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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到街上买东西,九阿哥从不讨价还价,只有给多的份,就没有少的。

暮雪见他出手如此阔绰,有些惊讶:“一下子给那么多赏钱,倒像过年似的。”

“这有什么,本来就难得来一回,”九阿哥满不在乎,“在京城里我给赏钱也是这么给的,等回去了见了额娘,我也有的说。倒是四姐姐,你这大盛魁做的确实不错,能同我讲讲这经营之策么?”

暮雪明白了,九阿哥是能挣钱也能花钱的,难怪了。她把王相卿叫来,要他有分寸的跟九阿哥解释。

多尔济出去跟大阿哥他们跑马去了。到吃饭时候回来,兴冲冲对暮雪说:“这次策棱也跟着来了,他如今是御前侍卫,挺好的。”

“谁?”暮雪乍听这名字,有点分不清是谁。这年头,蒙古王公台吉重名的实在太多了。

“就是我的一个旧友,从前也是喀尔喀的贵族,后来噶尔丹入侵他的领地,他们兄弟俩就投奔归顺朝廷了。当时我们成婚,他也来吃酒了。”

“有点印象,跟你摔跤的那个是吧?”

“就是他。”多尔济感慨道,“许久不见,他的骑术全然没落下。听说他的长子有六岁了。对了,直郡王的骑术也很好。”

暮雪点点头:“大哥的骑术确实不错。我记得二哥不是跟你们一起出门的吗?”

“他不知怎么,自己骑马去了。”多尔济凑近了,压低声音道,“他跟直郡王似乎不大对付。”

“你心里知道就行,别掺和他们的事,怪麻烦的。”

多尔济笑着拉她坐进怀里:“好,我都听你的。暮雪叫我往东,我不敢往西。”

“就会贫嘴。”暮雪拍掉他作乱的手,“别闹,等一会儿汗阿玛就要传膳了。”

多尔济闷闷笑起来,把脑袋轻轻搁在她肩膀上:“这几天诺敏总要赖着一起睡,我都不能和你亲近了。”

暮雪也笑了:“那没办法,你再等待些时日吧。我估摸着再有几天,汗阿玛该启程了。”

夫妻两个温存了一会儿,房外侍女轻声通传,说万岁爷那里传膳了,请公主额驸过去。

暮雪换了身宫装,与多尔济一起过去。小格格被十三阿哥带着已经到了饭厅。

康熙皇帝向来讲究养生,一日两食,不食兼味,这顿吃羊肉就只吃羊肉。因此晚膳也是由随行御膳房的人准备的,公主府的膳房人打下手而已。

寂然饭毕,康熙皇帝道:“四丫头陪我到外边街道走走吧。”

暮雪立刻起身答应了。

康熙皇帝换了一身靛蓝色常服袍,衣袍并不华贵,乍一看上去就像普通富贵旗人一般。暮雪也换了一身月白色素纹氅衣,鬓边只一只珍珠簪。算得上是微服出巡。

将近傍晚,日光柔和下来不少,不至于过于热烈刺得人睁不开眼。

公主府前的买卖街,原本因有圣驾至让歇市几天,康熙皇帝知晓后,说不用打扰他们,该怎么样怎么样。

于是买卖街上如同往常一般开市,只是街头巷尾多了许多侍卫,目光灼灼瞧着动静。因此临近公主府的这段街还是有些寥落,可是绕到外边去,那就热闹了。有些小商贩甚至专门推着车、挑着担子往公主府侧给庞大随行之人扎营之地前摆摊。

“瞧一瞧、看一看,归化城特产牛肉干嘞。”

“漠北的奶皮子,正宗奶皮子,冰冰凉凉的酸奶。”

……

听着叫卖声,康熙皇帝轻笑道:“这街市的热闹,倒是比从前要厉害上几辈。”

几日的单独召见听禀事,他对于归化城以及漠北的情景了解越深。归化城都统完全不敢邀功,只诚诚恳恳回报了自己做的事,至于商业街的繁华、羊毛官司、来往商贾驿道的兴盛,“皆有赖四公主英明”。

其余官吏以及守将所言都大差不差,言语间都十分尊重四公主。

暮雪听见康熙说话,想了想回道:“之所以能有今日景象,仰仗于汗阿玛上次亲征大胜而归。有了太平,方才能有今日之归化。”

“你成长得比朕想象的快,”康熙皇帝道,“这几日听他们奏事,你的功劳不小。”

“说不上什么功劳,不过是在其位谋其政。”暮雪道,“女儿既然身担满蒙联姻之责,自然要尽力而为,使民安定。”

康熙皇帝颔首,沉吟道:“你说的是。漠北王公对你也赞赏有加,听说你与土谢图汗举案齐眉、琴瑟和鸣?”

暮雪不料他问起这个,笑了笑:“算得上和睦,他待我很好。”

她窥探着康熙皇帝的脸色,见他但笑不语,微微有些不安,补充道:“土谢图汗部上上下下,从可汗、活佛到寻常牧民,都感恩朝廷恩典。若无朝廷派兵出征,如何有回到故地的一日,也不会现如今的繁华。”

康熙皇帝移开了视线:“土谢图汗部确实繁华,原本就是称雄漠北,现在,其余两部更是越发得望尘莫及了。”

这话大有深意,暮雪心里咯噔一下,还欲解释多尔济忠心耿耿,话到嘴边又觉得有些不妥,放在康熙皇帝眼里,是不是太偏袒了?

正犹豫间,康熙皇帝却问起其他事:“你督建营造的驿站样子很好,也不用地方多出经费,回头将所行之策归档整理成册,或许可作为参考。”

“是,女儿回去就使人整理。”

暮色四合,天边最后一抹晚霞消散。

康熙皇帝散

春鈤

步毕,回到公主府。暮雪陪着身边侍奉,一直等到康熙皇帝预备安歇方才下去。

回到西院,小格格因为玩得累了早早睡下,多尔济守着她睡,听见熟悉的脚步声,抬眸低声道:“这丫头是玩疯了,十三阿哥直接领她到草原上骑马去了。”

“难怪睡得这么沉。”

暮雪凑近,瞧瞧小格格的睡颜,小孩子睡觉,总是极为松弛、无忧无虑的。

她抿了抿唇,到外间洗漱换衣裳,吹熄了蜡烛睡下。

可是睡不着。

枕边一大一小都已沉沉睡去,绵长稳定的呼吸声里,暮雪睁开眼。

汗阿玛在想什么呢?

帝王心术,制衡二字极为重要。他巡视塞外这等人烟少之地,带了太子,就一定会带上大阿哥。

可是如今漠北三部,土谢图汗部地位卓然。

想了半夜,方才迷迷糊糊睡去。

康熙皇帝启程的日子定了,前一日,在归化城临近土默特部落的草原上,举行了一场小型的那达慕。

宴席之上,康熙皇帝忽然道:“四公主钟灵毓秀,自往喀尔喀以来,教化百姓、开辟商道,实乃有功。兹特封尔为恪靖固伦公主,锡之金册。”

晋升固伦公主?

暮雪双眼微微睁大,回过神,起身谢恩。

在场众人纷纷贺喜。向四公主,也向土谢图汗。夫妻一体,晋升固伦公主,也是给土谢图汗部的荣光。

康熙皇帝笑道:“确实是喜事,这样的喜事,若是成双就更好了。”

他扫了一圈众人:“策棱可在?”

人群中的策棱讶然,立刻上前来:“回万岁爷,策棱在此。”

康熙皇帝道:“自你离开赛音诺颜故地到京城也过去好些年了,来时犹年少,如今已然长成。朕记得,你如今未有嫡妻。”

“回万岁爷,确实如此。”

“朕的六公主正是青春少艾,朕预备为你和六公主指婚。”康熙皇帝笑道,“之后,你就是和硕额驸了。此外,朕再赐你贝子之爵,待完婚后,你就回漠北故地放牧驻防。”

第137章 我选我自己 赐婚六公主、又升贝子,……

赐婚六公主、又升贝子, 如此隆恩,策棱感激涕零,立刻俯首叩谢。

康熙皇帝让策棱起身, 叮嘱道:“你回归故地之后,就同土谢图汗他们一样, 好好的镇守漠北。以后说起来都是一家人,若有什么难处, 只管去寻你四姐四姐夫。”

说着,康熙皇帝微微侧首, 看向暮雪,难得的唤了她名字, 语气慈爱:“额伦珠,你如今在漠北草原上举足轻重, 到时候多帮衬你六妹和六妹夫。”

策棱家族原先的故地,亦归属于土谢图汗部地界。只是他在京中多年未归, 那些牧场大约已有人占着。如何理出来,总要费一番功夫。

暮雪下意识瞧了一眼身旁同座的多尔济,他面上维持着得体的浅笑。察觉到她的视线, 没有言语,背在身后的手却悄然向她靠近。围锦案桌之下的暗处,他的指尖寻到她的手, 缓缓收拢。

借着围锦的遮挡, 无人察觉,暮雪紧绷的肩膀微不可见地松懈几分。

她的脸上泛起微笑:“请汗阿玛放心,我会帮着安置好。”

羊羔酒的气息混合着日光晒后的青草味道,萦绕在鼻尖挥之不去。盛宴过后,就地扎营安歇, 只等明日破晓启程。

将蒙古王公台吉送出幕城,暮雪与其余皇子共同侍奉康熙进入大帐。康熙也有些累了,抬眼扫了一圈身边的儿女:“太子呢?”

大阿哥立刻禀告:“太子刚才吃了许久多,估计这一会儿在帐中熟睡过去。”

康熙皇帝皱了皱眉:“他最近饮酒越发无度了,当着这么多蒙古王公的面,还酩酊大醉成这样,成何体统。”

大阿哥不说话了,十三阿哥的脸色有点难看,想为太子辩解几句,但又想不出像样的借口。

这时康熙皇帝瞥见站在后边随行的十八阿哥,他年纪小,是头一回跟着康熙皇帝出远门,结果也是脸红红的模样,一看就是吃多了酒。

“吃了几杯酒?瞧着都醉的。”

十八阿哥晕乎乎地凑上前来,用稚嫩的童音道:“今天看大家骑马摔跤很高兴,就多吃了两杯酒。”

大阿哥补充道:“他刚才就坐在太子后边,也许聊得兴头上,多碰了几杯酒。”

康熙皇帝听出大阿哥在隐晦的告状,不想发作,只道:“以后不许这样,你年纪小,吃这样多酒,明早启程再吹了风,万一生病了呢?保清你也是,你既然看到了,怎么不劝劝?这时候在这放马后炮有什么用。”

大阿哥道:“儿臣记下了,只是我劝也未必有用。”

康熙皇帝懒得理他,吩咐随行御医多熬些醒酒汤,等会儿给太子和十八阿哥都送去。

等到康熙皇帝安歇,众人方才退下。

暮雪缓缓走出幔城,见千帐灯火曈曈。

出了幔城,草原上的夜色终于更胜一筹,沉默着笼罩着茫茫四野。暮雪在草地上站了一会儿,任凭晚风吹过发梢,草原上的晚风有些凉。随从也静静立在身后。

驻足过了一阵,暮雪方才抬起脚朝自己的营帐走去。

帐中云起秋华都在,见公主进来,立刻起身道恭喜。

“恭喜公主晋升固伦公主,这是万岁爷对您的看重。”云起喜道。

按清制,嫔妃所出之女出嫁时获封和硕公主,位比郡王。唯有皇后所出之女封为固伦公主,位比郡王。唯有特别的恩宠才能晋升一等。四公主能从和硕公主晋升为固伦公主,靠得是出嫁漠北以来安定一方的功绩。

暮雪笑了笑,在塌上坐了:“确实是一件喜事。”

要是没有后边的事就更高兴了。

云起观她神色,联系所闻之事,心里有数,待奉茶宫女等出帐后,压低了声音问:“公主似有担忧?”

此时帐中全是暮雪的心腹,她撇了撇嘴:“我在思索自己的处境。”

虽然多尔济也同样夫随妻荣,从和硕额驸成了固伦额驸,但忽然回归的策棱显然是使土谢图汗部内部、或者说漠北又多了一股势力。

无声无息中又给暮雪敲了一记警钟,她和多尔济,漠北的土谢图汗与清廷的公主,到底是政治联姻,虽然此时的情景远远没有兵戎相见那般严重,但是利益权衡和算计始终存在。

她不由得有些苦笑,换作最开始的年少心思,最恨这些不纯粹之事。却世事偏偏总是混淆在一处。

云起低声劝道:“万岁爷也是想借机敲打提醒您。的确是有些难处,父家与夫家,总有自己的心思。”

公主的为难是情有可原的。万岁爷是她的父亲,一切底气的来源,若是跟其他抚蒙公主一般与额驸感情平平,那没什么可说的,自然是以清廷利益为先。可是偏偏,土谢图汗又待公主极好,两人感情也极好。说完全不顾夫婿这一头,也是难。

此时见着公主为难,小鸾出言道:“虽然难,但是公主得想清楚自己的偏重,夫家与父家,到底以谁为先。”

这样的事,小鸾是有切身之痛的。当年三藩之乱,她新嫁不久,与夫家在一起相处的时间不过两年,却按律作为夫家妇被发配为奴。父家不忍心看她受辱,或许也有不想自家名声受辱的意思,给了她一个体面失去的机会。她不肯。从此之后便断了联络。

小鸾想起都愤愤,身作妇人身,简直就跟没有家一样,父家住十几载,夫家再住上些年,之后就是在儿子家。她是这些关系都断绝了,幸亏云起秋华这些姐妹还惦记着,接她到归化来,得蒙公主恩典,赐予她房屋与谋生之道,算是让她自立了一个家。正因为此,小鸾只盼着公主能顺顺利利、平平安安的。

公主听罢小鸾的话,并未直接回答,只是喃喃了两声“夫家”“父家”,然

春鈤

后问:“那你是如何想的呢。”

小鸾欠一欠身,道:“依公主的处境以及整个大局的处境,一定是以万岁爷这边为重,站在父家这边为好。春秋时便有典故,‘人尽可夫,父一而已’。”

她说着,又觉得这个典故有点不妥,春秋时诚然是丈夫死了随便挑一个男的也能做丈夫,父亲却只有一个换不了。可是按照现如今的规矩,这丈夫也能只有一个,从一而终。怎么越来越混账了呢?

云起见小鸾忽然卡壳了一下,接话道:“如今土谢图汗部臣服大清,不敢有异动。您也是长居归化城而非漠北库伦。这样论起,自然是偏向于父家来得好。”

夫家、父家……选一边站是吗?

暮雪冷笑了一下。

“凭什么我要在夫家父家选一边站?如果非要选一边,那么——”

她抬起头,目光炯炯,烛光照在她的脸上,跃动着橘红的光。

“我选我自己。我永远站在我这边。”

作为抚蒙公主的职责,以及对多尔济的情谊,她会尽力顾全。但是,她会永远旗帜鲜明地站在自己这一边。

简单交代了几句策棱回归故地要解决理清的事,暮雪便让众人退下,先睡上一觉。

之前没怎么睡好,这时困意上来,便沉沉睡去,什么梦都没做。

直到荣儿过来催请,说快要天亮了,暮雪一骨碌起身,打着哈欠穿戴完毕,前去康熙皇帝所居幔城等候。

天明时分,康熙皇帝回銮,暮雪随行一直送出很远。

“行了,天色不早了,你回去吧。不然再走下去,你回程时该天黑了。”

康熙皇帝勒马对她道:“朕知道你是个外柔内刚的性子,有自己的主意,这很好。朕相信你会把事情处理得妥当。”

“女儿谨记汗阿玛教诲。”

圣驾浩浩荡荡往前,渐行渐远。

暮雪骑在马上,直到草原尽头瞧不清圣驾的影子,方才调转马头。

多尔济随着她的动作调转马头,两人并辔而行。

哒哒的马蹄声里,多尔济忽然道:“瞧,那边的金莲花开得好。”

暮雪随着他指的方向看,果然那边草地上有一大片金莲花在风中摇曳着。

记忆容易被相同物件唤醒,她瞧着那片金莲花,仿佛又与当时初送嫁时所见的那一片重合。

她勒住缰绳,使马儿慢慢走,看着那片金莲花发怔。

下一瞬,身边无端带起一阵风,原来是多尔济策马奔出去,衣袍被风吹得微微鼓起,鲜衣怒马。

他又一次为她采了一大捧金莲花回来。

暮雪浅笑着接过:“我还没说话呢,你先去摘花了。”

“我想送你这个,是我的心意。”多尔济目光落在她身上,“你这回的笑终于真挚些了。”

暮雪低头,将花儿搭在马鞍上,缓缓驱使着马儿向前。多尔济向后瞥了一眼,示意众人远离一点。

于是两人两骑领先于随从一段,行走在苍茫草原上。

“你无需为难。”多尔济道,“不过是多了一家回来,策棱原是我的故友,他能回来,我是高兴的。”

“我知道,我只是怕你为难。”

“难免的事,”多尔济笑起来,“我的事我会处理好,你不要小瞧我。”

暮雪点点头,笑了:“好。”

他们并辔同行回到公主府,相处一如往常,很平静地商量了一番策棱故地安置之事。漠北地广人稀,重新规整起来那一片地方,倒也并不难。

过了几日,忽然有信使快马加鞭直抵公主府,翻身下马,亮明身份,急急禀告说十八阿哥回銮途中患病,问归化城这边的大夫药材可有好的,速速。

暮雪忙领了秋华张大夫等良医,装了两车药材,马不停蹄向康熙皇帝临时停驻之地赶去。

第138章 兄友弟恭 几场雨过后,草原的秋意愈深……

几场雨过后, 草原的秋意愈深,芳草青绿的日子不多了。

灰蒙蒙的天气,棉絮白一样的天, 临时驻跸的御营安静蛰伏于草场之上,一帐接着一帐。

十八阿哥在途中身体抱怨, 偏偏又淋了些雨,这孩子性子乖巧, 担心自己生病会耽误圣驾回銮的步伐,因此强忍着不说, 一直到实在忍耐不了,病去如山倒。

幼子突然生病, 康熙皇帝当即宣布停止向前开拔,就近寻了块地方扎营驻跸。每日都要到十八阿哥的帐篷里坐坐, 看看他的情景。

外头似乎起风了,将帐篷门口的毡帘吹得啪嗒作响。随从们忙寻出坠子将毡帘固定住, 以免惊扰了里边的贵人。

为使十八阿哥好生休养,昏沉的帐中并未点灯,只是昏昏。康熙皇帝坐在塌边, 瞧见熟睡孩子的脸色依旧是病样的红,伸手在十八阿哥的额头上按了按,一片滚烫。

又烧起来了。康熙皇帝皱了皱眉, 说:“冷帕。”

总管太监梁九功忙从小太监手中接过浸透的帕子, 毕恭毕敬递过去。康熙皇帝接过,将帕子轻轻覆在十八阿哥的额头上。

太医号过脉,跪在地上,额头触地:“十八阿哥这高热起起伏伏,怕还是要多些御医会诊开方子才好。”

康熙皇帝看都不看他, 只望着睡熟的十八阿哥:“你们好生伺候着。”

毕竟是在出巡途中,所携太医和药材有限,已经使人分别向京城以及归化传信,要他们各自多带些大夫药材来。算算时日,这两天归化城四公主那边应该能到,再有两天京城的太医们也该赶到。

康熙皇帝轻轻叹了口气,但愿十八阿哥能够熬到那时候。

或许,他就不该把这孩子带出来,到底年纪小,容易生病也难痊愈。

康熙皇帝望着十八阿哥的模样,早年那些个小皇子夭折的记忆复又浮现在眼前,像日落时的涨潮,一点点漫上来,令他心烦意乱。

他起身,面无表情吩咐随行太医以及侍从好生照顾,大踏步走出十八阿哥的帐篷。

迎面有风,吹得青草低伏,露出灰白的草根。

康熙皇帝在风中立了一会儿,大阿哥走过来请安,安慰道:“汗阿玛,小十八会慢慢好起来的。”

“但愿。”

康熙皇帝转过头,保清健壮安康的站在那里。这是他第一个平安长大的孩子,中止了他连夭四子的痛苦。康熙皇帝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小十八要是和你一样结结实实的就好了。”

说话间,隐隐听得远处有许多马蹄声,旌旗漫卷,望着若凯旋一般的神气。

“什么动静?”康熙皇帝问。

大阿哥眯着眼瞧了瞧,道:“看样子保成狩猎回来了,估计打到像样的猎物,正高兴呢。”

康熙皇帝皱眉:“狩猎?”

“是啊,一大清早好像就领人出去打猎了。”大阿哥道。

康熙皇帝的脸色阴沉下来,吩咐道:“立刻召见太子。”

须臾,太子胤礽背着弓走过来,腰间还系着一条鞭子。在他身后,两个侍卫抬着一头黄羊,显然就是今日的猎物。那黄羊中箭之处仍在滴血,滴在草上一条暗红色。

瞧见康熙皇帝,太子的脸上露出微笑:“汗阿玛,儿臣猎了——”

“你弟弟病着,你倒有心思去打猎。”康熙皇帝打断他。

太子的笑容僵在脸上。他试图解释:“儿臣想着汗阿玛连日操劳——”

“朕不需要你想着。”康熙的声音不高,但隐隐带着怒意。“你弟弟高热反复不退,太医束手无策。你身为兄长,不守在榻前关怀幼弟,反倒跑去狩猎去了。这就是你的孝悌之道?”

鸦雀无声,侍卫们全都低垂着脑袋,大气不敢出。

太子的手攥紧成拳,指节发白。

“昨天不是说烧退了吗?”

“烧退了?”康熙盯着他,“你如今都多大年纪了,觉得这么小的一个孩子稍稍好转些,就痊愈了?”

太子原本心情不错,几次被呛声回来,说话声不由得高扬起来,速度也加快些:“儿臣只是想,汗阿玛近日为十八弟夙夜忧心,每日食米都没进多少,又是扎营在这草原上没什么好东西可吃,所以才想着去狩猎!给您添些新菜。”

“朕要的是这个吗?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孝心可嘉啊?朕缺这一口黄羊肉吃吗!”康熙皇帝猛地一指那头黄羊,“你是太子啊!国之储君!多少双眼睛盯着你啊,你就是装也该装出个兄友弟恭的样子!”

太子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怒意。

“儿臣不明白汗阿玛为何如此苛责。十八弟生病,太医照料便是。难道要所有人都围在帐外才算关心?还是说,我得在旁边天天捧药伺候他喝,才叫兄友弟恭?”

“住口!”康熙喝道,“你身为储君,不念手足之情,还敢顶撞朕?”

这样不孝不悌的大帽扣下来,太子的怒气蹭蹭往上冒。连手指都颤抖起来:“儿臣不敢。是,十八弟生病,咱们全该哭丧着脸守着。他真是有福气啊,病好了,一睁眼,从汗阿玛到兄长全守在床头。”

不像他,生病了后汗阿玛就走了,只一个索额图赶过来守着,还成了罪状。

康熙的脸色顿时变得铁青:“你想说什么?”

“儿臣敢说什么呢?”

康熙深吸一口气:“好,好,好。你又在想索额图那个本朝第一罪人了是吧。”

太子的胸膛剧烈起伏:“不敢。”

匆匆赶过来的十三阿哥见状,立刻跪地:“是儿臣的错,本来太子嘱咐儿臣盯着小十八的情景,今晨该告知的,结果儿臣今日睡昏了,忘了。所以太子不知情。都是儿臣的错!”

十三阿哥一面说,一面拉扯着太子的

??????

衣袖,眼睛焦急瞧着他。

太子随着跪在地上,仍梗着脖子,不说求饶的话。

康熙皇帝深吸一口气:“朕看着你头疼,你就给我在这跪足一个时辰!好好想一想错在哪儿了!”

说罢,拂袖而去。

大阿哥看了他们俩一眼,眼神里有些得意之色。然后立刻追上康熙皇帝,请他莫生气。

“我真想抽死他。”太子跪在地上,把手按在腰间的鞭子上,咬牙切齿望着远去的大阿哥背影。

十三阿哥无语望天,静了一会儿,才说:“二哥,你这脾气真该收敛些。”

“怎么,连你也要教我做事?”

十三阿哥闭嘴了,再不说话。再说下去,太子怕是要抽他了。

唉,平常也是挺正常的一个人,即使偶尔有些骄纵,可是一旦在气头上就不管不顾了。

跪了快半个时辰,走过来一个御前侍奉的太监,小声道:“时候差不多了,太子爷请起吧。”

太子冷哼一声,猛地起来,结果跪久了腿僵,差点没站稳,身子晃晃。

十三阿哥和太监忙去扶,他很粗鲁地将两人推开:“滚!别碰我!”

而后踉跄走了几步,寻见他的马,翻身上马,挥动长鞭猛地一打。

马儿吃痛,长啸一声,离弦的箭一样冲出去。

太子伏在马上,任凭风吹过,只想马儿再快一点,奔得再远一点,将这些所有不愉快抛弃在后头。

若是这马儿能一路载他回到从前,回到小时候就好了,他想。

小时候他出天花,汗阿玛罢朝十三日,日夜不离守在他身边。

待他醒来,紧紧将他抱在怀里,像抱着一件失而复得的绝世珍宝,喜极而泣。

那是他最早的模糊的记忆之一,汗阿玛的泪落在他的小手上,滚烫。

可是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不知道奔出去多远,待他回过神,已是孤身一人在这茫茫旷野。

天色将晚。

暮雪是在天边最后一抹余晖快要消尽之时,抵达御驾驻扎之地的。

在御帐里拜见康熙皇帝,只见他一脸倦容。

“难为你这么快赶来了。”

暮雪道:“儿臣听闻十八弟患病,忧心不已,将公主府医术最好的大夫和珍贵药材都带来了。”

康熙皇帝微一点头:“你有心了,坐。”

“不知十八弟如今是何情景。”

“总是反反复复,没到大好的时候。”

康熙皇帝与她说了几句话,不时翻出怀表看一眼。

暮雪瞧见他查看怀表的动作,问:“汗阿玛是有什么要紧事要处理?那儿臣先告退。”

“也没有。”康熙皇帝啪嗒合上怀表,道,“只是有些烦心。”

他问梁九功:“太子还没回来?”

梁九功小心翼翼回道:“十三阿哥已经带人去寻了,估摸着也快回来了。”

暮雪静静听着,感情是太子那边又出了事。

等等,这个年月,是不是快到一废太子的时候了?这件事她可不能随意掺和进去。于是她只安静坐着,不发一言。

康熙皇帝冷哼一声:“真真是个好太子啊,这个时候,还如此恣意行事。不能为朕分忧也就罢了,朕还得分出人手来管他的事!”

他气愤道:“等会儿太子回来,传朕旨意,要他自己好生在自己营帐里思过,不许乱跑。”

第139章 暗流涌动 好好的孩子,如何越长大越不……

好好的孩子, 如何越长大越不成器了?

明明是他一手教养大的引以为傲的太子,就连洋人传教士见了都会夸一句好风度,现在却这样气人。

如今他活着, 太子就对生病的兄弟不管不顾,行事如此骄纵, 那等自己百年之后,一旦太子上位, 对待兄弟们又该如何?

康熙皇帝按着心口,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只觉胸中沉甸甸,喘不过气来。

虽然人人都喊着“万岁爷”, 可是他很清楚,没有谁能长生不老。这次出巡草原, 愈发觉得力不从心。从前壮年时亲征噶尔丹,可以几夜不睡追着噶尔丹的行踪打, 也不觉得有什么。可如今,他不过是夜里守着十八阿哥晚一些,第二天就整日的不舒坦。

不愿承认, 可岁月不饶人,时间对于天子与平民都是一样的。他已是年过半百的人。太子正值壮年,该担当些事了, 却偏偏又是这个样子!

暮雪静静坐在旁边陪侍, 瞧见康熙皇帝的神情,竟然有些老态,她定神瞧了瞧,借着烛光,康熙皇帝帽檐边已有了白发, 不觉心里一惊。

恐怕令他烦心的不仅仅是患病的十八阿哥以及太子。暮雪垂下眼帘,史书上有太多这样的例子,雄心大略的帝王到了意识自己已老的时候,越发敏感怀疑,甚至会有一种恐慌,担忧自己的位置是否为更年轻的人所夺去。

正是多事之秋,康熙皇帝停驻在离京城甚远的塞外草原上,会不会有一些连他自己都难以察觉的心慌呢?

这样的档口,她能够做些什么,增添一些自己的分量?

暮雪心里思虑着,拿起案上银龙首奶茶壶,将金套雅木碗满上,双手捧着递给康熙皇帝:“汗阿玛,儿臣瞧您形容都憔悴了些,纵使为十八弟之病以及二哥担忧,也要为自己,为天下考虑,保重龙体。”

康熙皇帝接过雅木碗,吃了一口。温热的奶茶带些甜味,倒是润喉。

他的火气稍稍降些:“你看看你二哥那样,朕如何不担忧。”

“在塞外停留了这些天,又赶上天寒,秋日干燥,本就容易心火旺盛,偏又遇上许多烦心事。您心里不痛快,二哥心里或许也难受。”

暮雪的声音轻柔,听着舒舒缓缓。

“您担忧,是因为疼二哥疼得厉害。儿臣还记得当时您独自出征在外,还特地写信要二哥将他常穿的衣裳寄来,好给您留念想呢。如今他陪在身边了,倒不用远远地特意要寄衣裳来。”

“你这丫头,如今也敢打趣朕了。”康熙皇帝轻轻一哂。

“儿臣不过是希望汗阿玛不要太过于担忧了,万事总有个过程,慢慢来,会好的。”

暮雪笑起来,见康熙皇帝这会儿

春鈤

心情尚可,试探着提到:“巡行伺候的人手是否不太够?也是我没想得细,停驻这些时日,所供应牲畜怕也没甚多少。要么,我立刻使人从归化新赶些牛羊来。归化驻军以及额驸手下有些善于狩猎的好手,或许也可传些来让他们打猎弄些新鲜吃食,也可作为护卫安全之用,就不用劳动太子再另外费神了。”

康熙皇帝听了这话,微一挑眉,沉吟片刻。

暮雪只浅笑着捧起自己面前的奶茶吃,并不多话。

正在这时,听得外边有人通传:“启禀万岁爷,十三阿哥前来请来。”

“进来。”

十三阿哥进帐,行礼叩安:“回汗阿玛,太子已经寻见了,正往回路上。”

康熙皇帝冷哼了一声:“回来就让他安安稳稳在帐里呆着,不许乱跑。”

说着,也不给十三阿哥看座,仍让他站着。十三阿哥是康熙皇帝给太子看好的辅佐之臣,这事上全然没瞧见辅佐好,不免有些迁怒。

他不说话,十三阿哥也不敢动,只站在原地,很恭敬的样子,问候了暮雪一声:“四姐姐来了。”

“是,刚到不久。”

康熙皇帝望向暮雪:“方才你说的从归化叫些人来之事,也好,就这样办吧。”

暮雪答应一声,余光瞥见十三阿哥。正好被他听见了。十三阿哥现在可是标准的太子党来着,不知道会不会传闲话?

可是十三阿哥素日的品行极好,应该不会吧。

她把这点担忧压下去。继续全神贯注陪康熙皇帝说话。

康熙皇帝心里积攒了不少牢骚,也不好对着大阿哥讲,这下子暮雪来了,是个素来安静不惹事不传话的闷葫芦,又是嫁在外边的公主,没有其他担忧,他便好好抒发了一番。

“……小十八病得那样重,他跑到外边游猎,怎么就是这样没心没肺的性子?之前有一次朕带着他出征,朕生病了,听说他的手下人在那里很高兴的样子,觉得自己马上要从东宫属臣摇身一变成天子宠臣了。他也没什么表示。还是朕病好些回了宫,再处置了这些人……”

发了一大通牢骚,康熙皇帝的心气终于顺过来了。

他的目光扫过暮雪以及十三阿哥:“行了,这些话你们听听就是,不许外传。”

暮雪和十三阿哥连忙道:“儿臣知道。”

“都下去吧,朕有点累了。”

退出大帐,夜色已深,这夜间的风吹着都有些冷。暮雪拢一拢披风,向十三阿哥道:“我打算去看看十八弟。”

“确实该瞧瞧,他……唉,说不好。”十三阿哥道,“你这时出来,诺敏呢?”

“敦多布多尔济看着呢,也不知道这边情况如何,我就暂时没让他过来。”暮雪道,“你等会儿要……”

“哦,我还是得去瞧瞧二哥,跟他好好说说,汗阿玛是真的不大高兴。”

十三阿哥看一眼太子营帐所在之地,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背着手走了,步伐沉重。

这辅佐之臣的定位,可真难做。尤其是要面对的人是什么样的特别重要。暮雪望着十三阿哥的背影心想。要换成她被绑在某个皇子阿哥的利益团里,那绝对够为难的。

她在心中打定主意,坚定做一个纯臣比较好。九龙夺嫡这档子事少掺和。

不过有些麻烦是会自己找上门的。

暮雪去看了看病中的十八阿哥,着实情况不太好。

秋华和张大夫正与太医们一同会诊,瞧见她过来,问起十八阿哥的情况。秋华的语气有些为难:“咱们带来的药材中有几味蒙药可以试试,正商议着如何开方子,只是到底十八阿哥年纪小,要养多久才好说不准。”

她这么一说,暮雪就明白了。看来此次十八阿哥这病来势汹汹,绝非小事。

十八阿哥的年纪,比起小格格也就大上几岁,这令她有些不忍。

可是医道一事上,暮雪确实是完全不通,没有什么法子。

从十八阿哥帐中出来,她的步伐亦有些沉重,缓缓地由随从领着,向她的营帐处去。

公主府的随从,拆建营帐都是很熟练的活儿,这会儿的功夫,已经将大帐搭起来,连带着膳房房帐以及从人房帐,全都安札完毕。他们毕竟是后边来搭帐篷的,所扎之地位于御驾大部队的外围。

然而暮雪才回到帐中,将外袍披风脱下,就听闻外边有人通传,说是直郡王来访。

暮雪端起奶茶碗的手在空中顿了顿。她才回到帐中不久,直郡王就上门?是真这么巧,还是早有人暗中注意着她这边的动静?

多半是后者。

从前她与大阿哥全然没什么往来,这时候过来,拉拢的成分大一些。

她将奶茶碗放下,迅速思索对策,推脱说睡下了不免?人家肯定是在外边看见了动静才来的,太生硬回绝也有点怪。那么还是见一见好了,随他怎么说,她这里自有软钉子备着。

“请直郡王稍候,我更衣就来。”

等候一会儿,暮雪方才见了大阿哥。

大阿哥说话声音豪爽:“听说你急匆匆的赶来了,还带来了大夫和药材,真是及时雨。”

“我倒希望有些成效。”暮雪道,“刚刚去看了十八弟,那情形,难怪汗阿玛担心,我心里瞧着也不好受。”

“是了,这节骨眼上太子跑出去狩猎,汗阿玛才生气极了,在你来之前就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父教子,也是应该的。大哥如今膝下也有几个孩子了,可惜好几个我还没见过。听说府上大格格很有些风度,要是我那不成器的女儿也能学到几分就好了。对了,我那里有些得到的新皮子,料子极好,到时候差人送去,请大嫂给裁了做新衣……”

大阿哥原是为试探四公主态度来的,有意将话题引到太子不成器这方面,探探口风。结果四公主总是不动声色把话题拉回到家长里短之事,讲些什么皮袄、衣裳、教子等等鸡毛蒜皮的小事上。

他心里暗自有些明白。不回答本身就是一种态度。

讲了些废话,大阿哥起身回到自己营帐,掀开毡帘,九阿哥正在就着一碟油炸牛肉酥吃羊羔酒,听见动静,抬头一望:“瞧你这脸色,怕是没谈成。”

“跟滚刀肉一样,在那里给我装傻。”

大阿哥盘腿坐下来,拿起九阿哥的酒杯就吃:“要不是知道她在漠北做了这么多事,有海蚌(摄政)公主的名头,我真以为是寻常庸俗妇人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她真是你额娘的外甥女?完全不像啊。”

九阿哥笑起来:“是吧,性子确实不同,不过聪明劲是一样的。要不然就算了吧,左右是个出嫁漠北的公主,就算站队也影响不了大局。”

大阿哥思索道:“要么之后我再试试土谢图汗的态度。”

“土谢图汗?”九阿哥嗤之以鼻,“算了吧,四姐让他往东,他绝不敢往西。你跟他讲没用。”

大阿哥想了想,道:“算了,不管他们了。这段时间还是多多注意太子和十三他们的动态。我总觉得要出事。”

第140章 废太子 寒风瑟瑟,归化城后边赶来的人……

寒风瑟瑟, 归化城后边赶来的人马除牛羊外,还运来好些夹袄,连大毛的衣裳都预备了, 供给万岁爷以及各位阿哥、大臣们穿。草原上的冬日向来比关内早,最怕忽然下一场雪宣告冬日到来。

这些暖和衣裳以及新鲜吃食都是四公主调来的, 御驾随行之人得了好处,多有说四公主好的。

十三阿哥穿上夹袄, 往太子帐中来。因康熙皇帝有命让太子在帐中思过,虽然没有明确派人来看守, 但太子也得依言行事,至多只在自己营帐范围之内走走。

太子无法随意走动, 传递消息的事就自然而然落在十三阿哥身上。他白日在外边走动,听取消息, 到入夜时分都会来见太子,陪他说一说话, 顺带劝一劝。太子虽容易脾气上头冲动,但对于汗阿玛待他的疼爱是明白的,想着做几天乖样子, 待汗阿玛气消了也就罢了。

春鈤

不过没想到拖了小半个月都没听见汗阿玛召见,不由得有些急躁。

十三阿哥才走进太子营帐,便见他把一件石青色外裳貂毛大衫丢在地上, 口中抱怨道:“挑个这样沉闷的颜色送来, 真是不会理事。就没有黄色的?”

康熙皇帝对太子宠爱有加,很早就准他穿明黄色衣袍不用忌讳。又将太子乳母之夫、奶公凌普身为内务府总管,东宫一切吃穿用度全是最好的,比起乾清宫都有过之无不及。太子便也习惯了穿黄色的衣裳。

十三阿哥走上前,拾起那件石青色外裳貂毛大衫, 搭在臂弯里拍了拍灰:“四姐姐那边寻出来的衣裳,她那里哪好弄明黄色的。我瞧着这毛料极好,搭在手上也沉甸甸的。穿着一定暖和。”

太子往交椅上一坐:“呵,就是升成固伦公主,骨子里还是一样的,上不得台面。拿走,看着心烦。我们还真要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鬼地方待到大雪纷飞啊?也该回程了吧!”

“听说十八阿哥近来情况不大好。”

“那又怎的,让他在这里养病,我们回去就是。”太子满不在乎道。

帐中有两三个东宫属臣,亦附和道:“论理,咱们太子爷又是嫡子又是兄长,没听过为小的避讳的理儿。眼看快要到年底了,京城里不知道多少事呢,偏偏困在这。”

“对,就是这个理。”太子道,“胤祥,你不是很会劝人吗?见着汗阿玛也劝劝他,在这里耗着算什么事啊。”

另一个领八旗兵的将官道:“主要是您跟万岁爷都不在京城,这就难办了,或者请旨让太子爷先回去料理朝政,跟从前万岁爷亲征时一样。”

“这倒是不错的主意。”

……

这几个太子身边的心腹你一言我一语,全然没个忌讳,还以为是从前一样形势。烛火映照着他们的身影模糊在一处,烛火虽亮,影子却是昏暗。

十三阿哥听了直皱眉。

他终于忍不住打断道:“二哥,我有些话想单独告您。”

“哦?”

太子眯起眼睛,挥手让帐中闲杂人等全部退下,懒懒地给自己倒上一杯羊羔酒,道:“行了,有事就说。”

十三阿哥咬了咬牙,忽然一掀袍子跪下:“请皇太子谨言慎行,汗阿玛……汗阿玛似乎有废立之心。”

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说完,心里那块大石头稍稍往下落了些。

帐中一时寂静如死。

太子拿着酒杯的手都颤了颤,些许酒液随晃荡溢出,洒在衣袖上。

“你在乱说什么?”

十三阿哥伏地叩首:“臣弟不敢有半句虚言。”

他低声将这些天的见闻说出,包括汗阿玛是如何抱怨太子不仁不悌,这般年岁都难堪大任。直郡王又是如何见缝插针地在汗阿玛面前上眼药,以至于帝心动摇。

“就是这寒衣,二哥,四姐调来的那帮人可是个个弓马娴熟、还带着火枪。绝不仅仅只是运送寒衣牲畜。”

太子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的”。可是心里却明白,汗阿玛同意四公主调人来护卫,分明是不信任随行之人,甚至担忧他有不臣之心。

十三阿哥瞧见他的脸色,劝道:“您还是谨小慎微,再熬些时日,等到了宫里再说。”

太子此时压根没心思想他的话,只是满脸不敢置信地喃喃道:“怎么会呢?不过是吵几句嘴而已,汗阿玛怎会轻信小人之言?直郡王、四公主……”

他咬牙切齿道:“真是孤的好兄弟啊,胤褆。可是为什么汗阿玛信他们不信我?”

说着,他的眼中有泪光闪动,忽然大笑起来,笑声中带着几分疯狂。

“孤不信会有这样的事。”

太子腾一下站起来,迈步就要往外走:“汗阿玛在做什么?我去见他。”

十三阿哥忙起身拦住他:“二哥,现在汗阿玛还没说您可以随意走动了。要么我去禀告,得了圣意再……”

“滚开——”

太子猛地将他推得一个踉跄 :“怎么,连你也要违逆我了?”

“臣弟不敢!”

太子径直掀起毡帘,走向茫茫夜色。

今夜无星也无月,除了一点灯光,大部分都是黑暗。

借着夜色,太子向康熙皇帝的幕城靠近。

也不知道汗阿玛是不是在幕城的主帐之中,还是在十八阿哥那里?

总不会直郡王那斯正在汗阿玛面前进谗言吧?

他冷笑一声,越发想知道汗阿玛到底在干什么,十三阿哥追上来低声哀求道:“二哥,别这样。等下侍卫见了您,这话传到汗阿玛耳中,又不知道成什么样子。”

“那就不让他们知道!”

太子不耐烦道,并不向有侍卫看守之地走去,径直踏步向最近的幕城。

这幕城都是拿帷幕连接起来的,只要掀开接缝处,就能瞧见里边主帐的动静。

他扒开帷幕连接处,往其中窥探。康熙皇帝的扎营方位规制他是很熟悉的,因此挑了离主帐近的这一侧,掀开帷幕,很轻易地就瞧见了主帐。

主帐周围人影憧憧,看来汗阿玛应当在主帐之中。

太子窥探四周,没瞧见帐门口有直郡王随从侍候,心里略放松了些,应该直郡王没在。

要不要直接过去向汗阿玛哭诉解释?

他心里盘算着,忽然远远听见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十八阿哥薨了!”接连着就是许多纷乱的报丧声。

太子愣在原地。小十八真的没了?

十三阿哥也愣了愣,不过当即回过神来,看见太子的手还拉扯着帷幕,心里咯噔一下,立刻上前道:“二哥,我们赶紧回到帐中,不然……”

话音刚落,帷幕里侧嗖得亮出一把剑来:“什么贼人?竟然窥探幕城!”

里边的侍卫大喝一声,引得外围值守的侍卫也立刻赶过来,刀出鞘、齐刷刷响。

许多灯笼乱照,得看清了贼人面容,侍卫们惊得连手中刀都颤抖起来。

“太……太子殿下?”

这刀不知道是收还是不收。

几个八旗士兵出身的侍卫瞧见太子,下意识要收剑,从归化来的侍卫刀剑枪依旧准准对着太子,僵持着。

脚步声渐近,直郡王的声音响起:“二哥?你这个时候窥探帝帐是想做什么?”

刚刚赶到的暮雪瞧见太子这幅形容,也愣住了。

不是,这是唱的哪出戏啊?

太子是疯了吗?窥探帝帐!

暮雪的目光在太子以及十三阿哥身上转了一圈,道:“太子是想求见汗阿玛吗?我去禀告。”

“不用禀告。”

夜色里响起康熙皇帝的声音。

众人寻声望去,隔着帷幕,康熙皇帝已由护卫簇拥着立在那里。

他是听见十八阿哥的报丧声出来的,没想到竟然撞上了太子窥探帝帐。

康熙皇帝深深望着太子,表情从震惊转为愤怒,最后凝固成一种可怕的平静。

“朕命你在帐中思过,你在这做什么?太子。”康熙皇帝的声音很轻,却让所有人不寒而栗。

太子跪下,以头触地:“儿臣……儿臣听闻十八弟病危,担忧汗阿玛……”

“畜生!”康熙皇帝突然暴喝,声音如雷霆炸响,“你什么时候关心十八阿哥?你担忧朕?到了这个关头,拿了现行,你还拿话敷衍朕。”

他气得浑身发抖:“你是不是很难过啊,怎么听见的报丧声是十八阿哥不是朕?那就遂你的心了。”

“儿臣不敢。”

“你还有什么不敢的?朕还没死呢!你就敢违抗君命,窥探帝帐!明日是不是就要带兵逼宫了?”

康熙皇帝声音嘶哑道:“给朕拿下这个生而克母的孽障。”

听见“生而克母”四个字,太子猛地一抬头,哭喊道:“汗阿玛,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

他的生辰,也就是生母赫舍里皇后的忌日。这一直是他心中最深的痛。

太子眼睛红了,疯癫一般喊道:“汗阿玛就是想废了我,是不是!你是不是想立胤褆那个贱人为太子?哈哈哈,胤褆你别做梦了,汗阿玛也没有完全信你!不然他怎么会从归化调了人来。”

“堵住他的嘴。”

康熙冷冷道,扭过头去,不看状若癫狂、拼命挣扎的太子。

他的目光缓缓移到十三阿哥身上。

能够给太子通风报信,甚至告诉他四公主那边调人来的,就只有十三阿哥了。

“胤祥,朕待你不薄啊。”康熙皇帝道。

十三阿哥扑通跪下,泪流满面:“汗阿玛,儿臣……儿臣……”

“够了!朕不想听你这等伪善伪孝之人巧言令色。”

他闭了闭眼,深深吸了口气,睁眼时,眼中已是决绝之意:“将太子和十三阿哥分别看押起来,严加看守,没有朕的命令,谁都不许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