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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医生来见方方最后一面的,他觉得自己没有“明天”了,所以求她别说分手。
会抢救回来的,郑医生还要学会怎么爱人,还要和方方一起真正幸福下去。
祈祷
手术室门前瓷白的地面上,鲜红血滴被担架床的轮子和脚步踩乱,沿着走廊,深深浅浅、一片斑驳。
那是刚刚推进去时,郑淮明随着颠簸无意识呕出的血。无菌铺单浸透了,顺着边角一路淌下来。
轻飘飘的信纸散落,染红了边角。
心口像被重物锤到粉碎,方宜哭得撕心裂肺,几乎要背过气去。
他闭口不提、轻描淡写的“双亲去世”,竟是如此痛苦到惨烈的一段过往……
将家庭所有不幸的过错都揽在自己身上,愧疚、自责、后悔于一次次深夜蚕食着这个男人的血肉。
方宜回想起那日的车站提分手,自己那一句脱口而出的“你太自私了”,想起郑淮明紧抱着她剧烈颤栗的肩膀,她痛得恨不得杀了自己……
明明直到只剩下一具空壳,还在努力善待别人——
他救人无数,却没能救得了自己。
那副光鲜亮丽、温柔至极的外表下,内心早已千疮百孔,还是强撑着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想去爱她。
方宜泪流满面,因过度的悲伤而缺氧,整个人止不住地发抖。她咬破了唇角,满嘴的血腥气,一遍又一遍地喃喃着:“我不知道……对不起……”
要是她知道他很痛就好了,要是她早一步察觉他已经一步步陷入绝望的深渊就好了……
这一刻,浑身沾满了鲜血,方宜心里没有怨、也没法恨了。
——没有人教过她该怎么去爱。
无论是继父何志华的暴怒和抽打,还是池秀梅那永远躲在厨房油烟机后的臃肿身影……面对爱人的隐瞒和回避,她本能地与之对抗,甚至用违心的狠话来自我保护,伤人伤己。
突然,手术室的打开了。
李栩从里面走出来,他的手术服上全是连片血迹,深浅交叠,看着极其惨烈。
所有人紧张的目光都盯向他,方宜心脏漏跳了一拍,不知哪来的力气先一步冲上去:“李医生,他怎么样了?”
她眼中满是猩红血丝,碎发因泪水胡乱沾在脸侧,憔悴不堪。
作为一名身经百战、面对过无数悲痛家属的医生,李栩第一次没有了说话的勇气。他不敢直视她,艰难摇了摇头:
“做……做好心理准备……”
他手上的,是第三张病危通知书。
郑淮明胃穿孔的位置很不好,不得不进行部分切除。可他失血量太大,身体已经亏空得不成样子,还产生极强的耐药性,切到一半大出血就引发严重的心律失常,血压一度降到濒危值,又一次心脏骤停。
若是再有第三次,恐怕再顶尖的医生都回天乏术。
然而,躺在手术台上的男人根本没有任何求生的意志,一次次在生与死的边缘徘徊,他都在往下坠。
听完这句话,方宜吓得连哭都哭不出来,脊背止不住抽动。她手抖到拿不住笔,两次掉落在地上,最终还是金晓秋握着她的手,哆哆嗦嗦地把名字签上。
周思衡背过身去,平日惯会嬉皮笑脸的人拳头紧攥,用力到骨节爆发出“咔咔”的响声,随即一拳重砸在墙面上,深深地埋下了头。
金晓秋掏出工作卡,红着眼就要里冲:“让我进去!”
“周主任和陈主任都在里面,你进去干什么?”周思衡一把拉住她,声音竟有些抖,“晓秋……晓秋,你冷静一点……”
随着李栩最后一线衣角在手术室门后消失,一直呆站的方宜忽然踉跄着扑了上去。
大门厚重肃白,无比冰冷。
她拼了命地拍打、抓挠着,指腹上的血迹蹭出一道道交叠短痕,失控哭道:
“郑淮明……求求你……”
可惜隔着层层门卡,这声音不能传进那焦灼的手术间,更没法进入她心心念念爱人的耳畔。
“求求你……郑淮明,再坚持一下,再撑一会儿……不要丢下我一个人……”方宜绝望地哭喊,嘶哑的嗓子几乎发不出声,身子脱力地顺着大门滑落,“我不要其他人……除了你,我不要别人……”
“手术中”三个鲜红的字始终亮着。
方宜的悲怆如泣如诉,让现场的好友都没法、也不敢去劝,生怕触伤了她心中那岌岌可危的线。
金晓秋半跪在地上,托住她颤抖的肩膀,忍不住偏过头去哽咽。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气氛越来越压抑。
方宜不断哀求着,祈祷上天能再给她一次机会见到他,一遍又一遍地求他再坚持一会儿。
她不敢想——那穿着白大褂、永远对她笑得温柔、宠溺的男人,那几个小时前还真切站在雪中将她紧紧搂住的怀抱,那一次又一次触上唇角的柔软眷恋,真的会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十八岁在海城河水中将她托起、浑身湿透的少年,二十五岁站在北川校园樱花树下意气风发、爽朗温润的恋人,还有三十一岁西装革履、沉稳斯文,无数次深情注视着她的爱人……
无数画面在脑海中浮现,历历在目。
第四张病危通知书递出来的时候,她情绪彻底崩溃了。
“郑淮明……你要是死了,我下个月就结婚!”方宜声嘶力竭,用力锤着墙壁,任周思衡和金晓秋两个人都拉不住。一拳又一拳下去,她纤细的指节上充满了淤血,“我说到做到……立刻结婚,彻底把你忘了!”
说着,她忽然想到什么,恐惧地捂住自己的嘴。
“我永远都不结婚……我把你的骨灰放在客厅里,守着你过一辈子……”她泪流满面,几近虚脱,喃喃道,“郑淮明,你听见了吗……你要是敢死,我这辈子都不会幸福,我长命百岁、孤独终老……”
空荡荡的走廊里,回响着女孩越来越低哑的哭喊。
所有人心如刀割,却又都无能为力。
从凌晨时分,到天际泛白,整整六个小时过去。方宜哭得昏昏沉沉,连抽噎的力气都没有了,软靠在金晓秋怀里发抖。
或许神明(PJjW)真的听到了她的祈祷,后半夜没有再递出病危通知书。
六点刚过,“手术中”的灯骤然灭去。
一名五十多岁的中年男医生缓缓走出来。贴着额头的手术帽边缘早已湿透,他接下口罩,露出一张历经艰辛后疲惫至极的脸。
“这次穿孔太严重,失血量过多,又切除了一半胃才止住。”周主任表情凝重,简明扼要道,“现在情况很危险,只能先转到重症监护室观察。”
几年前这名优秀的医生进入二院,待人谦逊温和,工作能力极强,又认真负责。他是亲眼看着郑淮明如何一步步走上来,坐上二院历史上最年轻科主任的位置。
如今却无声地躺在病床上,九死一生。
如果不是他刚好值班在医院,整个北川市恐怕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将人救回来。
周主任叹息:“能不能挺过去,还要看之后的二十四小时……情况不容乐观,家属做好心理准备吧。”
目光扫视一圈,除了两位本院的医生,最终落在那个悲恸到簌簌发抖的年轻女孩身上。他见过她,月余前在行政楼走廊上,当时似乎在和郑淮明争执什么。
周主任终究还是不忍道:“他现在没有求生欲,家属找机会多和他说说话吧……生死就算是一瞬间,哪怕是昏迷中的病人,有时家属的声音也能拉上一把。”
经过一夜精神上起起伏伏的折磨,方宜的思维已经有些迟钝。
——做好心理准备。
短短六个字,多么残忍。
在这个世界她唯一的爱人身上,一晚上听见了两次。
什么意思?
悲痛交加,头痛欲裂。四肢都已经失去了知觉,方宜苍白的嘴唇抖了抖,想问什么叫“能不能挺过去”,想问什么是“不容乐观”,还想问什么时候能进去看郑淮明哪怕一眼。
然而,短促的气息在喉头流过,她还未能念出声音,整个人就眼前一黑,如同抽断了筋骨软倒,瞬间失去了意识-
一片黑暗眩晕中,有什么在拉扯着身体。
右臂刺痛发麻,方宜一阵一阵地发冷。她感到极致的困倦,连抬起肩膀都做不到,但冥冥之中,心慌和急切又催促着她醒来。
方宜艰难地掀开眼帘,发现自己置身于朦胧的晨光中。
薄薄的雾气弥漫,四周是熟悉的单人病房。她趴在病床边,一抬眼,撞进了一双漆黑幽深的眼眸。
万籁俱寂,窗外的微光落在郑淮明的脸上。他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正偏过头静静注视着她。
那目光极其温柔地抚过她眉眼,带着深深的爱意。
“郑淮明……”
视线相触,一股暖流滚过四肢百骸,方宜怔怔地唤他的名字。
她轻轻伸手,想要触摸他苍白的脸颊,可指尖像有千斤重,无论如何都无法抬起。
心中涌起猛烈的恐慌感,方宜用尽全身的力气想要抓住他,距离却越来越遥远……
白雾越来越重,男人清俊的面容忽然消失不见,卷入了朦胧的漩涡。
胸口刀割似的翻搅,方宜呼吸越来越急促,奋不顾身地纵身去追——
“郑淮明!”
空气推搡着涌入肺腑,方宜猛然睁开眼睛,是一片白茫茫的天花板。
那股窒息感依旧没有散去,她惊慌地想要坐起来,却因无力而重重摔回了病床上。
“别动!”金晓秋一把按住她输液的右手,“你吓死我了!你现在感觉好一点没有?”
手术室。胃穿孔。医院。
神志瞬间回笼,心脏快要从嘴里跳出来,方宜急切问道:“郑淮明呢?他怎么样了?”
说着,她就挣扎着要从病床上爬起来。
“他还在重症监护室!没事……他没事……”金晓秋心疼地扶住她,“你别急,还没到能探望的时间,你再躺一会儿,好不好?”
听到那句“没事”。
方宜后知后觉一阵眩晕,用力地闭了闭眼睛。
再睁开时,视线才算清明了些。墙上的时钟堪堪指向数字八,她连晕倒都无法松懈半分,只过了一个多小时而已。
连日疲劳,加上情绪过于激动。
葡萄糖,加了少量的镇静剂,正通过右手背的针头缓缓输入血管。
刚刚郑淮明的脸还在眼前,他还用如水的目光注视着自己……那是上一次他胃出血,在碧海时的回忆。
方宜眼眶瞬间红透了,她死死抓住金晓秋的手,哀求道:“能不能让我看他一眼……你有办法的吧,就一眼,隔着玻璃也行……”
重症监护室的探视要到十点,她等不及了,哪怕一分钟都等不了。
触及方宜焦灼如火的目光,金晓秋别开视线,蹙眉轻点了下头。
那句“没事”是假的。
金晓秋不忍心告诉她,更怕她刚醒来受到这样的打击会再次晕倒——郑淮明才推进重症监护室,就再次心律失常急救了一次。
就像周主任说的,生死就在一瞬间。她怕方宜留下遗憾。
十分钟后,金晓秋刷工作证带方宜从十层绕进了一条长长的通道,来往偶有医生和护士投来怪异的目光。
走到通道尽头,一扇自动门像两边展开,金晓秋带她换上无菌服,走了进去。
惨白压抑的空间里,一眼望去有十几张病床。巨大的监护设备轰隆隆作响,无数小红点像是一双双冷酷的眼睛,漠然俯瞰着病床上一个个在死亡边缘徘徊的生命。
方宜茫然四顾,心脏像被一双手捏住般刺痛。
忽然,她瞳孔一缩,霎时竟没有了上前的勇气。
只见最右侧的病床间,郑淮明无知无觉地平躺,高大的身形压在密密麻麻的设备之中,显得那样虚无缥缈。他脸色霜白到几乎透明,胃管从口中延伸出来,源源不断地往外抽出液体。
他喉咙处的气管被纱布和仪器固定,随着氧气的输入,胸腔被动地微微起伏。还有数条管子在床边缠绕,用药液和仪器,强行吊住这条自我放弃的生命。
一切都是寂静无声,唯有监护仪上的数字还在不断波动。
郑淮明平日明明是那么自尊要强的一个人,就连胃痛到发抖都不肯弯一下腰,就走不稳路都不愿她上手搀扶……
身后医护来往,方宜站在一步之遥,盯着病床上不省人事的男人,眼泪再也压抑不住地淌下来。她紧紧捂住嘴,强压着自己不能哭声出来,肩膀克制地颤栗着。
金晓秋看得心碎,目光不敢多停留,转身叫住了一个经过的男医生,询问情况。
李栩的视线在方宜侧影上一顿,低沉道:“刚刚醒过。”
声音很小,几乎淹没在仪器的轰鸣中,可方宜还是听见了,激动地追问:“他醒了?”
李栩表情却不像喜悦,轻点了下头。
“那是不是说明他脱离危险了?是不是没事了?”方宜本就体力不支,因这句从天而降的喜讯而腿脚发软,扶住玻璃墙才稳住,“什么时候才能从监护室出来?”
在她的印象里,人能醒来就说明已经挺过了难关。
然而,当探寻的目光扫过李栩和金晓秋的脸,他们面色皆不轻松,没有说话。
方宜仿佛被一盆冰水从天浇透,嘴角凝住,呆呆问:“什么意思?”
李栩不忍再让她心存幻想,犹豫了一下,捡了最委婉的词句:
“他对镇痛药物的耐药性太强了,包括麻醉和止痛泵……”
以前那种药是万万不能再输的,可医院现有的镇痛药物对郑淮明来说都没有大用了,哪怕是注射了最大的剂量,也远远达不到止疼的效果。
就连麻醉都只能达到极短的效果,还没推下手术台,就开始因剧痛辗转,冷汗直流。
后续的一些列插管、清创、二次抢救,几乎是在人具有知觉的状态下完成的——
郑淮明短暂清醒不是因为身体机能的好转,而是生生被痛醒,又痛昏过去,反反复复。
李栩还没说完,金晓秋已经呵止了他。
可这短短一番话,方宜已经心痛到快要承受不住了,她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划过一道道血印,哽咽得无法自抑。
突然,身侧的仪器发出“滴滴滴”的刺耳声响。
心率仪上的红色数字骤降,不断闪烁。
像是感受到了她的靠近,郑淮明夹着血氧仪的指尖微蜷了两下,胸膛剧烈地起伏。
方宜的脚步比李栩还要快一步,扑到了床边:“郑淮明……郑淮明!”
郑淮明脸色青白,双目紧闭,脖颈陷在枕头间,整个人不受控地微微挣扎。他非常痛苦,豆大的汗珠瞬间从额角滚下,喉管里发出梗塞的杂音。
“郑淮明……你能听见我说话吗?我是方宜……我在这里……”
方宜的手指死死扒住栏杆,想离近一些,又怕伤到他,用颤抖声音一遍遍重复。
短短十几秒时间,郑淮明竟艰难地微微掀开了眼帘。
他半阖的双眸涣散迷离,盛满痛意,虚焦在女孩满是泪痕的脸上,意识似乎时有时无。
方宜竭尽全力地叫他的名字,声泪俱下:“郑淮明,你坚持一下好不好……我一直陪着你,我爱你……”
她多么希望他能听见。
只见郑淮明毫无血色的薄唇无力张开,更无法闭合,却在万分艰涩地微动。
意识到他是想说什么,方宜俯身努力凑过去,屏息强忍住颤抖,努力分辨微那不可闻的声音。
郑淮明插着胃管,几乎无法发出声音,极轻极促的气流声,勉强构成几个若有似无的音节,混杂在医生急救检查的嘈杂中。
终于,方宜听清了他的话,脸上霎时褪尽血色。
下一秒,她还来不及抬起头,就闻到了扑面浓烈的血腥气。
她猝不及防被一股力量狠狠地向后扯去,白大褂的背影掠过眼前。
“快!再上一支镇定!”
“不行——来不及了,叫周主任,就在这里开!”
监护仪器的警报声越来越响,又有两名医生冲了过来,护士连忙将蓝色的遮帘拉上。
在帘子未完全闭合的一瞬间隙里,方宜看见了让她呼吸都骤然停止的一幕。
郑淮明胸膛剧烈上挺,随着颤栗不断呕逆,胃管溢满了血,大股鲜血开始从他口中呕出来,浸湿了枕套和床单……
他双眼再次合上,半搭在床边的手指彻底软下去。
方宜重重摔倒在冰凉的瓷砖上,失神地望着那帘子后的千钧一发。
浑身血液都是冷的,从手指到头顶都在直直发麻。
哪怕已经在鬼门关走了一趟,哪怕朦胧中听见了她无助的哭喊——
他反复念的三个字是,不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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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不会太虐了。
但这个过程,是方方越来越坚定再也不放开郑医生。
郑医生很爱方方,但方式不对,非常需要方方拉他一把。但因为方方也没有得到过爱,她似乎又一次次本能地对抗、放狠话……
他们童年都是没被家人爱过的小孩,而这种伤痕,可能也注定他们会相爱-
下一章两个人会见面的。
后面大概不会立即甜的……不太可能吐一次血所有问题都解决了,不过这也是这本书的最后一个小单元了,名叫理解、释怀和重新拥抱。
镇定
方宜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被带出重症监护室的。
窗外大雪纷飞,她呆呆地蜷缩在走廊边角的地面上。
时间陷入了虚无,面前病人家属和医护来来往往,在这个充满悲欢离合的地方,最多只有陌生人瞥她一眼,漠然走过。
郑淮明那虚弱飘忽的三个字,反复在她脑海中盘旋。
不值得。不值得。
他早已被绝望和痛苦吞噬,失去生的意志,放任自己坠入无底的深渊。
方宜想哭,可悲伤到了极点,神经突突地跳着,连痛哭都没有力气了。
她双臂紧紧地环住自己的膝盖,用力到指尖发红,仿佛昨夜的大雪中,她环住了郑淮明俯身浸满寒意的肩膀。
想起他那句颤抖的“你有没有后悔遇见我?”,灼热急促的气息喷在她的脖颈,一遍一遍焦灼的呢喃“不要回答”……
上楼后他强撑着惨白的脸色,两次低微地恳求:“有什么事……都明天再说吧……”
这一刻,方宜终于懂得,她所爱的人一直以来承受着多大的痛苦和绝望。
太晚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抬起头,看见了金晓秋忧虑疲惫的眼睛。
“暂时稳定了。”
金晓秋眉头微拧,浅蓝医用口罩的上沿,有被泪水濡湿的痕迹。她嘴唇无力地张了两次,还是艰难地说道:
“这两天……我把值班室腾出来给你住,别……别离开医院……”
值班室在住院部十楼,距离重症监护室从连廊过来不到五分钟。
方宜呆呆地看着金晓秋,一时连呼吸都被扼住,似乎不敢相信她在说什么,希望是自己理解错了含义。
然而,金晓秋沉默着,极缓地摇了一下头。
郑淮明情况很不好,如果真的撑不下去……从理智上说,她怕方宜错过最后一面,留下一生的遗憾。
但从情感上来说,她太明白这句话有多么残忍。
“晓秋……你是不是在骗我……”方宜不敢置信地直发抖,连站都站不起来,哆哆嗦嗦地拽住好友白大褂的一角,哽咽道,“不要……晓秋……我不住,我不住……”
金晓秋的心同样在滴血,她凭着最后一丝力气,将方宜拉进自己的怀里,一遍又一遍地念着:“方宜,你要相信他……”
狭长的走廊上,两个身影紧紧依偎,淹没在众生喧嚣中。
雪越下越大,沉沉地压向整座无辜的城市,也同样重重落满了每个人心头-
郑淮明刚经过一次抢救,当天没有再允许方宜进去探视。
她哪也不愿去,在门口走廊上守了一整夜。
第二天清晨,方宜终于再次见到那张日思夜想的面孔。郑淮明仍深陷昏迷,被冷汗浸湿的碎发陷在枕头间,整个人无知无觉,唯有胸膛随着氧气的流入微微起伏。
郑淮明左侧的病服被挽到上臂,导管针头深深扎进他手肘内侧的血管,药水正缓缓流入。针头四周泛着大片淤紫,在苍白的皮肤间尤为惨烈。
方宜的视线缓缓向下,落在他被束缚在病床栏杆的手腕上。
削瘦的腕骨突起,上下两寸尽是数不清的血瘀和伤痕,青紫交叠,触目惊心。不知道郑淮明痛到什么程度、多用力地挣扎,才会被本就宽软的医用约束带勒成这样。
没有人告诉方宜他经历了什么,可她只一眼,就眉头一酸,忍不住落了泪。
那只曾无数次稳稳牵住她、骨节分明的手,如今下垂着搭在床边,方宜小心翼翼地触上去,是比金属栏杆还要渗人的冰冷。她不敢用力,只能轻轻用自己温热的手指覆上去,一点、一点地暖着。
可源源不断冰凉的药和血输进来,男人二十四小时内多次失血到危险值,从掌心到指尖都僵硬寒凉到了极点,方宜无论如何都暖不热。
只有短短的三十分钟时间,相见的每一秒都那么宝贵。
方宜吸了吸鼻子,强迫自己不许哭:“郑淮明,十五年前你第一次见我,就从江里把我拉上来,救了我一命……你还记得我当时的样子吗?我才十五岁,在读初中,那时候我很瘦很小,扎一个马尾辫……”
“你应该不记得了,当时我在你眼里只是一个陌生的小女孩吧……不记得也好,当时我从水里爬出来的样子肯定一点不好看……”
四周全是监护设备规律的“滴滴”声,一片死寂。
她声音不停发颤:“你怎么那么好啊,你又不认识我,就敢跳进那么深的水里……”
“后来我追着你到大学,才发现你对每个人都这么好……”方宜还是忍不住咬着嘴唇哭了,“可你怎么不对自己好一点?你怎么能唯独对自己这么残忍……以后我对你好,千倍万倍地还给你,好不好……”
她潸然落泪:“我没想过要真的和你分开……要是知道你那么难过,我不会说那些话的……我只有你了,你别丢下我一个人,好不好?”
平时郑淮明看见她掉一滴眼泪都会心疼地手足无措,第一次,躺在病床上昏迷着的男人没有、也无法对她的哭泣做出任何回应。
然而,一旁心率检测仪上,闪烁的数字却忽然上升。
方宜心头一颤,紧攥住郑淮明的指尖:“你能听见是不是?你真的能听见……”
“在贵山的时候,你答应我要重新买一对戒指,等你醒来,我们一起去挑好不好?……”她又自顾自说了好多话,将回忆的点点滴滴串联,只求他能多听见哪怕一丝自己的声音。
眼看时间已经要到了,方宜实在是不舍离开,眼眶通红着,目光眷恋地描摹过郑淮明深邃的眉眼。她那么希望,此时他能睁开眼看看自己……
忽然,她俯下身,一个小心翼翼的吻,隔着薄薄的口罩,落在他眼角的泪痣上。
相触的瞬间,她心间像有电流穿过——
方宜轻轻眨眼,一滴滚烫的泪水落下来,染湿了郑淮明苍白的侧脸:
“不要放弃……就算是为了我,不要放弃……”
郑淮明静静地躺着,往日强大可靠、挺拔如松的男人从未显得那样单薄、脆弱。
这一次,监护设备上的数字再没有了回应。
探视的时间结束,一名陌生的男医生走过来,将方宜请出去。她留恋地一步一回头,他的面容终究彻底隐在了沉重的仪器之间。
从此以后,方宜每天都会陪在病床边和郑淮明说话,即使探视结束,也固执地在病房外守了一夜又一夜。
郑淮明再没有在她面前醒过,作为回应的,只有他深陷昏迷的寂静。
但也是从这天起,郑淮明的各项指标奇迹般地没有再恶化下去。
李栩说,他醒得少或许是件好事,至少说明他不再一次次反复受困于剧烈的刺激和疼痛。对于这具千(uOdb)疮百孔的身体来说,是机能自我恢复的基础。
七天后,郑淮明情况稳定,得以转出重症监护室,住进了住院部顶楼的单人病房。
为了尽快促进自主调节,周主任酌情撤去了部分体外输液和循环仪器,但这也意味着在恢复初期,他的身体会承受更大负担。
不到一天,郑淮明疼醒了三次,却又没有真正清醒过。他在昏迷中剧烈挣扎,生生将手上的约束带扯断,整个人侧蜷起来,意识不清地簌簌发抖。
方宜来不及拉住他瞬间抵进上腹的手,刀口撕裂渗血,心率和血压发出刺耳的警报。
她眼睁睁地看着医生强行将郑淮明按住肩膀展平,一次次徒然地增加止疼药和镇定剂。冷汗湿透了他里外的衣服,可没长好的刀口不能泡着,只能再重新清创、包扎,满病床的斑驳血迹,触目惊心。
这么多年从没有说过一句疼的男人,胸腔中传出一声声支离破碎的闷哼。
哪怕说是心脏一次次撕碎再黏合也不为过,后来方宜心疼得不敢多看一眼,背过身死死掐着自己的手臂,指甲在皮肤划出了一条一条血口子。
她在病房里支了一张小床,依旧寸步不离地陪着。但当沈望提出转交工作时,方宜没有犹豫地拒绝了,她揽去了团队中所有线上剪辑和资料整理的工作,一边守着,一边用笔记本电脑办公。
很多个深夜,黑暗沉寂的病房里,只有监护设备闪烁的红点,和她不断点击鼠标的声音。
不想因为个人原因,拖累了其他同事,另一方面,方宜也怕自己一闲下来,就会无法自抑地胡思乱想、担忧害怕。
郑淮明再一次意识清明,是在转出监护室三天后的傍晚。
飞雪的笼罩中,不到五点,天色已然暗沉下去。病房里没有开灯,灰蒙蒙的一片。
黑暗混沌中,剧烈的疼痛涌入四肢百骸,拉扯着郑淮明的神志。没有哪里是不疼的,甚至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仿佛一把尖刃在每一寸神经上反复切割,将他在地狱中磋磨,无法解脱。
就在痛苦中来回挣扎,陷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泥潭中时,他隐隐听见了一个女孩急切的呼喊。
“郑淮明……你忍一忍,我叫医生了,医生马上就到……”
“你别吓我……怎么疼得这么厉害,早上已经加过一次止痛泵了,不能再加了……”
意识翻搅,他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却能辨别出她在哭,哭得如此焦灼、如此担忧。
眼帘像有千斤重,任他无论如何都没有力气掀开。
可女孩带着哭腔的声音越来越伤心,郑淮明攒尽全身的力气,喉咙深处梗塞着发出一声低吟,极为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光线涌入,模糊的视线里,是他永生眷恋的一张脸。
方宜漂亮的杏眼哭得通红,盈满朦胧水光,睫毛湿淋淋的,眼泪顺着脸颊直往下流。长发散落在肩头,因激动而微微晃动。
她的目光深深注视着他,朱红的唇一张一合。
郑淮明满心悲哀,也许是上天对他的惩罚,为什么连回光返照,都不能再看见一次她笑起来明媚的样子?
也好,还能再见她一次。
郑淮明挣扎着,想要看得真切一些,但随着视野清明,胸腔的闷滞和堵塞也随之加重。喉咙一阵阵地刺痛,他几乎无法喘息,痛苦地无力后仰着,想要多汲取一丝氧气。
一道透骨的剧痛冲破耳畔,无数噪音突然涌入他的耳畔。
“郑淮明……你是不是醒了?你能看见我吗?”
这一刻,他听清了她的声音。
郑淮明猛然意识到,这里不是天堂的入口——他竟然还活着。
视线艰难地聚焦,只见方宜哭得双眼红肿,消瘦苍白的脸颊上满是泪痕,长发散乱枯燥。她明显瘦了,那双笑着最好看的眼睛里,满是害怕和担忧,整个人憔悴不堪。
为了他,她一定是受苦了……
明明全身已经痛得无法呼吸,可郑淮明还是感到胸口被紧紧攥住,心疼得无以复加。
不要哭……
更不要为他哭……
郑淮明想说话,可一阵阵短促的气息划过喉咙,像斧头生割般疼痛,随着用力泛起丝丝血腥。
逐渐的,他感觉到了压在脸上氧气罩的重量,高浓度的氧气挤入鼻腔,却无法涌入肺腑,缺氧得浑身痉挛。
“医生,他好像呼吸不上来,怎么回事?会不会有危险?”
“前两天刚刚气切封管,他心肺功能弱,这是正常的。小陈,把氧气再调大一点。”
气切。
郑淮明怔怔地捕捉到这个词。作为一名医生,他知道抢救气切意味着什么,更不用看就知道如今的自己会是如何惨烈的模样。
她这几天是怎么捱过来的?
他不值得……
方宜紧紧盯着郑淮明冷汗涔涔的脸,冥冥之中,她觉得这一次他痛醒的反应不太一样。终于,她看见他涣散失神的瞳孔缓缓聚焦,似乎在自己脸上游移了一瞬。
“郑淮明!你是不是醒了?你是不是能看见我?”方宜喜极而泣,胡乱擦掉脸上的眼泪,“你终于醒了……你知不知道我快吓死了……”
生怕他再一次陷入昏迷,她攥住他冰冷的手,倾诉着自己的爱意。
曾经矛盾与别扭中难以说出口的话,这些天,方宜已经哭着说了无数次:
“郑淮明,我爱你……我爱你……你能听到吗?我再也不会放开你了……”
我爱你。
这三个字像冰锥刺入心脏,郑淮明疼得浑身一颤。
明明早已心如死灰,甚至接受了死亡的结局,可从心爱之人的口中听到这句话,还是蓦地将他烫了一下。
不要这样……
他从不怀疑,这个善良心软的女孩一定不会丢下病成这样的自己。哪怕是个陌生人,她都会停下脚步,更何况相恋过这么多年的爱人?
郑淮明绝望地闭上眼睛,任由疼痛将他吞没。
已经到那种程度了,为什么还没有死?
他不想她因为愧疚和怜惜留下,守着这样的自己。
她会心疼,会担心,但明明已经没有爱了……
他知道,那个雪夜里,她想说的是彻底分手。
方宜眼见郑淮明呼吸罩下的脸色陡然灰败,豆大的冷汗从额角滚下来。
更心碎的,是在她“我爱你”话音还未落下时,他漆黑的眼眸无力下垂,极为艰涩地摇了一下头。
方宜一瞬间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可下一秒,郑淮明眉头微蹙,再一次肩头辗转。即使氧气罩重压,几乎不能大幅度地晃动,可他的意图十分明显。
她喃喃道:“对不起……我之前不应该跟你赌气的,你不要这样……你不要这样……”
突然,方宜感到自己攥住的大手在微微施力。
郑淮明的指尖在她掌心中艰难扫过,每一下,都用了很大的力气,缓缓抬起,又脱力地垂下,周而复始。
方宜极为认真地盯着,感受着他试图传递的文字,但笔画太过杂乱,她一时根本看不懂。
终于,郑淮明放弃了表达更多,指尖徒然地来回划着横平竖直的一个字。
这一次,方宜看懂了。
是“回”。
他让她回去。
方宜不可置信地注视着郑淮明,难受得不能自已。她无数次害怕到痛哭,在这里守了几天几夜,却得到一句,让她回去。
情绪已经重压到了崩溃的边缘,如今再经不得一根稻草。
她早就已经下定了再也不放手的决心,却还是忍不住哭出了声,激动道:“我不回去……郑淮明,我就要一直陪着你……我不回去!”
金晓秋接到电话赶来,一打开病房的门,就看见了这让人揪心的一幕。
方宜哭得梨花带雨,紧攥着郑淮明的手不放,可病床上好不容易醒来的男人脸色已经差到了极点,监护设备上的数字浮动越来越大。
“我不回去……以后你再赶我走,我都不走了。”
方宜肩膀耸动着,眼泪簌簌而下。
然而,郑淮明强硬地偏过了头,失焦的目光垂下,就是不肯看她。他胸膛突然起伏得愈发剧烈,氧气罩上的白雾浓重,不到几秒钟,薄唇已经开始发紫。
“呃……”
男人绑在栏杆上的小臂青筋暴起,血氧仪“啪嗒”一声坠落在地,滞留针瞬间移位,输液管里的血严重回流。
像是一口气都喘不上来了,他急促地颤抖,霎时咬破了嘴唇,却仍不肯发出一声痛吟,死死地紧绷着。
警报声响彻,心率值飙升到了接近两百。
“方宜!方宜!”金晓秋扑上去,将方宜抱住拽开,“你先出去,你先出去!他现在情绪不能激动!”
两名医生冲进来,飞快地给郑淮明推药。此时他多清醒一分钟,心肺承受的压力就越危险。
一针强效镇定剂下去,他再也支撑不住,昏昏沉沉地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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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章会有甜!
郑医生是抱着方方不爱他的绝望往下坠落的,他还不相信方方真的爱他,以为善良的方方看他病成这样不敢提分手了-
每周五都会加班……还是和之前一样,周五尽量,如果来不及更就周六更~(虽然这样说,但之前都还是周五更啦)
忍痛(二合一)
“快,再上一支利多卡因。”
医生匆忙拉上围帘,制氧机闪烁着加速运转,发出沉重的“嘶嘶”声,就像是人在窒息地抽气。
伴随着注射器落进药盘的细微碰撞,声音不大,却方宜听得人心惊肉跳。她站在几步之遥,满头激动的汗水冷却下来,后知后觉地浑身发冷。
过了几分钟,医生才面色凝重地走出来,低声嘱咐护士先不要拉开围帘。
“他不能再承受这么大的情绪波动了,家属一定要注意,太危险了。”
方宜失魂落魄地点点头,掌心里一片湿热。
目送医生离开,金晓秋轻声安抚道:“我知道你最近太害怕了,没事了,郑淮明情况已经稳定下来了……来日方长,他刚醒,肯定不好受。”
方宜垂着头不说话,目光失落地望着被浅蓝围帘遮住的病床。
她怎么也想不到,郑淮明醒来后的第一个反应,会是拒绝她终于诉诸于口的爱意,是哪怕无法说话也要强硬地赶她回去……
明明在无数个后知后觉的回忆瞬间里,她这么确定,他应该还是爱自己的-
随着身体机能的恢复,郑淮明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多。可他身体已经对止痛产生强烈的耐药,即使一再加量,依旧被疼痛折磨得心力交瘁,睡不了一个安稳觉。
每到这时,郑淮明都明显抗拒方宜的靠近。从前就连病倒,都不肯在她面前躺下休息的男人,此时更是不愿让她看见自己如此脆弱、痛苦的模样。
可他浑身还插着导管,连抬手将病床摇起来都做不到。气切封管的伤口也尚未长好,说不出一个字来,只能艰难地一次次回避她的目光。
方宜守在床边,眼睁睁看着郑淮明将侧脸埋进枕头无声辗转,冷汗大片洇湿,却固执地不肯发出一声闷哼,几次生生疼昏过去。
她什么都帮不了,更不敢再刺激他,只能拿毛巾湿了热水,心疼地替他擦去额角的汗珠。
但即使是这样微小的照顾,郑淮明也本能抵触,颤抖着偏过头,一再躲开方宜的手。后来她只敢在他睡着时上前,指尖心酸地轻轻触上那湿冷苍白的眉骨,从鼻梁,一点点划到唇角……
刚拔去胃管后的几天是最为难捱的,周主任嘱咐必须逐渐吃一些流食。
可郑淮明就连一勺清粥都喝不进去,只是闻到都脸色泛白。半口粥艰难地咽下去,不用五分钟,他就吐得脊背颤抖、浑身痉挛。
只剩一半的胃脆弱不堪,可胃酸和胆汁空磨更加煎熬。
随着剧痛翻涌,郑淮明攥紧拳头,指骨发出断裂般的响声,甚至将食指关节拽到整个脱臼。
“放松——别这样伤害自己,你抓着我。”
每次痛得厉害,方宜都会将自己的手指一点、一点硬塞进他掌心,死死地反攥住。
只有这样,郑淮明才会不忍心自暴自弃地施力。哪怕偶尔失控时,他昏沉间仍将她手指攥得通红,白皙的皮肤上泛出一块块淤紫,她也没有放开过一次他的手。
一日傍晚,大雪罕见地停了,深冬温暖的夕阳落满病房。方宜守在一旁办公,有些别扭地侧着身,把置物台当书桌,手指飞快地在键盘上敲打。
第三版视频发过去。
沈望:【他们很满意,说还要追加一个人物特辑。】
跟着一个小狗击掌的可爱表情包。
方宜心中一喜,不自觉弯了嘴角,轻盈地舒了一口气。
余光中,似有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下意识地转过头,径直撞进一汪深沉、柔软的目光。
几步之遥的病床上,郑淮明没有料到她会回头。那一双深邃清澈如湖水般的眼睛注视着她,苍白倦意的眉眼间,带着深深的心疼和怜惜。
只是一瞬,他已垂下视线。
夕阳洒在男人微颤的睫毛上,又恢复了冰冷。那稍纵即逝的几分眷恋,方宜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渐渐地,郑淮明似乎不再激烈抵抗。
当温热的湿毛巾触上额头,他无力地闭上双眼,任女孩的气息拂面。
他也不再偏头避开方宜纤细手指间的勺子,只要是她喂来的粥,都会白着脸吞咽。
方宜以为,郑淮明慢慢接受了她的照顾,是两个人心意逐渐相通的征兆。
然而,一切的发展与她理解的截然相反。
气切封管后不到一周,郑淮明出现了局部感染的症状,低烧伴随着咳嗽,几乎夜不能寐。可他身体亏空得太厉害,全靠营养液吊着,承受不住再开创口,只能一边输液消炎,一边慢慢捱着。
咳嗽对于长期平躺的病人最为难熬,偶尔倚着床坐起来能好受些。但郑淮明总是独自忍下,从未主动向方宜求助,好几次等她发现,他已经闷咳得脸色惨白、意识模糊,连嘴唇都咬破了。
深夜,方宜交完稿子实在疲惫,不小心趴在桌边睡着了。不知多了多久,睡意朦胧间,又听到细碎的咳嗽声。
她一个激灵清醒过来,三步并做两步跑到床边。
只见郑淮明宽阔的肩膀陷在被褥间,整个人艰难辗转,断断续续地呛咳。他一手脱力地揪住衣领拉扯,挣扎间蹭脱了氧气面罩,依旧上不来气,薄唇泛紫,胸膛微弱地颤动着。
一下、一下几近在倒着抽气,可即使已经难受成这样,他依旧克制着声音,间或紧紧抿住嘴唇忍耐。
“怎么不叫我?”方宜连忙将病床摇起来。
明明呼叫铃就在手边,郑淮明就是不愿按下。
病床缓缓上抬,角度猛然改变,引起他更加剧烈的咳嗽,连着肺腑剧烈震颤。到最后郑淮明几乎没力气呼吸了,双目失神,还在止不住地咳,虚弱的一声声砸在方宜心间,她也跟着一起疼。
侧坐在床边,方宜小心翼翼地扶住,将他颤抖的肩膀揽进自己怀里。
郑淮明没有丝毫力气反抗,一声声咳嗽哽在胸腔。
“咳……呃……咳咳……”
他咳得倒不过气,胸闷憋闷,冷汗顺着脖颈往下淌。
方宜心疼地用肩膀撑住郑淮明胸口,用手轻拍他的后背,顺着脊背往下抚,动作利落而轻柔。
窗外飞雪,夜色浓稠。男人的下颌抵在她脖颈,气息温热错乱,在耳畔喷吐,像极了一个爱人间亲密的拥抱。
这样前倾的姿势能缓解呼吸压力,她动作温柔、熟练,是专门去和医生请教过的。
郑淮明身材高大,即使病后再消瘦也重量不轻。维持着这样的动作,方宜很快就肩颈酸痛,可还是坚持稳稳让他靠住,手握拳一下、一下温和地用力。
不一会儿,郑淮明气息真的平稳不少。缓过这一阵痛苦,他冷汗淋漓,浑身病号服从里到外都湿透了,虚弱地靠在方宜身上喘息。
两个人紧紧倚靠,这样的踏实让方宜心头一酸,又像(phDF)被什么填满了。
“以后不舒服就叫我……”感受到指尖下的潮冷,她眼眶有些湿润,“你别总是一个人捱着。”
室外是近零下十度的严寒,病房里虽然开着空调,依旧渗有凉意。
“我帮你换一件衣服吧,你这样一身湿着睡会再发热的。”
方宜说着,自然地伸手去解郑淮明的衣领。两个人早就肌肤相亲过,她没有多少顾虑。
可郑淮明艰难地摇了一下头,气息有些紊乱。
方宜以为他是碍于自尊不愿意自己上手。可这个点护工已经走了,她温声哄道:
“只换上衣……那我打电话给周思衡,他今晚值班,我让他来帮你……”
然而,一丝冰冷触上方宜的手腕,轻缓而无力地握住,像是某种坚定地拒绝。
力量在怀中僵持,郑淮明极为艰难地推开她,往后稍稍拉出了一点距离,和她对视。
脸庞近在咫尺,他注视着女孩因心疼而微红的眼眶,清秀的眉间微拧,往日红润可爱的脸颊也愈发憔悴……
郑淮明眸中仍有一丝朦胧痛意,幽深晦暗,不愿看她似的轻垂下去。
他胸膛忽而起伏,创口未愈的喉结滚动几下,艰涩地发出了一点声音:
“……了。”
这是郑淮明醒来后,说出的第一句话,声音嘶哑到难以辨认。
他又重复了一遍:
“足够了……”
这一次,方宜听清了,眼中的喜悦还没来得及泛起,就完全褪尽,错愕地看向他。
只见郑淮明脸色苍白到了极点,薄唇微张,移了针的右手再一次攀上胸口,死死叩住。矛盾与留恋在心间拉扯,织成一张窒息的网,将他全然裹紧:
“你……走吧……”
足够了。这么多天病中的照顾、陪伴,无论是出于往日情分还是善良心软,她已经做到这个份上,都已经足够了。
郑淮明感激上天恩赐他这一段时间,能再次看到她、再次相拥依靠……可她给予的已经太多,他不能再装傻贪恋。
时至今日,她也应该能够过了愧疚这一关,走向新的人生了吧。
在方宜无措不解的目光中,郑淮明强撑住身体,艰难地往后靠去。可他到底体力不支,后背悬空,还没触到摇起的床头,便手一抖,脱力地跌了下去。
“呃……”
脊梁撞上僵硬的床板,像是一根冰锥直直穿透胸口,他霎时眼前一黑,紧咬住嘴唇也没忍住一声闷哼。
方宜来不及反应,呆呆看着他摔在床板上,痛苦地仰起下颌辗转,隐忍地无声颤栗。
——你走吧。
她知道,郑淮明指的绝不只是让她回去休息……
心尖狠狠一揪,失落袭满血液,流向四肢百骸,刹那冷了下去。
这么多天以来,郑淮明从一开始的抗拒回避,到后来默许她的照顾……方宜以为他已经接受了她,一切都在向积极的方向发展。
“为什么让我走?”她强忍低落,故意曲解郑淮明的意思,安抚道,“我不累……我想在这里陪着你,看着你,我也能安心一点……”
方宜试图用主动示弱融化他,轻轻向前勾住他的手指,撒娇似的蹭了蹭。
从前,这个方法是最好用的。
谁知,郑淮明即使忍痛到发抖,依旧抽出一丝神志,疏离地从她指间将手抽出来。
“我知道……你想分手……”他急促喘息,目光虚焦在方宜一时悬滞的指尖。声音轻而沙哑,每个字都像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不必……愧疚,和你没关系的……”
分手。愧疚。
方宜随即明白他误会了什么。
“不是的,我没有想和你分手!搬出去,只是想让我们彼此都冷静一段时间……”她急切说着,可自己都觉得这个解释有些无力,“真的没有,我……我……”
毕竟,当初在车站提分手的也是自己。
方宜急得眼泪直打转:“我……我是爱你的,不是因为愧疚,更不是因为看见你生病才留在这里……”
听见这句话,郑淮明深深地望了方宜一眼。他面色如纸,漆黑的瞳孔中没有她想象的感动或喜悦,反而是那样沉寂,如同一片废墟。
半晌,他垂下湿淋淋的眼睫,声音断断续续,带着某种平静的决绝:
“别再……对我心软了……真的,足够了……”
雪夜黑压压地沉下来,风呼啸着撞击玻璃窗,发出隆隆的声响。
过去,哪怕她一次次冷脸抵触,甚至不惜用结婚的谎言来对抗。郑淮明都没有放弃过抓住一丝她爱意的痕迹,坚持到甚至有些偏执。
方宜从未想过,有一天,她如此真诚地亲口承认爱他——
他却不相信了。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方宜无措地绞紧了手指,喃喃道:“郑淮明,我对你不是心软……”
然而,病床上的男人闭上了双眼,用沉默地拒绝这个话题,又或者,是已经痛得说不出话来了。他薄唇紧抿,胸口起伏得越来越厉害。
方宜见状况不对劲,连忙将脱落的氧气面罩给他戴上。
透明的塑料罩上泛起一阵阵薄雾,郑淮明眉头轻蹙,强硬地不再睁眼。
徒劳地张了张嘴,方宜怕他情绪再次激动,还是什么都没有说,落寞地起身出去,将病房门轻轻掩上。
走廊里,空气寒冷清新,也多少镇定了情绪,她在护士站找到周思衡,心情复杂道:“我今晚回去……给他拿几件换洗的衣服,你多去看看他吧。”
之前方宜不肯离开医院半步,这些杂事都是周思衡代劳,这一听就是借口。
“还有,他刚刚不太舒服,衣服全湿了,但不愿意换……”
他看出她满脸低落,没有多问:“好,你今晚别来了,好好休息一下。”
方宜径直打车回金悦华庭,久违地慢慢洗了个热水澡,换上干净衣服。
或是怕她触景伤情,次卧周思衡已经提前找人打扫过次卧,一片干净整洁,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方宜不敢多看,径直走向衣柜,拉开才发现里面几乎空空如也。她是太失望才会忘了,郑淮明大部分衣物早都被他拿到了值班室去。
没有多作休息,她驱车重回医院。
半个小时后,方宜站在冷清安静的走廊上,眼前的值班室门边,挂着“心外科:郑淮明”的名牌。
她深呼吸了一口气,插钥匙扭开了门把。
入眼和记忆中很像,十几平米的小房间里,只有一张硬板床、一个书桌和衣柜。清浅的月光落进窗子,到处干净、整洁,却几乎没有个人物品,散发着空荡荡的、让人不安的寂静。
桌上摞着一沓病例、几本医学书,关于小猫的一切物品都已经不见了,唯有一件搭在椅背的黑色夹克上,还沾有一两根浅白的猫毛。
努力忘却郑淮明醒后的一次次回避,方宜怔怔地将外套抱进怀里,闻到那股最熟悉的气息,眼眶蓦地湿了。
她环顾四周,缓缓地坐在了郑淮明的床上,又一点、一点地躺了下去。床板很硬、很窄,本来只是供医生偶尔小憩的,方宜一个清瘦的女孩尚感觉不宽裕。
枕套、床单,一切都是冰凉的。
这是郑淮明睡过的地方,方宜躺在上面,望着他看过的、漆黑的天花板。隔壁急诊楼夜里灯火长明,有微弱的光影照进来,在黑暗中摇晃。
她吸了吸鼻子,侧过身,轻轻地将自己蜷缩起来。
忽然,昏黑中,似乎白色的边角一闪而过。
只见床边书桌的侧边贴着什么东西,方宜怔怔地望去,看清的一刹那,心脏像被一双手生生朝两边扯碎——
那是一张照片。
晨光明媚的教室里,方宜齐肩短发,穿着一件浅粉卫衣,正笑着和郑淮明说什么。她眼里是灿烂的笑意,又饱含一丝独属于少女羞涩的爱恋。
郑淮明坐在她身侧,没有意识到在拍照,不经意地抬起头。
这是方宜刚回国时,曾在郑淮明钱包里看到的那一张合照。短短一年过去,照片已不再光洁,表面的平整上,细看有无数条细小的褶皱延伸开,像被揉捏后努力展开、铺平……
仿佛是无数摩挲时留下的痕迹,又仿佛是某一次忍痛时不甚被他一齐抵进了上腹,再懊悔地用尽一切方法复原……
再后来,他可能已经没有力气拿住它,便贴在了桌边——
这个夜夜侧躺时,抬眼就能看见的位置。
方宜红着眼,缓缓伸出手,指尖轻轻触上了照片,想要将它撕下来。可用力的刹那,照片歪了一下,从指缝中溜走,飘到了地上。
她慌忙爬起来,点亮了桌上的台灯,半跪在地上寻找。
昏暗的光线下,地面影影绰绰,方宜目光在地上搜寻着,蓦地发现床板下胡乱塞着什么东西。
她弯下腰,轻而易举地拽了出来——
布料柔软,像是床单或被套似的东西。
随着方宜的动作,竟连带着扯出了好几条。封闭的空气中,霎时飘出一股很淡的、怪异的气息,但布料隐在阴影中,看不真切。
她心脏漏跳了一拍,踉跄着爬起来,打开了大灯。
视线对焦,方宜瞳孔猛地一缩,忽然连呼吸的力气都没有了。
地上揉乱的布料,是一条条沾满血迹的床单。
上面一团团的血都已经干涸、暗沉,深深浅浅,一大片一大片地洇着。其中有两条床单很新,甚至连拆开的折痕都没有散去,就已经被换了下来。
郑淮明不知道一个人在值班室曾呕了多少次血。
这个念头在脑中闪过,方宜只觉得腿软,跌坐在粗糙的地面上,手指发抖,一时间甚至不敢多看一眼。
到最后,他大概没法清洗,甚至没有精力掩人耳目地扔去,只能换上新的,将那一条条染了鲜血的,塞进床底。
方宜蓦地想起,家中两个人冷战时莫名换上的米白色沙发坐垫。
当时,她还以为那是郑淮明为了气氛温馨的多此一举……
呆呆地望着满地狼藉,方宜感到心口被猛然重捶般疼痛,酸涩与懊悔将她全然淹没,整个人伏在地上止不住地颤抖。
她想哭,想尖叫,想将胸口直接撕开……
可方宜做不到,情绪的浪潮全然将神经掀翻,极致的悲哀中,连多呼吸一口氧气都是奢望。
郑淮明到底是怀着怎样决绝的心情,隐瞒不断呕血、日日衰败的身体,在她面前强撑出一副温润强大的模样?
无非是因为日日夜夜自我折磨,因为坚信她不再爱他、不会为他心疼,甚至可能怕她心生厌烦……
直到这一刻,方宜心神俱碎,她一直低估了郑淮明的爱——
她习惯了他的温柔、照顾,反感他的回避和强硬,却忽视了那已经是他荒芜花园中用心头血浇灌出来,能捧出的最后一朵玫瑰。
顾不上取衣服,方宜跌跌撞撞地推开门,往住院部跑去。
冲出楼门,凌冽的寒风入怀,她瞬间打了个寒颤。没走出几步,只见两个人影在不远处路灯下焦灼徘徊。
两个年近耋耄的老人,老太太坐着轮椅,老头颤颤巍巍地推着,拦下急匆匆的方宜。
“小姑娘……小姑娘,急诊往哪里去!”
“华达受伤的,是不是都送到这里来了?!”
老人焦急地询问,语无伦次。
此时,方宜才后知后觉,医院外传来救护车的警笛声过于繁乱,一辆接着一辆,飞驰着划破寂静黑夜。
“朝那边——”她心有不好的预感,给老人指了方向。
可夜路昏黑,穿过门诊的路不好找,方宜毫不犹豫,接过老太太的轮椅,亲自带他们前往急诊大楼。
还未走近急诊大厅,方宜已被吓了一跳。
她没有见过这么多救护车、警车同时挤在门口,红蓝闪烁的光亮纷乱刺眼。一张张担架床往楼里推去,无数医护身影往来穿梭。
困难地挤进大厅,在这拍摄工作过几个月的熟悉场所,方宜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
明亮惨白的灯光中,扑面而来刺鼻气息,混杂着血腥味。满目皆是烧伤患者,足有上百,站着的、坐着的、躺在地上的,一个个伤处血肉模糊,衣料和伤口黏连在一起,没法撕开。
能痛吟、哭喊的尚只是轻伤,担架床上更是惨不忍睹,手术室超负荷运转,已经开始在走廊上进行急救。
医生和护士在伤患中飞快分辨,已经没有余力救治轻伤,只能迅速对重伤者急救。人堆中时不时传来躁动和尖叫,哀嚎声、痛哭声不断,宛如一片人间炼狱。
角落的电视屏上,新闻女声正无情播报着——
“今夜九点二十分,北川市西城区华达商厦突发特大火灾,累及人数上千,目前造成至少十五人死亡,百余人受伤,伤亡人数还在不断增加——”
“部分伤者已送至最近的北川大学附属第二医院救治,并及时朝周边医院转运……”
方宜强装镇定,推着老人在人群中寻找,目光触及一张张痛苦挣扎的脸,心也随之颤抖。
终于,他们在拐角处找到了抱着小孙女的女儿和女婿。
还好三人都只是轻伤,小孙女哇哇大哭,老人后怕地哽咽流泪,一家五口劫后余生的喜悦早已没过了皮肉之苦。
此情此景,方宜即使再想见到郑淮明,也无法置身事外、转身离开。她询问了熟悉的医护人员,主动留在急诊协助急救。她不够专业,但为轻伤者发药、帮忙简单处理还是绰绰有余。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涌进急诊大厅的家属越来越多,民警努力维持着现场秩序。
有人找到亲人抱头痛哭,有人得知噩耗悲痛欲绝,更多的人焦急等待、默默祈祷……
人世悲苦,生死无常。
方宜强迫自己不去看、不去想,一次次加快手上的动作,努力帮助更多人。
突然,走廊攒动的人头中挤入一个人影——
一个满是学生气、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年满脸脏灰,克制的疾步略有踉跄,举起手机屏幕向每个陌生人询问着什么。
少年沿路一个、一个地问,有人漠然,有人怒骂,有人出手推搡,他毫不在意,只要得到否认就迈向下一个。
明明已经急得两眼猩红,举着手机的手剧烈颤抖,可他还是一遍遍礼貌地说着“不好意思”“请问”……
细看之下,他另一只手臂以一种怪异的形状扭曲下垂着,关节似乎已经完全断裂。
方宜连忙上前拉住他:“你的手要先去固定一下!”
少年回过头,眼眶盈满了泪水,声音发抖问道:
“你有没有见过我姐姐?三楼超市门口,穿一件浅蓝色的羽绒服!”
碎裂的手机屏幕举到方宜面前,照片上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孩,长发披肩,笑容朴素恬静。
她并非华达商场的伤者,自然完全没有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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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医生承受着心理和身体的双重折磨,他不是真的愿意被照顾,而是想以此换方方过了心里愧疚那关……
而方方终于看到了值班室里那个真实的郑医生,两个人都还需要再走近一步才能相拥-
本章糖在玻璃渣里……下一章会再微甜一点~
最后一个辅助主线的配角上场。
恐慌(二合一)
“这里负荷太大,已经有伤员往九院送了。”方宜安抚道,只见少年的右手毫无血色,白得发青,恐怕已经严重缺血,“先跟我过来,你的手再不处理会二次受伤!”
她将少年强行送到清创室,夏医生判断已经粉碎性位移,需要尽快手术。可此时急诊有更多性命垂危的伤患,只能先进行了紧急外部固定,等待手术排队。
“医生,我不做手术,我要先找到我姐姐……”青涩的少年焦灼地恳求,额头上因疼痛而渗满冷汗,“她心脏做过手术,经不起再折腾了,医生,求求你!”
可如今整个北川市西城区所有医院都混乱至极,抢救都来不及,何谈找一个人呢?
报警电话已经被打到占线,急诊门口拥满了寻找亲人的家属,一张张登记表此时毫无用处……
在灾难面前,人是那样渺小。
方宜心生悲哀不忍再看,转身重新投入救援。她忙了整整一个通宵,直到天明,急诊压力得以舒缓,才疲惫万分地走回住院部。
黎明的微光照亮长长走廊,她恍如隔世,脚步停在病房门口。
透过门上小小的玻璃窗,只见病床上的男人仍在浅眠。窗帘一夜未合,深冬晨光轻薄,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侧脸,那样苍白、削瘦。
脑海中浮现出那值班室里一团团带血的床单,方宜心尖一揪,泛出细细密密的疼。
一夜见证多少生死离别,她此时无比庆幸,上天还给了他们一次重新靠近的机会……-
自从那日明确提出让方宜离开,郑淮明似乎真的要和她划清界限,再也不肯接受她的照顾。
一开始是一次次哑声拒绝,即使连自己坐起来都费力,仍在固执地抗拒她陪伴。
清粥喂到嘴边,他薄唇紧闭,垂下眼帘就是不看她,等她走了,才将温凉的粥一勺勺送进口中,一个人伏在床边,将上腹压进栏杆吐得艰难。
消炎药刺激大,常常才输没半袋,郑淮明就疼得受不住。明明方宜就坐在旁边,他偏偏艰难地抬手去按呼叫铃,让护士帮他把流速调低,再沉默着埋头忍痛。
等她意识到被褥下单薄的身体在无意识发抖,他已经白着脸意识混沌,将嘴唇咬得鲜血淋漓。
“不需要你在这里……你走吧。”
这是漫长对峙中,他唯一说的话。
郑淮明试图用行动证明,自己一个人也可以。
面对他如此冷硬回避的态度,若是以前,方宜早就气闷得想发火。但这一次,触摸到过这个男人千疮百孔的内心,她前所未有地平静。
勺子里的粥凉了,方宜就搅一搅换一勺,坚持到他愿意张口为止。
郑淮明不说话,那她就说——傍晚时,她倚在床边,自顾自地和他聊天。
话题无关爱情,多是一些琐事:门口花店的阿姨认识她了,把最漂亮的郁金香专门留给她;周思衡和金晓秋又吵架了,为了一支写病历顺走的签字笔;聋哑学校的李校长来电,说审批已经通过,年后就可以开始筹备……
男人总是眉头微皱,闭着眼,可方宜知道他都听见了。
回避的动作,方宜全然无视,赶她走的话,也装聋作哑,但从不离开半步。
不过三天,郑淮明已经无计可施。他靠在床头,一袋袋冰凉的药水输进血管,带走身上最后一丝温度。
幽深晦暗的目光,跟随着那抹在病房里来回忙活的身影。
方宜身穿一件浅蓝色V领针织衫,勾勒出纤长的手臂,长卷发柔顺光泽,披散在肩头,显得那样温柔。
小音响里播放着一首悠长的音乐,如泉水般慢慢流淌,与冬日晨光交织。
她手持剪刀,熟练剥开一束浅黄渐变的郁金香,利落地剪枝、倒水,将那鲜艳的花朵插进花瓶。
突然,方宜转过头来,对他笑道:“这是我拜托阿姨新进的颜色,漂亮吗?”
明眸皓齿,笑得柔和、妩媚,烫得郑淮明不敢多看,微垂下视线。
可她不想这么轻易放过他,抱着花瓶走到床边,追问:“你闻闻,香不香?”
女孩靠了过来,馥郁的芬芳扑面,伴随着她身上淡淡的清香。鲜亮的色彩,与他苍白惨淡的面色对比,光影绰绰,瞬间照亮了整个画面。
透过花瓣的间隙,郑淮明深深望向方宜的如水清澈的眼眸,那么美好、恬静。
然而,他闭目忍痛时,没有忽略她一上午掩门出去了三次。工作电话的声音隐隐从门缝传进来,似乎是团队拍摄时遇到了什么问题。
看见她进门时换上的轻松笑意,他心如刀绞,不愿、更不忍心让她把时间浪费自己身上。
源源不断的高浓度氧气涌入肺腑,郑淮明却感到愈发闷滞,张了张嘴,没法说出话来。他吃力地抬手,取下了氧气罩,重重地吐息了几下。
短短几秒,他嘴唇已失去了血色。
方宜连忙将花瓶搁向床头柜,抓住他的手:“医生说不能取下来!”
郑淮明眉头微蹙,抵抗着她的力气,嘶哑道:“回去……这里不需要你。”
他讲话一向委婉,这话已经直接到了极点。
未等方宜回答,她的手机再一次震动,寂静中“嗡嗡”的响声尤其明显。
她看都没看来电显示,直接挂断了。
郑淮明目光稍滞,强提了一口气,生硬地重复道:“回去……”
说完,他实在承受不住这般激烈的情绪,重重地闭上眼,却始终不愿暴露脆弱,紧紧抿唇,强忍缺氧的眩晕,胸膛错乱地起伏。
方宜用力掰开他的手,将氧气罩重新戴好,伸手想帮他顺一顺胸口,直接停在半空,还是收了回去。
半晌,只听女孩的声音温和至极,带了一点无奈的叹息:
“郑淮明,你这样活着累不累?”
方宜没有一丝想要与之对抗的意思,甚至感到过去处处和他较真的自己有点傻。
迎着郑淮明饱含痛楚和愕然的目光,她耸肩笑了一下,眨眨眼:
“以前我叫你离我远一点,你有听过我的话吗?”
故意将他此时的脆弱直言出来,用一种似乎玩笑的口吻:
“现在我也不听你的,我就要在这里……反正你也下不了床,还能管得住我?”
氧气罩上泛起层层白雾,有些急促——
郑淮明怔怔盯着方宜眼中的清浅笑意,心头轻颤。所有冷硬像撞进了一汪温柔的水,被顺势包裹住,让他没有了能够反驳的余地。
“工作重要,但你也很重要。”方宜笑了一下,拿起手机,“放心,我不会为了陪你影响工作的……我现在真要去回个电话了。”
话音刚落,她起身离开,不忘掩上了门。
病房门轻轻合上,清(QnTF)晨空荡荡的走廊里,方宜走出几步,拢了拢长发,后背缓缓触上冰冷的墙壁。
嘴角的笑意渐渐淡了,她盛满晨光的睫毛微颤,轻轻舒了一口气。
其实,想要紧紧拥抱一个心如死灰的人没有那么容易。
可这一次,无论如何,方宜都不想放开他了-
炎症缓解后,郑淮明总算不再持续低烧。不知是他习惯了强忍,还是疼痛真的有所减缓,至少表面上他疼到昏沉的次数明显少了。
但令方宜没想到的是,他刚能坐起来,工作就递进了病房里。
华达商厦特大火灾后,北川市各个医院都进入了超负荷运转。
火灾发生的时间是周六晚上,九点,西城区最大、最热闹的商场,上下足有六层,餐厅、儿童乐园、超市、电影院……多少无辜家庭欢度周末、难得齐聚,却因一场熊熊大火家破人亡。
烧伤患者病情尤其容易反复、恶化,各路并发症十分危险,严重感染引起的心功能不全屡发。一个伤者就牵动着一家几口、乃至几个家庭,心外科正是极度繁忙的时候。
一连两天,方宜都见有熟悉的医生等在门口。
郑淮明大概是不愿太多同事看到他躺在病床上的样子,只同意李栩进来,敲定一些疑难患者的治疗方案。纵使这样,他也在病号服外面套了件正式的深灰夹克,病床摇得很直。
这几天尽管吸氧少了,改成了用不影响说话和进食的鼻导管。但只要有外人在,哪怕闷得唇色发紫,他也从不愿戴。有时挺到房门关上,手抖得连导管线都拿不住。
方宜劝过几次,对此,郑淮明几乎软硬不吃。她太了解他的脾气,责任心强,又清高自尊,只好私下找了李栩好几趟。
不过她也心知肚明,整个二院还没有谁能自作主张敲开这扇病房门,无非是郑淮明自己授意的。
临近年关,大雪纷飞,这场灾难让整个北川市仍笼在一片悲凉中。
傍晚时分,天色灰暗,病房里只有两个人。窗帘半合着,灯光明亮。郑淮明靠在床头,高挺的鼻梁上架着细边眼镜,正在翻阅一份检查报告。
男人虽还在病中,可修长的手指一页、一页缓缓翻过纸张,目光沉稳、专注,散发着一股凌冽的气场。一旁的李栩不禁咽了咽口水,生怕突然被提问。
输液架上还挂着一袋药水,但连接滞留针的导管被封了口,空悬在手边。
末了,郑淮明简单嘱咐几句,忽然问:“十八床如期手术了?为什么没有看到报告?”
李栩如实答:“前一天晚上,家属反悔了,说还是要保守治疗。”
年近七十的老人,去年心梗过一次,如今大面积烧伤多发感染。手术是唯一的希望,但即使有保险和赔偿,依旧意味着一大笔无法覆盖的后续费用。
见惯了人性,郑淮明心中并无波澜,点了下头表示知晓。
这时,一阵脚步声停在病房门口,寂静中,对话声十分清晰。
男声劝道:“你回去吧,你姐姐的情况只能先观察。”
“但是她现在肺也感染了,一直高烧不退,情况越来越差……陈医生,真的不能手术吗?”细听,是一个少年急切的声音,“我听说心外的郑主任能做这个手术,他出差什么时候能回来?求求你,陈医生,能不能帮我联系到他?”
陈医生没有正面回答:“真的没办法,你先回去吧。”
话音未落,门突然从里面打开了。
只见安静的单人病房里,一个气质清冷斯文的男人靠在床头,脸色有些苍白,却难掩冷峻强大的气场。他目光扫过来,让少年褚博下意识噤了声,不敢再开口。
陈医生意识到自己声音太大,连忙歉意道:
“……主任,有几张审批表需要您签一下字。”
郑淮明看向那个少年——寸头,身材高瘦,隐隐的肌肉线条十分结实,像是常年从事某种运动的身形,右手臂挂着厚重的石膏。
他温声说:“先让他进来吧。”
将审批表一一签好字,陈医生带上门离开,余下角落坐立不安的少年。
从刚刚两位医生的谈话和态度中,褚博已经猜到了病床上这个男人的身份。
环视这间病房,气氛冷清,物品干净整洁,唯一格格不入的,是窗台上一束橙黄渐变的郁金香,和床头柜上,搁着一只浅杏色的绸缎发圈。
郑淮明处理好工作,让李栩拿来笔记本电脑,调出了病例:
“过来吧。”
褚博连忙上前,将姐姐褚雅的病情详细说明。
这位医生明显还在病中,薄唇毫无血色,凝重地轻抿。
“对不起……”褚博心生愧疚,眼中一片诚挚,“谢谢您帮我。”
郑淮明指尖下滑,快速翻看了病人褚雅的所有记录。
她年仅二十九岁,三年前曾因风湿性心脏病在九院治疗,一年前做手术置换过人工瓣膜。火灾中,她全身烧伤面积达百分之五十以上,后续感染引发严重心衰,并累及肺部。
这个病例确实没有送到他这里的必要,任何医生的判断都一样:手术本身操作难度不大,但如今褚雅的身体情况根本经受不起。
“先控制住感染。”郑淮明委婉,“如果后续达到手术条件,陈医生在这方面有丰富的经验。”
他身体不适合多言,李栩主动接过话头,详细地解释了病情。
少年不过十七八岁,为姐姐治病心切,才会因隔壁床阿婆几句称赞,就心急如焚地四处寻找。
褚博听完后万分失落,却还是礼貌感激地鞠了一躬,关门离开。
少年的衣角刚消失在楼梯间,电梯门缓缓打开,走出一抹浅粉的身影。
方宜推开病房门,只见郑淮明竟还在工作。他半靠在床头,手中的纸质病历换成了电脑,李栩在一旁站着,手里抱着一沓文件。
她驱车回金悦华庭取素材盘,还煮了一锅护士推荐适合胃病的南瓜粥。
足足一个多小时过去,李栩还没有离开。
这工作的时间已经明显超出了他现在身体能承受的范畴。
电脑屏幕的光映在郑淮明略有倦意的脸上,手指在控制板间划动得缓慢,他呼吸声轻而急促,嘴唇泛紫,明显已经有些不适。
保温桶“砰”地搁在床头柜上,方宜语气温和却难掩不悦:“二院离开你就不能运转了吗?”
她熟练地将制氧机打开,拿起导管要给他戴上。
郑淮明垂下眼帘、眉头微蹙,明明一瞬间已经闷得说不出话来,还是固执地抬手压住方宜的动作,不愿在外人面前吸氧。
方宜既心疼,又气愤,脸色不禁阴了下来。
气氛一下子变得有些压抑。
李栩紧张解释道:“不是的,方老师,本来十分钟前就结束了,刚刚……”
不等说完,郑淮明轻声示意:“先……出去吧。”
李栩松了一口气,连忙飞快地收拾好东西,逃出了病房。
门“咔哒”一声掩上,郑淮明这才抖着手扣上去,氧气霎时涌入肺腑,他喉结难耐地滚了滚,紧绷的下颌后仰,漆黑的瞳孔一时无法聚焦。
冷汗打湿碎发,过了十几分钟,他才渐渐缓过来,肩膀疲惫地松了些。
一反常态的,女孩的身影未在床边。方宜坐在几步之遥的椅子上,垂眸敲打着电脑键盘,未递来半个眼神,明显是生气了。
郑淮明深知自己理亏,更明白,无论是出于什么,方宜对他的担忧、关心都是无比真实、深切的。
他今天不该这样。
骨节分明的手指在被褥间紧攥,压在翻搅的上腹间,郑淮明望着她随动作轻轻晃动的长发,张了张嘴,却又不知如何说。
怕她伤心,怕她难过。
可本就是要赶她走的,如果她真的因此生气一走了之,不正是自己想要看到的吗?
郑淮明敛去眸中痛楚,缓缓抬手将床摇平,躺下去,矛盾地不再看她。
情绪的郁结和痛苦没有一日消解,那余下一半残破的器官愈发痉挛,熟悉的疼痛袭来。
郑淮明闭上眼,坚硬的指骨再次深深抵进去掐住,一波又一波的剧痛冲刷着神志。但他怕她察觉,连微微蜷缩都不敢,就这样硬生生地挺着,逐渐陷入昏沉混沌……
病房的沉寂中,键盘飞快敲打的声音持续良久,突然停下。
方宜看了一眼文档里的策划案,长长的一大段,根本没有一句是通顺的。病床上的男人已经平躺下去,背对着她,大概是太过疲惫,像是已经睡着了。
保温桶静静搁在床头柜上,里面是她特意熬得清薄、软烂的南瓜粥。选口味浅、有营养的小南瓜,适合养胃。
但每次他难受完,晚饭都一定是吃不下去的。
比起心头那一点点不悦,她心疼更多。
生病是没有人能替他受苦的。
其实,无论是之前在医院拍纪录片,还是这些天以家属的身份待在住院部。方宜再清楚不过,病人的心态是很脆弱的。
无论男女老少,许多人躺在病床上,因为尊严、恐惧、病痛、担忧,为一点小事怒骂、刁难医护,怕疼怕受罪不愿检查、手术,一次次用哭闹折磨家人……人性的所有缺口都暴露在这一方天地。
方宜早就做好了包容郑淮明所有脾气的准备,可作为病人,他偏偏是最体贴的。
除了对她的拒绝,面对病痛,郑淮明似乎没有任何情绪。
唯一让方宜有些莫名难受的,是他常常用“不需要你”来推拒她的靠近。
这算不得什么重话,可她偏偏无法控制地反复思量,像在一场被雾气弥漫的迷宫走失,始终找不到出路。
一整夜,两个人再无言语,各自沉默。
八点多时,方宜接到聋哑学校助理的电话,说李校长下周临时出差,询问是否可以把对接会议改到明天早上。
这次合作机会来之不易,她欣然同意。挂了电话,见郑淮明还在昏睡,便轻手轻脚地离开病房,回金悦华庭拿一些要用的资料。
第二天清晨,会议约定的时间很早,方宜来不及去医院,直接从家出发,赶往位于郊区的聋哑学校。
对于这次拍摄方案,她和沈望做了充足的准备,一个上午三个小时下来,李校长和其他校领导都很满意,连连称赞。
中午一起用餐后,双方又就年后开拍的事项做了协调和敲定,并签定了合作意向书。
方宜全身心投入工作,时间过得飞快,结束工作时,天色已晚。驱车回医院的路上,虽是极度疲惫,可那种沉甸甸的满足感填满心房,她轻踩下油门,久违地跟着音响哼起歌。
怕食物的味道会飘在病房里,她特意在医院楼下的街上吃过饭,才踏着夜色乘电梯上楼。
在工作群编辑了几条信息,一路走到在病房门口。
方宜拿着手机,漫不经心地推开门,一抬眼,却见郑淮明靠在床头用氧气面罩吸氧。病情好转后,他已经很久没用面罩了。
此时他却无力地垂着头,丝毫没有意识到她进门,一手叩在塑料罩上,另一只手死死揪着胸口的衣服,似乎在忍耐着极大的不适。
方宜心尖一颤,随手将拎包搁在桌上上前:“你怎么了?”
走近看,郑淮明脸色也差得厉害,近乎灰败。眉眼间冷汗涔涔,眼睫如鸦羽微垂,没有一点光亮,他薄唇半张着喘息,却依旧闷得胸腔发麻。
高跟鞋在瓷砖地上发出清脆响声,他朦胧间艰难掀开眼帘,竟看到了那日思夜想的一张脸,圆润清亮的杏眼中溢出焦急和担忧,发丝在光影中晃动,有温暖的触感握住了他的手腕。
是她……
男人漆黑的眼眸如无底暗河,晦暗不明,蓦地闪过一丝不可置信,又被深深的痛楚所掩盖。
————————
郑医生是想赶人的,但以为方方真的离开,又承受不住了。
方方:不是嘴硬说要我走吗?真走了是谁在吸氧?-
明天浅亲一下。
在乎
女孩清秀的面容近在咫尺,轻盈柔和的香水气息,裹挟着冬夜的寒气,是那样让人眷恋。
视线忽明忽暗,郑淮明失神注视着,不愿移开。一整天心口漫无边际的恐慌猛然崩断,心跳声震耳欲聋,他指尖一软,整个人脱力地朝前跌去。
“郑淮明!”
方宜吓得惊呼,一把撑住他摇摇欲坠的肩膀,按响了传呼铃。
郑淮明尚有意识,却一时连坐都坐不住了,身体直往下滑。她连忙帮他扶稳氧气面罩,调大的流速,手触上男人的衣料,贴在脊背上是一片完全浸透了的湿冷。
她心焦极了——昨晚人还是好好的,怎么一天不见就变成这样了?
不过几十秒时间,李栩就带护士冲了进来,几乎没做什么检查,就直接推下去两针。
不知打的是什么药,但郑淮明明显不再发抖了。湿淋淋的碎发陷在枕头里,他嘴唇微不可见地一张一合,似乎想说什么。
方宜只能勉强分辨出一个“你”字,见他说得实在费力,下意识安抚道:
“我一直在这里,你别说了,先睡一会儿。”
谁知听见这句话,郑淮明竟真的不再坚持,顺从着药物作用,昏昏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等他完全安稳下来,方宜急忙将李栩拉到病房外:“李医生,之前情况不是好些了吗?今天他怎么又拿面罩吸氧了?”
李栩欲言又止,不知该不该谈及私事,为难道:“方老师,郑主任身体经不住这样下去……就算是有什么矛盾,你也别不来医院……”
方宜不明所以:“什么矛盾?”
“你今天一整天都没来,郑主任他……”
听到这句话,方宜愣了一下,这才忽然意识到,这是郑淮明真正清醒后,她第一次白天没有待在医院陪他。
以前她也不是没有外出过,但那时他还在昏迷中,时醒时睡的。
“主任今天吃什么吐什么,中午突然心律失常,只能再用面罩吸氧……”李栩心有余悸,见方宜一脸担忧,倾吐而出,“镇定剂超量打了好几次,但药效过去,他一清醒就喘不上气,吸氧都没用,晚上越来越严重了。”
方宜听得心揪,难怪刚刚看到郑淮明哪怕紧扣着氧气面罩,仍是难受至极的样子。
“今天……我不是故意不来。”她怅然若失,“是确实有工作外出,刚刚才回来。”
回到病房,方宜搬了椅子,坐在床边,静静注视着昏睡过去的男人。
这些天好好养着,郑淮明脸上好不容易才有了一点血色,如今又全然惨白下去。即使睡着,他眉头依旧微蹙,面罩上薄雾起伏,手紧攥着,像是仍旧不安。
方宜心酸地红了眼,将被子替他拢好。
镇定剂的药效平时至少能维持一个小时,可郑淮明才安睡了不到半个小时就渐渐清醒。
他幽黑的瞳孔尚未聚焦,就挣扎着四处环视,生怕刚刚是一场幻觉似的,闪过一丝慌乱。视线触及方宜的面庞,眸光才骤然一颤。
“别乱动。”
她声音那样轻柔、温婉,让郑淮明霎时怔住。
与此同时,温暖纤细的指尖触上来,牢牢握住他不住发抖的手背。
郑淮明浑身僵硬,盯着方宜温柔的眼神,仿佛不敢相信此情此景。所有知觉都冲向心口,他薄唇张了张,呼吸急促起来。
“还难受吗?”
她前倾上身,用另一只手调整了制氧机的流速。氧气缓缓加大涌入肺腑,郑淮明肩头微微难忍地辗转,满额冷汗涔涔,目光却一刻不舍移开。
方宜不说话了,什么都不做,安静地坐在床边,扣住他冰凉的手指,安抚地缓缓摩挲。
就这样缓了一会儿,郑淮明呼吸才逐渐平稳,脱力地半阖下眼帘。
“今天我去聋哑学校开会了,有些资料落在家,所以早上直接从家里去的。”方宜温声解释,“没有生你的气,五点多才散会,我立刻就过来了。”
郑淮明不言,目光沉沉地落在虚无的某一处。
她轻轻叹气,知道和这个男人委婉是没用的:
“明明这么在乎,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问我?”
一片静谧中,郑淮明不再看她,方才那片刻流露出惊慌和爱意的裂缝合上了,又缩回那个冷硬冰凉的外壳里。
手指施力,似乎想要从她掌心中抽出来,却被紧攥住没办法动弹半分。
“回去工作吧……”他吐字仍有些困难,无力道,“不需要你……留在这里。”
郑淮明兀自合上眼,惨淡的唇紧抿,明显摆出不欲多言的疏远气场。
可来来回回只有这几句话,连赶人都不舍得说出伤人的词句。
方宜第一次如此心疼这个男人的口是心非。
他大概不知道自己刚刚无法呼吸、情难自抑时,盯着她的目光有多么灼热眷恋,哪怕难受得失焦迷离,都不愿多眨一下眼。
她吸了吸鼻子,心间一片湿漉漉的,像浸满了冰凉的露水。
“别一个人胡思乱想,就像以前我推开你那么多次,你都没有放弃……”方宜嘴角微弯,柔和道,“我也不会走的,无论你说多少次。”
说完,她声音轻下去,楚楚可怜:
“不过你也别总是这样对我……我会伤心的。”
“你舍得我伤心吗?”
那撒娇似的尾音轻扬,像一根轻盈的羽毛扫在心头。
郑淮明垂下的睫毛颤了颤,指尖不自禁微蜷,如雕塑般冷硬的盔甲终于有了一丝松动。
可理智还是强压过了情感的浪潮,他双眼紧闭,装作没有听见,唯有愈发沉重的呼吸暴露出内心的不宁静。
方宜见状,倒真有点委屈了。
她轻哼一声,松开他的手,起身坐进沙发,将笔记本电脑打开,开始自顾自地办公。
将键盘敲得噼里啪啦作响,好一阵过去,病床上的男人依旧沉默。
文件柜上隔着前天金晓秋拿来的水果,满满一袋,蓝莓、橘子、草莓、苹果……方宜翻了翻,目光落在那圆润的红苹果上(RfQz)。
她掏出一只,去洗手间冲了冲,故意走到床边,背对着郑淮明坐下。
“听李栩说你今天没怎么吃东西?”方宜从抽屉里取出白瓷的水果刀,温声说,“我给你削点苹果吃吧。”
周主任也建议,可以渐渐开始吃一些好消化的水果,补充维生素。
回应的依旧是寂静,可方宜也没有要等郑淮明答应的意思,一边说,一边已经开始削皮。她从小也非十指不沾阳春水,刀锋触上果皮,旋转着灵巧地削出薄薄一层,掉进垃圾筐里。
突然,刀尖因惯性错开,她肩膀一抖,忍痛地发出“嘶——”的抽气声。
陶瓷刀“啪嗒”一声掉落在地上。
下一秒,未等方宜反应,小臂已经被一股力量拉住——
刚刚还连呼吸都费劲的男人,竟然猛地用手肘撑住床板,摘掉氧气罩,侧身挣扎着从平躺的姿势坐了起来。
郑淮明关心则乱,一把牵住她的手腕,拽到自己跟前查看。
可他起身动作太猛,一时眩晕无法聚焦,用力地闭了一下眼睛,额角冷汗瞬间渗出来:
“割到……哪里了?”
那陶瓷刀最是锋利,轻则一道深进肉里的口子,重则要清创缝针。
郑淮明眉头紧皱,眸中难掩焦急,但不知是不是他视线慌得厉害,女孩白皙纤细的手指上,没有血迹,也没有伤口。
大手又潮又冷,攥住她的手腕,微微发抖。
方宜也愣住了,没料到他会有这么大反应,连忙开口:“没有,没有伤到我……”
视线相触,郑淮明眸中划过一瞬错愕,直直坠进女孩清澈瞳孔中逐渐融化的笑意里。
“骗你的。”
方宜笑了,露出小猫似的狡黠,那样可爱。
她将手抽出来,正反翻了两下给他看,确实连一道划痕都没有。
郑淮明怔怔地看呆了,翻涌的紧张一时没法停息。半晌,他才肩膀卸力,疲倦地重重呼出一口气,无奈唤了声:
“方宜……”
眼见他身体不住地前倾,像是真有些坐不住了,她连忙扶他躺下。
方宜其实本来只是灵光一闪,想诈一句关心而已。
如今看着郑淮明清俊苍白的眉眼,她心间却涌起了一股温热的暖流,整颗心都随之柔软下去,快要化作一滩水了。
“你不是说不在乎我吗?”她凑上前,笃定道,“郑淮明……你就只有嘴硬。”
刚刚过于猛烈地起身,就连正常人也难免心跳加速,更别提一个大病未愈、一整天都在吸氧的人。
郑淮明止不住喘息,虚弱地陷在枕头里,青筋直跳,一时有些缓不过来。刚刚的一切历历在目,他已经再没有余地可以辩驳,却又不愿、也不能承认。
他只有艰难地偏过头,躲开女孩炙热的视线,用沉默掩饰自己的心虚。
只见星星点点的冷汗渗出来,顺着他碎发和脖颈流下来,片刻就浸湿了枕套。
方宜回身走进洗手间,回到病床边时拿了温热过的湿巾,氤氲着丝缕热气。
室外是零下的鹅毛大雪,病房里开着热空调,窗玻璃上凝结出薄薄一层水珠。
进门时就脱去的大衣里,方宜穿着一件杏色的修身针织衫,雪白柔美的锁骨下,勾勒出纤细修长的腰线。
她慢慢俯身,目光似水柔情,掠过郑淮明深邃的眉间。
将热湿巾攥进掌心,轻柔地触上他冰凉的皮肤,刻意缓慢地一寸、一寸移动,拭去细密的冷汗。从高挺的鼻梁,到没有血色的薄唇,顺着棱角分明的下颌向下……
女孩细腻的指腹也随之轻轻刮过,带来一阵无法抵抗的酥麻。
郑淮明喉结艰难地滚了滚,呼吸略有急促,更深地转过头去。
方宜满意地轻笑,温热潮湿的修长手指抬起,覆上那湿冷的脸颊,几分强势地迫使他正视自己。
“郑淮明,承认你很爱我,就这么难吗?”
四目相对,郑淮明再避无可避,只能压抑着内心的微颤,强硬地垂下眼睫。
还是不承认。
方宜弯了嘴角,忽然轻抬左膝,抵在他腰侧支住,缓缓靠近。清香愈发萦绕,她肩头长发散下来,有几缕微微晃动,缠绕着落在他胸口。
湿巾一点、一点划过男人的喉结,动作微停,她忽然用指甲轻轻刮过他柔软敏感的颈窝。
郑淮明猛地一抖,呼吸彻底乱了。
他再受不住,抬手无力地握住方宜的手腕,试图阻止她越来越往下的方向。
快要削完的苹果搁在床头柜上,露出一半淡黄色湿润的果肉。
蓝白条的病服第一颗扣子本就敞着,方宜上手解开第二颗,指尖蹭着滑进去,一点、一点地往下擦拭。
刚刚擦过的地方,又渗出薄薄的一层汗。
“是不是热……”方宜明知故问,柔声说,“怎么又出了这么多汗?”
郑淮明手抖得厉害,虚搭在她腕间,没法推开,却有最后一丝理智让他阻挡她继续向下。
那双幽黑压抑的瞳孔中有什么在剧烈颤动着,浑身紧绷,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可方宜像认准了他无法真正抗拒,指腹任性地往领口里面滑。湿巾已经渐渐凉下去,只有她的皮肤温热,触及结实的胸膛,再缓缓游移,引起阵阵颤栗……
视线交缠,女孩漂亮妩媚的眼眸轻眨,朱红柔软的唇近在咫尺,独属于她的温热在肌肤间轻掠,顽劣般地忽轻忽重。
心脏急促而沉重地跳动,快要顶出胸口,全身的血液也跟着加速流淌,终于冲溃了最后的清明。
郑淮明再也无法承受,紧攥住她的手腕,眸光涣散,轻轻抽气:
“方宜……”
嗓音沙哑,像是行将断裂的弦线。
这一声缠绵隐忍的名字,盔甲碎裂,所有溃堤的情绪昭然若揭。
方宜停下动作,指尖搭在男人的左胸口,能感受到他心脏砰砰跳动的声音。
原来这个方法这么好用?
她有些意犹未尽,灵巧的眸子转了转,有一瞬冲动想要彻底击溃郑淮明的心理防线,让他再也无法否认对她的爱意——
但顾及他才刚吸过氧,此时唇色已经因呼吸急促而有些发白,身心都显然已经处在脆弱的边缘。
算了,嘴上不承认就先不承认吧。
来日方长……
方宜眸中泛起盈盈笑意,直视着郑淮明同样笼着薄薄水光的漆黑瞳孔。
她拢了一下长发,故意挡开他的手,慢条斯理地替他扣上衣领。
起身时,目光扫过那深邃温润的眉目,方宜忽然再次弯下腰,在他唇间落下轻轻的一吻。
柔软微凉的相触。
她对上他微颤的眼眸,气息交缠:
“你欠我两次了。”
上一个吻,是在重症监护室里,他生命垂危,她祈求上天再给他们一次相爱的机会。
这一个吻,是在大雪纷飞的夜晚,她在心底无声承诺,会坚定地永远爱他。
————————
方方恍然大悟:原来这个方法好。
方方惋惜:为什么不能……
害怕
一月中旬,北川市气温一度跌破零下十度,大雪掩盖了整座城市。
年关将至,随着各色节庆晚会上线,电视台工作越来越忙碌。人手紧缺,方宜也不得不参与应急协调。
但自从那天以后,只要出门超过二十分钟,她都会跟郑淮明说清自己的去处。
“我去电视台开个会,两个小时就回来……哦,也有可能要两个半小时,不过我会回来陪你吃晚饭的。”方宜拉上羽绒服拉链,将长发拢出来,瞥了一眼还在看病历的男人,“你今天只能再工作二十分钟,我会叫李栩给我发微信。”
俨然一副认准他会听话的语气。
郑淮明轻搁下手中的病历,眉间似有些无奈:
“不用……”
雪天路滑,注意安全,不用为了晚饭特意赶回来。
谁知,两个字还没落完,方宜就打断了他,轻哼一声:“郑淮明,以后把‘不’这个字,从你字典里删掉,我对这个字过敏!”
嘴上不饶人,一双漂亮的杏眼却漾着一汪柔软的水,睫毛忽闪着,极其亲昵地轻抚了一下他的侧脸。
指尖从耳侧下滑,蹭到下颌,轻轻扫过。
郑淮明蹙眉,却也没躲,抿唇默许了她像在抚摸某种小动物的动作。
方宜眸中有笑意泛起,自从发现这个看起来冷峻沉稳的男人其实很吃这一套,她就喜欢上了这种方式——
只不过昨天好像太过娴熟了,病房里还站着李栩和陈医生,她说完话几乎是本能地摸了一把郑淮明的脸。
后者已经意识到了外人在场,可仍没有动,垂下眼帘,任她随意摩挲了两下。
直到感受到背后的目光,方宜才反应过来。一回头,只见他们脸上是来不及收回的震惊和石化……
出了病房,李栩悄悄冲她眨眼:“方老师,原来世界上还有人能治住郑主任……我代表二院整个心外科感谢你。”
只是,方宜心里清楚,自己不过是仗着他的爱,所以显得很容易……
养了几天,郑淮明这几天面色稍好些,吸氧的时间短了。可他下颌还是削瘦的,没见长一点肉。
即使是有她在旁边陪着,他也只能吃得下一点清淡饭菜,有时刚搁下勺子就吐空了胃,靠挂营养液维持体力……这样哪里养得好身体?
方宜心疼,用指甲在他冰凉的皮肤上刮了一下,故意用哄孩子的语气说道:
“等我回来吃饭,不然你又要偷工减料……”
这一次,郑淮明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眼中是沉沉的、深不见底的墨色。
他捏着病历的手松了些,低声说:“慢点开车。”
方宜笑了——她明白,要完全让郑淮明重新完全依赖自己,还是需要一个过程的。
这个速度她已经很满意了。
周末时雪停了,可寒风依旧凛冽。
方宜在电视台和医院间来回跑了两天,疲惫让寒冷钻了空子,周日一大早就咳嗽不停,骨子里也透着酸软无力。
吃过午饭,沈望拍外景回来,一眼就发现方宜精神不济,窝在监视器后面昏昏欲睡:
“是不是感冒了?你回去休息吧,下午的工作我来看着。”
方宜确实觉得头有些晕,去茶水间冲了一杯感冒药喝下,走之前不忘嘱咐剩余的工作。
“行了,我在你还不放心?”沈望担心,“要不要我送你?”
“没事,我打个车就行了。”
下午时间很紧,方宜执意没让他送,拦了辆出租车径直驶向了二院的方向。
尽管郑淮明这几天恢复得好些,她心里多多少少还是记挂着,哪怕身体不舒服,也总想待在他身边才安心。
裹紧围巾走进医院,远远只见住院部侧门围了好多人,午后刺眼的阳光下,警车红蓝顶灯闪烁,一片嘈杂。
人群的间隙中,有几个民警拉起了白线。
“唉,这个月第二个了吧……太可惜了。”
“年纪轻轻的……”
来往者议论纷纷,方宜隐隐捕捉到几个词,心脏猛地漏跳了一拍——
那是一种比思维更快的本能,源自骨髓里的心慌,顺着血液流入四肢百骸。
她脚步乱了拍,拨开围观者往里走。
“肺癌也不是不能治啊,怎么这么想不开啊……”
“我听说上有老、下有小的,这次烧伤才检查出来,不想拖累家里人。”
花坛的土地上,已经盖上了一层蓝色塑料布。
民警驱赶着:“散开、散开!不要看了,不要拍照!”
寒冷的空气中,飘着一股淡淡的血腥气。方宜怔怔地呆了几秒,后知后觉手指有点发抖。
或许是因为感冒,呼吸有些闷滞。她转过身,一边走远,一边松开了围巾,直到脖颈间的包裹感完全消失,风涌入领口。
直到走近病房,室内外温差大,方宜感到嗓子痒痒的,又开始咳嗽。
咳了几声,反而将心神拉扯回来,她从包里掏出一只医用口罩戴上,推门而入。
冬日晌午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洋洋洒洒地落进来。近日来少有的晴朗,薄薄一层,泛着橙黄温暖的色调。
只一眼,看见了靠在病床上看笔记本电脑的男人,方宜眼眶还是一下子潮湿了。
郑淮明闻声抬头,划着操控板的指尖顿住:“怎么中午回来了?”
方宜侧过身,避开他的视线,脱掉羽绒服挂在架子上,闷闷地答非所问:“嗯……回来一趟,你吃饭了吗?”
女孩的声音有些嘶哑,长发随意地挽起来,碎发间一闪而过微垂的双眼竟有些红。
郑淮明敏锐察觉到她的不对劲,合上了电脑屏幕,遥遥唤道:
“方宜?”
她不答,转身走进卫生间,传来水龙头哗哗的响声。
过了一会儿,水声停了,方宜走出来,掩唇咳嗽了几声,神色怏怏。
“是不是感冒了?”郑淮明的视线始终追随着她,担忧道,“你过来。”
方宜站在原地不动,抬手将口罩拉严:“可能着凉了……别传染给你。”
“过来,我看看。”
郑淮明有些着急地重复了一遍,不容置疑。
见她还是停在几步之遥,他眉头紧皱,意识到自己语气重了,又放轻了所以道:“离我近一点……没事的。”
方宜浅蓝色口罩上的眼睛眨了眨,蝶翼般的睫毛沾有一点凉意。
眼见郑淮明要撑着身子下床,她才犹豫着,踱步上前……
不是不想靠近。
只是……离他近一些,她又有点想哭。
方宜缓缓在床边坐下,未坐稳,一只冰冷的大手就覆上了她的额头。
稍微有一点热,但又仿佛是郑淮明的手太冷了。他又试了试自己额间的温度,打开抽屉找温度计。
“没发烧……”说话间,她又忍不住低咳,“喝过药了,就是有点咳嗽。”
似乎很难受,女孩眼眶淡红,抬手无力地掩住口罩,却又就是不肯直视他。
郑淮明皱眉注视着她,深邃的眼中满是探寻和心疼,暗潮涌动:
“还有哪里不舒服?”
方宜软绵绵道:“头晕……”
“你先躺一会儿,我让李栩过来给你化验一下,看看什么原因引起的……”郑淮明急切说着去拿手机。
他的意思是,让她在沙发上躺着休息一下。
方宜低着头不说话,太阳穴有些酸疼,昏昏沉沉的,浑身没有一点力气。
明明在电视台还能撑着正常工作,也没觉得多难受,可一见到郑淮明,筋骨都像被抽断了一样。
余光里,是他结实宽阔的胸膛,和骨节分明的手……
她忽然一寸都不舍离开他。
方宜撒娇似的,又有点委屈:“头好晕……”
她靠着病床边缘,微微抬腿,侧身就这样缓缓贴着栏杆躺下来。
郑淮明微怔,眼见女孩的肩膀半悬空在床边,下意识地扶住,往里面带了带。
单人病床本就狭窄,躺下两个人是很勉强的,更别提他一米八几的身高……两个人近在咫尺,衣角相触。
方宜发丝被蹭乱了,缠绕在一起。她纤瘦的肩膀微微颤抖,细看之下,竟是哭了。
一眨眼,一两颗泪珠落下来,洇湿了口罩的边沿。
眼睛红彤彤的,睫毛无力地下垂,投下淡淡的阴影,是那样脆弱。
郑淮明心疼得无以复加,从未如此痛恨自己无法代她受苦,所有的理智都瞬间被搅成稀碎,忍不住将方宜一把揽进了自己怀里。
掌心拢住那颤动的肩膀,轻轻摩挲,怕她气闷,另一只手想要替她摘下口罩。
方宜轻轻摇头,挡住郑淮明的手,闷声道:“不要……会传染的。”
“我不怕。”
郑淮明用了一点力气,轻柔解开她耳后的细绳。
清新的空气涌入口鼻,病房里温度高,方宜掩着口罩的脸颊上渗出薄薄细汗,和泪水混在一起,被他略有粗糙的指腹轻轻抹去。
两个人紧紧相贴,郑淮明的小臂用力将方宜搂紧。她全然笼罩在男人熟悉的气息中,是那样安心、踏实,仿佛被卷入了一个温暖的漩涡。
方宜无比后怕,当时在手术室外面等的几夜,她多少次和上天祈祷,以为再也无法和他相拥……
本就感冒虚弱,头昏脑涨,刚刚在楼下的心慌和害怕一齐涌了上来,忍不住抽泣。
感受到怀中人哭得伤心,郑淮明心急如焚,直觉感冒不至于让她如此难熬,低声哄道:
“到底发生什么了?方宜……你跟我说。”
委屈是最怕人问的,听到他温柔的声音,方宜哭得更厉害了,揪住郑淮明胸口的衣料,眼泪簌簌而下:
“住院部有人跳楼了……我好害怕……”
郑淮明确实听说中午有病人跳楼,这在医院并不是多么罕见的事,算时间,她应该也没有目睹过程,便轻拍着她的后背安抚。
下一秒,却听方宜哽咽道:
“好害怕……是你……”
郑淮明愣了一下,手上的动作猛然顿住。
“我知道不会的……但我还是……”她泣不成声,长时间积压的情绪溃塌,“你知道……我看到你写的那些话有多……多害怕……”
一想到他曾经真的想过要放弃生命,甚至已经走到了那碎石下落的深渊边缘,方宜还是心痛得无法自抑。
然而,她乏力昏沉,蜷缩在郑淮明怀里泪眼朦胧地落泪,丝毫没有注意到他骤然僵硬的神情。
一股冰凉的血液从心脏泵向头顶,郑淮明脸色霎时灰败下去,他薄唇张了张,一时竟抖得说不出话来。
暖光落在女孩柔软的发顶,她的肩膀因哭泣而不断颤栗,指尖拉扯衣料的力量,像是拽着他的心脏在磋磨。
再次提起那些痛苦的回忆,方宜难受得翻江倒海。
尚在病中,又是经历过生死离别,两个人再一次紧紧依靠,她终于将压抑了许久的话倾吐而出:
“你还让我去找别人,你是不是疯了,你个王八蛋——除了你我谁也不要……我只要你……”
“郑淮明……我们好好的,好好在一起……好不好……”
女孩还在低低地哭诉着,可郑淮明已经完全听不清了。
像有什么在脑海中轰然炸开,一刹那他眼前明明灭灭,心脏在疯狂痉挛,锥心的疼痛涌上来,顶在喉头无法呼吸。
——方宜看过那封遗书了。
还有那件本该是他死后她才应该知晓的事……
可她为什么还会留在这里?(qxkV)
被爱的人看见自己阴暗背后的满目疮痍和腐烂,原来这些天亲昵的陪伴中,她一直都知道……
郑淮明第一次知道什么是比杀了他更绝望痛苦的事。
他一时连细想都无法做到,整个人仿佛被抛上万里高空,又深深浸入冰窟,全身神经都一寸一寸断开,烈火灼身。
自己那些文字将她伤得多深,她才会哪怕只是听说有人跳楼,都会慌张成这样——
她害怕自己再去寻死……
郑淮明不知道自己是否有一瞬间已经疼得失去了意识,可当他回过神来,目光虚焦在远处时,手还在机械地轻拍着方宜的后背。
他听见自己不断地说:“会的……会的……”
冰凉的阳光散尽,窗外又开始飘起小雪。
郑淮明将怀里哭累的女孩哄睡,听见她平稳均匀的呼吸声,才断断续续地吐出一截呼吸。麻木的指尖停滞在空中,竟一时间没有勇气重新再触碰她-
一月中旬,一连多日天气回温,深冬阳光染上一丝暖意。
方宜只是风寒感冒,对症吃药后,不到三天就没什么大碍,重新回电视台工作。
还有不到半个月过年,正是台里人手最紧张的时候,摄像陈哥旧疾复发、腰疼不能久站,一个《健康医学说》去枫城影视庆典出差的拍摄落了空。
同事个个有工作在身,方宜主动提出由自己顶上。
自从郑淮明病倒,同事们已经照顾她不少。说不担心他一个人养病是假的,但如果他知道因为自己拖累她工作,说不定又要多想。
方宜决定很坦诚地和郑淮明说起这件事:
“下周我去枫城出差,大概三四天回来。”
她拉开窗帘,明媚的日光落进病房。
回过头,只见郑淮明微笑点头:“不用担心我,这里有他们照看。”
方宜也没想过以他的性格会挽留,这个回答是意料之中的。
她笑笑,接过他手里的空碗,打开保温桶的盖子:“还要不要再吃一点?”
保温桶里是清淡的青菜鱼片粥,煮得很薄,鱼片雪白软烂。
只见光穿过方宜垂下的长发,金灿灿的,勾勒出她小巧的鼻梁和红唇。逆着光,可郑淮明不用看清,也知道她脸上可爱的笑容。
“好。”
郑淮明接过第二碗,修长的手指执着勺子,慢慢地,一口一口送进嘴里。
“明天想吃什么?我包小馄饨好不好?”
方宜支着头,满眼笑意专注地看着他吃。
这两天郑淮明能吃下的东西越来越多了,也几乎没有吐。虽然脸色还是不太好,但能多补充一些终究是个好征兆。
郑淮明点点头,瓷白的勺子拿在他手里,十分斯文,像是一件工艺品。
“楼下小店买就好了,你别太累。”
方宜玩笑说:“那你别管,买的又不知道干不干净,你现在是大熊猫,国家级保护的。”
从前他在家做饭,都是三菜一汤起步,她真不觉得自己包两个馄饨有什么累的。
郑淮明也笑了,阳光柔和了他清冷的眉眼,显得那样温柔。
方宜满足地侧头靠在他肩上,轻轻蹭了蹭男人的掌心,小猫撒娇一样。自打上次感冒在他怀里睡着,两个人好像打破了那层看不见的塑料膜,又回到了以往恋爱的时候。
郑淮明不再拒绝她的照顾,甚至会主动提出等她下班一起吃饭。
“但你每天晚上睡在病房太累了,我们一起吃晚饭,然后你回家睡。别让我担心,好不好?”
方宜见他情绪越来越好,便也欣然答应。
窗外阳光明媚,鸟鸣清脆,楼下传来孩子嬉戏玩耍的声音。
方宜起身,凑到窗边探身看去,正是一整天太阳最好的时候。许多病人在楼下散步、晒太阳,好不温暖惬意。
她脱口而出,有些兴奋地提议:“我陪你下楼晒晒太阳吧,你看,外面阳光这么暖和。”
但说完方宜就后悔了,郑淮明如今还很难下床长时间走动——如果要出门,定是要坐轮椅的。
他这么自尊要强的人,应该不会愿意被她推着下楼。
她刚想岔开话题,却见郑淮明点头答应,脸上丝毫没有为难:
“好。”
方宜欣喜,这是他生病以来,第一次下楼出门。或许也是因为一直见不到阳光,脸色才总是苍白。
她询问李栩得到应允后,去护士站接来轮椅,停在病床边,小心翼翼地将郑淮明扶起来,想要架住他。
也不是没下过病床,他拒绝了她的搀扶,一手撑住床面,缓缓支起身子,有些艰难地转移重心。
对于正常人很简单的一个动作,足足用了一两分钟。
方宜顾及他的情绪,不敢贸然帮忙,胆战心惊地守着,好几次想伸手都忍住了。
终于坐进轮椅时,郑淮明额角已经起了一层薄汗,薄唇轻抿成一条线。他抬手擦了一下,不等多缓一口气,就温声对她说:“走吧。”
方宜推过轮椅,但上面坐着的人是郑淮明时,感觉还是有些不习惯。
从前他比她高两头,总要仰视,如今一站一坐,压迫和疏离感少了许多。又和坐在沙发上不一样,方宜站在他背后,把握着前行的方向和速度,能明显体会到这种微妙的差别。
她想,就连自己都能察觉,郑淮明心里应该是不好受的。
可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很平静,甚至偏过头和她笑了一下:
“我是不是很重?”
方宜见他还会开玩笑,放下心来:“去哪里?你指路,今天我是你的专属司机。”
郑淮明思索片刻:“去住院部后面的花园吧。”
方宜有点诧异,花园里有不少住院的病人和家属,她原以为他会介意去人很多的地方。但转念一想,她意识到,比起病人,郑淮明或许更不想在行政楼和门诊楼附近遇到同事和下属。
她有点打退堂鼓:“要不就在长廊转转吧。”
“没事,走吧。”
郑淮明身上套着毛衣和黑色羽绒服,几乎全部遮住了病服的边角。他虽坐着轮椅,手肘随意地搁在扶手上,依旧散发着凌冽的气场,除却霜白的脸色,让人远看几乎不会认为是个病人。
方宜推着他,特意没有走工作电梯,等在日常电梯前。
“叮咚”一声,电梯门缓缓打开。
只见电梯里面对面站着几个穿白大褂的身影,方宜愣住了——竟然是三个科里与郑淮明年龄差不多大的男医生,带着两个年轻的规培学生。
视线相对,里面的医生目光瞬间聚焦在了郑淮明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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甜不过两章。
郑医生内心的创伤并不是亲一下、抱一下就能治愈的,关于这个后续还会有反转(或者说转折?)。
方方是缺爱,可她真实地知道,因为是继父所以不爱她是正常的。但郑医生没有上帝视角,他一直觉得父母是爱自己的,这也是他性格最矛盾的地方-
正文完结后会有甜甜番外,除了已经决定的番外内容,完结前还会在评论区征集大家想看的梗加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