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夜雨,如今正值春日,是雨水丰沛的时候。

望着怀中困倦的少女,昏黄的灯影像陈旧的铜镜一样,蒙了层雾,看不分明。卫檀生蓦地发现他其实不了解她,她喜欢什么,害怕什么,喜欢吃什么用什么,喜欢什么颜色,他一概不知。

甚至于,他对吴怀翡的了解也比对她的了解要更多。他知晓吴怀翡口味清淡,她喜欢吃红糖糍粑,怕黑,喜欢丁香色的衣裙。平日里的兴趣便是收集些散轶的医书。

而对她,则是茫然的一片空白,空白得令他心惊。

卫檀生垂眸绞紧了指间的佛珠,一粒接着一粒,佛珠圆滚滚的,从指尖“噗”地滑了出去。

“翠翠,”她还没完全入睡,他收了佛珠,轻声问,“你可有什么喜欢吃的?”

惜翠困得意识都不清楚了,隐约间听到这话就像隔着云层一样飘来的,还以为是自己在做梦。

惜翠含糊不清地应付,“桂花糕罢。”

她妈小时候就经常做给她吃。

卫檀生抱紧了她一些。

“好。”

翌日一早,他便进了厨房。

虽然在空山寺长大,农忙时节要和师兄弟一起做农活,挑粪锄地砍柴都算是一把好手,但卫檀生确实没怎么下过厨,对厨房也陌生得很。

问过这桂花牛乳糕怎么做之后,他试着自己捣鼓了一会儿。

他对做菜没多少天赋,听着归简单,但做起来还是把握不好要放多少料。端起蒸笼的时候,指尖还被烫出了个小水泡。

低头尝了一口,味道倒也能入口,只是这牛乳和糖要放多少他却拿不准,不知道是要多放一点好,还是少放一点。

他竟不知道她是喜欢吃甜一点还是淡一点。

她曾经特地为他做过这一道桂花糕,他本可根据那时的桂花糕推测出她的口味。

但那时他不过是给了她几分面子,才多吃了两口。至于这味道,他不曾放在心上,转头也就忘了个一干二净。

搁下筷子,青年不由得苦笑,面上沾了些白花花的面粉,看上去分外滑稽。

他从来不曾在意过旁人心中所想,别人愿意对他好那也不过是他们一厢情愿罢了。他们若厌倦了他,他也从不强求或是埋怨。

唯独这一次,这还是他第一次试着如何揣摩旁人的心意。

再看盘中卖相不错的晶莹的糕点,他低垂着眼,手一扬,将那盘糕点尽数打翻在了地上。

惜翠其实察觉出了这几天卫檀生的古怪。

兴致来的时候,他会买来一堆衣裙钗环送给她,这些衣裳惜翠其实没什么兴致去换,禁锢在这间小小的佛堂里,她这几天也有些懒散。恍恍惚惚中,她好像又回到了从前宅在家里的咸鱼生活,只是这儿的娱乐活动和现代相比却少得可怜。

慢慢地,她活动范围也由一间佛堂扩展到了整间小院,至于院门还是出不去。

院子本来就不大,惜翠从头到尾转了一圈,实在找不到什么能解闷的。

自己心甘情愿的宅和为了安抚卫檀生才宅,根本不是同一种感受。

待得实在无聊了,惜翠干脆就架了梯子,坐在雪白的墙头看,从她坐着的方向,感受着晚风拂面,望着对面一户人家衰败的小院中的野草摇曳。

看看外面,勉勉强强也算能放松心情,聊以自慰。

卫檀生回来得比之前要晚上一些。

推开门,一眼便瞧见少女坐在墙头上,看着巷口那窄窄的灰败的天,暮色下,侧脸看着分外柔软沉静。

他停下脚步,抬起头静静地看。

晚来风急,卷起一地零落的叶。

她裙裳翩翩,好像也随着地上的叶一同飞入无边无际的宽阔的天空。

“翠翠。”卫檀生轻声唤道。

惜翠一转头看见卫檀生正站在墙下看着她。

惜翠:“我马上下来。”

青年却伸出手,眉眼弯弯地笑,“跳罢。”

惜翠犹豫了一瞬,虽然觉得没必要,但想想还是给了他这个面子,跳了下去。

耳畔滑过呼啸的急促的晚风,他怀抱着她,往后踉跄了一步,莹白色的佛珠撞出清脆的声响,微微扬起又落回腕上,他稳稳地接住了她。

将她搂在怀里,他才略感到些许的安心。

用过晚膳之后,佛堂里点上了灯,卫檀生坐在灯下抄佛经。这是他从小便养成的习惯。

惜翠看着他运笔誊抄时,指尖轻移,正好露出那小小的水泡。

“你的手?”

卫檀生循声低头看了一眼,感受到惜翠的目光,竟难得有些不自在,将指尖拢入袖中,“无事。”

惜翠看了眼,问:“是烫伤?擦过药了吗?”

一看卫檀生的反应,她就知道定是没擦过药。好在这间别院里准备的东西倒还算齐全,厨下的人也常备着烫伤用的软膏。问他们拿了一瓶,惜翠让卫檀生伸出手,挤出点红褐色的药膏,慢慢地往他指尖上涂。

“要是疼的话和我说一声。”

卫檀生莞尔,眼睫忽地一眨,“确实有些疼。”

惜翠没搭理他装可怜的模样。

药抹好了之后,卫檀生突然又问,“方才可是无聊?”

“还好。”惜翠含蓄地说。

他今天回来给她带了酒,听了这话,便主动提议,“月色正好,可愿同我去廊下共饮一杯?”

惜翠想着也没事可干,就陪他一起走到廊下喝酒。

酒是京城时兴的潘二家酒馆中酿的黄柑酒,度数不算高,微醺的甜。

酒盏摆在一旁,两人并肩而坐。

见她杯中酒水已尽,他提起衣袖,又斟满了一杯,笑道,“潘二家酒馆酿酒用的蜜柑,出自洞庭东西山,故而,这酒也被称作洞庭春色。”

酒水晶莹澄澈,确实如杯中藏着一顷碧波。

月上中天时,卫檀生似乎有些醉了。

在山寺中生活了那么长时间,卫檀生滴酒不沾,酒量也算不上多好,反倒是惜翠酒量要比他好上不少。

她清醒的时候,卫檀生却已经露出了些醉意。

青年醉酒时,脸颊胭红,眼眸若明月朗照大江,醉意中含着些疏朗之意。

他唇瓣沾上了酒液,晶润有光。

平常总是一副优容镇静模样的青年,显然醉的不轻,可能是觉得垂落在肩头的发带碍眼,伸出手解开了脑后的发带,又不知怎么回事,指尖胡乱摆弄,杏色的发带一圈一圈地缠到了自己脖子上。

眼看着这小变态就要当场自尽在自己面前,惜翠没办法,只能低头帮他去解。

没想到青年很不安分,凑过来又要亲她的脸,微甜的酒气扑面而来。乌墨似的鬓发贴在脸侧有些痒。

眼见这小变态折腾个不停,惜翠没有办法,只能手上微微使劲,向后轻轻一拽,绑缚在喉结上的发带扯动得青年昂起脸。

被牵着脖颈,他似乎终于安分了点儿,笑意盈盈地对上她视线。

下一秒,他昂起脸来亲她,耐心而细致地撬开牙关,压着舌面舔舐着舌尖,好像在回味那点黄柑酒的甜,温柔得像沉醉的春风。

“翠翠。”

卫檀生喝了口酒,琥珀色的酒液顺着唇角滑落,他附唇,唇间似乎沾染了酒汁的烫,眼中也好似盛满了八百里洞庭的春色,“甜吗?”

第97章 顾氏

惜翠扶正了他的脑袋, 看着他笑吟吟却明显有些意识不太清楚的模样, 心中漏了一拍,刚咽了酒的喉咙也像有火在烧一样。惜翠悄悄地攥紧了手指,轻轻地问, “卫檀生, 你爱我吗?”

她现在感受有点儿奇怪。既想要得到自己这个一直以来在追寻的答案,但又不想这么快从卫檀生口中听到这几个字。

临到了能回家的那一刻, 惜翠反倒犹豫了一瞬。

或许是因为愧疚,也或许是因为淡淡的不舍。在这个世界待久了, 总是会生出些感情的。虽不强烈, 但也算抓心挠肺。在心尖儿上轻轻地掠过那么一瞬, 极淡, 却又鲜明得让人难以忽略。

青年长长的眼睫一扬一敛, 好像不太明白她在说什么。在月色下, 卫檀生绀青的眼极亮,被这双明亮的眼紧紧地盯着看,惜翠不由自主地移开了视线。

卫檀生是个温润的长相,眼尾低敛着, 人中很深, 丹晖的唇峰高高地聚拢,微微翘起。

这时候,醉眼朦胧,身姿忽东忽西,看上去也像棵晚风中的玉树。

“我……”青年不由自主地往她身上倒去。惜翠被他压倒在了廊下, 他整个身子都趴在了她身上,抬起眼来看着她,“翠翠,我……”

惜翠舔了舔唇角,垂下眼睫,继续问,“卫檀生,你爱我吗?”

“我……”他轻笑一声,正要开口,只是话没说完,头一歪,整个人都栽倒在了她肩窝,再也没了动静。

惜翠:“……”

卫檀生酒量浅得能养鱼,醉倒之后又不省人事。没办法,惜翠只能扶着他回到屋里,帮他把鞋脱了,再叫下人帮忙抬到床上。

自己则回到厨房熬了一碗醒酒汤,等着回头给他端过去。

到了后半夜,他这才醒了过来,意识还有些不太清楚,正倚着床,揉着额角。

惜翠将醒酒汤端给他,他抬眼笑着接了,“多谢。”

惜翠:“喝完就睡罢。”

卫檀生将碗搁在了一旁,“我想同你再说会儿话。”

惜翠:“时候不早了。”

他泛着水光的眼又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翠翠,我头疼。”

没等她回答,卫檀生有一下没一下地揉着额头,柔声道,“无妨,你若困了,便先睡。”

都到这地步了,惜翠只能将他头掰过来,枕在自己膝盖上,轻轻地帮他按着。微凉的指尖落在太阳穴上,青年搭下了眼睫,唇角向上翘起个小弧,没多时,便睡了过去。

在空山寺那时候,卫檀生他还没成年,个头那时候和高遗玉差不多,这么几年过去,他个头已经窜得足够的高。一个大男人缩在她膝盖上,有些不伦不类。

保持着这么一个姿势,惜翠觉得腿开始有点儿发麻,但看卫檀生睡得这么沉,又不忍心扰人清梦推开他,更怕他醒了之后又要折腾。

微妙地体会到一番带孩子般的奇妙感受,惜翠有些心力交瘁。

这小变态十岁的时候,也只是冷漠警惕了些,哪能像现在这样这么能作。

她只能慢慢地,试探着地往外挪了挪脚。

她刚一动,青年好像似有所觉,伸着手摸索了一会儿,攥住了她手腕拉到胸前贴着,攥得紧紧的,五指固执地想要嵌入她腕骨中一样,再也不松开。

保持着这么一个古怪的姿势,迷迷糊糊地睡着前,惜翠心底浮现出的最后一个念头是,下次绝对不让这小变态喝酒了。

第二天醒来之后,卫檀生显然忘记了昨天发生了什么事。

惜翠一晚上都没睡好,全身上下哪哪儿都疼,转一转脖子还能听见卡啦声,没有心思再掀他老底和他算账。

卫檀生看她颈肩酸疼得厉害,莞尔而笑,“我帮你捏一会儿。”

他穿着件素白的单衣,领口大敞着,指上动作拿捏得很准,不轻也不重,恰到好处的力道落在肩膀上很舒服,可能是因为晚上没睡好的缘故,惜翠又开始有点儿犯困,最后怎么被抱上床的都不太清楚。

只知道醒来的时候,日头已经高高地挂在了天上,卫檀生则不见了人影。

吃过了下人端上来的午饭,对方告知她,郎君离去前留了话,她若带着无聊,不妨出去转转。

惜翠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卫檀生这是准她出去了。

刚睡醒的身体使不上什么力气,卫檀生虽然帮她做了个马杀鸡,却还是隐隐地泛着酸,惜翠也确实想出去走走活动筋骨,吃完饭后,叫人帮忙把桌撤走,自己走到衣柜前挑了件衣裳换上,踏出了院门。

这一路上没有任何人跟着她。

她和卫檀生之间充斥着怀疑、患得患失和百口莫辩,到现在,他却给了她足够的信任。

惜翠不禁低头扭了扭手腕,腕上一个淡青色的印子还没消去。她拉了了衣袖,挡住了腕上的青色痕迹,这才提步继续往前。

穿过僻静的小巷,来到街上,顿时有种恍若隔世的气息。

大街上人来人往,黑瓦的屋顶挤挤挨挨地凑在一起,不远处酒楼上又竖着朱红色的栏杆,有舞女正在楼上摆动腰肢跳舞,浅红的、虾子青的、靛蓝的、各色的旌旗也像鱼一样在闷热的空气中游动。

这是庸俗的人世的气味。

惜翠找了个摊子坐下,点了碗馄饨慢慢地吃。她刚吃过饭,不怎么饿,就是憋久了有点儿馋,想尝尝味儿,一边吃着,惜翠一边平静地看着眼前的长街。

街上有买花的,也有卖糖水的,裁布的,卖烙饼的,热热闹闹。

不远处的药坊门口,走出了个纤细的青年,他还没走下短阶,又回头看了眼药坊门口守着的小药童。药童冲他摇了摇头,他抿紧了唇,神色怅然有所失,恍恍地走了下来。

惜翠勺子里的馄饨没兜住,“咕噜”掉进了汤碗里,溅了几滴汤汁在手上。没来得及擦手上的汁水,惜翠放下勺子,目光落在青年身上,微露愕然。

青年是顾小秋。

这么多天不见,他神情看起来有些惨淡,即便日头当空,脸还是泛着些冷白色,行走在人群中,也恍若一抹游魂。

惜翠本想叫住他,但想到卫檀生,又抿起了唇。

只是眼看着一辆马车近在眼前,他还不知道闪躲的时候,终于没忍住出声提醒道,“顾小秋!”

这一声,顿时把青年的魂给叫了回来。

马车擦身而过。

青年茫然无措的眼正好对上了惜翠的眼。

“吴……娘子?”

惜翠结了账,走到他面前。

他情绪看上去确实有些不大对劲,瞧见她虽是扯出了一抹笑,只是这抹笑怎么看着怎么勉强。

想到刚刚他是从药坊出来的,惜翠稍微一想也能明白,应该是他母亲出了什么事。

“吴娘子,好久不见。”顾小秋颌首道。

他瘦了许多,宽大的袍袖垂落,愈发清俊挺直。

此时,在的日光照耀下,皮肤白得似乎失去了血色。

人各有命,他娘本就是用各种珍贵的药材,才能一直吊着一口气。时候到了,就算想要强留也留不住。

或许是因为顾小秋长得实在太像她堂弟,又或许是因为他让惜翠想到了自家太后。惜翠有些于心不忍,想安慰什么,又觉得言语苍白,话到嘴边,最终只变成了一句,“我看你方才从药坊出来,可有什么我能帮的上忙的?”

顾小秋本就是个不愿意麻烦旁人的性子,闻言,摇了摇头,“多谢娘子,娘子已经帮了我许多,我怎该再继续劳烦。”

只是话刚说到一半,顾小秋望着她,却看见面前少女的脸慢慢地与另一幅容貌重叠,叠作了另一个模样。

他怔了一怔,似乎想到了什么,心中倏地一跳,面色也随之变化,立时改换了口风,躬身行礼道,“小秋确实有件事想请娘子帮忙。”

“家母眼下病得厉害,”顾小秋眉目低敛,艰难地说,“娘子能不能帮我问问吴大娘子,问问她愿不愿意过来帮家母看看。这京中的药坊我都已问了个遍,实在是没有法子了。”

惜翠没想到会是这个要求,“我不知道她如今在不在府上,但我能带你先过去看看。”

顾小秋又道谢,垂落在额上的发丝被汗水浸湿,显得凌乱而狼狈,整个人看上去也像被压弯了腰的柳枝。

雇了一辆马车,惜翠带着他回到了吴府。

府上丫鬟见她回来,忙过来接。

“娘子怎么回来了?”

惜翠问:“大姊可在家?”

丫鬟答:“大娘子如今正在屋里看书呢。”

惜翠道:“我有事要寻大姊,烦请你将大姊请过来。”

瞧见二娘子带了个陌生的外男进来,小丫鬟不免有些诧异。再看顾小秋他容貌秀美,一声不吭地跟在惜翠身后,更觉得有点儿纳闷。安排顾小秋坐下等候,便去请吴怀翡。

今早顾氏病情突然急转直下,顾小秋心中着急,从早奔波到现在,也没喝上一口水。现在手边虽然搁着一杯茶,救母心切却也没心思喝。他本是个温顺恭谨的性格,这个时候却难得失礼,时不时地往门口看去。

惜翠知道他着急,也没有多说什么打扰他。

等了一会儿,吴怀翡终于赶了过来,她穿着件丁香色缠枝纹的纱衣,银红色的主腰,蓝色的长裤,打扮的闲适,明显是匆忙赶过来的。瞧见惜翠身旁还坐了一人,她一愣,不由得放缓了脚步,惊讶地问,“顾……郎君?”

再看惜翠,更觉吃惊,似乎没想到她怎么会和顾小秋凑到了一起去。在听顾小秋交代完来意后,她这才明白了过来。

吴怀翡本就同情顾小秋,再见他瘦得令人心惊,不由得暗暗喟叹一声。

“原是如此。”她安抚性地笑了笑,“我明白了,郎君不要着急,我这便收拾收拾,陪你去一趟。”

说罢,又折了回去,没多时便换了身衣服,提了个药箱回来。

吴怀翡:“还请郎君带路。”

这个时候,她再告辞离去未免显得有些不近人情,惜翠便也跟着两人一起,一同去了顾家住处。

顾氏被他安置在了一处清静的小院中,雇了一个婆子照顾。

眼看顾氏病得沉重,顾小秋早早地离开了又没回来,那婆子正急得团团转,眼下一见到顾小秋回来,忙不迭地迎上来。

顾小秋也没多说什么,只吩咐那婆子好好照顾好惜翠,便同吴怀翡一起进了里屋。

门前挂着一面厚厚的宝蓝色门帘,惜翠坐在桌旁等着他俩人出来。

屋里传来了吴怀翡温柔的声音,又夹杂着些粗粝的咳嗽声。

过了一会儿,顾小秋打起门帘,请惜翠进去。

他神色看上去已好上了不少,踌躇着说,“娘……想要见娘子一面,同娘子当面道谢。”

他踌躇是因为屋内病气重,担心吴娘子嫌弃这个。好在,眼前的少女并没有这个想法,没有多说什么便站起身,与他一同进了屋。

进屋时,顾小秋的嗓音在她耳畔响起,“今日,多谢娘子帮忙。”

屋里的陈设十分简单,但收拾得却很干净齐整。

一进屋,便能瞧见炕上窝着的人,吴怀翡正坐在床畔陪她说话。

顾氏年纪大了,头发花白,因为常年卧病在床,面色凄苦,一双眼深深地陷入了眼窝中。

听见惜翠进来的动静,她挣扎着想要坐起来,“这位想来便是吴娘子了,今日多谢娘子救命之恩。”

她说话时肺里也如同在拉风箱,喉咙中卡了痰,呼呼地响。

惜翠加快了脚步走上前,“大嫂有什么话还是先躺下再说。”

顾氏也确实累了,吴怀翡扶着她重新躺回了床上。方才隔得有点儿远了,她没看见惜翠的模样,如今惜翠走近了,一瞧见少女的容貌,不由得愣在了当场。

无他,主要是因为这娘子与小秋的样貌生得也太过相像了些。

不仅像小秋,更像小秋他亲娘。

顾氏是见过顾小秋他生母的,在顾小秋长大后,她带着他辗转寻到了他爹娘门前,这户人家本姓曹,家境算不上多好,否则当年也不会做出丢孩子这般有损阴得的事来。见到这儿子,又见他打扮得窘迫,只怕他们来打抽丰。害怕她将儿子塞回来,多一张吃饭的嘴,并不打算认他。

自那之后,顾小秋也冷了心,再没有见过曹氏夫妇一面。

顾氏如今虽病得厉害,但还记着那曹家妇人的模样。

那曹家妇人生得颇有几分姿色,这点姿色在这贫苦人家却很少见,又因为是顾小秋的亲娘,她便一直记到了现在。

如今惜翠的模样,唤醒了顾氏尘封的记忆。

她细细看了,发现这少女样貌何止像那曹家妇人,甚至与顾小秋也有四五分相似。

顾氏心中惊骇,却没表现到脸上。

这娘子衣着打素净,虽然看着单薄了点儿,但这头上插的发簪和身上穿的衣裙摆明是顶好的,一看便是出自富贵人家。

谢过了惜翠,顾氏重新躺回床上,“我如今拖着这幅臭皮囊,也没法子起身向娘子道谢,失礼之处,还望娘子多多包涵。”

惜翠答:“大嫂言重。”

又安慰了几句,看顾氏似乎是乏了,惜翠与吴怀翡一道儿走了出去,留顾小秋在里屋陪顾氏说话。

第98章 回家吧

出了屋, 看了眼垂下的门帘,吴怀翡这才得了空闲, 看向惜翠。

方才瞧见她与顾小秋一起, 她心里便有点儿犹疑。也无怪乎她多想,顾小秋生得秀美,身份敏感,和谁在一起难免都会引动旁人的遐思。更何况他身份低贱, 寻常士族贵女们也不愿与他多产生什么瓜葛, 免得旁人说闲话。

吴怀翡本就冰雪聪明,又精于人情世故, 一见顾小秋的目光和态度,便觉得有些不对劲。

此前惜翠未曾和他有多少接触, 可从刚刚相处来看, 他二人摆明已是旧相识。顾小秋担忧着顾氏,进屋前却还没忘记嘱咐婆子好好招待她,这其中缘故由不得旁人多想几分。

只是这念头她只能在心中略想一想, 虽有疑惑,但细究下去未免失礼, 吴怀翡只能暂且按下心头的疑虑, 同她招呼了一声坐下。

其间又寒暄了两句,看着惜翠的模样, 吴怀翡心中疑虑非但没散去,反倒是更浓了。

想到她与卫檀生之间那些旧事,吴怀翡终究还是没有忍住, 委婉地问,“娘子可是认识顾郎君?”

惜翠道:“因为阿姑爱听畅春班的戏,曾有缘见过几面,说认识倒谈不上。”

吴怀翡听了是因为卫杨氏的缘故,便松了口气,同时也不由得悄悄红了脸,为自己方才这通胡思乱想感到有些歉疚。

她其实很喜欢高娘子,方才见她与顾小秋之间气氛有些古怪,不免有些担忧,生怕她年纪轻,涉世不深,见顾小秋样貌生得美,身世又凄惨,勾起了同情怜悯,以至于走错路。

虽说如今高娘子容貌与此前大不相同,但给她的感觉却还像从前一样,带着些清冷,话不多,却无端地叫人生出几分安心感。

她说出口的话,吴怀翡自然不会再怀疑有假。

在门帘另一头,顾小秋弯腰将小枕往上垫了垫,好让顾氏靠得舒服了些。

顾氏喘了口气,看了眼门帘,轻声地问,“小秋,你与那后进来的吴娘子是何时相识的?”

顾小秋答道,“曾经在酒宴上,吴娘子帮了儿一次。”

顾氏是知道她这个儿子是不善饮酒的,在外也常常身不由己,便点了点头。

“那你可知晓这吴娘子今年多大了?”

顾小秋微有不解,摇摇头道,“儿不知晓。娘你问这个作甚么?”

“没事,只是娘看着这吴娘子面善,想多亲近亲近。”

世上样貌生得相像的人不知凡几,倘若说这吴娘子有可能是那另一个姑娘,未免有些不知天高地厚,毕竟那吴娘子一看便出生不凡。只是,顾氏心里清楚,她恐怕撑不过这个春天了,若她离去,这个世界上便只剩下了顾小秋一人,那曹家又不愿认他。

顾氏不由自主地摸了摸儿子的发。

顾小秋便低着头,顺从地任由那枯瘦的五指搭在头顶,像是在留恋娘亲的温暖。

顾氏心中微酸。

到时候她要是去了,她这个儿子该有多难受。这孩子性子文静,心思重,想的也多,什么事都一个人闷在心里,不愿让她担心。但正因为如此,才叫顾氏更放心不下。

若是他那个姊姊找到了,他这往后的日子也能有个人作伴。

这么想着,顾氏不禁又道,“我眼看着,也没几天可活了,若是你那大姊找到了该多好,到时候也能和你一起做个伴。我也好向她道个歉,当年将她一个留在了那儿。”

顾小秋抬头看她,反手握住了她的手,“娘,你别说了,等这次病好了,儿便带你出去转一转,走一走。”

顾氏笑了笑,“不知是不是老了,我看那吴娘子总觉得与你有几分相像。”

顾小秋愣了一瞬,没有明白为何顾氏突然将吴娘子与他那位胞姐联系到了一处。

“娘?”

顾氏却不再多说了,只道,这两位娘子还在屋外等着,你快些出去招待,好好谢谢她们,别让人等久了,失礼。”

“正好我也有些累了,让我睡会儿罢。”说罢,将身子侧过去,对着墙,闭上了眼。

虽然自觉时日无多,但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她总归还是能再拖上几日的,这事回头再说也不迟。现在说出来,太过莽撞。若那吴娘子真与小秋有些关系,便再好不过,若只是样貌上得巧合,这么说就太过得罪人了。

顾小秋帮她掖好了被角,关上了窗,做完这些才走出了里屋,将门带上。

吴怀翡知晓他心情不好,安慰了两句。

这一通忙活下来已经傍晚时分,她和顾小秋之间没多少话可说,又见时间不早了,唯恐吴氏夫妇担心,没想要多留。坐了一会儿,嘱咐了一番之后,便打算告辞。

吴怀翡今天能来,顾小秋心里感激,也知道实在是麻烦她了,没有强求,谦卑温驯地再三道了谢,将吴怀翡送到门口。

只是,伫立在门槛前,他却望着惜翠踟蹰了片刻,“娘子能否暂缓片刻,小秋有些话想同娘子说。”

吴怀翡不由得多看了他们两人一眼,但到底没多说什么,先行离去。

惜翠转过身来面向顾小秋。

顾小秋面色还有些苍白,神情却温顺得像只白鸽,眼帘低垂着,“小秋有个不情之请,望娘子恕罪。”

“这几日,小秋恐怕无法去别院那儿了,家母病情沉重,我想留在这儿多照顾她几日。”

惜翠安慰道,“你不用多想,正好这几天我也有些事,别院那儿不去就不去,你安心留在家里照顾大嫂。”

她的嗓音算不得多温柔动听,但落在青年耳朵里,却莫名地有些安心,他竟不太愿意见她现在就走,只想再多留她一会儿,再陪伴他一会儿便好。

顾小秋默默地想,鬼使神差地问,“这些日子,小秋未能好好陪伴娘子,不知娘子愿不愿意赏个脸,留下来吃顿饭,也好让我向娘子赔礼道歉。”

惜翠委婉地拒绝了,“我还不饿,你要照顾大嫂,不用这么麻烦再特地招待我。”

顾小秋:“既然如此,便让小秋送娘子一截路罢。”

说完转身去拿屋里那盏牛皮灯笼,不算什么好料子,光线也黯淡。但这个时候天还没完全暗下来,两人照明也堪堪够用。

顾家住得偏僻,顾氏病得沉重,喜静。她最近睡眠极浅,一点儿动静都能被吵醒,每日街巷里的动静吵得她头疼,顾小秋就将她安置在了僻静的城西。

大梁都城多水,出了巷口,沿着河岸往前,每逢日落,常常有些富贵的画舫穿行在河面上,隐约飘来些鼓乐吹打的动静。

不远处,一艘画舫渐渐地驶近了河岸,船上张灯结彩,雕梁画栋,悬挂着的灯笼在晚风中微微飘荡,灯影撒满了河上清波,一面朱红的帘幕,挡住了舫中曼妙的人影,只能听见些杯盏交错的谈笑声。

只是在这笙箫乐舞中,却模模糊糊传来一声,“喂!顾小秋!”

提着灯笼的青年步子一顿,脸色遽变。

惜翠察觉到他的异样,随着顾小秋的目光看去,只见那画舫不知何时已经行至两人身侧,有一个靛蓝色衣袍的陌生青年,正倚靠在朱漆的栏杆前,醉醺醺地望着顾小秋,面含讥讽之意,“顾小秋,我叫你你跑什么?耳朵聋了?”

没等惜翠询问,顾小秋已经暗暗地捏紧了灯笼柄,悄声解释道,“那是于自荣。”

“没想到今日会碰上他,吴娘子,你快些回去罢,接下来的路恕我无非再相送。”

那便是于自荣?

惜翠留意了一眼那蓝衣青年。

他样貌平平,但身上酒气冲天,神情浮浪。

于自荣醉的不轻,见他不答话,动了些怒色,“顾小秋,你愣着做什么,还不快上来伺候我?还是说,你见到我欢喜坏了?当初陶文龙那笔账我还没同你算呢,你在这儿给我拿乔?”

“你身旁这娘子是谁?”于自荣醉眼睨了过来,嗤笑道,“还是说你这雌儿也晓得抱女人了?”

这饱含侮辱意味的话使得惜翠不自觉蹙起了眉头,看向了顾小秋。

他眼睫轻颤着,灯影落在他白皙的面颊上,晕染出一片薄红,紧捏住灯柄的指节泛着些用力的白。

他没有看于自荣,而是转头看向惜翠,低声道,“娘子快些回去罢。”

于自荣见他不答,嘴里的话也愈发下作。

“怎么不答话了?当日是谁趴床上,求我饶你一命的?要不要我说给你听?”

惜翠没有动,只皱眉问,“你要上去?”

顾小秋低下头,摇了摇,“我得罪了于郎君,自然要上前赔罪。”

惜翠眉头皱得更深:“你不想上去。”

“吴娘子。”顾小秋难得失礼地打断了她的话,固执而恳切,神情卑微,“请回罢,这些腌臜话不值得娘子入耳。”

惜翠看着他,又想起了吴盛。

初中的小男孩,白皙秀气,文静内向,曾经被学校里的小混混欺负过,他也不知道反抗。惜翠到他家里去,就看到吴盛把自己反锁在卧室里。

她隔着门安慰他。

“这些人都吃软怕硬,我们家虽然也不是那种有钱有权的,但谁家没两个阔亲戚,真闹起来又不是找不到关系,你还怕他们报复?”

惜翠:“我不回去。”

身旁有几个小孩追逐打闹着跑了过去,惜翠叫住其中一个大一点的孩子,从袖中摸出了些碎银,塞到他手里。

“麻烦你去一趟清河坊的蕙仙巷,巷尾有一户姓卫的人家,你就说是吴娘子有急事要找。话带到了,我这儿还有些银钱给你们去买些吃食。”

为首的男童听了,登时拍拍胸脯,飞也似地跑开。

顾小秋怔愣了片刻,搭下了眼睫,“娘子本不必为出头,平白地生出祸端。”

他的确不愿。

他并无龙阳之癖,每一次委身人下,以色侍人,都暗暗地咬紧了牙关,默默地承受,将那五指掐出了一道道的血印子。

他地位卑贱,如无根的飘蓬,有些人他得罪不起,有些事他拒绝不得。顾小秋也想做些别的营生,能娶个温柔可人的妻子,和娘亲一起,平安和乐的过日子,即便日子过得清贫了些,也比现在要好的多。

于自荣终于不耐烦了,转头吩咐身旁的家丁们,靠岸将顾小秋带上来。

顾小秋将灯笼交给惜翠,准备登船时,惜翠拦在他面前,将他护在身后。

顾小秋愕然,“娘子?”

惜翠没看他,也没挪开脚步。

于自荣一看便笑了:“顾小秋我说你是雌儿你还真是个没卵子的,让女人护在你面前?”他笑道,“也是,哪有男人能在床上叫得这么欢?”

于自荣醉得神志不清,眯起眼看了眼拦在他面前的女人。

陶文龙他们是男女不忌,但他向来只爱男人,不喜欢女人,惜翠拦在顾小秋面前,他想要探头去看顾小秋的反应,也看不见,顿时大感败兴,心生不满,冷笑道,“你是哪家的?胆子倒挺大的,知不知道你得罪的人是谁?”

惜翠平静地说:“郎君醉了。”

于自荣嚷嚷道:“你是哪家的?”

惜翠答:“婢子是卫府上的下人,奉主人之命,请顾郎君到府上唱戏,还望郎君能行个方便。”

这文绉绉的话听得于自荣不耐烦起来,“我管你什么卫府不卫府的,今天我还偏就要请顾小秋上来了,你要是知趣,还不快些闪开?到时候我若生气,可就不像现在这样客气了。”

惜翠曾经打听过于自荣,他家在京中算不得什么高门大户,只是有对宠溺孩子的爹娘,这才由得他胡作非为。于自荣也不是全然拎不清,知道什么人该招惹什么人不敢招惹,碰上地位比他高的,则又是乖乖地点头哈腰,伏低做小。

只不过这个时候他醉得不轻,更是懒得去听什么卫府不卫府的。

这些顾小秋却不知道。

这京城里人人都能将他踩在脚下,哪一个人他都不敢得罪,更不敢连累惜翠。

听到于自荣这么说,知晓他是认真的,顾小秋往左转了出来,掩藏在袖中的五指默默地攥紧了,低眉轻声说,“郎君息怒,小秋这便上来。”

惜翠转头看他,冷声道,“日日忍让,你能忍让到何时?你现在过去,是想让于自荣将你作践死吗?还是说你以为我连你都保不下来?”

顾小秋长得和吴盛实在太像,惜翠望着他,眉宇间不由自主地就带上了几分冷厉。

月色灯影下,少女深深地拧起了两条秀眉,眼神清冷明亮,看得顾小秋一时失神。

眼看着顾小秋本来都要上来了,又突然被那女人拦住。

望着两人僵持着的模样,全然将他冷落在了一边,于自荣心中邪火顿生,更觉那女人容色可恶,便招了招手。

画舫上应声走出来几个健壮的家丁,于自荣冷笑道,“去,把那贱人给我丢河里去!”

那几个家丁得了吩咐,已跳下船来。

惜翠往后倒退了一步,厉声道,“谁敢?!你们可晓得我家主人是何人?你们敢这么对我,便是落了卫府的脸面。到时候,你们主子自然是没事,”惜翠目光一一扫过,“但你们这几个替死鬼不定还有什么好果子吃。”

听她这么说,几个家丁倒是犹豫了一瞬。

眼前这少女打扮得虽然素净了些,但他们跟着于自荣久了,也能看出来料子是上好的料子,再看她脸上未露半分怯意,明显是有所依仗。这些大户人家的婢女,虽说是婢女,但论身份排场,有时候还不输小门小户的正经闺女。

郎君虽醉了,他们却没醉,若真是个在主人面前有几分脸面的丫鬟,到时候算起账来,倒霉的恐怕还是他们。

只是郎君吩咐,他们却不敢不听,一时间,不由得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于自荣见他们犹疑,高声叱责道,“还愣着作什么?舍不得了?谁要是怜香惜玉,我就让谁代这贱人受过!”

他们几个毕竟还是要在自家郎君手下讨生活的,郎君的心眼和手段他们又不是没见识过,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当下便不再犹豫,走上前去,成了个合拢包围之势。

这几个家丁生得人高马大,墨色中看来犹如山岳倾斜而下的暗影,饶是惜翠,这个时候心里也不免有些焦急,拧着眉头往人群外看去。

河岸上的动静越来越大,渐渐吸引了不少人看了过来,河上其余的画舫小船,也慢慢地挨近了,想要看个清楚。

就在这几个家丁即将动身之际,只听见临近的大船里,突然传来一个低沉的嗓音,冷声道,“你们谁敢?”

话音刚落,一抹高大冷肃的身影也随之从船舱中迈步而出。

那几个家丁抬头看去,只见这大船上挂了高灯,一阵河风吹来,灯影微斜,照出了来人的模样,高天冷月般的矜贵,但自眼角一直延伸到耳根的刀疤,在灯影中,遥遥看去,却犹如一尊煞神。

惜翠看得愣住了:“二……高骞?”

高骞他怎么会在这儿?

站在船头的男人,看了她一眼,微微颌首,目光中却多了几分暖意。这一眼停留得极短,转而又看向了于自荣。

高骞会碰上惜翠也是机缘巧合。

如今高家的事,大多都是他在帮着处置,今晚他本是陪着几位大人应酬,只听到船舱外有些动静,这才走出来看看,也没想到会在这儿看见她。

于自荣虽然醉得不轻,不认得惜翠,却还是认得高骞的。瞧见他从船舱中走出来,顿时一个哆嗦,那酒意也散去了大半,“高……高郎君?”

这高家二郎,在京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赶紧吩咐人拢了船,上前寒暄,但男人伫立在船头,看上去却不像愿意同他闲话的意思。

“某方才听到一些动静,这才出来看看,”高骞低声问,“未曾想,可是打扰到于郎君了?”

高骞平日里做的便是维护皇城秩序,天子尊严,于自荣当着他的面,这个时候气焰顿消,哪里还敢继续作威作福,赶紧吩咐人把那几个家丁叫回来,笑道,“高郎君误会了。”

高骞模棱两可地回答:“如此便再好不过。”

于自荣笑道,“也是巧了,郎君怎么会在此?”

而恰恰在这个时候,人群中又传来一声金玉相振的温润嗓音。

“翠翠。”

惜翠循声看去,只见青年静静站在不远处,如萧萧肃肃的玉树,不知站了有多久。

他目光看着她,又好似看着高骞,或是于自荣,亦或者说是眼前这出闹剧。

袖中的指尖轻轻一颤,卫檀生唇角敛去了往日的笑意,微垂的眼睫挡去了眸中重重的思绪。

他何等聪明,看到眼前这一幕,顿时便明白了过来。

他来晚了,再一次来晚了。

他得了信之后,急忙赶来,没想到却还是来晚了一步。

晚风吹起他脑后的发带,像扭曲了的杏色小鞭,直往脸颊上抽,激起一阵细密的刺痛。

卫檀生收紧了指尖,惊疑不定地想,她会怎么看待他?

当初是他害得她身死,如今却又来迟这一步。

卫檀生的面色顿时变得格外难看,再瞧见船头的高骞与她身侧的顾小秋时,更觉心脏好像被什么蓦地收紧,几乎喘不上气来。

在他目光中,少女似乎松了口气,加快了脚步走到他面前,直视着他的眼,语气中却并无任何责怪之意,“卫檀生,你来了?”

她的眼睛是黑色的,透着些冷,在暮色中,闪烁着淡淡的金黄,像是一朵冷焰,明亮极了。

但卫檀生看着看着,仿佛看到那火苗窜了出来,她的眼珠让火烧了个干干净净,只剩下一对吞噬光线的黑漆漆的窟窿,在无声地凝望着他。

一如他从药坊中回来后所梦见的那般。

卫檀生猛然惊醒。

他手一松,摸上腕间那佛珠,眼尾垂下,喉口莫名地涩住了。

“抱歉,”卫檀生缓缓扯出抹和往日没什么不同的微笑,“翠翠,我来晚了。”

只有他才知道,这是无数个日日夜夜中,他未曾说出口的话。

如今这业火总算烧到了他身上,火舌攀上脚尖,霎时将他整个人包裹起来,骨肉都烧成了灰屑。

晚风吹来,伫立船头的两人说话声儿也叫风吹散了。

围观的众人都渐次地散去。

没一会儿,不知高骞说了些什么,于自荣讪讪地进了船舱,高骞却吩咐船夫靠岸,登上了河岸,目光淡淡地看了过来。

“吴娘子。”

瞧见惜翠身旁站着的卫檀生与顾小秋,高骞眉头微不可见地又皱紧了些。

“能否移步同我一谈。”

惜翠没有多想,正要应声,卫檀生却突然道,“翠翠,别去。”

惜翠一愣。

青年只是看着她,嘴角笑意顿失,轻声固执地重复道,“翠翠,别去。”

她与高骞如今并无血缘干系,高骞并非她嫡亲的兄长。

别去。

画舫便停泊在河畔。

卫檀生紧紧地盯着她眼里那抹金黄的余烬。他心中蓦地生出一种奇异的错觉与惶恐。

仿佛只要她走向高骞,登上了画舫,便会随着那流水东去,奔流入海,去向一个他再也找不到的,更广阔的世外。

她身侧有高骞,也有顾小秋。

他并不是她的唯一,她随时都有可能厌弃他,离他而去。

毕竟,他与旁人不同,他自小都与旁人不同。

那丫鬟临行前哭着的模样再度浮现在脑海。

“小郎,你没有心。”她哭着说,“小郎你没有心。”

“翠翠,别去。”

眼前的青年面色苍白,好似玉树在晚风中摇摇欲坠,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轻轻地固执地重复着这么一句话,好似喃喃地恳求。

惜翠犹豫了片刻,“我不去。”便转身看向高骞,摇了摇头。高骞虽皱眉,却不好再多拦她。

顾小秋似乎看出了其间诡异的气氛,将手里那盏牛皮灯笼交给了她,“今日之事,多谢娘子,娘子且拿着这盏灯笼,也好照一照夜路。”

回去的路上,正碰见有人挎着马头竹篮,在当街买花,竹篮中牡丹、芍药、棣棠、玉兰花,拥拥挤挤。

卫檀生好像想到了什么,提起衣袖拿了朵白玉兰。

酒盏似的白玉兰,好像盛满了琥珀色的酒光,白的像雪。

惜翠半低着头,卫檀生轻轻地别在了她鬓角,指尖也在发颤。

“翠翠,”他凝望着乌黑的鬓边那雪白的白玉兰,下定决心般地轻声道,“我爱你。”

他也是有心的。

“即心是佛,心即是佛,”他弯着唇,心上似乎有佛寺檐角的风铃荡过一阵颤音,他终于卑微而忐忑的,将自己的心意坦露于口,“翠翠,你是我的佛。”

她是他的心,也是他唯一的佛,别离开他。

惜翠不可置信地抬起眼。

霎时间,四周安静了下来,买花声、摇橹声、嬉闹声、叫卖声、乐伎们的小词都纷纷地停止了。

卫檀生的指尖停在了她鬓角,他保持着低垂着头望着她的姿势。

“翠翠,我做了桂花糕,我们回……”

河中的水波也停滞了,粼粼的波光照在他腕上莹白色的佛珠上,交织成一线的银光,落在他绀青的眼眸深深处。

耳畔传来了一声熟悉的提示音。

【恭喜宿主达成最终攻略任务。】

冰冷的电子音在她耳畔滑过。

【辛苦宿主,宿主如今的身躯已经濒临油尽灯枯,自此之后会迅速衰竭,到那时,补全完最后一段剧情,宿主便能回家了。】

【恭喜宿主,祝贺你。】

晚风重新开始流动,吹拂着鬓角的玉兰花瓣。夕阳渐渐地被晚霞吞噬,化为一线的昏黄、橙黄、赤红色交织的光辉,鬓边的玉兰花染上了红,在她鬓角熊熊燃烧。

卫檀生收回手,弯唇笑道,落下那最后一个字,“家。”

话说出口,他反倒安心了许多,胸中膨胀着的是他从未感受过的喜乐。

“翠翠,我们回家罢。”

家里她喜欢的桂花糕刚刚出炉。

系统的声音仿佛还在耳畔回响。

不远处,乐伎又开始唱歌了,鼓声轻落,箫声悠扬,歌声飘散在黄昏的晚风中,好似从云外霞光尽头传来。

“花不尽,月无穷。两心同。此时愿作,杨柳千丝,绊惹春风。”

春风吹动了裙摆,惜翠恍惚意识到大梁的春快要谢了。

她听到自己愣愣地应道。

“好。”

第99章 一家人

从她第一次重生到现在, 支撑她继续下去的,唯有回家一个信念。

然而当她真的能够回家时,涌上心头的却不是喜悦,而是茫然。

夕阳慢慢地沉了下去, 鼓萧声也低了下来, 气若游丝般地拖曳残喘着。

惜翠动了动唇,心好似一步一步地坠了下去,再看向面前犹未觉察的青年,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这一切来得太快了,快到她甚至都有些措手不及。

卫檀生或许看出了她的心不在焉, 捋去她额际散落的一缕发丝,温声询问, “翠翠?”

惜翠抬头想告诉他,她没事, 但是话还没说出口, 却突然感到一阵头晕和恶心,眼前一黑,整个人霎时间瘫了下去。

再一次醒来的时候, 却不是在拥挤烦恼的长街上,映入眼帘的,也不再是佛堂绰绰的灯影, 而是熟悉的青纱帐幔。

惜翠扶起头,慢慢地坐了起来,身上盖着的是撒花的锦被, 床帐外的摆设明显和在卫府的时候如出一辙。

青纱帐外,有人正背对着她拨弄鎏金香炉里的香灰。

惜翠这个时候来不及去想回家的事,一见这熟悉的身影,困惑地出声询问,“海棠?”

她明明记得她之前还在大街上,系统告诉她,她能回家了。

紧接着,她就昏了过去。

昏了过去?惜翠蹙眉。

失去意识前,系统告诉她再补全完最后一段剧情她就能回家了。联系到她这具身体已经濒临油尽灯枯,这最后一段剧情,应该就是原著中,吴惜翠身体每况日下,卧病在床,郁郁而终的结局。

但惜翠万万没想到,效果这么立竿见影,她那么快就昏了过去。

那人忙转过身来,对上她视线后,轻轻地舒了一口气,“娘子,你醒了?可吓煞奴婢了。”

如果不是她身上穿的还是晕过去之间那件衣裙,听到这犹如穿越开场白般的语句,惜翠差点还以为自己不小心打开了四周目。

“我……”惜翠本来想问自己怎么在卫府,但转念一想,又换了个问法,“卫檀生呢?”

从前看多了自家娘子的脸色,海棠提及卫檀生的时候,都没什么好态度。毕竟原主厌恶卫檀生,海棠与原主站在同一条战线上,自然是同仇敌忾,但如今,她脸色却很奇怪,眉眼间似乎有些喜色,看着她又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郎君眼下正在屋外……”海棠拿了个绿织锦的枕头,垫在她背后,让她靠得更舒服一点。

墨绿的枕头,绿得招眼,好像一块凝结了的绿墨。

海棠一边打量着她,一边小心翼翼地说,“和刘大夫在一块儿说话呢,夫人与嫂夫人也都在。”

看来是她昏过去之后,卫檀生把她带了回来。

惜翠靠在枕头上,没有再问下去。

而海棠似乎终于做好了心理准备,想来想去,还是主动开口,“娘子,刚刚刘大夫说,你有身孕了。”

惜翠耳中嗡地响了一下,犹如被雷劈了一道,直起身,失声地问:“你说什么?”

海棠道:“方才刘大夫看过了,说是娘子已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孕。”

似乎有凉意慢慢地自指尖渗入肺腑,惜翠哆嗦了一下,愣了半天都没回过神来。

她能回家了。

她……她怀孕了?

锦被上的芙蓉纹样铺得极大,盘旋着落入她眼中,占据了她整片视野。惜翠看着看着,恍若置身梦中,眼里也只剩下了面前这一朵怒放的粉白色芙蓉。

这个时候,惜翠当然不会以为自己还在做梦,但比起这个,她宁愿相信这其实只是她一个梦。

想到这儿,惜翠使劲儿掐了下自己的小臂,感受到肌肤上传来的那鲜明的痛感,看见腕上那片还未淡去的青色印记后,惜翠终于死了心,茫然地接受了这个现实。

一接受了这个现实后,她才发现之前那些疑点都有了解释。怪不得前段时间她这么嗜睡,也提不起来什么精神。只不过,那个时候她根本没往这地方去想。

想想也是,就算在避孕方法这么多的现代,也不能保证完全避孕,更遑论她还在古代,中不中奖,这就是个看人品的事。

惜翠从来没想到过要怀孕生子。

正当她怔愣的同时,水晶帘被人从外面打了起来,在一阵清脆的声响中,卫杨氏像一阵风卷到了她床畔,看着她的目光慈爱而怜惜,“翠娘,你知不知道,你有身孕了?”

刘大夫便站在卫杨氏身侧,抚须微笑,“恭喜夫人。”

卫杨氏:“怎么不说话?可是高兴坏了?”

“也不是娘说你们两个,你看看你和檀奴,都这么大人了,竟然连自己怀了身孕都不知道。”卫杨氏笑道,“你这次昏过去,可把檀奴吓得不轻。”

惜翠下意识地看向了卫檀生的方向。

卫檀生站在床头,难得也有些愣神。他衣摆发丝凌乱,但站在那儿却还是不掩其玉样的风姿。

当看见惜翠瘫倒在他眼前时,他的确如卫杨氏所说的那般,面上血色顿失。刹那间,卫檀生差点以为他又要失去她了,铺天盖地的无能为力感席卷了四肢百骸,平日里的镇静与优容在此刻间,全都化为了飞灰,只余吞噬肺腑的惶惶不安。

他慌忙抱住她,急急忙忙地驱车赶到了医馆,辗转又回到了卫府。

如果她要离开,他什么都做不到。

她来自异界,前两次她还能陪在他身边,不过是他足够幸运的缘故,倘若这一次她离开了,不愿再见到他,三千世界,茫茫人海他束手无措。

前半生,卫檀生自觉他冷心冷眼,居高临下俯看苦海翻波,如今却再也做不到了。

卫杨氏又说了些什么,惜翠都没太听清楚,只瞧见她嘴唇一张一合,笑意怎么压也压不下去,孙氏也在一旁笑着说了些什么。

卫杨氏看惜翠面色苍白,怔愣愣的模样,心里叹了口气,倒是能理解她这幅反应,笑着想道,翠娘她初为人母,怕是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呢。她当年刚怀上大郎的时候,也是吓坏了。

想到这儿,卫杨氏更怜惜了两分,再见她面容瘦削,摇摇欲坠的模样,心想,回头定要安排厨下,好好给她补上一补,养得健壮一些才好。

卫杨氏也没多拦着她说什么,嘱咐了两句后便站起身,叫孙氏一起同她出去,留卫檀生与惜翠好好说会儿话。

卫杨氏心里高兴,赏的刘大夫的钱多,刘大夫自然也是高兴的。

不管旁人心里在想些什么,表现出来的都是一副喜不自胜的模样。

惜翠也下意识地扯出一抹笑来。

这是个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产物。

惜翠愣愣地想。

卫檀生在她身侧坐了下来,看着她平坦的小腹,绀色的眼中也有些犹疑和困惑。

他想要个孩子,想要她为他生个孩子。

卫檀生眼睫低敛着。

他虽不能理解世人对儿女的痴爱,但他却是知道,孩子是牵绊一个女人最好的方式。

可真当她到来了,他反倒犹豫了。

她可会怪他?

“翠翠。”卫檀生抬眼,虽还是微笑着的模样,但笑容难得有些狼狈,“你有身孕了。”

惜翠有些心累。

她知道她怀孕了,用不着这小变态再提醒一遍。

她不是没想过如果意外怀孕了会怎么样,她没那么喜欢小孩,大概率也是选择不要。

可是当这个事实真的摆在她面前时,惜翠发现,她好像并不能当机立断地选择去还是留。

原著中没有指明吴惜翠是什么时候死的,但根据书中的剧情推测,大概也就是她和卫檀生成亲一年多以后。

也就是说,她还有一年的时间,一年的时间足以将孩子生下来。

只是,她能生下来,却不能抚养它,权衡之下,倒不如不生,在胚胎还未完全发育成型之前,拿去它,对它和她而言,或许都是最好的选择。

生与死,对卫檀生而言,没有任何差别,不论死亡或是新生,都不曾带给他一丝一毫的触动。

但如今好像有了些变化。

他如同佛陀第一次出游迦毗罗城,第一次触碰到新生。

青年的指尖轻轻一颤,落在她平坦的小腹上,才一个月,并未显怀,什么都感受不到。但卫檀生却不自觉倾身贴了上去,眼前好像莲花绽放,鲜净可爱。

他抬起如玉的脸,面色迟疑。

这便是生,与死相对。

思及,他有些嫉妒,眸光一暗,却又有些欢喜,但最终欢喜还是战胜妒意。

指尖探入衣摆之中,掠过她平坦的小腹,他第一次感受到了新生的美妙与俗世的欢喜,不由得扬起了抹笑意,眉眼宛若一弯朗月。

“翠翠,我与你有女儿了。”

若是从现在算起,等到她出生或许是年末。

卫檀生甚至能想象出来,到时候帝京漫天的白,又贴满了红,他们一家三口一起守岁、祭瘟神,换门神,用乌金纸剪上许许多多的蚂蚱、蝴蝶,为她俩戴上满头的“闹嚷嚷”。

年岁再大一些的时候,他便能牵着她一起去拜年了,她留的鬓发想来已能垂在额前,能系上大红的缯绳。

翠翠会在屋里等着他们父女二人,他们一家人,一起烧着小炉,饮下屠苏酒。

他幼时的磨喝乐或许还在,过两天他便去找找看。

这俗世的欢喜,他并不讨厌,甚至反应过来后,高兴得忍不住溢出些笑意。

如此一来,她定不会再离开他,他们会一直在一起。

卫檀生握住她的手,嘴角上扬,仰视着床上的她,像是痴痴地凝望着自己的佛。

第100章 慈悲

惜翠能感受到,卫檀生身上那鲜明的不似作假的喜悦之情。

但也是因为这喜悦之情, 才让她更不愿与他对视。

眼神, 有时候可以暴露出很多的想法。

惜翠提起了腰间垂落的被褥, 尽量平静地,露出抹笑,说,“我有些累,想睡一会儿。”

交握着的双手紧了一紧。

他虽然不通七情六欲, 但从小就已经学会了察言观色,早早地便能根据对方细微的神情变化,判断出他人的情绪, 从而为自己争取最有利的条件。

指尖尚存的温热,慢慢地冷下来。

不过, 卫檀生却什么也没说,不仅没说,反倒还是垂眸颌首微笑, “好,翠翠你好好休息。”

再替她细致地盖好了被褥, 慢慢地转出了屋里。

将锦被拉到头顶盖上,惜翠舒了一口气,手却不由自主地也摸上了自己的小腹。

她现在也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不知道是该去还是该留。但她必须要尽快拿个决断出来,再它还未成长,在她还没有被孕激素影响, 对它生出更深厚的感情之前。

得知她怀孕之后,卫府上下都纷纷表示出极大的欢欣之情来。

卫家子嗣单薄,得到这消息后,就连卫宗林也过问了一句,向来严肃的脸上露出了些笑意,对卫杨氏道,“你回头到库房去,把我那件虢石的枕屏取来,给翠娘送过去,她有孕在身,不能着凉。”

这虢石的屏风是卫宗林珍藏,没想到他竟会这般轻易送了出去,卫杨氏意外的同时却也没多说什么,点点头,“我想着,快入夏了,倒时候天气热了,也不能总让她憋在屋子里,少不得要出去纳凉,到时候我吩咐下去,叫人把那些轻榻、遮风的小屏都准备齐全了。”

卫宗林叹道,“若翠娘这一胎能生个儿子便再好不过,檀奴这般聪颖,若这孩子将来能得他半分的聪慧,日后也好替我卫家争光。”

卫杨氏笑道,“这还没出生呢,你便想这么远了?”

主人们高兴了,底下做事的丫鬟小厮们也高兴。眼见阖府上下都围绕着二房转,孙氏不免也有些眼热,但她却是知道,自己之前已经行错了一着,在子嗣这等大事上,却是不敢再继续犯浑。

黄氏担心惜翠头一次怀孕会害怕,也常常过来陪她说上一些过来人的经验。她二人都是个多病身,在这事上,没人比她更通晓。

已经达成了最终攻略任务,只要补全最后郁郁而终的结局就行了,不用再勾搭纪康平,面对黄氏时,惜翠也松了口气。

只是,黄氏的好心终究是白费了,她已经做好了不打算要这个孩子的决定。

能生不能养,不如在它没有意识之前,尽早地结束。

海棠一向是听她的话的,但在这事上却和她有了相反的意见。

“娘子,这药是虎狼之药,你这身子本来就不好,这一副药喝下去,就算不为了你肚子里的孩子着想,你也要为你自己的身子想想。”

惜翠摇摇头。

她知道这事没办法和其他人解释,不过她已经决定了,就不会再动摇。

海棠看拗不过她,没办法只能听从了她吩咐,悄悄地弄来一副打胎的药,在厨下煎好了端上来。

捧着药汁,海棠犹未死心,神情复杂地看着她,“若是喝下去了,便没有回头箭的道理,娘子可想好了到时候要如何解释。”

惜翠:“就说我是脚下没注意,到时候别请刘大夫过来,去请你找过的那大夫,打点好了,别弄出来纰漏。”

海棠知道娘子一向厌恶卫檀生,但这都已经是许久之前的事了,自从她嫁到卫家之后,海棠便没再惜翠脸上瞧见过厌恶之色。

反倒是她与卫檀生的感情,倒是一日比一日的好。

卫檀生对她的好,海棠都看在眼里,如今,却不愿看到她再继续受苦。

看海棠久久没动,惜翠伸出手,“给我罢。”

“娘子。”

她态度很坚决,“给我罢。”

这几天,惜翠已经做好了心理建设,趁现在感官还没发育出来之前,早早了结对双方都好。

望着药碗中黑乎乎的药汁时,惜翠还是犹豫了一瞬,心里叹了口气,悄悄地说了声对不起,五指扣紧了苍白的碗沿,端了药碗仰头喝下。

就在这个时候,门口突然传来一声惊叫声。

“翠娘!”

一抬头,黄氏正站在不远处,惊疑不定地看着她。

惜翠不动声色地放下药碗。

黄氏却已经快步走上前来。

“你这是在喝什么?”文静内敛的女人,第一次表现出强硬的态度来,将碗夺了过来,伸到鼻下细细地闻了一闻,面色有些不好。

黄氏从小就是泡在药罐子里长大的,虽然没正儿八经地学过什么医,但久病成医,从这味道里还是能闻出几分古怪。

她也来不及去问个究竟,忙掏出帕子,递到惜翠嘴边,低声道,“喝了多少?快吐出来。”

惜翠垂下眼睫,吐出一口黑色的药汁出来。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还有些犹疑的缘故,她还是没像她想象中那样一饮而尽,只浅尝了一口。

黑褐色的药汁渗入帕子里,晕出一朵妖异的花。

黄氏见了,微微松了一口气,却还没放下心来,“剩下的可咽下去了?”

惜翠摇头,“没来得及咽。”

黄氏转身,倒了杯茶,递到她面前,又吩咐海棠端个小痰盂过来,“先漱漱口。”

等她漱完了,黄氏这才开始问她缘故。

“好端端地,喝这个做什么?”她低声询问,细长的眉眼前浮现起淡淡的忧虑之色。

惜翠拭去了嘴角的药渍,别开眼,“只是……一时没准备好。”

连一向好脾气的黄氏,都不由得加重了语气,拧起眉道,“翠娘,你怎么这般糊涂?”

方才端起碗来仰头喝药,似乎已经用尽了她全部的勇气。

如今,再看着碗,惜翠却再也提不起刚刚那番决心。

这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或许她对卫檀生并非全无感情,但让她下定决心将它生下来又谈何容易。

惜翠心里很清楚,在她回去之后,这个孩子没有母亲陪伴,生命中终究会缺少些什么。

惜翠踌躇地想,根本不留下作为母亲的印象,会不会对它更好一些。

不管怎么想,现在她确实是做不到像刚刚那般决绝。

黄氏说着说着,见她面色怔愣,似有所想,忍不住叹了口气,放缓了语气,“我虽不知你与三郎之间究竟发生了何事,但不管怎么样,也不该在这事上莽撞。”

她是能看出来的。

她与纪郎幼年相识,少年夫妻,恩恩爱爱至今,对男女之情,不敢妄称看得多清楚明白,却还是有几分了解。

三郎爱她。

翠娘却未必爱他。

这一切清清楚楚地落入黄氏眼中,但毕竟只是两人的私事,她也从未多置喙,但她做梦却没想到翠娘会做出这种事来。

“今日是我撞见了,”黄氏低声道,“还来得及,若今日我没撞上,后悔可就晚了。这世上夫妻没有不吵架的,就算我与你表哥之间也偶有争吵,有些话,说开了就好了,千万不要钻牛角尖。”

惜翠也知道黄氏是为她好,并没有不耐烦。但其中的事她也没有办法向黄氏解释清楚,只能选择默认了她的猜测,“今日是我冲动了,多谢嫂嫂。”

临走前,黄氏却还是有些不放心,动了动唇,想了一会儿,还是轻声道,“翠娘,三郎爱你呢。你看不清,但我们旁人都看得一清二楚。”

她从小便不善言辞,说得好听些文静内秀,说得难听些便是木讷,幸而纪康平从未嫌弃她的笨拙。

多余的话,黄氏也说不出口,只说了这一句,便留给了她独自思考的时间,将那碗药拿了出去,走出了屋,打算倒了。

刚踏出里屋,水晶帘旁突然转出一个人影。

“嫂嫂。”

黄氏吓了一跳,一看清来人的模样,登时愣在原地,话也说不出口。

“三……三郎?”

水晶帘侧的青年,映照着帘幕水样的光波。

晚风吹来,那帘幕交织着暮色斜阳,一晃,帘影摇光,道道的光落在脸上,一闪一现,像眼尾一滴泪,于绀青色的眼下垂落,竟显现出一番惊心动魄的慈悲痛苦。

“给我罢。”

黄氏呆立着,竟真让他将手中那碗药端了过去。

等她回过神来时,心中不免突突直跳,不知道三郎究竟听进去了多少。

黄氏想说些什么,但又怕他其实刚站在外面没多上时间,她说了,反倒是越描越黑。

可若是,她什么都不说,三郎全都听进去了,迁怒了翠娘这该如何是好。

一时间,黄氏发了愁。

想来想去,只能言简意赅地说,“翠娘……她并非有意,她年纪小,只是一时没想明白,脑子没转过弯来。”

“我省得。”卫檀生端着药碗,从那水晶帘影中缓步走出,一步一步,当真如同走下莲花台的小菩萨,温润有礼地回答。

黄氏却不敢多看,又是着急又是窘迫,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好匆匆地安慰了两句,快步离去。

他平静地将药倒入屋外的芭蕉叶下,这才走入了内室。

她正坐在桌前出神。

他隔着斜阳望见她,薄暮昏昏,细细风来细细香。

断霞残影落了,落日悄悄移落红窗侧,冷红铺满了居室。

卫檀生缓缓走到她面前跪下,枕着她膝盖。

他乌发已经生得很长了,滑落下来。

惜翠在屋里已经听到了屋外的动静,只是没想到卫檀生什么都没问,什么也没做,只是静静地将头依靠在她膝上,慢慢地阖上双眸。

惜翠顿了顿,终于彻底地下定了决心,“卫檀生,你想好他(她)日后叫什么名字了吗?”

卫檀生不由得一愣,回过神来后,环抱住了她的腰身,不禁笑了,“还未曾想到。”

晚上,他将她抱上床,埋头在她颈侧。

惜翠觉得有些痒,忍住没推开他,认真地问,“你说这会是个儿子还是女儿。”

卫檀生不假思索地回答,微笑着一口咬定道,“自然是女儿。”

“如果是儿子呢?”

“不会是儿子,只能是女儿。”

他又抬起脸来亲她鼻尖、唇角、下颌,细密而缠绵。

“翠翠。”

“叫我檀奴,”他远山似的眉轻轻一蹙,眼里带笑,语气却卖着可怜,舔舐着耳廓的动作却毫不含糊,“你总不愿叫我檀奴。”

惜翠哆嗦了一下,被他亲得有点迷糊,“檀……檀奴……”

满意地看着耳尖上薄亮的水光,微微泛着红,青年收回舌尖,紧了紧臂弯,笑着说。

“世人都言,佛慈悲。”

“予乐为慈,拔苦为悲。翠翠,你是我的佛。予我乐,救我苦。”

只是相依偎,便由衷地感到了满足。

他慈悲的佛宽恕了他,怜悯了他,自此之后,他们一家人再也不会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