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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出关 三合一

与四公主不同, 从前在宫里,四阿哥是跟这些西方传教士打过交道的。

这群长相衣着与本朝人全然不同的洋人,在来朝伊始, 是很不受欢迎的。多尔衮鳌拜当权的时候,甚至想杀了他们。孝庄文皇太后不忍, 给劝住了,最后还是没杀。

等到汗阿玛亲征, 因年轻,对这些洋人有点兴趣。这些洋人花样多, 通些奇淫技巧,今天送上西洋钟, 明天送望远镜等稀奇古怪的洋玩意儿,渐渐地让汗阿玛越发感兴趣, 愿意听一听他们讲些稀奇古怪的学问,比如数学天文之类的, 还拿过几何题给他们几个皇子做。

有一年,汗阿玛生了重病,这个张诚与另外的传教士一起献上金鸡纳霜, 果真有奇效,服用之后,这药比太医院开的那些药见效快多了。

汗阿玛自此以后很是看重这些人, 甚至在出行之时也将洋人带在身边, 还赐他们马骑。佟国舅也跟着一起出行,回来告诉四阿哥,皇帝挺看重那个南怀仁,在旅程中还时常召他过来,听他讲些西洋故事。

有了这个先例在前, 四公主夫妇常召张诚说话学语言,他倒不觉得是什么很奇怪的事。

不过四阿哥冷眼瞧着,这群西方传教士并非一心向着大清。做出种种讨好样子,究其根本是为了推行他们的宗教。金鸡纳霜献药之后,这几个传教士向汗阿玛讨了恩典,在大清土地上建他们的洋庙。

他曾听过他们的洋经,对此嗤之以鼻。

天文历法知识并一些物件或许还可用,可其余的,这些洋人口里的话就没几句中听的。

尤其是听张诚以颇为推崇的口吻,说他们的皇帝极其看重商业,还以皇室的名义弄了什么东印度公司,与英格兰皇室争利云云,大赞他们皇帝的英明。

四阿哥忍不了,出言辩驳。

话出口,张诚一下子卡壳了,神情尴尬,一副有反驳之心又不敢言的模样。

帐中的气氛,跟忽然落了暴雪一样,冻住了。

还是四公主先开口解围:“四哥说的是。不过是他们小国之经验,我大清幅员辽阔,能人众多,思虑得便更周全些。时间不早了,不若用些点心,我们先歇息。”

张诚得了机会,顶着一张涨红的脸立刻溜走了。

四阿哥冷哼一声,同四公主道:“他教些语言就好,其他的胡言乱语就不必听了。”

暮雪很乖巧地称是。

其实她心里未必全然认同四阿哥的观点。洋人存着自己的心思打着小算盘,她亦认同。至于关于农业与商业的观点么,农业自然重要,可商业,这也不是该一味抑制的状态。

不过她也懒得去反驳四阿哥。她吃饱了撑着,才会为了一句闲话在外人面前跟自己的哥哥闹不愉快。何况四阿哥又是一个较真的性子,她说一句,他必得回一句,到时候纠缠着还要说上一大堆话,最后闹得不欢而散,何必呢?反正四阿哥对于商事的态度一时半会儿也影响不到她。她顶多听他嘴上教训两句。等四阿哥将她送到了漠北地方,他自然该回去,也管不着她。

暮雪略有些担心的,其实是多尔济的态度。她预备要做的生意,是实打实的要在漠北的地盘上进行。

为了试探他的态度,她特意请多尔济留下说话。因天色已晚,也懒得绕弯子,索性直接问:“方才他们争论的事,你觉得怎么样?”

“你是说商人的事?”多尔济问。

“对。”

“其实我没太明白,反正现在漠北是需要商人的,我的祖父特意向皇帝请了旨意,让他准许一些商人到漠北去。”

他是草原上长大的,对于农事完全没什么概念,大家不都是养羊放牧么?商人们,也确实是需要的,不然喝奶茶都没有茶叶,草原上可没有种茶叶。之前清廷对于商人进草原是管得非常严厉的,直到战事需要,才开了一道小小的口子。

当时因准噶尔凶悍,漠北一众贵族被迫南下越过沙漠戈壁,暂时于归化城停留。在归化城里终于意识到了商人们的好处,他们能弄来粮食、布匹、茶叶、烟叶以及许多精美的东西,只要你出得起价钱,就能享受到许多东西。

用丝绸制成的哈达洁白柔软,围在身上绝不会扎人;一些取着好听名字的茶叶,远比之前喝了许多年的砖茶滋味更好……这些享受都是经由商人带来的。

如今大战已经结束,祖父同其余贵族已于去岁先行返回漠北王庭。却有些担心,万一战时的规矩不作数了,又恢复成从前商事罕见的情形,才特意向皇帝提及此事。

然而四公主对于他所说的商人的事很感兴趣,连着追问了好些。这倒让多尔济明白了一件事,原来刚才四公主对四阿哥的柔顺样子,又是装出来的。

真是一只狡猾的小狐狸。

临出四公主的大帐前,多尔济特意说了一句:“其实,公主是觉得商事应该被重视的吧?”

暮雪回首看他,眉尖若蹙。

这个人!说多尔济不聪明吧,他偏偏从细枝末节中推测出了她的真实态度。说他聪明吧,为何要特意在她面前把这话说出来?

她道:“看破不说破,这道理你不懂吗?”

“因为是公主,所以才特意想要说明白的。”多尔济笑嘻嘻地说,“公主若热衷于商事,于我于漠北来说并不是一件坏事。与其让钱给那些不相干的人赚钱,不如让钱进入公主的口袋,还能换来公主的笑脸。”

暮雪听明白了,这是向她表忠心。

想来确实也是这样,发展商业,于现如今的漠北来说并不是什么坏事。方才多尔济提到,他祖父特意向康熙皇帝请求让他发布诏令准许十二家商人北上漠北,来往做生意。从中已经可以窥见土谢图汗对于商事的态度。在这件事情上,他们之间的利益并不冲突,甚至可以说是各有所获。

暮雪略微思索了一下。多尔济的态度既然如此坦诚,她若一昧地藏着掖着,反倒显得小家子气,落了下乘。不如索性给多尔济交一个底,适当透露态度,也可安他的心。

“我确实有在漠北发展商业的意思,这一点我不瞒你。”暮雪道,“诚然一方面我可以增加收入,但另一方面,于你们也有益处。至少同那些商人相比,我会以一个更加公正的价格来进行贸易,让汗王、各台吉以及牧民从中受益。”

多尔济望着她,笑了笑:“我很期待。”

虽然说一直以来,清廷诸人提起四公主,只是一副平平无奇的态度。可多尔济这些天观察下来,觉得并非如此。

他对于自己的眼光很自信。

这是一只正在成长中的雌鹰。

汉人没见识,瞧见一对鹰,指着大的那一只喊雄鹰,其实搞反了,小的那一只才是。

草原上雌鹰一旦长成,比雄鹰要大、要重,展开的翅膀也要更宽广。可是紫禁城里是养不出像样的雌鹰的,那种地方顶多养出关在金笼子里的黄鹂鸟。这大概是四公主为何默默无闻的原因。

他期待亲眼所见雌鹰翱翔天际那一日。

之后的路程上,多尔济没事就骑马跑到后头,同四公主说话。给她讲漠北的风土人情与故事。

于是前头常常只剩下四阿哥五阿哥两人并骑。

五阿哥笑:“看来四姐御夫有方,额驸真是想时时刻刻黏着她。”

四阿哥不言语,他心里觉得女子该顺从丈夫,但是这是妹妹,又嫁得那么远,那么反过来一点也是情有可原。

这样一路缓行,到了山西地界。

山西皇商范氏联合其余几家商人,早早地就做了接驾准备。接到先行士兵来报之后,一大清早就跟着知府、总兵迎出大同城外恭候。

前年康熙皇帝出征时,也是走的这一条路线,他们那时有幸接驾过,对于章程都很熟。

路旁的席棚里,范家的当家人范三拨领着两个儿子正与其余皇商吃茶。

他们这些商人,身份自然不比知府、总兵。今日来接驾的人众多,驿站自然是供大人休息,不会让商人进去的。这些商人便提前命家人路边扎了席棚,以供有一个地方能够坐着等候。

一个商人轻声感叹了一句:“哎,花了这么多功夫,贵人的面都未必能见着。”

就跟上次接驾皇帝一样,喊他们来,是为了让他们掏银子承担接驾费用的。这一堆商人,包括皇商范三拨在内,没一个真正露脸的,都是远远地瞧了龙影,然后掏出一大堆银子算完。

然而不来也是不行的,官府随便一个帽子扣下去,他们这生意就不要做了。

范三拨倒是气定神闲,倒了一盏茶推到那人面前:“能让咱们接驾,就已经是福气了,吃茶。”

一众商人聚在一起,自然而然说起生意上的事。在他们这地界做生意的,多半是来往于张家口归化城,于漠北也有些了解。

“这四公主从京城到库伦,怎么自张家口出,走张库官道呢?那路途近得多,不会费上那么多时日。”

“你真是傻不拉几的。张库官道虽然路途近,但是难走啊,中间那么大一片沙漠海,走上没多久,满嘴都是沙子。万一碰上个沙尘暴,连骆驼也得认栽。你让金枝玉叶的公主走那一条路,吃那个苦?肯定是从归化城再北上方便。好歹沙漠和戈壁都小些。”

他们这些商人往来塞上草原进行交易,多半走两条路。一条是自张家口出,另一条则是走归化城。

张家口那条道是官道,路途短、速度快,虽然路途难走了点,但是跑买卖嘛,吃点风沙也是应当的。是以张家口的商人不少,商行也多,丝绸,茶叶,粮食等生意无所不有。经营范围基本是在关外,不是跑草原就是跑辽东。在座的各位商人也基本上是在张家口持有产业,且重心在那头。

至于归化城这一边,是从前明时候就有的贸易之地。但江山更迭,大清建立之初对待这边的商业限制非常严格。不许除皇商以外的商人越过关口,不仅仅是商人,即使是农人也不许轻易过去。一直到这几年打仗才放宽

𝑪𝑹

了些许政策。

在归化城做生意,基本上就是围绕着军需两个字来展开的。现如今大青山之旁还有费扬古大人驻扎着营地,上万的士兵驻扎在那。有人的地方就可以做生意,人多那么就更好做了。也幸亏费扬古大人对于商业一事并不反感,归化城那边的铺子才能够顺顺当当的开起来。

他们那里的掌柜,除了寻常拜关公、拜财神,还得拜费公。只可惜费扬古大人听说近来身体不好,有回京的打算。这一下也不知道未来还要拜哪位佛。

“听说那喀尔喀的小郡王也在队伍里头,范老板,你们是不是跟着一起往漠北去?”

老汗王回去之前请求皇帝准商人北上喀尔喀,内务府挑选了十二家商人,范氏也在其中。

范永斗浅呷一口茶,笑道:“是,承蒙圣恩,正要跟随一起去。”

“派谁去啊?应该不是大少爷吧?”

范永斗共有五子,如今正是春秋鼎盛的时候,每一个人都顾着一条生意,不少人家都挺羡慕的。

“老大还要顾着内务府那头的差事,我预备让老五去历练历练。”

范永斗身后,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范毓奇微笑道:“我年纪轻,还望各位叔伯多多关照。”

“哈哈,自古英雄出少年,五少爷这一去,又是一段传奇啊。”

“那是,还要五少爷多多关照我们呢。这十二家里头,就数范家生意最好。”

“那可不敢这样说,”范毓奇道,“因是头一次去,内务府尚未来得及派人去那边管事,大家轮流做主行会,今年我,明年他,大家一起发财。”

闲聊了大半日,终于在将近日暮时见到有人马来报,道四公主送嫁队伍还有五里路就到了。

众人忙整理衣衫,依次按队伍站好。官吏在前,商人等在后,恭恭敬敬跪迎。

坐在轿子里的暮雪,脸色不太好看。

长途的旅程,坐轿子真的难受。就是换成马车也不舒服。轿子马车的减震性都不太好,即使是官道,也是时常颠一下。她之后一定要好好学一下骑马,不然整日闷在车里简直遭罪。

大同乃是重镇,来迎接的人众多,知府与总兵很热情的请他们进府邸休息。

衙门后的官邸整个空了出来,供暮雪几人居住。另外还有一大批人仍旧在外头扎营。

知府与总兵向暮雪请安之后,便把注意力主要放在了四阿哥、五阿哥身上,一口一个贝勒爷的套近乎、嘘寒问暖。

这算是常态了。虽然整支队伍是四公主的送嫁队伍,但每到一地的官员都更关心四阿哥和五阿哥。希望着能在这两位爷面前说上话,留个好印象,以后也好整个好前程。

暮雪倒也不意外。这也是人之常情,比起没有什么政治权利的公主,是个官场上的人都更愿意去结交皇子。

接风宴准备的异常丰盛,黄河大鲤鱼炖豆腐,单这一锅子就占了大半张桌,据说是皇帝来时很喜欢的一道菜。还有黄芩味羊肉,过油肉,熏鸽,蒸肉等大菜,满满当当的,全是肉香。

暮雪方才坐轿子颠着了,并不很想吃,因此只是略动了动筷子,便回房歇息了。

小睡了一会儿,精神好些,也觉得有些饿了。想起山西应当是以面食著称,便有些意动。来都来了,吃一碗刀削面似乎也不错。

暮雪便同荣儿说:“我想吃刀削面,你去问问有没有……”

她忽然想到为了安全起见,这宅子里的仆人大多退到了外间,由侍卫在门口守着。便改了口:“算了,还是使人到街上买去吧,省的闹得兴师动众的。实在没有也就算了。”

荣儿答应了,出去找人传话。因涉及到外头,不好请伍嬷嬷赵姑姑,她便直接同总管太监延喜交代了。

延喜也正想到街面上看一看。他也是自打出生以来,头一次到这地界。再加上又是公主的吩咐,想要把差事办好,在公主面前露一回脸。

因此索性自己带了两个小太监出府去。

只是现在太阳已西沉,不知道街面上的馆子是不是还开着,先去看一看,实在不行再去找知府家人想办法。

延喜才出府,在街道上张望了一下。就有一个看着很利落的年轻人走过来,行了一个礼,恭恭敬敬问:“这位公公可是要办什么事?”

“你是……”

“小子范毓奇,乃是这次来接驾的皇商范家家里的。”

这人家倒听着有些耳熟,延喜想起来了,道:“你们是不是内务府那一家,上次往公主府上送顾绣衣裳的?”

“正是,公公好记性。”

“你怎么这么晚了还在这里?我看其余的人似乎都走了。”

“承蒙圣恩有幸,在此接驾,父亲大人命我在此等候,万一公主阿哥们有何差事也可让小的去跑腿。”

范毓奇回道。

父亲做事向来谨慎,也不愿意错过机会,便命他在此等候。结果还真给他等到了这个机会。

待这位延喜公公讲了公主想要吃刀削面之后,范毓奇立刻自告奋勇带他去寻。

原本延喜以为是他自家的店铺想要借给公主供应食物扬名,这也是有些商人的常用手段了,万一撞了大运,有个王孙公子在这里吃了东西,感觉还不错,他就敢打出招牌,说某某在此吃过、御用美食云云。

没想到范毓奇领着延喜去的那一家店,竟然和范家没什么干,还笑着谢掌柜帮忙。

延喜很奇怪地望了他一眼。

范毓奇以为他是担心,解释说:“这家这刀削面是全大同味道最好的,公公请放心,我们家向来是为内务府做事,晓得轻重。”

怕面凉了味道不好,范毓奇直接将大厨邀到了公主暂住的府邸外,由侍卫仔仔细细搜了身,检查了原材料,然后在监督之下做了一碗肉臊子刀削面。

送到暮雪手上时,面还是烫的。

这刀削面的面叶极为漂亮,柳叶一样中厚边薄,很筋道,臊子也卤得好,油汪汪的肉末、肥瘦正好,吃起来满口都是香的。

她几乎将一碗肉臊子刀削面吃完了。

放下碗,心满意足,道:“是找知府借了厨子做的吗?还是现做的口感好。”

延喜笑着道:“说起来也是有缘,正好碰上了内务府皇商范家的人,他张罗着人做的。”

他将事情来龙去脉讲了一遍。

暮雪听完,道:“这家听起来确实挺能干的。”

她把指尖在桌上一点一点,想了一会儿,吩咐延喜:“请人来做面花了多少银子?该给多少拿多少给他。回头你找伍嬷嬷记个账。”

延喜答应一声,正预备出去,却被喊住。

“你等等,”暮雪道,“另外让那个范五做件事。他既然是皇商对于市场上的行情应该很了解。叫他把近年来山西地界的米价丝绸价茶叶价等等写成折子,一并报来给我瞧瞧。”

说来也不怕人笑。暮雪虽然想做生意,可她甚少有可以直接和柴米油盐酱醋茶打交道的机会,对于物价并不明朗。虽说在京城里借着查当铺的账知道了一些珍贵古玩并稀罕衣裳能当多少钱,可是对于一些小的更廉价的日用品该卖多少钱并不太清楚。

这时候正好让范家去做这件事。

延喜他未曾想过公主既然有此问。从前在京城的时候,他私下里也同其他王府的太监们有过交谈。一般来说,这些龙子凤孙不会亲自问这些金钱之事,俗气!太监们也会议论:“好歹是一位爷,怎么担心起这些事情来了?”以为有失身份。一方面是因为观念素来如此,另一方面太监们也不大想主人那么清楚钱的事。

然而延喜是个识时务的人。在公主面前他素来没有什么出头的机会,这时候若再说讨人嫌的话,那才是真真正正打入冷宫了。因此什么都没说,只是满脸堆笑着答应。

在他走后,暮雪又担心,这范五靠谱不靠谱?万

椿?日?

一见她年幼是个公主,随便拿些东西糊弄她,也未可知,于是又叫来了伍嬷嬷,让伍嬷嬷爹白日里也到市场上打听一番物价,报与她知。

那边延喜一见范毓奇,便笑着邀功:“我可是在主子面前好好夸了你一回,够厚道吧。”

“多谢公公体恤。”范毓奇作揖,顺带递上一个荷包。

延喜接过,在手中掂量了一下,笑意愈深。

“你是个懂事的孩子,造化还在后头呢。”

将荷包收下,延喜另外问范毓奇刀削面要多少钱,这厨子叫人家出来该给多少钱,问清楚了,自己又掏了相应的数目给他。

“这是四公主吩咐给你的。我们主子和其他人不一样,帮她做事,他不会让你吃亏。”

范毓奇拿着这钱,都愣住了。

他跟着爹做生意,也接触过一些贵人,帮着做一些事,费力又费钱,只求他们正常经营不被随意打压。那些贵人们,待他们商人的态度,都是一个模样:我能让你伺候,是给你脸了。

像四公主这样的,他是第一回见。

随后延喜公公又说到了公主想知道物价行情的事,范毓奇自然满口答应,不在话下。

范家是生意人,在几大县都有铺子有房子。回到这里的范宅,他高高兴兴地向范永斗禀告:“……这位公主,是个厚道人,极好相处的。”

范永斗捋捋胡须,没有表态,只说:“你把公主交代的差事办好。”

这位四公主,素来名声不闻,可这样看来也不是个简单人物。想知道本地物价,定然是不愿意让其他人随意糊弄。又或者对于商贾知识有些兴趣,打算多弄些银钱进账,好好过日子。

她可以说是一位身份高贵的外来户,猛龙过江,也得试探深浅。对于从物价这个点入手,确实不错。要知道,往归化城再到漠北的货物几乎都是从他们这儿发出去的。知道了这头的物价,也就算知道了源头的成本价。

如此行事有章法,看来漠北那边的生意,除了土谢图汗手下官员以及活佛手下喇嘛需费心神之外,还得多加注意这位四公主。

范永斗思量片刻,对儿子说:“让人把你媳妇从张家口接过来。”

“叫她过来做——”范毓奇说到一半,反应过来。

公主是个女的,还年轻。他也正二十来岁,就是为避口舌,公主也不会主动召见他。

这事还真得叫他媳妇过来。

于是连夜差人赶赴张家口,让范毓奇之妻周七娘赶紧过来。怕赶不及,也不要来大同了,直接去杀虎口那边等着。

晋商做生意,向来是男人单独外出,不带女子的。

周七娘接到家人传话,还有些懵。

她嫁到范家五年,与范毓奇聚少离多,生了个儿子才两岁。

“这,叫我去,但福儿怎么办呢?”周七娘哀求道,“再说,这生意上的事,我全不懂啊。”

婆母态度坚定:“叫你去就去,福儿有我照看着。这可是难得的机会,若是因为你,让老五的差事有了闪失,错失良机,那你就是整个范氏的罪人!”

这话吓得周七娘一激灵。

她一面哭,一面收拾行李。

福儿已被乳娘哄睡了,在摇篮里睡得正香。周七娘俯身轻吻孩子的小脸,万般不舍,想象着等他醒来,找不见娘亲,该哭得多伤心。

想一想,她便落下泪来。

乳娘也揉了揉眼睛,劝:“五少夫人,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我也是离了我家孩子,到您家的,那时候她还没满周岁。您放心,我会照顾好小少爷的。”

周七娘猛一抬头,看向乳娘,两人对着落泪。

终于还是被催促上了骡车,由仆人护送着,速速前往杀虎口。

抵达大同,停下来修整补充物资。暮雪等人应知府与总兵邀请,去寻访古迹,看一看云冈石窟和云冈寺。

“四贝勒爷、五贝勒爷,和硕公主,劳您抬头,这上头的匾额乃是万岁爷前年来时,亲笔御书题字。”知府殷勤介绍。

暮雪抬头去看,只见匾额上书“庄严法相”四字,确实是汗阿玛的字迹。

她于佛法并无什么研究,穿越以来的印象主要是宜妃的小佛堂,说起来后宫嫔妃还比较流行吃斋念佛。只是她那时特别消沉安静,宜妃连拣佛豆这类的小事都不让她做。

当时还不解,后来有点明白了,宜妃大概是觉得这个小女孩本来就已经很消极避世了,再念佛,天知道会养出什么性子,总不能在她手底下养出一个要出家的公主吧?那真的是要了命了。

因此暮雪连《心经》都背不下来,是只是走马观花。知府在那里大赞康熙皇帝的天人之姿以及绝妙笔触,四阿哥五阿哥听得烦,又不好让他住嘴,便各自抬腿往不同的方向走。

知府愣在原地数息,望望四阿哥去的方向,又看看五阿哥去的方向,纠结了一番,最终与总兵分头跟着两位阿哥,还不忘叫副手好好招待和硕公主与额驸。

那副手的官员也未曾有过接待年轻公主的经验,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说话都有些结巴。

暮雪索性告诉他,她喜静,愿意自己慢慢看。

那官员如蒙大赦,领着人跟在后边,不打扰四公主雅兴。

随意瞧着,目光的目光不经意掠过身后的多尔济,他倒是看得很认真。

想想也是,漠北政教合一,草原上的活佛是他的叔爷爷,当今土谢图汗的兄弟。某种程度上,也算是家学渊源。

“这里的寺庙,同你家那边的,不大一样吧?”暮雪闲着无聊,问他道。

“确实不太一样。”多尔济道,“建筑之类的有所差异,会有经幡柱,很多种颜色的风马旗,刻着经文,风一吹,特别好看,你会喜欢的。归化城有座黄教寺庙,到时候我带你去看。”

白日里观景,夜里回官邸,范家同伍嬷嬷爹呈上来的物价折子俱出来了。

暮雪让多点了两盏灯笼,接着光亮对照着看。

伍嬷嬷爹呈上来的折子较为朴实。他是天明之后,在街上一家铺子一家铺子过去问的。因此多半是今日的价钱。

范家的则更为详细,给出去过去三年大致的价格。一看就知道这家有专门记录物价的意识。

两份折子涉及当下的物价大同小异。草原上常吃的炒米,一两银子可买一担。次等砖茶二分银一块,上等砖茶卖七分银。土白布六分银一匹,绸布则要三两银子一匹。

她连着看了三夜,对于这边的物价大致有个数。

休整好之后,送嫁队伍再度启程,一行人浩浩荡荡,沿着古道往杀虎口去。

杀虎口,在大同至西,为长城关口之一。若想往归化城以及北边的草原去,此乃必经之地。

听说是长城的关口,暮雪从轿里出来,打算看一看。

四月的天气,正是春深日暖的时候,然而她目光所及之处,是一片土色,零星有一些绿色灌木。此地风沙甚多,连长城瞧着,都比京城外的那端要灰蒙蒙些。

她把目光从城墙上移开,往回看。

站在高地之上,她能清楚瞧见蜿蜒的送嫁队伍。队伍末尾,兀自空了一大截,而后有许多骡子与人远远的挤在一团。像一截断了的尾巴,怯生生地跟在队伍后头。

她眯着眼眺望,试图瞧得更清楚。

那些人里,前面的一些穿着还算体面,牵着毛驴或骡子。骡子肩上驮着满满当当的货物,因不知为何停下来,刨着蹄子试图找草吃。

再往后的,尊容就不容乐观了,破破烂烂的粗布衣,打着深一块色、浅一块色的补丁,背着锄头之类的农具。

“那是什么人?”暮雪问过来请安的守城官吏。

那小官顺着她的视线看,诚惶诚恐:“啊,卑职失职,后头应该是商人和雁

春鈤

行人,实在不像样子。卑职这就叫人去驱赶。”

“不用。”暮雪略想了想,大概明白了些。

这些人估计是见她的送嫁队伍要往关外去,想蹭一个方便跟在后头。前面有官兵,碰到盗匪的几率就大大下降了。路也给大部队踩踏过,走起来不至于太过于艰难。

她又问:“什么是雁行人?”

小官的表情有些尴尬。

暮雪道:“别怕,我没有任何问罪的意思,只是好奇。你就当是给我讲故事。”

小官支支吾吾道:“这个,虽说从前管得严,不让人过去,但是还是有些胆子大的冒险到塞上去种田。春日过去,秋冬回来,就跟大雁一样,所以浑称雁行人。这不前几年打仗,放宽了些,他们就敢走西口过去了。”

“西口?”

“就是杀虎口,因为是西边这段长城,乡下人就浑叫西口。”

听起来怎么很耳熟的样子?

暮雪遥遥注视着那些雁行人,把西口两个很熟悉的字翻来覆去的念了两边。

“西口……走西口?走西口!”

她蓦然瞪大了眼。

难道,这就是与闯关东并名的近代以来著名的人口移民流动,走西口的开端吗?

第28章 雁行人 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击中了暮雪。……

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击中了暮雪。

日光照耀在她身上, 暖烘烘的,也同样照耀在他们身上。不问身份,日光总是一律很慷慨地照着地上的人们。

她来到此地, 是因为和亲喀尔喀的圣旨。而这些人,是为了生计, 背井离乡,做雁行人。

这时候的人, 安土重迁,除非真有难处或者为挣钱, 不会轻易离开祖祖辈辈生活的窑洞,到一片完全陌生的地方去。

他们离开家, 离开亲人的时候,是怀着各种心情呢?或许老母亲会忍着泪, 往包袱里塞几块连夜做好的莜面馍馍。年纪小一点的女孩子,或许会泪汪汪地, 将情哥哥一直送到村子口。

而他们本人呢,会惶恐明日不知身在何处吗?会害怕前路漫漫,背负着家人期望却一个铜子也带不回来吗?还是会乐观地希望有好事发生?

虽然身份境遇天差地别, 但说到底,同是天涯沦落人。皆是因为各种不得已,去往一个陌生的位置的地方。

或许, 她能够在一些地方帮助他们, 而他们也许能成为她长久立足塞上草原的资本。一切图谋筹划,终究得要人来完成。

暮雪久久凝视那些走西口的初行者,一直到前边的人都觉得奇怪,过来催促。

“怎么了,在看什么?”

五阿哥也学着她的样子往后看, 觉得奇怪,一帮庶民有什么好看的?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他们也很不容易,要到关外讨生活。”暮雪回过神,浅笑着说。

“你们女人就是爱多愁善感。”五阿哥抬腿往前,“走啦走啦,四哥他们都过关了。”

暮雪答应一声,重新坐进轿子,由众人抬着,从城墙之下的关口过去。

最近都是艳阳天,没下雨。为了保障公主贝勒爷有水吃,先行士兵们提前在道路旁新打了一口井。他们都是熟手,善于分辨地势,能够快速打出甜水井。要是寻常人,随地乱打井,十有八九打出口咸水井来,水又涩又难喝,只能给畜生饮用。

中途歇息时,暮雪的轿子正好停在离着甜水井不远的地方。侍女们提了桶新打上来的水。支持小碳炉,为四公主煮茶吃。

茶叶是从宫里带来的碧螺春茶,用沸水冲泡开,香气四溢。

暮雪捧着茶盏,茶叶的袅袅水汽温热着她的眼睛。她盯着茶汤,惦记起那些走西口的雁行人。

远远地走了那么多路。日头又这样晒,一定口渴了吧。

她抬眼望一望那甜水井,井周围站着两个侍卫把守着,心知这井水不会随意给老百姓引用。

于是把她的侍卫黄忠喊过来,交代了一番。

跟在公主行驾之后,商人以及雁行人队伍也在休息。

他们是很有眼力劲的,虽然要借贵人的势跟在后头,但也不可以跟的太紧。否则要是惹的官兵过来驱赶,那就麻烦了。因此自动保持了一定的距离,不至于因为粘的太近而讨人嫌。

雁行人之中有一对父子,嘴唇都干的开裂、发白。做儿子的小刘,掏出一个葫芦,晃晃,还有一点水,便递给老父亲。

“爹,喝水哇。”

“俺娃喝。”

“那咋行,你喝哇。”

老刘只好抿了抿,润润嘴唇:“这样行了,离能饮水的地还有几里路呢。”

“这路可真苦。”

“这算逑,你至少领到了文书能从关口堂堂正正过来。”老刘说,“从前我过去,还得扒城墙子,钻狗洞呢。”

要是被抓到,少不得被毒打一顿,勒索掉身上所有的铜板。老刘有一个朋友,就是因为拽着钱袋子不肯放被打死了。

现在,归化城那边驻扎着许多八旗兵,为了供应军粮,圈了十个庄子,准他们领了票去耕种,也算是有一份过了明路的收入。老刘因此带着儿子一起去种地。

歇了一会儿,瞧见前头公主行驾开拔,他们赶忙把农具小心翼翼抱起来,背在身上往前。这锄头还是新从当铺里赎出来的呢,等到年底还要去当钱好过年,就是人有闪失,这农具都不能有闪失。

老刘与小刘夹杂在人群中缓缓前行。

路过方才公主停歇之地,瞧见几个侍卫守着一口甜水井。过路之人无不斜视,却也能空咽唾沫。这井一看就知道是为贵人打的,专攻贵人以及官吏用,无人时会用井盖盖住并上锁。

这出西口之外的地儿,严格来说全是蒙地,他们不敢随意掘井,不然冲出一个骑奴,将人踩死了也无话可说。

父子俩恋恋不舍地望一望,继续往前走,走过去时,忽然听见一位侍卫说话了:“喂,你们是不是想喝水。”

老刘吓了一大跳,怎么,想想也有罪吗?立刻摇头若拨浪鼓。

那侍卫笑了:“四公主心善,怜悯你们走得远,特意吩咐了,若想喝水的可以过来打井水喝,只是不许污染了水源。”

众人面面相觑,不大信。小刘胆子大,上前作揖求水喝。结果那侍卫还真让他从井里打了水。

小刘是真的渴了,举着葫芦,咕噜噜往嘴里灌,一口气喝了大半。

她吩咐道:“这惠民井,也不好只做一口,你且留神着,回头领银子请人看好了位置打井,不要离得太近,也不要离得太远。”

又行了一日的路,抵达归化城。其实这座城严格算起来是蒙地,属于蒙古土默特部。前明的时候就建成了,鼎鼎有名的漠南女主“三娘子”于此城主持大局,换了四任丈夫,掌管草原军政大权长达数十载,三娘子与前明朝廷议和,开了马市,蒙汉两族民众可于此处进行商贸。时到今日,仍有些汉民称呼归化城为“三娘子城”。

暮雪是在往归化城路上,听见多尔济无意间提起此事。

一听便入了迷:“竟然草原上还有如此人物。”

“当然,并且不只一个,”多尔济望着暮雪道,“三娘子之前,还有满都海哈敦。当时的大汗死去时,她才三十岁,人人皆有异心,想做她的继任丈夫,继承汗位。然而她挑了一个四岁的贵族孤儿做新丈夫、新可汗。一统东西蒙古。”

他坐在马车里,她的身边,以很温和的目光望着她:“公主,草原上或许没有紫禁城那样雄伟的宫阙,但是,你会喜欢这里,喜欢我的草原。所以,不要害怕。”

多尔济曾数次陪她进紫禁城。经过那一重重宫门,四公主原本的松快就少一分,像是整个紫禁城一点点压在她身上一样,最后很安静地守着规矩,挑不出错处。

被这样一双温柔眼眸注视着,暮雪竟然有些不敢继续看他的眼睛。只是把脸侧过去,用手挑起绣帘,假装看外面的风景。

多尔济的笑声低低的。

“公主,你是不是又喜欢我多一点了?”

“青天白日的做起梦来了。”

她回敬道,却仍不看他。

一时沉默下来,车轮碾在泥土上,深深两条压痕。

在快要到

椿?日?

时,暮雪思虑着土默特部落的人,问多尔济:“土默特的都统,你熟悉吗?可有什么特别的礼数。”

听见这个,多尔济语气便有些淡淡的:“从前的土默特都统,确实是蒙古人世袭。只是去岁,皇帝以“土默特士众委靡,弓马不娴”为由,给原都统定罪停职。后来派了一个京官来当都统。这人我就不大熟了。”

那时候他的漠北族人有不少在此地,纠结在一处,偶尔也起些小摩擦和矛盾。是以皇帝责备原土默特首领时,喀尔喀部对此沉默。

但是战局已定之后,再回看这局势,多尔济便觉得有些微妙。

他曾私下里同祖父土谢图汗说过,祖父意味深长道:“黄金家族在此统治百余年,如今连个都统的位子都保不住,博格达汗厉害啊。”

他们蒙古部落从前习惯称清廷皇帝为博格达汗。

这语气的微妙,暮雪听明白了,不再问,静静地想了一会儿。

前来迎接暮雪等人的,便是清廷派来的新都统以及治军的费扬古将军,除此之外,还有一位令暮雪意料之外的人,本地黄教寺庙大召寺掌印喇嘛,内齐托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