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珂依旧摇头,“如果我说了,他就会把我拔了我爸的管告诉警察……我不能说。”
应忻轻笑一声,“他告诉警察什么?你又没犯法,顶多是道德败坏。”
宋珂显然是忽略了后半句,重燃了希望,“真的不算犯法?”
应忻耸了耸肩,“医院既然给你了拔管的权利,怎么选择都是合法的。”
“我知道,你和你爸的关系其实很好,你不舍得主动拔管的,”应忻直视着宋珂,“告诉我,谁指使你的这么做的?”
“李晴朝,”宋珂眼见那人再也没有她“犯法”的把柄,爽快地供出了人,“不是他来跟我交易的,但是我知道是他。”
应忻心想果然是他,又细细询问道,“为什么知道是他?”
“因为他的要求很细,要在闻确赶到的前几个小时拔管,然后立刻送到火葬场,立刻通知闻确,还要让闻确只能看到火化后的人,还要说他规定的话,所有的规矩,都是围绕着闻确提起的。”宋珂恢复了镇静,“我总听我爸提起当年的事,所有细节我都知道,能做出这种事的人,只有李晴朝。”
茶馆里并不安静,满满登登的几桌人,都在你一言我一语地商议着各种大事小情。
北方的茶馆不似南方,没有台子,也没有吹拉弹唱,只有几个音响,小声地循环着几首轻音乐。
这种环境下,人声就显得格外嘈杂。
“李晴朝做的?”应忻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他之前不也是宋文进的徒弟吗?怎么可能下这样的死手。”
宋珂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极为难看,举着茶匙的手尴尬地落在半空,半天都没有再说话。
应忻看着眼前那张一会儿蓝一会儿绿的脸,心里恍然漫过一阵巨大的悲哀。
哦。
他刚还在怀疑,从小带大的学生,怎么就舍得让自己的师父,为了自己的私利而死,却忘记了下令拔管的亲生女儿就坐在自己对面。
这么多年,他以为自己早就已经见过足够多的恶人。
譬如大学时表面和善的同学,为了争入党和保研名额,不厌其烦地一次次举报他。
譬如读研时课题组内明争暗斗的同门,不知道给导师吃了什么迷魂药,把他熬了无数个通宵写完的SCI论文的一作,改成了同门的名字。
譬如留学时被各种国家各色皮肤的人歧视,甚至自己的同胞,也会因为他的经济条件而歧视他。
从前他以为自己见多识广,遇见各路货色都不会再慌张。
直到今天,他才发现人性的恶甚至不能用他所以为的伦理俗常来解释,善恶到头,不是报应,而是更下三滥的恶。
应忻双手交叉抵住下巴,从前印象中的、刚刚又听说的,还有其间他隐约猜测的,李晴朝的种种所作所为此刻都历历在目。
寒意刺穿应忻的后背,冷汗爬满他的脊背。
整整十年。
李晴朝从来没有忘记闻确,也从没放弃害他。
即使是闻确已经被他害到这步田地,从跟他齐头并进的那个天之骄子,变成如今已经和他判若云泥的蝼蚁。
李晴朝还不甘心,还不甘愿吗?
“你打算怎么办?”宋珂顿了一下,然后轻笑一声,“不对、我应该问你的是,你能怎么办?”
“什么意思?”
宋珂没有回答他,而是拿起手机,鼓捣了几下递给应忻。
应忻有些不明就里地接过手机,只见上面赫然显示着李晴朝的百度百科。
配图是李晴朝在冬奥夺冠后,身披国旗的那一幕。
看着这张图片,应忻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但仍然忍着恶心继续往下看。
宋珂伸手翻了几下,直接翻到李晴朝的个人经历那一栏,指甲在那里轻轻敲了几下,低声说,“看见了吗?”
“成长在一个父母皆为国家公职人员的家庭,受家庭严谨认真氛围的熏陶,自幼便展现出超乎常人的自律与坚韧……”应忻越读越恶心,干脆直接把手机撂在了桌子上,“放屁呢这儿?”
“让你看的是第一句,你以为当年那事怎么只有闻确有责任,李晴朝屁事没有,还能好端端到现在?”
“他父母做的?”应忻问。
“我不多说了,你想知道可以自己查,”宋珂忽然想起刚才应忻说的话,轻笑了几声,“看你是个正经人,没想到还骂人啊。”
“我已经够正经的了,”应忻摘下眼镜,用随身带的手帕擦了擦,“不然就你们干的这些狗事,换别人,早就骂你们几百遍了。”
宋珂显然并没有为应忻的话而感到些许愧疚,她爽朗地笑笑,“每个人都是站在自己的位置上思考的,你站在闻确的角度上,觉得我和李晴朝都是坏人。但是如果你站在我的角度上看,也许我还算是个勇敢的人,如果我不签字拔管,李晴朝难道就会善罢甘休吗,不过是换一个人去做罢了。我做,还能解我……”
“你不用跟我说这些,”应忻打断了她,在他心里,宋珂和李晴朝都算是十恶不赦的杀人犯,说什么都是在脱罪,他把自己的手机翻过来,关上了录音键,“我跟你话不投机半句多。”
宋珂嘴角一勾,“我倒是很欣赏你,对闻确的事这么上心,如果我出事了,我家那个死鬼肯定不会这么帮我的。”
应忻本来已经站起了身,听见宋珂这句话,忽然又顿住了。
他转过头问宋珂,“那你为什么要嫁给他?”
宋珂有些无措地拨弄了一下自己的刘海,说的话也变得磕磕巴巴,“我……我看他老实,你知道的……我怕那种太有主见的,会很大男子主义。”
“你说你勇敢,”应忻忽然笑了,“你们的勇敢,就是把自己的亲爸亲师父弄死,却连真正的幸福都不敢追求。”
他低头扫到无名指的对戒,那一刻,阳光穿透茶馆满布灰尘的玻璃,照在嵌在戒面里的钻石上。
“你说你欣赏我,莫不如说你欣赏真正的勇敢,”应忻不再看宋珂,他知道宋珂也许永远不会理解他的话,“真正的勇敢不是为了一己私利为所欲为,而是能甘愿献出自己,也去追寻自己早就拥有的东西。”
说完,应忻就转身离开了,只留宋珂一个人坐在座位上。
走出茶馆时,还没到闻确下课的时间。
应忻捏着手机站在路边,红透的脸一直蔓延到胸口,只感狂跳的心脏久久难以平复。
他从未对人说过那样的话。
任何强烈地表达感情的,无论对谁,只要是和感情有关的话,除了闻确,他都没有对任何人说过。
从前是没人教,应瑾岚从不对他说这种话,甚至在他从学校学来,要感念父母恩情时,应瑾岚也只是告诉他,这是她作为母亲,天经地义的义务,叫应忻不要再说这种话。
她当然也从不会对应忻表达什么感情,什么诸如“我爱你”这种话更如天方夜谭。
他开始羞于表达自己的情感,就好像人有了浓烈的情感,就要昭告着所有人,这人上了一条不归路了一样。
但是今天在茶馆里,他告诉宋珂,他甘愿献出自己,去追求自己早就有的东西。
他知道,也许宋珂听不懂这句话。
但是他清楚,这个东西就是宋珂想要,却又不敢追求的,真正的爱情。
他忽然想回到那个破庙去了。
也许自己也能当着诸神佛的面,朝应瑾岚喊出一句感谢。
但他感觉首要的事,是去到少年宫,给某位他刚刚冷落的爱人,一个真诚的解释。
应忻开车到少年宫门口的大楼梯底下时,刚好赶上一群学生从大门里叽叽喳喳地走出来。
闻确矗立在学生堆里,显眼万分。
应忻倚在车门上,朝远处的人群挥了挥手。
那便是闻确出门抬起头看到第一眼——
天边晚霞如火,烈烈残阳,应忻穿着过膝的黑色大衣,倚在车门上,挥手朝他笑。
身边的小孩叽叽喳喳地说“闻老师,有人来接你啦!”
他恍然觉得人生就是一张躲无可躲、避无可避的天罗地网。
第六次,命运重复、推演、偶合。
他们一次又一次地站在楼梯的两端,注视着彼此,静等着悬在彼此中间的命运落下,决定他们爱情的生死。
只是这一次,闻确觉得,天罗地网也没什么不好。
命运让他再遇见应忻。
这就足够了。
他把脚步放慢,一直等到所有孩子都被家长接走,才刚好走到应忻面前,然后才一把抱起应忻,悠然地转了几圈。
黄昏的晖光笼罩在他们的身上,相拥着的身影,遥遥地看上去像是一片剪影,面目尚不可辩,却恰好可以视作风华正茂的十八岁,亦可视作垂垂老矣的八十岁,青春到暮年,都在这方寸之间。
回去的路上,应忻把今天发生在茶馆里的一切,都原原本本地讲给了闻确。
“我师父是他害死的。”
这是闻确听完说的第一句话。
红灯的间隙,应忻扶住闻确的肩膀,盯着他的眼睛认真说,“我告诉你这些不是让你这么想,闻确,这种人的恶是没有底线的,我们不能用自己的幸福挑战他的底线,知道吗?”
闻确别过头,看向窗外。
“闻确,”应忻说,“你看我,你看着我。”
闻确又转过头来,看着他,眼底一片血红。
“你还有我,还有我们,我们还会有好多年的幸福日子要过,”应忻紧紧拉住闻确的手,“这些都不能葬送在坏人手里。”
“但……”
“答应我,”应忻言语恳切,语气都变得急促,“我们不要再冒一点点险。”
闻确无意识地抬手摸了摸应忻的眼睛,点点湿痕沾在他手上。
他觉得自己永远看不得这双眼睛掉下泪来,于是他也恳切地说,“好。”
就在他说这话时,他是真的相信自己一定不会再和李晴朝纠缠半分。
但是许良的一条信息,很快就让这句话成了空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