了超声室。

半小时后出了结果,报告送到手中,郑淮明只瞥了一眼便了然,将她客气地请到办公室。

他沏两杯热茶,搁在桌上,浅蓝色口罩上的一双眼睛深邃淡然:

“珠城十院的肝病专科位列全国,我恰好有一位朋友在那边……如果现在转院过去,或许还赶得上他出国交流前帮忙看一看。”

池秀梅不接茶水,怒目圆睁道:“你这是赶我走?小宜知道这事吗!”

郑淮明不答,兀自翻开桌上的检查单——

重度肝硬化,刚做过的穿刺效果不佳,情况不容乐观。此时来寻亲,恐怕是想利用这一笔卖房钱认回女儿,再以亲情要挟,让女儿为她治病送终……

治病花费是小,他知道方宜童年过得不幸福,唯独不愿她再伤心。

郑淮明眸光微暗,抬腕将薄薄一沓检查单“啪”地搁在桌上,动作不大,却极具压迫感:“如果她知道了,就不会是这个结果……”

“哪里的医院能比北川的还要好?!”池秀梅挣扎。

温和的话语中,隐隐透着不容回旋的狠厉,将选择放在天秤的摇摆两端:

“二院的名气虽大,但比不上专家经验丰富。现在直接做手术是最好的,周主任两周后就要出国,再耽搁下去,五年存活率会大大降低。”

这场谈判持续得非常短暂,池秀梅从一开始的嚣张气盛,愈发低默无言。

走廊上行人络绎,郑淮明亲自将她送到电梯口,不卑不亢地重复道:

“明天中午十二点,我等您的答复。”

池秀梅对他又厌又怕,无神的眼珠转了转,点点头,朝外边走去。

突然,不远处迎面跑来一个气喘吁吁的黑色身影。

来往的行人中,这个约莫二十出头的女孩在人群中激不起一丝涟漪,却在瞬间抓住了郑淮明的视线。

“妈,我说了你别来找她!这么多年没联系,你以为她真的会管你?”何初月气得快要发疯,一把拉住池秀梅,压低声音不满道,“能不能别去丢人!”

齐刘海,及肩直发,瘦长的脸颊。睫毛长而稀薄,一双黝黑的瞳孔中,透着淡淡的哀伤和愤懑。

即使时隔十多年,尖锐的回忆还是如潮涌,霎时崩断了郑淮明脑海中最后一根弦。

上一次见到这张脸,是在郑泽的葬礼上。面前这双浓重哀愁的眼睛,与那个一身黑裙的短发女孩逐渐重叠……

郑淮明瞳孔一颤,呼吸骤然急促。

眼前无数纷乱的画面如雪花般扑面,整个人被强行拖拽回那条暗无天日的泥泞小道。

一片混乱痛哭声中,有人用力地夺走了他捧在手中的遗像,将他推搡摔倒在地:

“你这个杀人犯,你不配拿他的照片!”

那张一晃而过的模糊面孔,在记忆深处突然变得尤为清晰——

是年少时她绝望猩红的双眼,众人拦都拦不住地朝他扑过来。

郑淮明如被雷电击中般颤栗不止,四肢百骸都被冰冷浇筑,一时动弹不得。

明明看见何初月抬眼看过来,却连背过身都无法做到。

————————

方方和郑医生复合的时候,就想好了要报复他分手的。

只是时候还没有到-

何初月这个角色其实蛮早就出来了,也有一些小细节暗示,不知道有没有宝宝猜中呢。

这应该是完结前的最后一个单元事件了~

止痛(2k营养液加更)

幸好,走廊上医生、病人来往不绝,穿白大褂的人影隐在人群中再正常不过。何初月的目光抬起浅浅扫过,并未多停留。

她转而继续训斥池秀梅:“你要多少钱治病,我们大不了去借,别让她看笑话行不行!”

“你要是有出息,我用得着跑到这里现眼……”

直到两个人的拉拉扯扯的背影完全消失,从郑淮明极端的恐慌中缓过神来,身体真实的感官逐渐回笼——

似乎有千万把小刀扎进胸腔,搅得鲜血淋漓。剧烈的刺痛从上腹一直蔓延到心口,郑淮明猛然踉跄,扶住窗台才勉强稳住身形。

他清楚这是应激性的疼痛,抬手狠狠地朝肋间按下去,试图强行压制住痉挛。

可是以暴制暴的动作没有效果,反而掀起更尖锐的抽动,霎时眼前一黑。

身边不时有人经过,郑淮明手撑着窗台边缘,艰难地吞咽了两下,连腰都不敢弯下,强忍着蜷缩的欲望,艰难地朝办公室迈步。

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没有做……

短短百米的距离,冷汗已经全然浸湿了薄薄的衣领,他掏出手机,给李栩播去一通电话。

“去宣传科打个招呼……”声音低沉暗哑,他强提一口气,断断续续道,“把全院我的简介和照片都撤下来……现在立刻。”

李栩茫然:“主任,为什么要撤啊?那么多宣传栏都要拿下来……”

郑淮明打断他,简洁明了道:

“现在去办!”

未等李栩回应,他已直接挂断了通话。

心外办公室的大门近在咫尺,旋开门把,再重重关上。

“咔哒”一声落了锁,与外界隔绝。

郑淮明靠在门边,豆大的冷汗从额角滑落。昏暗中,手机屏幕的微光照亮他惨白的脸色,颤抖着手将报告单转发给珠海八院的肝病科主任,询问是否能帮忙立刻将病人转入……

等不及了——

他绝对不能让何初月认出她,更承受不起方宜得知这一切的后果……

心脏像被撕裂般抽搐,按下发送键,郑淮明再也坚持不住,靠着冰冷的墙壁滑落在地上。将身体紧紧蜷缩起来,双手都已经用力抵进了肋间最深处,依旧无法强压半分。

为什么上天不肯放过他?

明明快要触摸到幸福了,指尖已经感受到温暖的光源在不断靠近。很多个瞬间,他曾天真地以为,自己也能像一个正常人那样去爱、去生活……

意识模糊中,郑淮明自嘲地弯了嘴角。

上天凭什么放过他?

一条鲜活的生命在最灿烂的年纪入土,原本美好的一家四口一夜之间分崩离析。

叶婉仪、郑国廷、邓霁云……他们哪一个不是受尽了岁月的折磨。

上天凭什么唯独放过他。

无数个熟悉的面孔,生动的、绝望的、哀伤的、刻在冷冷墓碑上的,飞快盘旋浮现着……仿佛一击重锤将那脆弱残破的器官碾碎,连脊骨都寸寸敲断。

“呃……”

痛到气管痉挛不止,急促吸入的半口气哽在胸口、郑淮明目光涣散地揪住衣领,白大褂皱得不成样子,高大的身影狼狈弯折。

太疼了——

男人微张的薄唇渐渐泛紫,肩膀在冰冷的瓷砖地上辗转挣扎。有一刻,他甚至存了放弃的念头,就这样窒息在这片黑暗当中,以死为这场漫长无望的痛苦谢罪……

可脑海中,还是有一个女孩笑着的脸若隐若现。

她清晨落在他脸侧的吻,还尚有一丝温度,将他从混沌中拖拽出来。

郑淮明凭着最后一丝理智,抬手砸向胸口。这是最粗暴,却也最有效的办法。

一下、两下,他用了狠劲,终是周身一颤,氧气疯狂地涌入肺部。

缺氧的眩晕中,剧痛和痉挛交叠着流入神经末梢。郑淮明意识到不能再这样下去,狼狈而艰难地朝文件柜踉跄着爬过去。

连撑起身子都没法做到,他拉开抽屉,胡乱地翻动着。

里面的药瓶和杂物哗哗作响,在死寂中被无限放大。半晌,终于哆哆嗦嗦地摸出了一管注射剂。

口服的止疼药对郑淮明来说,已经没有了太大的效用。

这是一种给急救病人使用的强效止痛注射液,起效迅速,效果极好。

第一次用,是月余前,他从高烧昏迷中醒来,从北川南郊急于去碧海找方宜,从小诊所开到一支。这是这一针让郑淮明发现,自己的身体对这种注射液耐药性低,镇痛效果好得出奇。

第二次用,是几天前。他落地渝市后,在极端恐慌和急切的等待中,他冲动下喝了酒,才鼓起勇气去见她。

但酒精的刺激也让他胃里痉挛不止,情绪郁结,两次生生痛昏在急诊,各类止痛药都不管用。眼看人已经快要休克,医生让他签下免责告知书才推下这一针。

这种注射液药效太猛,尤其对呼吸的抑制作用非常强烈,大城市的正规医院几乎都不使用,只有一些小城市或不正规的小诊所还有。

回到北川后,他找渠道买了一些,以备不时之需。没想到,才几天就派上了用场。

指尖捏住冰凉的瓶身,郑淮明毫不犹豫地抽了药,手却抖得厉害,好几次没法扎准血管。几滴透明的药液漏在皮肤上,渗着缕缕凉意。

他闭了一口气,缓缓将止痛药推了进去。

冰凉的液体顺着血管流动,几乎是瞬间,加快的心跳就在耳畔炸开。药管掉在地上,郑淮明双手一并掐进上腹,冷硬的器官仍在不断变形抽动,剧痛向上顶着心脏,带来一阵阵心悸和闷滞。

隐忍的呼吸声断断续续,越来越微弱。与方才一刹的窒息不同,一次次喘息宛如有千斤重,压得他连掀开眼皮都丧失了力气。

郑淮明知道这是最常见的副作用,索性将额头抵在文件柜上,合眼强忍着,等待镇痛起效。然而,强烈的失重感如巨浪将他席卷吞噬,整个人骤然就失去了意识-

晚上六点半,海悦餐厅顶楼。

这家西餐厅近两年备受年轻人追捧,胜在菜色新颖、样式繁多。此时正是用餐高峰,四周座无虚席。

之前方宜刷手机时,无意提了一句,郑淮明就悄悄提前半个月预定了位置。

池秀梅的突然到来,打乱了所有心思,方宜本说不来吃了。大概是看出她心情不佳,郑淮明还是执意以位置不能取消为借口,说好了今晚见面。

不想拒绝他的好意,方宜特意推了加班的拍摄,赶着晚高峰准时到了海悦。

可提出吃饭的人已经迟到了半个小时。

靠窗的景观玻璃上映着方宜的侧脸,她静静望向北川繁华的夜景。桌上的餐前点心只动了两口,已经凉透了。

“小姐,我帮您更换一份吧。”服务生热情地撤走。

“谢谢,不用了。”她笑笑。

电话打不通,微信也没有人回,心里空荡荡的。

方宜犹豫了一下,还是打给了李栩。

“没听说主任上手术了……”对面似乎在走路,背景有些嘈杂,“中午他还给我打过电话呢,可能是被其他科会诊叫走了吧。”

不想多打扰,方宜道谢后挂掉了电话。

优美的钢琴曲流淌,灯光昏暗别致,在这浪漫的氛围中,方宜有些疲惫地垂下头,揉了揉酸痛的额角。

又找不到郑淮明了。

相似的情景、痛苦的回忆,都让惴惴不安的感觉在方宜心中疯狂蔓延。

通讯录飞快下滑,却在冲动地点进周思衡的名字前顿住——

不至于,可能只是被工作临时叫走了。

但真的紧急到连一条语音都来不及发吗?

会不会是病了,或者出了什么别的事?

方宜清楚自己过于草木皆兵了,竟连一次迟到的晚餐都会引发无数猜想,但又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绪——

一切不过都是源自过去的累累伤痕。

正当她准备起身离开时,桌上的手机嗡嗡地震动起来。

屏幕上“郑淮明”三个字,让方宜一时不想去接。

手机兀自响着,安静下来,又一次响起。

直到第三个电话,她才按下接听。

听筒里的男声有些暗哑,带着浓浓的歉意:“对不起,我刚刚临时上了个手术……以为会很快结束的。”

“嗯……”方宜闷闷地应了。

“你还在德悦吗?我现在过来二十分钟,别饿着,你点菜先吃吧。”

郑淮明的理由依旧让人挑不出毛病,也足够体贴。

方宜盯着空荡荡的餐桌,忽然很不想见到他:“我已经走了,电视台有点事,联系不上你,就随便吃了点。”

“今天是我不好,对不起……”他没有坚持,“那你快下班了告诉我,晚上我来接你。”

“没事,你工作一天也累了。”方宜顿了顿,故意说道,“许医生也是这个方向,他顺我一程就行了。”

没等郑淮明回复,她直接以“导演找我,先挂了”按下了挂断键。

将手机倒扣在桌上,方宜一口饮尽柠檬水,酸甜清爽的液体流过喉咙,总算将胸口闷着的气冲淡。

这家西餐厅很难预约,尤其是如此漂亮的景观位。

她不想浪费这一个难得悠闲的夜晚,直接约来在附近互联网公司上班的好友。两个人点了一大桌菜品,一边闲聊,一边吃得一干二净。

德悦餐厅位于市中心,吃完了饭,两人又一起去商场逛街,买到了一件非常称心的浅棕色羊毛大衣。

直到深夜,方宜才手拎购物袋,哼着歌回到家。

门把“叮铃”一声解锁,她推门而入,只见客厅里一片昏暗。

郑淮明静坐在沙发靠门的一侧,手肘撑着下巴,竟是已经等得睡着了。大灯没有开,电视机里正播放一档新闻节目,兀自嘈杂,变幻的光亮照在男人的脸上,长长的睫毛下垂,映出淡淡的阴影。

方宜愣了一下,郑淮明向来睡眠很浅,她很少见他会在这样的环境里入睡。

她不自觉放轻了脚步,小心地把塑料购物袋搁在地上。

然而,这一点窸窸窣窣的声音还是将郑淮明吵醒了。他眉间有几秒的朦胧,抬头的瞬间,眼中是难掩的困顿和疲惫。

他脸色有些苍白,笑了一下:“你回来了……”

“怎么不进去睡?”

郑淮明的目光微顿在她手中的购物袋上:“我去电视台接你,保安说楼里已经没有人了。”

他坐在车里,看着大楼里的光一盏、一盏熄灭,出来的却都不是相见的人。

一想到他可能等了自己很久,方宜回屋的脚步停住,有些莫名道:

“我不是说不用接我吗?”

郑淮明单手摘下眼镜,神色依旧温和:“总是麻烦许医生不好,八院应该也挺忙的。”

方宜听了这话,顿时觉得有点好笑——明明是介意,还非得用这种冠冕堂皇的理由。

“不麻烦,特别顺路。”她刻意放平语速,像是轻快地讲起一件普通的小事,“今天是去拍外景,正好他也需要我参谋一下拍摄用的衣服,看到合适的,我也买了一件。”

说着,方宜晃了晃手里的购物袋,头也没回地转身走进卧室。

她洗完澡,顶着湿漉漉的长发穿过客厅,已经过了半个多小时,只见郑淮明还像刚刚一样坐在沙发里,丝毫未动。

电视里的节目已经转成了娱乐综艺重播,吵吵嚷嚷的。

细边眼镜捏在修长的手指间,他目光是转向电视屏幕的,却有些失焦,不知道是否真的看进去了。

方宜故作平静,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

听到身后郑淮明唤她的名字,声音中明显带着几分诚恳和无奈。方宜关上卧室门,将那半句道歉一并关在外面,打开吹风机吹头发。

不是多大的事,就是感觉很累。

她倒是宁愿他说,你是我的女朋友,以后不许坐其他男人的车。

轰隆隆的热风带走水珠,好似也将烦闷吹走些许。

突然,微凉的气息靠近,一双结实有力的手臂将方宜从背后抱住。郑淮明俯身,沙哑的声音伴随着吹风机的噪声传入她耳畔:

“别生我气了……”

方宜举着吹风机的动作微僵,热风源源不断地聚集在同一处,烫得她抖了一下。

她语气柔和,没有半分生气的意思:“别动,我在吹头发。”

郑淮明见状,低顺而有几分讨好地去吻她,干燥的唇落在耳侧。方宜偏过头,不动声色地躲开,却被男人几分着急地更紧禁锢:“下次我一定会准时的,今天对不起……”

方宜愣了一下,那股压抑了一晚上,连吃饭逛街都没能消解的火气瞬间从心中涌起。

他以为她在气一顿晚饭的迟到,自己是那么斤斤计较、无理取闹的人?

“我说了,现在别动我!”

方宜不自觉提高了声音,试图挣脱开。

郑淮明丝毫没有松手,甚至利用身高的优势将她紧紧笼住。

彻底恼了火,方宜用力挣扎,挥动着手臂往前转身。不料她使劲过了头,郑淮明似乎没有想象得力道那么大,她失去重心被梳妆椅绊了一下,踉跄着跌进了他怀里。

手肘撞在郑淮明胸口的一瞬间,方宜感觉到了,随之是他一声压抑到了极致的闷哼。

她连忙扶桌边稳住身体,但已经晚了,她眼睁睁看着郑淮明脸色煞白地折下腰,原本挺拔如松的身影轰然跪在地板上,肩膀不住地向前栽去。

方宜脑海里一片空白,动作比思维先一步反应,一把扶住他颤抖的肩,懊恼道:“你怎么了?我打到你了是不是……”

剧痛几乎将郑淮明拦腰折断,冷汗争先恐后地渗出毛孔,他咬牙忍住呼之欲出的痛吟,努力了两次,都没法说出话来。

胃里的疼痛本就是靠镇痛注射液强行压制的,晚上本就有了躁动的趋势,女孩手肘顶上去的瞬间,灭顶的刺痛让他差点失去意识……

不想让她担心,郑淮明尝试着撑住身子站起来,可稍稍一动,受刺激的器官就愈发痉挛。他一手攥拳顶住地板,青筋暴起,另一只手已经深深抵进胃里,不断施力,几乎要将脊背穿透。

眼见他连跪都跪不住了,方宜急得眼泪直打转,她哪见过郑淮明疼成这样,就连上一次胃出血,他都尚还有力气和她说话……

“叫救护车吧,二院近,直接去二院吧,行不行?”

郑淮明能感觉到,上腹的疯狂痉挛不同寻常,甚至有隐隐的灼热在翻搅。本就在创伤期,加上剧烈外击,很有可能是急性出血的前兆。

如果是他一个人在家,定会选择服用止血药生熬。可如今方宜在身边,他生怕再一次呕血吓坏她,更怕她为此自责……

汗珠从额角滴落在地板上,郑淮明艰难地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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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院距离金悦华庭仅几分钟车程,救护车呼啸而来。

出急诊的夏医生看见这张心外科熟悉的面孔,震惊得脚步慌乱。

抬上担架时,郑淮明几乎躺不住,从唇缝中挤出几个字来:“别……别声张……输液……”

夏医生为难:“主任,还是先去急诊——”

四肢如被冷水浸泡,唯有胸腹间被灼铁烙过。郑淮明摇了摇头,断断续续地念出几个药:“我有数,直接打……”

他的声音微弱,夏医生唯有弯下腰贴近才能听得一二,家属不被允许靠近担架床,方宜听不清对话,只见护士利落地拆开注射器,扎进郑淮明的血管,输液袋里的药源源不断送进去。

方宜即使心里恐慌得一团乱,依旧觉得这程序不对劲:“医生,不应该先去检查吗?怎么直接挂药了?”

可夏医生只抬头看她一眼,碍于身份,什么都不敢说。

但那些药输进身体,短短开过几个路口,郑淮明的脸色确实明显缓过来几分,也不似一开始那样紧紧蜷缩。

推进急诊时,他冷汗淋漓,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去我办公室打就行了。”

夏医生刚想拒绝,只听陪着一起来的小姑娘坚定道:“不可能,要是出什么问题怎么办?必须去急诊!”

“对,主任,还是去急诊比较稳妥……”夏医生连忙劝说。

郑淮明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目光触及方宜红彤彤的眼眶,还是默认了她话。

但或许是在工作场合自尊作祟,他怎么都不肯躺在担架床上,由夏医生搀扶着走进了大厅,在一个远离诊室的边角位置坐下。

那一块位置也空些,靠近急救通道,深夜时不时有血肉模糊的人推进来,地上成线的血珠堆叠,大多数病人都不愿坐在这个方向。

夏医生挂上几袋输液药,郑淮明深陷在铁椅中,身子前倾,手肘撑在膝盖上,紧绷地垂着头。他脸色依旧白得吓人,目光低垂着,即使身边嘈杂声中血腥气不断,依旧波澜不惊。

“为什么他们不给你做检查?那你来医院做什么!”方宜已经猜到七八分,但还是难以压抑内心快要满溢的不满和担忧,低声道,“你又不是内科,就觉得自己什么都懂是不是?”

“方宜……”郑淮明实在有些撑不住,轻叹出一口气,从上至下抓住了她的手,“我想睡一下……”

他的掌心满是冷汗,冰凉潮湿,连握紧的力气都没有,只虚虚地搭住。

方宜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但见郑淮明已经合上眼,只好闷闷地垂下头。她心里难受得要命,堵在胸口,咽不下去,也无法说出来。

心疼是真的,看到他难受,她真恨不得替他受着。可每每两个人发生不愉快,几乎都是以更极端的情况掩盖,没有哪一次他们真能平心静气地谈一谈。

上一次郑淮明追到渝市,以一场情动粉饰,这一次如是。

她承认自己爱他,会心软,更会心疼,可那些郁结的东西从未消散,只能以更深、更沉重的方式压在心底。

唯有念着终有一日的离开,方宜才能暂时喘出一口气,好像那才是尘雾濛濛中唯一的出口,不然她感觉自己简直快要被活活憋死……

过了一会儿,一名更年长的男医生赶来,胸口的名牌上挂着副主任的字样。他简单地询问了病史,查看正在挂的输液袋。

郑淮明轻声对她说:“我有点冷,帮我去护士站借一条毯子,好不好?”

方宜回来时副主任已经走了,却见他挂的药和之前不同。好几个药名字很长,她看不懂,数量明显少了几袋,不知是不是好的征兆。

猜到郑淮明是故意支开她,坐下却突然没有了再询问的欲望。

反正无论问什么,得到的回答都不知真假,他有的是借口。

郑淮明闭眼仰靠在椅背上,但方宜知道他没有睡着,满额的冷汗,喉结时不时艰涩地吞咽着。她也心如刀割,拿纸巾一点点沾去汗水,默默握着他的手指,用自己的温度暖着。

挂完第一袋药,郑淮明已能勉强站起来。在急诊坐了一会儿,已有两三个医护认出他,他逞强地说什么都不愿再待,要回心外的办公室去。

方宜拗不过他,见他颤颤巍巍地要自己走,只好上前扶住。

就在这时,抢救通道的自动门“滴”一声打开。两名护士推着担架床往抢救室跑去,混乱中,依稀听得“急性腹水感染”“立刻穿刺手术”的片段。

一个年轻女孩跟在末尾,踉跄间,她蓬乱的长发中露出半张哭花的脸。

那眉眼如此熟悉,即使十多年未见,依旧有少时的影子,更有某种血缘中冥冥的感应。

轰雷在脑中炸开,方宜不敢置信地冲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