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之前这小变态行为举止都十分温柔妥帖, 但主动提出要帮她穿鞋未免还是有些过了头。

难道男女之间有了性关系之后, 改变都会这么大吗?

从来没有过恋爱经历的单身狗吴惜翠同学,不禁陷入了困惑中。她也不觉得卫檀生是那种滚了一次床单,就能对床伴体贴百倍的人。

在她脑中转过数种想法的一瞬间,卫檀生已低下头,帮她穿鞋。

脚上微痒。

惜翠不自在地往后缩,他却扣着她的脚踝不准她动。

“翠翠。”卫檀生一手攫住她的脚踝,另一只手却探到了脑后。

微微侧头,将杏色的发带一抽,满头青丝如流水滑落。

他拿着杏色发带,在惜翠愣神间,一圈一圈地已经缠上了她脚踝。

修长的五指,灵活地打了个结,发带垂落着,像鸟垂落的双翅。

看着自己的作品,卫檀生眼睫像蝶翅一样,轻轻一扬。

“就这么系着罢”他朝她莞尔笑道,“很好看。”

惜翠缩回脚,低头看了眼,不明所以地问,“为什么给我绑上这个?”

一圈一圈绑住,他的翠鸟就不会飞走了。

青年眨眨眼,没有正面回答,只微笑道,“因为看着好看。”

脚踝被灵活地绑住,发带长度刚刚好,不至于影响到正常的行走,惜翠试着走了两步,没多问,答应了下来。

“好。”

大部分时候她都不会去反驳卫檀生的意见,尽量顺着他来。

毕竟就算这样绑着也影响不到什么,或许她还可以理解为这是发生性关系之后的第二天,小变态给她的定情信物?

卫檀生跟着她站起身,走到她面前笑道:“翠翠,帮我穿衣好不好?”

惜翠没回答他,转身拿起搁在衣架上的衣裳,“伸手。”

一低头,他就能看见,她站在他面前忙忙碌碌。

或许因为病弱的缘故,她如今的身形偏瘦弱。不像之前,足足和他差不多高。现在他只要微微倾身,就能把下巴搁在女人如云的发顶上。

他看得满足,忽而又怒气横生。

最终,喜怒不定的情绪定格在了近乎痴迷的神色上。

他也真的将头搁在她发顶,长臂一拦,抱住了她,在心里轻声念道,翠翠,不要背叛我。

“卫檀生?”

“叫我檀奴。”轻轻咬了咬女人的耳尖,他吐着气,双眼弯作两个月牙儿,低声道,“翠翠,等我今晚回来。”

惜翠装作没有听见他饱含性暗示的话,继续淡定地理了理腰带,拢了拢衣襟。帮他穿完了,她自己才转步走到榆木红漆的梳妆台前坐下。

待会儿还要向卫杨氏请安,刚刚耽误了一会儿,再不抓紧一点儿就要来不及了。

直到这时,守在外面的丫鬟才得了命令,捧着盥盆陆陆续续进了屋。

由于出了上次的变故,卫杨氏不敢再让卫檀生再继续打理铺子,只让他先歇息一会儿,卫檀生也应了下来。但平日里卫家一些应酬交际,他还是要去对付的。

卫家大郎卫景,性格拘着了些,平日里忙着在官署上班,没那么多空闲。反倒是卫檀生,虽然身有残疾,但他风姿俊逸,长袖善舞,颇通人情世故。又因乐善好施,在京中有些清名。旁人也都愿意同这位卫家三郎,卫家的小菩萨结交。

这也是孙氏最为不平的一点。

毕竟各有各的事情要做,不能在屋里待太久,换好衣服,梳洗完毕,惜翠往卫杨氏的院子里去。

卫檀生比她要晚上一步。

在她走后没多久,他在床榻上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才唤了个贴身侍奉的长随进来。

“将少夫人的鞋拿去烧了。”

他眉眼可亲地如此吩咐道。

来到卫杨氏住的院子,惜翠请过安。

丫鬟奉上茶,卫杨氏与她说了另一件事。今岁正当大比,过段时间,南边那儿有个纪表哥会上京赶春闱一试,到时候要住在卫家。

“他与他妻儿之间感情甚笃,不忍分离,定是带着妻儿一并来的。到时候一家子住下来,少不得要忙活一番。我想着将这事交给你与阿媛处理,你看如何?”

卫杨氏口中的阿媛指的正是一个孙氏,她单名一个媛字。

惜翠这几天都没看见孙氏的踪影,或许是因为做出了那事,怕卫檀生揭露,她心虚,往日总是抓着府上的庶务不撒手,如今倒是低调了许多。

卫杨氏也是有意想让她跟着处理庶务,学着掌家了。

惜翠自然答应。

卫杨氏立即就安排下来,叫孙氏带着她。

得了这个消息,孙氏思索了片刻。

卫檀生自从有了她的把柄后,一直在拿捏着她。她只觉得头顶上悬了把剑,不定什么时候会掉下来,日日都睡不安生。

等到了白天,又像头驴,整日为他做事还讨不到好。

每每思及,孙氏又悔又恨,却拿这位小叔子毫无办法。谁叫把柄在他手上,他想要她什么时候死,她就得什么时候死。

如今卫杨氏吩咐下来,她更不敢有所懈怠。

看着眼前举止有礼的少女,孙氏心中盘算。洞房当夜,卫檀生虽是抛下了她没管,但这两人关系倒还算得上不错。刚出阁的小姑娘,头脑简单得很,或许能从她这儿入手,叫她求个情,吹吹枕头风也是好的。

思及,孙氏带着惜翠愈加尽心尽力,态度也温和得不得了,甚至还将自己宝贝儿子喜儿给带了过来,企图攻陷惜翠的心防。

可惜惜翠本来就不大喜欢小孩,见到喜儿,也只是礼貌地安抚了两句,给了颗糖叫他自己去玩。

这时候,孙氏才发现她想岔了。

她这个弟媳,看着人挺好相处的,实际上冷情得紧。

但是喜儿好像很喜欢这位叔母,常常跑到她屋里来找她。

“叔母!”水晶帘内探出个小小的脑袋,喜儿眉开眼笑地蹬蹬跑了进来。

惜翠看得无奈。可爱是可爱,但她实在是不擅长应付小孩。之前耐着性子唯一应付下来的也只有卫檀生他一个。

他早熟,不需要她费什么心。

但喜儿不同,他是得了娘亲命令来的,娘亲吩咐他要和好好和叔母一起玩,得了孙氏的命令,正愁没人陪着他的小男童就愈加黏人。

他头发留的很长了,从头顶开始留起,额前搭着乌溜溜的刘海。

惜翠蹲下身,翻出个云片糕塞到他手上,拍了拍他的脑袋,“喜儿乖,叔母还有事要做,喜儿拿了糖先去自己玩好不好?”

小男孩不依,惜翠千哄万哄,才将他哄出去。

最终,小男孩拿着云片糕又兴高采烈地出去了。

刚踏出门,正好撞上个人。

喜儿抬起脸,顿时认出来,眼前这生得格外好看的青年是三叔父。

“喜儿见过叔父。”

那三叔父蹲下来,与他视线平齐,笑着问,“喜儿手里拿的是什么?”

虽然和眼前的人接触不多,但他很喜欢这个生得好看的叔父,“是叔母给的云片糕。”小男孩脆生生地答。

“叔父刚回来,肚子有些饿了,”青年笑道,“喜儿能把云片糕给叔父吃吗?”

喜儿想了想。

他本来也不缺这些糕点吃,大方地将云片糕让了出去。

那三叔父又哄了他两句,才拍着他头,叫他出去玩,自己提步进了屋。

“翠翠。”

不用看,惜翠也知道进来的人是谁。

“卫……”不太习惯这个过分亲昵的称呼,惜翠停了一下,继续道,“檀奴。”

青年很满意她的称呼,走到榻前,将她抱起来,放在膝上,“翠翠。”

惜翠一低眼,正好看见她刚刚给出去的云片糕。

骗小孩子糖吃被当场抓获,卫檀生也不尴尬,眨着碧眼,“你将我的云片糕给了喜儿。”

他足足囤了一个小木柜的云片糕,她拿出来的也只有一盒。

没想到卫檀生和她计较这个,惜翠叹了口气,“喜儿只是个孩子,你和他计较做什么?”

骗小孩的东西,不要脸。

不觉得自己行为有任何不妥的青年,依旧柔和地笑,手上动作却已经不规矩起来,“翠翠,你将我的云片糕给了别人。”他在她脖颈上咬了一口,“要如何补偿我?”

他不安心。

哪怕只是一盒小小的云片糕也不安心。

他的欲望全因她一人而起。

欲壑难填,也难平。

往下摸去,摸到少女的脚踝,感受到脚踝上那根细细的发带。他才略松了口气,将脚踝拉近了,沉下腰,卫檀生垂眸,抛却杂念,任凭自己专心致志地陷入无边的爱欲中。

欲望一起,眼中好像荡起了烟雨清波。

他吐息,眼神水润。

翠翠。

我的翠翠。

霜白色的缃裙垂落在他腰侧,如同起起伏伏的流云。

坐在他怀中的少女,本抵着他胸膛,随着他的动作而缓缓厮磨,半晌,却在不知不觉间,不动声色地伸出手,摸到刚刚搁在榻上的书信,缓缓拢入袖中。

她也垂下了眼。

眼中却澄澈清醒得如同一面明镜。

第78章 新帽子

欢爱过后, 惜翠叫他先去清洗,自己才得空去看袖中的书信。

信刚刚拿来她没来得及看,就被卫檀生抱了个满怀。

拆开书信,惜翠匆匆地扫了一眼。

是高莹寄给她的信。

虽说署名是高莹,但寄信的人实为高骞。毕竟她现在和高骞已经没了血缘关系, 又有着男女大防在, 每回寄信,都是高骞借着高莹的名。

信中没写什么大事,只叫她过两日一起去踏青。

如今京郊河畔春日风光正好,常有悠闲的京城百姓,携着坐帐等用具,去河畔喝酒赏春。

金吾卫事多,高骞抽不开身,又想到自家这妹子是个不爱待在家里拘着的, 就叫她和高莹她们一起去玩一趟。其间种种他都已经打点妥当,到时候不止高莹, 其他些士族贵女和郎君都会过去。

卫家衰落, 高莹是高家最受宠的嫡女, 若能攀上高家这支, 卫杨氏定是求之不得。如此一来,绝不会阻拦她出去, 不仅不会拦着, 甚至塞也要塞出去。

信中另外附了些银票。

高骞表达关切的方式倒还是一如既往的生硬而别扭, 只有两个字, 打钱,给的全都是他自己的俸禄和月例。

惜翠她现在倒不像之前那样缺钱了,不过还是将那两几张银票收了下来。

等卫檀生出来,惜翠才将这事告诉他。

卫檀生拣了把椅子坐了下来,笑着问,“你想去吗?”

惜翠拿了个手巾给他擦头发,“还好。”

他头发又长了许多,本来及肩的发,已长到了胸前。

惜翠帮他擦头发的时候,青年舒服地仰着脖颈,滴滴的水珠顺着发尖儿往衣襟里落,洇出胸膛的轮廓。

“我不想你去,翠翠。”

“但是,我若是拘着你,你嘴上不说,心中定是不高兴的。”卫檀生笑道,“你去罢,我与你虽是夫妻,但你的事不应当全由我来作主。”

他不想让她出去。

不仅不想让她出去,甚至想将她关在屋里,谁都不准看。她只要看着他自己一人就够了。

但是,如此一来,她定会不高兴。

他的翠鸟,抓得越紧,挣扎得就会越厉害。

惜翠给他擦着头发的手,停了下来,片刻,又裹着发丝慢慢地拧水,“多谢。”

如此,就算是定了下来。

卫杨氏得了消息,果然没拦着她,还安慰她这几日累着了,到时候好好放松放松,休息休息。

这几天,她说是和孙氏一起处理纪表哥上京的事,实际上,做得远不止这些。

卫杨氏出生在春日里,她生辰将近,紧跟着又要操办一场。纪表哥一家这时候上门也有着替姑妈庆生的意思。两件事撞在一起,要做的肯定就多了。

想到还没上京的纪表哥一家,惜翠心情实在算不上轻松。

原著里也曾经花费了寥寥的笔墨,提到过这一家。究其原因,实在是吴惜翠这个角色到后期已经彻底崩坏。

嫁给卫檀生后,越走越偏,与他关系也越来越差。

见纪表哥样貌不错,吴惜翠甚至想要借勾引纪表哥,以此羞辱卫檀生。不过,纪表哥与他妻子感情深厚,最后,非但没成,反倒落了个没脸。

想到接下来要面对的剧情,就算她之前没什么心思去郊外踏春,这个时候,惜翠也难免想出去逛逛。

到了信中定下的那天,惜翠登上车,去往京郊河畔的。

如今正是三月的天,春日风光正好,日头高悬在天上,不冷也不晒,暖风和煦。

河畔杨柳依依,已经铺设了不少坐帐,不论是高门的贵族,还是平头的百姓,都在这个时候相携着一起踏青,堤岸上热热闹闹的。

首先看见她的是褚乐心与吴怀翡。

吴怀翡如今在京中也算个传奇,很受其他人追捧。也有人在猜测这吴家大娘子的婚事究竟要落在谁头上。

她刚一下车,褚乐远远地就看见了她。

不过碍于她如今已经嫁了人,不好上前来打招呼便是。

想到当初的高三娘已嫁做人妇,少年挠挠头,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她嫁给了那卫家三郎,一直让褚乐心觉得有些不真切。

而如今,对方陌生的容颜,也让他看着总有些恍神,不太敢上前。

其实,他自己已经很少像现在这样有空出来游玩了。

被家人安排着当了一个散官后,他性子也稳重了不少。再加上惜翠死后,有一桩心事压着,更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没心没肺地胡混。

昔日在席上舞剑,风头最盛的褚六郎,将剑挂在了车上,没带下车。

犹豫再三,褚乐心还是跟着吴怀翡一起,走上前打了个招呼。

“高……吴娘子。”

惜翠看见他,“褚郎君。”

又转向吴怀翡:“吴娘……”

“就叫我大姊罢。”吴怀翡温柔地笑了笑,“叫别人听见,难免多想。”

“大姊。”

惜翠跟着他们一起见过高莹。

吴惜翠小时候和高莹也曾有过几分交情,不过随着年岁渐长,没怎么联系,渐渐地也就疏淡了。

高莹知道她整天觊觎着自家二哥,对她也喜欢不上来。

不过,现在她可是想不明白了,好端端地,二哥怎么叫她多多关照她?

哪有嘱咐她关照别人老婆的?

难道说是二哥他反悔了?看着面前的少女,高莹心里直犯嘀咕。

就像那些话本里写的那样,吴惜翠都嫁作他人妇了,二哥这才念得她的好来?

这个念头使得高莹直直打了个哆嗦,不敢再继续往下想去,将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赶紧收拾收拾,同眼前的少女问了声好,不咸不淡地算是打了个招呼。

仆从将坐具铺好,众人移步坐下。

这些人中,高莹家世门第最高,性子也最为张扬,什么事都是由她来领头。

目光在众人脸上一扫,她皱起眉,“那姓陶的怎么还没来?”

几个小姑娘听了笑作一团,“他啊,还不知道在哪里鬼混呢?”

正当这时,突然有个男声横插入少女们的娇笑声中。

男声隐含不满,“谁说我去鬼混了?”

伴随着人声,缓步走来了两个年轻的男人。

一人着宝蓝色的长袍,腰束玉带,发拢玉冠,五官端正,就是脸上不耐烦的神色,使得男人看起来有些轻浮。

另一个年轻男人身着白衣,虽说和他一同来的,但低垂着眉眼,却显得谦卑。他容貌看不太清楚,但身形纤瘦,隐隐透着些女气。

两人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抱着坐具的仆从。

“呀,”刚刚开口嘲笑那蓝衣男子的少女,笑着道,“你可算来了?再不来,阿莹可要生气了。”

那蓝衣男子一走过去,仆役赶紧将坐具铺设妥当,又细细地掸去了坐垫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

高莹眉眼严厉,“陶文龙,你来迟了。”

那名唤陶文龙的蓝衣男子,笑嘻嘻地道,“我确实是来迟了,在这儿向阿莹你陪个不是。”

说罢,朝身旁的白衣人使了个眼色。

白衣人倒了杯酒,递到了他手上。

高莹的目光落在了白衣人身上,“陶文龙,这是谁?”

白衣男人的眉眼压得更低了,形容也更加谦卑。

陶文龙不甚在意地瞥了一眼,“他?”

他露出抹笑,“他,你们应该是认识的。”

有人道,“这人看着确实眼熟了些,但一时半会,却想不起来在哪里看到过。”

其实看着白衣男人恭敬地跟随在陶文龙身侧,在座的心中已经都有了些计较。

陶文龙他行事荒唐,是个不折不扣的纨绔,那青年男人无非是他近日的新欢。

陶文龙这才懒洋洋地揭露了答案,“他是顾小秋。”

此言一出,满座顿时哗然。

连褚乐心都不由得愣住。

高莹面色一僵,霎时间有些气急败坏起来,“你!你怎么能!”后半截话到底没有说下去。

惜翠不明所以,没弄清楚高莹等人为什么会这么激动。

而这时,白衣男人才抬起了眼。

惜翠总算看清了他的容貌。

待看清他容貌之后,就连惜翠也不由得愣在了原地。

不是因为他容貌有多么惊天动地。白衣男人的容貌算不得多美,但胜在面容白皙清秀,双眼剔透,顾盼生辉。

吴盛?

看见这么一张脸,惜翠大脑空白了一瞬。

面前这个青年,和她记忆中的一个人长得实在太像了。

那是她的堂弟,叫吴盛,比她小上两岁,和她关系不错。

论容貌,眼前的人几乎和他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唯一不同之处在于,她堂弟皮肤没那么白,气质也没这么柔和斯文。

眼前的青年,像个文文静静的姑娘。

没想到还会在这儿碰上记忆中熟悉的面容,惜翠脑中一片混乱。

思绪混乱中,又猛地捕捉到了一线的清明。

顾小秋。

她对这个名字有印象。

惜翠依稀记得,那好像是自连朔之后,吴惜翠给卫檀生戴上的另一顶绿帽。

似乎……是个唱戏的。

看着面前这和她堂弟几乎一模一样的脸,惜翠的大脑彻底死机。

她可是记得,吴惜翠很喜欢顾小秋,包养了他不说,甚至还给他安排了一处别院叫他住着,自此之后,就经常找借口不归家,明目张胆地在他那儿住了下来。

搞……搞什么?

这顾小秋怎么长得和吴盛一模一样。

对着她堂弟的脸,这叫她怎么下得了手?

或许是因为她目光太直接,白衣男人循着她的视线看了过来,他的视线如同一只蝴蝶,落在她眉间,又振着双翅,翩翩飞离。

顾小秋是谁?

是最近京中风头正盛,闹得沸沸扬扬的戏子。

他唱旦角,扮相柔美,唱腔清丽圆润,很受众人喜爱。卫杨氏喜欢看戏,也很喜欢顾小秋演的戏,她生辰快到来了,孙氏也计划着去请顾小秋那个班子到府上来,为卫杨氏演几出。

倘若只是因为唱戏唱得好,还不至于在京中闹得个满城风雨。

这时候的戏,不像后世都是国粹,唱戏的也正儿八经地被人奉为“艺术家”,这时候的戏曲演员,大多是达官贵人们任意亵玩的对象。

前些日子,陶家的陶文龙和于家的于自荣,就因为争夺顾小秋闹翻了脸。后来,还是陶龙文将他弄到了手,日日带着,相伴左右,同进同出,以兄弟相称。

此时,众人虽心知肚明,目光也不由得偷偷看去,想看看这顾小秋到底是什么本事,能勾得这陶文龙和于自荣两人交恶。

第79章 被发现

处在众人目光之下, 顾小秋恍若未觉,仍旧是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

在座的哪个不是出生在富贵场中,对这种事心里门儿清,看破也不说破。

有人上来打圆场, 高莹虽鄙夷,没再和陶文龙计较。她性格骄横是骄横了些,但不至于没脸色将气氛闹得难堪。

见顾小秋无趣, 一副沉闷温驯的模样, 旁人暗自打量了一番, 兴致也就散了,权当没他这个人,照例喝酒行乐。

陶文龙歪在那儿,看上去也没对顾小秋有多少关照。顾小秋一直温驯地坐在他身侧,不多出声,仿佛一个若有若无的隐形人,低到了尘埃里。

陶文龙和于自荣争抢了那么久,也不过是为了逞一口气。将他弄过来, 十天半个月后, 差不多也就腻了。

他们喝酒行乐,惜翠就坐在一旁看。

顾小秋不是吴盛,她心里清楚, 吴盛绝对不可能出现在这儿。

只是他和吴盛实在是太像了。

看着他低眉顺眼的模样,惜翠好像看见了她高二那年,去大伯家里拜年的时候。

那时候年味儿还没散去, 大人们在客厅里闲聊嗑瓜子。

吴盛他初二,小男孩就把自己关在屋里赶寒假作业。他数学好,英语差。惜翠英语不错,年级又比他高。这时候大伯和她爸妈就让她教教弟弟。

他将卷子铺开,握着黑色的中性笔,努力地写,她就在旁边看着。

顾小秋的模样,和吴盛低着头写卷子的神态几乎一模一样。

其实她和吴盛的关系也没那么亲密,毕竟隔了一层。

但现在见了他,脑子里勾连着那些往事,想到过年时候一家人聚在一起吃年夜饭,那亮堂堂的灯光,饭桌上热腾腾的白雾,亲戚长辈问起他成绩时少年腼腆的微笑,惜翠不禁有些眼热。

她赶紧低下眼,不让情绪再影响自己。

顾小秋似乎若有所觉,又往她的方向看了一眼。

行酒到了一半,有些事逼儿,唯恐天下不乱的富贵浪荡子,觉得无聊,又看面前青年生得清秀,皮肤白净得像个姑娘,眼珠一转,拿来他寻乐子,笑着问他怎么不喝。

“可是陶四郎不准你喝?”

陶文龙嗤笑,“我哪里不准他喝了?他是不能喝,一沾酒身上就起红疹子。”

这话说得暧昧,有人不怀好意地笑起来,“他身上起不起疹子,陶文龙你是怎么知道的?”

“要说旁人不喝酒倒也算了,顾郎君哪有不喝酒的道理?”那人讥笑道“就算是喝一两口也无妨的。”

陶文龙看了顾小秋一眼。

白衣的青年没什么反应。

陶文龙一拍手,吩咐人斟满了酒,叫顾小秋饮下。

看到现在,惜翠的眉顿时皱了起来。

喝酒会起疹子明显是酒精过敏。过敏这种事根本不是喝一两口没关系的问题。

但酒一倒满,顾小秋当真端起了酒杯。

他嘴唇一沾上酒杯,刚刚劝酒的人顿时就笑了,“这不是能喝吗?陶文龙你也忒护着这小郎君了。”

他喝下一杯,白皙的脸上顿时窜上了不正常的红,呛咳了一声,赶紧伸出袖子来挡。

加上他容貌清秀,常年扮旦角,一举一动皆有风情,在座的人不由得看愣了,心中暗自嘀咕,怪不得那陶文龙和于自荣抢他抢得头破血流,确实是有些勾人本事。

回过神来,忙又饶有兴趣地继续灌。

白衣的青年额上已冒出了些薄汗,缩回袖子里的另一只手已经开始漫上了一阵轻微的痒意。

望着和吴盛一模一样的脸,惜翠到底没忍心。

就算他和吴盛长得不像,她也看不下去一个酒精过敏的人被逼着灌酒。

看他反应,已经是有些不舒服了。而陶文龙似乎觉得他面色红润的模样甚为好看,只袖手旁观地笑看。

毕竟是个低贱的戏子,就算费尽心思弄来,也只是个玩物。

惜翠再看向吴怀翡,她的眉头也紧紧地皱了起来。

“别喝了。”

眼见顾小秋举起酒杯又要继续喝。

惜翠出声。

她一出声,其他人顿时地看了过来。青年也抬起眼看向她,酒杯停在了唇前。

在众人的注目下,惜翠面色镇静,冷冷地道,“我们带来的酒本就不多,自己都没喝上两口,你们是想让他一个人都喝了?”

吴惜翠性子本就不好相与,她这么说倒也没引起别人的怀疑。

惜翠容色冷淡,那劝酒的人见她面色不虞,微微一愣,也不好再继续劝下去。

顾小秋算不上什么东西,但这吴惜翠毕竟还有些身份地位在,不好与她闹翻了脸。

青年将酒杯放下,又温顺地低下了眉眼,不再去看惜翠,不言不语地守候在了一边,只是喝酒上了脸,脸上薄红如漫天的云霞。

惜翠也没去看他。

他们占据了一个好位子,能将堤岸上的风光一览无遗。

京郊外的献河,是一条波涛滚滚的长河,每天都有数艘大船运送着来自全国各地四面八方的货,河上船只来来往往,它养活了京城数以万计的人口。

或许是觉得无聊,喝了一会儿酒,闲坐了一会儿,陶文龙到底是坐不住,带着顾小秋离开。

起身前,那白衣青年目光一瞥,好像朝着这儿看了一眼,又好像没有。

惜翠看见吴怀翡看了眼顾小秋的身影,眸中若有所思。

她一转头,对上惜翠的视线,愣了一愣。似乎看出了她在想什么,竟然主动开口解释,“顾郎君他……命也苦。”吴怀翡斟酌着说。

“为什么?”

吴怀翡:“他幼时家中贫困,自己主动去学了戏。所在的那个戏班,戏班主更称不得什么好人。”

惜翠静静地听吴怀翡说。

“如今,他母亲生了重病,全靠珍贵的药材吊着,每日花钱如流水。若非他在京中唱出了些名声,也承担不起那每日花出去的银钱。”

惜翠问:“他可是来找过你?”

吴怀翡颌首,“我前些日子替他母亲看过,他母亲大限将至,药石罔效。只是他不肯认命罢了,倒也算个孝子。”

“我看今日,陶文龙待他……”吴怀翡也犹豫了一瞬,似乎在想要不要继续说下去,但见惜翠正看着她,顿了一顿,也就继续往下说了。

“陶文龙今日待他算不上多好。他与于自荣相争不过意气之争。过不久厌倦了,到时候又要落在于自荣手中。”

接下来的吴怀翡没有再继续,就算不继续,惜翠也能听明白。

顾小秋跟着陶文龙,落了于自荣的面子,到时候落回于自荣手中,恐怕没什么好下场。

吴怀翡确实也是这么想的,她为治病救人走动得多,对于京中那些弯弯绕绕的人际关系,也比惜翠更清楚。

于自荣他的名声在京中比陶文龙更差一些,他性子阴郁。想到前不久顾小秋找到她,跪在她面前求她救人的模样,再看到那抹清瘦的白衣渐行渐远,吴怀翡忍不住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说起来,也要多谢你今日替他说话。”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同吴怀翡与褚乐心告别后,回去的路上,惜翠忍不住一直在想顾小秋的事。

顾小秋他和吴盛长得实在太过相像。

她想到吴怀翡说的话,又想到书中的剧情。

书中是吴惜翠将顾小秋包了下来,那她现在……要不要赶在于自荣之前将他包下来。

头疼。

惜翠揉了揉脑袋,心中摇摆不定。

明智些,她最好不要掺和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免得结下仇家,但是想到那和吴盛一模一样的脸,惜翠叹了口气。

少年做着卷子,转过头来问她单词的画面历历在目。

就算她和吴盛关系没亲密到那个地步,她似乎也看不下去和堂弟一模一样的脸去受人折磨糟践。

没想到出去散心一趟,还给自己招惹了那么多麻烦。

回到屋里,惜翠认命地翻出了自己的小金库。

就算她现在不包下来,按照剧情发展,早晚也是要包下来的。

吴冯氏给了女儿丰厚的嫁妆,高骞又往她那儿寄来不少银票,她不缺钱,这些钱包养一个戏子不在话下。

问题在于顾小秋的身份不同,他不是个普通的戏子,在京中有些名声。

惜翠也不确定按照书里写的那样,包下来之后再给他安排一处别院住着,究竟要花多少钱。

翻了一翻,她手上的现金或许不够,可能还要去卖几样首饰凑些钱。

顾小秋他现在还是跟着陶文龙,情况不算太过紧急,她还有时间安排。

合上盖子,正好听见孙氏叫她。

正值春日,又赶上纪表哥上京与卫杨氏生辰,阖府上下都准备裁上两件新衣。孙氏叫她过去,是问她的意见。

惜翠已过去,就看见一个俊秀的仆从在那儿候着,而孙氏正坐在位子上挑着他带过来的料子。

见惜翠过来,孙氏赶紧招呼她坐下,问她这些料子如何。

惜翠这才将目光从那仆从身上收回,稳了稳心神,看向那些五颜六色的缎子。

站在屋里等吩咐的那个年轻的仆从,是连朔。

打她一进屋,他的视线便落在了她身上,遮遮掩掩又炽热迫切。如今孙氏低下头去挑料子,年轻的仆役的目光则更加直接。

“我觉得这料子倒不错,”孙氏未有察觉,指着那匹青色的绢布,笑道,“檀奴皮肤白,这青色的正好衬他。”

“蜀地的月华缎也不错。”她笑道,“也能给你裁件新裙子,你看怎么样?”

挑了一会儿,有个丫鬟上前行了一礼,称是喜儿刚刚午睡醒来,吵着要找娘亲。

孙氏就他这么一个儿子,呵护备至,爱得跟眼珠子似的,听闻这话,忙把手上的活儿放下。

“翠娘你自己先挑着看,我去将喜儿抱过来。”她笑道,“他闹腾得紧,这么大人了还离不了娘。”

惜翠:“大嫂但去无妨。”

于是,屋里只剩下了她和连朔两人

孙氏一走,一直站在屋里候着的连朔终于按捺不住,“少……少夫人。”

惜翠看向他。

“少夫人叫奴做的事,奴都已做到了。”

他想尽了办法,终于摆脱了马奴的身份,眼下正在卫家的绸缎铺里做帮工。

连朔急切地看着面前的女人。

她要他做的事,他已经做到,如此一来,她定不会再拒绝他了。

那正在看料子的女人,放下了手中的缎子,嗓音淡淡的,“你做得很好。”

连朔看着她,心中跟猫挠一样的,他豁出去地上前一步,伸手一把握住了女人的手,“少……少夫人……”

触手温软而细腻,连朔一个哆嗦,恨不得低着头亲下去。

他也这么做了,唇瓣正要碰上手背,屋外突然传来了些脚步声。

连朔心中“噗通”一声,登时如惊弓之鸟般,缩了回去。

帘外闪过一片衣角。

是孙氏回来了。

没想到孙氏回来得这么快,他慌忙倒退半步,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少夫人尽管挑,倘若没有喜欢的,奴再去抱一些回来。”

在她身后,还跟着一个丫鬟抱着喜儿。

一瞧见惜翠,喜儿便伸出手,“叔母!叔母抱!”

惜翠抬头。

那抱着喜儿的丫鬟,看着她略有些发愣。

“少……少夫人。”她喃喃地开口道。

这丫鬟不是别人,正是贝叶。

惜翠从她手里接过了喜儿。

贝叶行了一礼,垂下双眼往后退去。

孙氏拧了把喜儿的小脸,“不是说要找我吗?怎么自己甩下乳娘一个人跑,还跑到你三叔院子里去了。”

“幸好贝叶知道我在这儿,将你抱了过来,我看你是要急死我这个做娘的。”

喜儿被捏了脸也不觉疼,“因为娘这几日总和叔母在一处,我找不着娘,自然是要去找叔母的。”

孙氏顿时笑道,“你这个小鬼灵精。”

恭顺地站在一旁的贝叶,看着孙氏与喜儿之间母子和睦,目光却总忍不住往另一边看去。

那……那是少夫人与那个叫连朔的马奴。

想到刚进屋时,只有她与连朔在屋里,贝叶心中直跳,一颗心几乎跳出了嗓子眼里。

如果……如果她刚刚那一眼没看错的话,刚刚那马奴正握着少夫人的手?

孙氏当时注意力全在喜儿身上,未曾看见,但她却看得清楚。

不过一瞬,那马奴听见动静又慌忙地松开了。

几乎下意识地,她又想起前不久在院门前看见的,那马奴踌躇不安的模样。

“少夫人……她病得确实厉害吗?”

贝叶喉咙发干,忍不住瞥了那马奴一眼。

那马奴正看着少夫人,目光绝不是一个下人看主子的目光。

贝叶赶紧移开视线,心中像打起了小鼓,头脑却再清晰不过。

郎君他……他知不知道这事?

走出屋里的时候,贝叶的脚步还有些虚浮。

她心不在焉地想,步子走得快,没多时竟走到了郎君书房前。

看着近在咫尺的一道门,贝叶咬着唇,犹豫了半晌,终究是叩响了门板。

第80章 为何骗我

门内传来青年清润的嗓音。

贝叶推开门, 因为心中忐忑,她步子走得格外得小,也格外得慢。

书斋内明净宽敞,屋外春光正好, 小窗被推开,任凭和煦的春风吹入书斋内,幸得一个玉兔样的白玉镇纸牢牢地压着, 桌上的纸才没被吹得四散。

红木雕云龙纹的书案前正坐着一个青年。

他坐姿随意, 乌黑的发垂落胸前, 束发的发带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换作了棕褐色。

贝叶刚走进书房,看着卫檀生的模样,本来已经酝酿好了的话,却是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了

“贝叶?”卫檀生搁下手中的活儿,笑着问她,“你怎么来了。”

自家郎君向来是再温顺可亲不过,贝叶心想,或许是因为常年礼佛的缘故, 郎君也从不像其他人那般骄矜。

想到方才所见, 那双手交叠的那一幕。

贝叶稳住了心神,走到书桌前,福了福身子, “郎君一人待在书斋里,无人伏侍,我心中担忧, 特地过来听候郎君差遣。”

“我打小就生活在寺里,早就习惯一个人生活,”卫檀生微笑道,“我这儿倒不用你来伏侍。与其到我这儿来,不如去找翠娘罢。”

“我将你支给了她差使,你去问问她那儿可有用得着人的地方。”

说罢,他又低下头去看书桌上的账本。

贝叶嘴唇咬得更紧了一些。

“少夫人那儿正忙,似是不愿婢子过去打扰。”她主动挽起袖子,拿起墨锭,按着砚面,帮忙磨墨。

贝叶心中急跳,但手上磨着墨的动作却不疾不徐,口中状似无意地说,“少夫人心地善良,对待下人们也和气,刚刚婢子还看见夫人与一个马奴相谈甚欢呢。”

卫檀生抬起眼,看了过来。

乍对上那双绀青的眼,贝叶心口一缩。

手下不稳,墨汁飞溅出来几滴,但她还是强作镇静,一边磨墨,一边继续说道,“区区一个马奴,夫人也能如此和气相待,与他相谈甚欢,能得少夫人这个主母,是贝叶的荣幸。”

她试探性地看了一眼卫檀生,但对方的神色如常,却让她看不出个所以然。

她心头发怵,也不知道要不要继续说下去。

但都已经踏出了这一步,再叫她回去,她心中不甘,只能压下慌乱,继续说,“不过,少夫人也是太过赤诚,对我们这些下人太好了,那马奴毕竟是个男人……”

砚台中的墨实际上无需再磨,已经乌黑浓稠,如油似漆。

“贝叶。”卫檀生终于开口。

她搁下墨锭,忐忑不安地看向他,“郎君。”

“退下罢。”面前的青年微笑,“这儿暂时用不着你伺候。”

贝叶心中不甘,“贝叶只想和从前那样为郎君磨些墨罢了。”

“贝叶。”

卫檀生他脸上已经是疏淡有礼的笑,但他的目光看着却莫名地有些吓人。

这个时候,就算再怕,贝叶也不甘心放弃,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说。

她一直觉得郎君对她也有些情意的。

自从夫人将她拨到郎君身旁伺候的时候,她在心里已经认准了他一个,做好了将自己身心全都交给她的准备。

毕竟她的容貌在一干下人中最为招眼,夫人安排她伺候郎君,定也有日后抬为通房的打算。

她是郎君的人,自然是要一门心思为郎君打算的。少夫人她背着郎君与下人勾结,她怎能坐视不理?

就算她今日这话说出口,没有好下场,她也要说。

她在赌,她赌的是郎君定能明辨是非。她赌的是她伏侍郎君这些年来的情意。

心中已经打定主意,贝叶干脆跪了下来,不顾卫檀生的视线,摊开了继续说,“婢子实话与郎君说了罢,少夫人恐怕已经生出了二心。方才婢子亲眼所见,那马奴与夫人双手相叠……”

“贝叶。”

头顶的嗓音如冰似霜,冻得贝叶一个哆嗦。

她抬起眼。

卫檀生脸上仍旧是没什么变化,低垂着的眉眼,就像佛龛中的菩萨。

但这一眼,却看得她如坠冰窖,还没说出口的话全都堵在了嗓子眼里。

为了郎君哪怕牺牲一条性命也在所不惜的自我感动,霎时也全都冻结在了心中。

“郎……郎君……”

“下去罢。”

卫檀生叹息了一声:“主人的事,你不该过问。”

未曾想到会落得眼下这个情形,贝叶犹自不甘心,“郎君!”

“贝叶,”卫檀生道,“你逾矩了。”

“你不该乱嚼口舌,在我面前搬弄少夫人的是非。”

“退下罢,”他低声道,“不要我再说第二次。”

眼睫一敛一扬,那一抬眼,看得贝叶浑身发冷,到底是怎么退出书斋的,她也想不起来。

初春的日光晒在她身上,她从脚底板一直冷到头顶,怎么也暖和不起来。

回想刚刚那一眼,贝叶怔怔心想,那明明是郎君。

那个京城里人人夸赞的,温和可亲的小菩萨。

怎么那一眼……

那一眼看着就像地狱里的鬼?

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

在孙氏的主张下,惜翠挑了两匹缎子,交由连朔过段时间裁成新衣。

连朔看着她,还想再说些什么,但碍于孙氏在场,却不好开口,只能埋下那些心思,恭恭敬敬地听从惜翠的吩咐,打躬应声,“奴晓得了。”

孙氏看了他一眼,“行了,你下去罢。嘱咐你的事莫要忘了。”

连朔无可奈何地退去后,喜儿坐在椅子上,摇着两条藕节似的短腿,闹腾得厉害。

“叔母——叔母——”

“陪喜儿玩好不好!”

孙氏笑眯眯的看着自己儿子,倒不去拦着。

至少,在惜翠表露出不耐之前,她都没有去管。

毕竟她还要借自己这个玉雪可爱的儿子,和二房多拉拉关系。

想到卫檀生,自己那小叔子,孙氏就忍不住直叹气。

派人暗害小叔子的事一旦暴露了,她无非是死路一条,为求自保,卫檀生说什么她做什么,不敢有半分违背,他要账本,她也只能全送了过去。

如此一来,更是又将自己的把柄交到了他手上,再也没有翻身的可能。

如今,府上的铺子名义上还是孙氏在料理着,实际上,不管大房还是二房的生意,统统全落入了卫檀生一人手中。

她那个小叔子,平日里不动声色,看似无欲无求,一门心思扑在佛法上,实际上,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她挣扎也挣扎不得,手上的权力就被他绞杀个七零八落,表面上却还要维持着亲同的模样。

奈何这都是她自己一步踏错,误认为他是个只知道吟诵风雅的富贵闲人,尽被他这幅模样欺骗了,一步一步被他引诱着往坑里跳。

眼下落得这个下场也只能认命。

也因此,料子一抱上来,孙氏就积极地先帮着他夫妻俩挑,百般讨好,不必细说。

惜翠陪着喜儿玩了一一会儿,孙氏在一旁看着,笑眯眯地说着些话。

她分寸拿捏得好,在惜翠厌烦前,见好就收,抱起儿子,“好了,别闹你叔母了,到娘这儿来。”

孙氏抱着喜儿,看惜翠面有倦色,体贴地问,“翠娘你可是累了,要不回去歇歇。”

她叹了口气,戳着喜儿脑门,“都是你这个皮猴,整日缠着你叔母。”

小男孩扭着身子,“我喜欢叔母嘛。”

孙氏见儿子会说话,口中指责,眼中却含着笑。

“如今这儿也没什么事了。”孙氏道,“翠娘你若是累了,就去歇一会儿罢,其余的事交给我来做便是。”

惜翠知道这些日子孙氏都在想法设法讨好二房,也没有再客套,“那就多谢大嫂了。”

她也不是累了,正好没事,她想回到屋里,再收拾收拾妆奁,看看有什么能拿出去卖的。

就算卖首饰,也得卖的隐秘些,卫檀生他洞察力高得惊人,包养顾小秋这件事,惜翠不想露出任何马脚。

幸好之前吴惜翠做过不少不能见人的阴损事,手下也有一批心腹。

海棠忠心耿耿,只要是她吩咐下去的,就一定照办。她不出面,想来也能应该赶在于自荣之前包下顾小秋。

惜翠一层一层地清点。

那对银镯子她没怎么戴过,应该能拿出去卖。

点翠的多宝簪——

受后世的影响,她没戴过一次点翠的发簪,这支多宝簪也能拿出去卖掉。

过了半个时辰,妆奁中的首饰她都已经清点了个差不多,再凑些银票,就算顾小秋名声再大,包养他也应该是绰绰有余。

晚些时候,卫檀生从书斋回到了屋里。

惜翠镇静地合上妆奁,吩咐下人们摆上晚膳,两个人就坐在屋里用膳。

吃完饭,她洗完澡,坐在镜子前梳头。

刚洗过的头发很难梳通,打结打得厉害。

卫檀生刚从屏风后出来,走到她身后坐下,拿起梳篦,微笑道,“我帮你。”

惜翠回头看了他一眼。

他笑着反问,手指灵活地疏通着她纠缠成一缕的发丝,动作很轻柔,语气也很柔和,“怎么了?”

“没什么。”惜翠转过头。

卫檀生也再多问,手执梳篦,一下又一下,不急不躁,耐心地帮她一点点打理。

“翠翠?”

“嗯?”

他好像随口一问,“你爱我吗?”

惜翠道,“我爱你。”

“你当真爱我?”

惜翠顿了一顿,“我爱你。”

“只爱我一个吗?”他手上动作不停,轻轻地问。

惜翠转过身,终于察觉出了点儿不对,“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四目相对中。

“没什么。”卫檀生放下梳篦,代之以手,拢了拢她的发丝,笑道道,“只是突发奇想。”

惜翠看了他一会儿。

青年含笑着对视。

“这世上只有你。”她听到自己这么说。

话音方落,卫檀生的神色好像微微一变,又好像没有。

他只是俯过身,轻轻抱住了她,低低地唤道:“翠翠……”

过了一会儿,他一下没一下地梳弄着她肩上的湿发,又问,“翠翠,当真只有我一人?”

窗外的天已经全黑了。

草叶间已经有悉索的虫鸣声。

惜翠沉默片刻,重复了一遍,“只有你。”

插入她发中的五指紧了紧,倏忽,又松开了。

“卫檀生……那你呢?”惜翠咽了口唾沫,滋润着发干的喉咙,试探性地低声询问,“你……爱我吗?”

卫檀生放开了她。

“我不知道。”

他看着她,“我不知道,翠翠。”

他不知道什么是爱,他只知道,她是他的。

她是他的妻子,理当属于他。

他再次抱住她,将手指插入她发间,冰冷的唇也落在她微湿的发丝上。

“没什么。”惜翠在心中叹了口气。

这个答案不出乎她的意料。

她将目光放下廊下悬着的灯笼上。

春天已经到了,天气转暖,飞蛾正绕着灯笼来来回回地飞,像是在寻觅一场焚骨成灰的死亡。

良久,她听到卫檀生的声音。

“时候不早了,我们上床歇息罢。”

这一晚上,什么也没发生。

过了几天,纪表哥一家终于来到了京中。

车马到卫府门前,府上已经上灯多时。

几只灯笼挤出来迎接,将阶前照得亮堂堂的,好不热闹。

纪表哥,本名纪康平,娶妻黄氏,如今膝下只有一女纪书桃。

纪康平与黄氏是青梅竹马之谊,黄氏自小身体就不好,生女儿书桃时过了趟鬼门关,纪康平怜惜她,不曾再让她继续生下去。

故而两个人年少夫妻,到现在成亲已有十年,也只养育了一个女儿。

纪康平对这娘俩呵护如珍宝,就算上京赶考,也不忍与之分离。正好也有亲戚在,便带着妻女来投奔卫杨氏。

纪康平扶着妻黄氏下车,又将女儿抱下来,领着妻儿一齐上前行礼。

他容貌算不上多么俊美,但胜在长得周正,周身没什么架子,风度翩翩。灯笼的光晕下,他望向妻女的目光柔和,一看就是个好丈夫与好父亲。

黄氏青丝挽作一个发髻,斜插着发簪,打扮得素净,眼若明珠,笑容干净。那是被保护得很好之下,才会有的笑容,温婉又慈爱,很符合男人对一个好妻子的想象。

而两人的女儿书桃,正和喜儿差不多年纪,也是生得玉雪可爱。

一家人手牵着手,和和睦睦。

惜翠随卫杨氏一起迎出来,看着眼前一幕,有些难受。

原著里,吴惜翠根本不爱纪康平,她想方设法地勾引他,一是为了报复卫檀生,二是看不得这一家如此和美。

黄氏一副多病身,吴惜翠难免联想到自己。黄氏有丈夫体贴呵护,而她却嫁给了一个自己根本不喜欢的男人,她心中不平,更想要拆散这一对夫妻。

互相寒暄了一番之后,介绍到了惜翠与卫檀生身上。

纪康平与卫檀生是认识的,笑着招呼道,“檀奴,许久不见了。”

又看向惜翠,笑容亲切,“这位便是弟妹罢。”

他眉眼正气。

惜翠行礼,“见过表哥。”

纪康平笑道,“我一看弟妹便知晓,是个贤良淑德的好妇子,檀奴,你有福气。”

惜翠决定对这位纪表哥的话不予评判。

没想到,身旁卫檀生倒眉眼弯弯地跟着笑,“能娶翠娘为妻,确实是我的福气。”

“当初看你一门心思扑在佛法上,我还替姑母担心,没想到这么快你也成家立业了。”纪康平言语中似有感慨。

“俗世也有俗世的欢喜。”卫檀生笑道,“下山之后,我体会到了不少此前在庙里不曾体会到的喜怒哀乐。”

又说了一通话,一家人往府里走。

仆从们忙着从车上抬下箱笼褡包。

惜翠低下眼,跟在他们身后,眉心紧锁。

不论是勾搭连朔,还是包养顾小秋,做也就做了,但让她去勾搭别人的丈夫……

惜翠移开视线,不去看这一家。

她自己都过不了心理这一关。

幸好书中纪康平对黄氏感情深厚,不论吴惜翠如何费尽心思,纪康平对妻子的爱都未能撼动半分。

纪康平这个角色,不同顾小秋与连朔。

作者在顾小秋与连朔身上没有多着墨,只简略地提了提,表示一下吴惜翠是如何在作死的道路上一去不复返的。

但为了突出吴惜翠的可笑与滑稽,作者在纪康平这个角色上,费了些笔墨,特地描述了一个“勾引不成反遭义正言辞拒绝”的片段。

这个情节,是要惜翠补全的。

想到这儿,惜翠头疼欲裂。

席上,纪康平对妻儿也十分关切,特地将那口味清淡的菜肴挑出来,夹到妻子碗里。

喜儿好不容易碰上书桃这么一个同龄的玩伴,两个人早已兴高采烈地玩到了一起去。

他们来到府上的时候,夜已深,时候已经不早。

怜惜他们一家舟车劳顿,用完晚膳,卫杨氏没多留他们一家寒暄,安排下人整理出来了房间,收拾收拾住进去,只待明日再说。

到入睡时,惜翠正对着镜子拆发髻。

卫檀生突然问,“翠翠,你看纪表哥这一家如何?”

惜翠正想着这件事,到底有些心虚,一枚重瓣莲花发钿正好卡在了发间。

这小变态一问,她虽然不明所以,但仍旧是谨慎地斟酌着回答,“才见过一面,表哥一家又长我一辈,我不敢评判。”

惜翠:“但是表哥与表嫂,看起来人都不错,应该是好相与的。”

“我瞧你方才一直盯着他们二人瞧,想来心中定有不少话要说。”卫檀生弯弯唇角,“他们夫妻二人确实恩爱。”

说完,没再问下去了。

惜翠吐出一口气,只是发钿卡得死死的,她解了半天也没能解下来,对着镜子也看不太清楚,究竟缠了多少头发。

“翠翠?”

惜翠如实回答:“发钿卡住了。”

“过来。”

有卫檀生帮忙,那卡在了重重莲花瓣之间的发丝,被他轻而易举地解了下来。

“疼吗?”他揉着刚刚勾着头发的那处,低声询问。

惜翠:“还好,不疼。”

纪表哥上门的第二天,没待在府上。

他忙着春闱,也要多走动走动,联络同年们,好为日后踏上仕途做准备。

翌日一早,她额上落下一个亲吻。

“时候还早,睡罢。”

卫檀生起身披衣。

他在京中有些名声,今天要带着纪康平一起去京城里四处转转。

惜翠躺在床上,额头上仿佛还停留着刚刚的触感。

很冷,没任何温度。

奇怪的是,卫檀生对她的态度倒是极尽温柔。

惜翠也想不出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了,似乎潜移默化中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卫檀生和纪康平一走,一直到晚上都不曾回来。

跟着他们的小厮传来消息,说是不回了,被薛家的郎君留着在府上过夜。

卫檀生和纪康平,一个顾家,一个自小在寺庙中长大。两个人彻夜不归,也没什么人担心他们两人去花天酒地,卫杨氏一颌首,没有在意,只让那送信的小厮退下。

黄氏也如她的外貌一样,是个安静的性子,说起话来轻声细语,知道丈夫不归家也不着急,依旧温温柔柔的笑。

早已经习惯了枕侧多一个人,现在只剩下她一个,惜翠反倒有些不适应。

天虽然已经黑了下来,但时候还早,换算成后世的时间,也不过八点钟的样子。

小变态不在,她正好能喘口气,看些话本打发时间。

虽然后面还有些麻烦事,但当下总要好好放松一下,才能迎接之后的挑战。

这些话本都是海棠帮她买的,她没什么要求,她干脆就一股脑买了许多市面上正受欢迎的。

大多都是主角开后宫,三妻四妾,拥香偎玉的故事。

屏退了其他下人,惜翠仿佛回到了从前熬夜看的时候,正看到主角跳墙私会的那一段,门外忽然传来了一声接一声的叩门动静。

这叩门声,时响时静,似乎在小心提防着什么。

她早已经吩咐过不需要人伺候,这个时候还能有谁?

惜翠搁下话本,披上衣,一开门,顿时愣住了。

月色下,连朔的手正好停在半空。

“少夫人。”

这个时候,惜翠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现实和交错着的荒谬感。

俊俏的仆役一见她,眼中迸发出激烈的神采。

“你怎么在这儿?”来不及多想,惜翠环顾了一圈四周,赶紧将他拉进了屋里,蹙眉问。

“奴思慕少夫人心切。”

女人似乎刚洗过澡,青丝未束,闲适地披散在腰后。天气渐渐地热了,她只穿了件鹅黄色的春衫,杏红色的薄绢裙。

鲜嫩的颜色冲淡了她周身的病气。

草叶中虫鸣嗡嗡瑟瑟,夜间的风燥热不安,带着连朔整个人也有些发热。

“少……少夫人,上回奴没来得及说,这回奴想亲自过来告诉夫人。”

“夫人让奴做的事,奴做到了。”

他知道自己这次莽撞了,但他本来就有野心,最瞧不起那些唯唯诺诺,瞻前顾后的。

他已经达成了当日的目标,这回她总不至于拒绝他。

他忐忑不安,又满含期盼地看去。

“不。”没想到女人却摇了摇头。

连朔的神色僵在了脸上。

“现在还不行。”

“你眼下不过只在铺子中做个帮工罢了。”惜翠压下心头的不安,说道,“你以为帮工又有多大的出息?”

连朔有些急了,“那夫人究竟什么时候才能答应奴?”

惜翠耐下性子看着他,“你想往上爬是不是?”

连朔一愣,“是。”

惜翠走到妆奁中,取出一个小小的顺袋。

虽然连朔来得意外,但她早在几天之前就已想好了对策。

“夫……夫人这是何意?”连朔怔怔地问。

“拿着。”

惜翠想了想,还是露出了一抹微笑,“你答应我的事做到了,这很好,但是我知道以你的才能,能做到的还远远不止这些。”

“我赏识你,连朔。”

“你既然想往上爬,这些银钱就拿着,就当是你眼下的资本。”

“我相信你能靠着这笔银钱,做出一番事业。”

惜翠刻意将嗓音放得很慢,少女的声音软而清。

落在连朔耳中,他听得愣神。

从小到大,就从没有一人对他说过我相信你这种话,每当他表露出自己的野心时,总有人讽刺挖苦,讥讽他痴心妄想。

他和他们不一样。

他们心甘情愿,屈居人下,一辈子给人做牛做马。

但他不愿意,上天给了他这么一副容貌,他不想每每遇人总要卑躬屈膝,低着头,他想要抬起头直起腰,与他们平起平坐。

他的容貌是他的资本,为此,他可以不择手段,抛去自尊。

这还是头一次有人没有嘲笑他。

那个总是容色冷淡的少夫人,恍若变了个人一般,微笑着,轻柔地说着她相信他。

一时间,连朔也说不上来自己心中是什么感受,他只是愣愣地看着,竟是连自己的来意都忘了。

还是少女将那顺袋塞到了他手中。

“拿着。”

顺袋触手沉甸甸的,那些一门心思盘算着往上爬的功利性,好似也被顺袋的重量给压了下去。

马奴再看向少女的脸,竟感到有些羞愧漫上心头。

“少……少夫人,我……”

一声少夫人更带上了此前未曾有过的真情实感。

“回去罢。”惜翠摇头,“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你来得太莽撞了。”

“你拿着这些钱,回去之后继续放开手脚去做,等你真正地做出一番事业后,再来见我。”

“少夫人。”

或许本就对少女有两分爱慕,他走到门前时,蓦地转身。

“奴能不能抱一抱你?”他早已打算爬上她的床,但问出这么一句话时,反倒是犹豫了。

惜翠也是一怔,旋即又点了点头。

她毕竟不是个纯正的古人,对于拥抱看得并不算重,而且连朔一直站在这儿,不知为何她心头有些发慌,不想再多作纠缠,只能希望他早些离去。

她犹豫片刻,主动上前,抱了抱这个年轻俊秀的仆役。

少女的身体温软,连朔激动地脸色都有些发红。

他紧紧地攥住了顺袋,真情实意地道,“少夫人,奴一定不会辜负你的期盼,请夫人务必要等着我。”

惜翠颌首道:“好。”

送走连朔后,惜翠松了口气。

这样一来,总算是解决了一桩事。

正当她提步准备回屋看那本没看完的话本时,灯笼不曾照到的阴影中,蓦地响起一个熟悉的嗓音。

“翠翠。”

嗓音凉薄如碎冰。

明明淡而远,却又如同一声钟鸣,震得惜翠双耳轰轰作响。

惜翠脚步顿在原地,再也迈不动一步。

那廊下的阴影中,缓缓走出一个青年。

袍袖翩翩,系着棕褐色的发带,乌发墨鬓,貌若好女。

惜翠睁大了眼。

那个本该在薛府上过夜的青年,脚步不疾不徐地走来。

他走得很慢,眼神也很冷。

但每一步却重重地敲击在她心上,惜翠的心好像被一根琴弦牢牢地绞住,琴弦哀哀地发出一阵颤音。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不由自主地往后倒退了一步,退入房中,想要关上门。

但卫檀生快她一步,一侧身,伸出一只手掌,挡住了门。

那曾经受过伤的洁白而丑陋的手背,被压出一条红印。

他硬生生地挤入了门中。

一进屋,门,反倒被他关上了。

他耐心地拴上了门栓。

“咔嗒——”,是落锁的轻响。

卫檀生这才好整以暇地望向她。

惜翠:“卫檀生?”

他脸上还维持着抹笑,眉目疏朗,笑意盈盈,温和从容,“我回来得晚了,叫你久等。”

他刚刚究竟看去了多少?

惜翠闭了闭眼,复又睁开,脑中也在嗡嗡地响。

卫檀生他究竟是什么时候站在那儿的?

“你……”她艰难地开口,才吐出一个字,接下来的话却说不出口。

“我?”青年缓步走近,绀青的眼凝望着她,“我怎么了?”

卫檀生:“可是我回来得不是时候?”

“你怎么会在这儿?”

面前的男人又笑起来,“翠翠,我想你了。”

他垂下眼睫,“我想你了,便连夜回来看看你。”

“说来倒也巧,”卫檀生眼神温润,“若不是我今晚有意传信回来,又怎会撞见这一幕。”

“翠翠,”他抬起手,腕间人骨佛珠当啷地响,“过来。”

惜翠浑身僵硬,没有动。

“过来。”卫檀生又耐心地重复了一遍。

他弯唇微笑时,当真像极了慈悲的菩萨。

她走了过去。

他扣住她的手腕,唇瓣微动,叹息着说,“翠翠,你在发抖。”

惜翠狼狈地别过头,“我能解释。”

这话说出口,她自己也觉得苍白而无力。

草叶中虫鸣更甚,像琴弦滑过的颤音。

悉索的鸣声中,混入了猫儿的叫声。

猫儿全然没有了昔日的软糯,叫声粗哑,一声叠着一声地在叫春。

她穿得单薄,与男人紧紧贴着,不一会儿,就冒出了黏腻的汗。

“你要解释什么?”男人吻过她发丝,发间含着些潮湿的芳香。

他突然开口,“这里。”

惜翠一愣。

青年没有理她,冰冷的吻移至她耳后。

他的呼吸很稳,半分未乱,炙热的呼吸喷吐间,她全身上下不自觉地发抖。

“这里。”

“这里。”吻落在了她脖颈。

“还有这里。”

他嗅着她手腕,轻叹似地说,“翠翠,你身上的梅香又是从哪儿来的?”

“我不喜梅香。”他垂眸说着,突然使了些力气,将她按倒在地上。

“卫檀生?”惜翠挣扎着想要起来。

他的状态不对。

青年的模样倒映在她眼中,她清楚地察觉到了这一点。

“翠翠。”他按着她,冰冷的手摸上她脚踝。

惜翠心中登时浮现出一阵不可名状的恐慌。

她往后退。

察觉出她的挣扎,他按得更紧。

她越往后,他就越紧紧扣住她脚踝,将她往身前拖。

身体比心更先一步地行动,惜翠踢开了他。

青年一时不察,被她踹倒在地,肩侧的发丝轻轻一扬,又落回肩头。

惜翠来不及站起身,手脚并用慌忙想要爬离。

突然,她脚踝上一紧。

卫檀生他,拉住了她脚上那根杏色的发带。

男人轻轻一拽,她反抗几乎都不能反抗,发带收紧,又将她拖了回来。

散乱的衣衫在织锦牡丹毯上铺开艳丽的红。

一具温热的身体附上她的后背,重量倾压过来,伴随着黏腻的汗。

旃檀香气盖过了梅香,像茧一样裹住了她。

“翠翠。”菩萨垂眸微笑,看上去既慈悲又冷漠。

他松开了她脚踝上的发带。

“你在害怕什么?”他滚烫的喘息在她耳侧高高低低。

在她再次挣扎之前,他的手移到了她脖颈前,死死地压住。

她被他按倒在地毯上,肌肤贴着肌肤,严丝合缝,膝盖顶入裙中。

脖颈上的命门被掐住,汗湿了的发丝黏在了白皙的脖颈上,乌黑的发映衬着雪样的白,有种惊心动魄的艳丽与淫靡。

他俯身舔去她脖颈上欲落不落的那滴汗。

就着这么一个屈辱的姿势,余下的另一只手解开裤腰,掀开了她的裙摆,峻膝沉腰。

她脊背高高地弓起,青丝散落,鬓角云纹发簪当啷一声落在地上。

“翠翠。”

“你为何总要骗我?”

一阵燥热的夜风吹来,屋里的烛火摇曳了两下,倒映着墙上的人影。

墙上人影交叠起伏。

衣襟散乱,似罗罗翠叶,新垂桐子。

总是捧着佛经的手,指尖缓转。

总是吟唱着佛偈的口,明吞暗啮。

她像拉满了弦的弓,双肩微竦,白净的五指陷入柔软的地毯中,往前伸去。男人丑陋宽大的手覆盖住了手背,五指交缠着,又将其拖了回来。

织锦的地毯上,碗口大的牡丹勾勒着金线,落了些薄薄的水光。

空中的旃檀香气浓得仿佛实质化,沉甸甸,溚溚渧,欲滴落出来。

他终于得到了她。

“翠翠……翠翠……哈啊……”青年低下头,满足地喘息着。

他撒着娇,轻声细语地说,“让我杀了你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