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放奴
梦里梦外, 榻上榻下。
梦魇的燕枝和清醒的萧篡,面对着面,静静对峙。
不知从何而来的警报声, 在他们之间回荡。
尖锐刺耳的警报,如同山谷回声一般, 一遍一遍重复播放。
不知从何而来的警报灯,在他们之间闪烁。
大红刺眼的强光, 映在两个人面上, 映出燕枝通红的眼眶,映出萧篡某一瞬间难以置信的神色。
殿中宫人太医乱作一团, 忙着将砸在地上的烛台器皿捡起来。
震天动地的警报,只在他们之间来来回回, 闪动鸣笛。
一瞬间,天地寂静。
仿佛这个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满天的火光中, 萧篡率先回过神来, 神色一寸一寸阴沉下来,眸光也一寸一寸暗了下去。
他不自觉往前一步, 死死地盯着燕枝, 想从燕枝脸上找到一丁点的端倪。
可燕枝本就病着, 被梦魇着,因为激动,脸色潮红。再被红光一照,泪流满面,眼眶、鼻尖和脸颊,都是红的。
他哭着,整个人发着抖。
除了难过, 萧篡什么都看不出来。
——警报!该角色对玩家好感度已降至……
“报错!”
萧篡猛地转过头,不顾身边还有旁人,厉声怒吼。
“报错!报错!报错——!”
警报声终于停止,一众太医宫人都被吼得愣在原地。
下一瞬,他们反应过来,“扑通扑通”几声,接连下跪。
虽然不明白陛下在说什么,但还是出声请罪。
“陛下息怒!”
萧篡紧紧攥着拳头,深吸两口气,竭力平复心绪。
“出去。”
“陛下,可燕枝公子……”
“出去!”
萧篡加重语气,再说了一遍。
众人不敢不从,只得收拾好东西,俯身告退。
临走时,将殿门也关上了。
萧篡平复心绪,最后说了一遍:“报错。”
不可能。
方才在净身房里,燕枝还说了一百一十八遍的“喜欢陛下”,六十三遍的“天下第一喜欢陛下”。
就算一声“喜欢陛下”,只体现一点好感度,那燕枝对他的好感度也该是满的。
他已经把燕枝从净身房里抱出来了,他已经给燕枝喂了牛乳,他已经把燕枝洗干净了。
就算是糖糕的事情,他和燕枝也已经说明白了。
这件事情应该已经过去了。
平日里逗他弄他,就算欺负得狠了,好感度也总是一动不动,永远都是满满的。
就算是同他玩笑,说要把他送去净身房,顶破了天,也只会掉零点零几。
燕枝对天发过誓的,要永远效忠陛下,永远侍奉陛下,永远喜欢陛下。
燕枝对他的好感度,绝不可能会忽然之间掉这么多。
一定是之前的检测错误还没修复。
一定是。
萧篡这样想着,原本狂跳不止的心脏,渐渐冷静下来。
他冷着脸,一条一条下达命令——
“动用最高权限,直接上报最高层,排查错误。”
“关闭警报,暂时屏蔽好感面板。”
“等修好了,再通知我。”
说完这些话,横亘在两个人面前的红光渐渐散去。
萧篡迈开步子,一步一步,朝燕枝逼近。
燕枝站在榻上,一寸一寸,不自觉后退。
几次纠缠,几次挣扎,燕枝终于将最后一点力气消耗殆尽。
他往后退着,被榻上被褥绊了一下,腿脚一软,眼睛一闭,整个人就这样倒了下去。
他没有摔在榻上,而是摔在了萧篡怀里。
萧篡抱着燕枝,在榻上坐下。
这回不是用尽全身力气,要将他揉进骨血里的死死抱住。
这一回,萧篡把燕枝放在自己的腿上,只用手托着他的腰,让他自己躺着。
燕枝彻底软了身子,腿软软地垂着,手软软地耷拉着,脑袋也软软地往后仰。
乌发披散,垂落下来,在萧篡身侧摇晃。
听见殿里没了动静,宫人壮着胆子,在外面轻声询问。
“陛下,是否请太医进去,为燕枝公子看诊……”
“不必。”
萧篡断然拒绝,“下去。”
“是。”
外殿响起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很快就消失了。
燕枝还发着热,萧篡隔着衣料,托着他的腰,都能感觉到他身上一阵一阵的热意。
他不能不吃药。
所以——
萧篡沉默着,张开手掌。
一转眼,他的手里便多出一盒药片和一瓶药水。
燕枝这个蠢货,一向爱做梦,这回也不过是做了噩梦,分不清梦境与现实,把他错认成其他人罢了。
本来就蠢,再烧下去,烧坏了脑子,就更蠢了,更分不清人了。
萧篡宽宏大量,他不跟燕枝这个笨蛋计较。
他不跟他计较。
萧篡扶起燕枝,让他靠在自己怀里。
他腾出手来,打开药盒,从里面掰出一片白色药片,攥在手里,又拧开药水,倒出一瓶盖的棕色黏稠药水。
他胡乱用衣袖擦去燕枝脸上的泪,捏开他的嘴,把药片塞进去,又把药水倒进去。
或许是味道太奇怪,东西刚塞进燕枝嘴里,燕枝就别过头去,作势要吐出来。
萧篡丢开东西,用力捂住他的嘴,把他抓回来。
他下意识厉声呵斥:“咽下去!你敢吐出来,朕就把你……”
话说了一半,戛然而止。
萧篡没再说下去。
就在他怔愣的片刻,燕枝推开他的手,“哇”的一声,把嘴里的药全都吐了出来。
因为萧篡还扶着他的脑袋,所以他就吐在萧篡身上。
“燕、枝——”
萧篡咬牙切齿地喊了他一声,再次拿起搁在一边的药片和药水。
“你不吃这个,就让太医进来给你看病,他们开的药,比这个还苦。”
萧篡又掰下一片药片、倒出一瓶盖的药水,捏开他的嘴。
“那几个太医也是庸医,吃了几日的药也不见好,反倒让你越吃越傻。”
“朕给你换了好药,你还不识货。”
“吃!”
这一回,一把东西塞进去,萧篡就捂住了燕枝的嘴,不准他再吐。
燕枝也乖乖地把药咽了下去,闭上眼睛,安静睡去。
萧篡抱着他坐了一会儿,见他确实睡熟了,才把他放在榻上,给他盖上被子。
萧篡就站在榻边,换下被燕枝弄脏的单衣。
就在他换好衣裳,准备上榻,搂着燕枝睡一会儿的时候,燕枝忽然扭过头——
“呕!”
燕枝又吐了,依旧准准地吐在他身上。
不知道他把吞下去的药片药水藏在哪里,就这样顺顺当当地吐了出来。
萧篡恼怒,下意识拽住他的衣领,把他拽到自己面前:“蠢货,你故意的?”
可是燕枝依旧闭着眼睛,脸色潮红,一动不动。
他好像……只是不喜欢这些药的味道。
他不喜欢,仅此而已。
萧篡盯着他的脸,瞧了半晌,最后还是败下阵来。
他第三次换上干净衣裳,抱起燕枝。
十来个宫人就在殿外廊下守候。
忽然,正殿殿门被人从里面打开。
陛下抱着昏迷的燕枝公子,站在门槛里。
殿外阴云遮蔽日光,陛下站在殿中阴影里,看不清面容。
他似是终于妥协,垂下眼睛,低声吩咐:“叫太医回来。”
事到如今,他终于不得不承认——
他治不了燕枝。
坐拥系统商城,自诩无所不能的他,现在治不了燕枝,也制不住燕枝。
*
太极殿里,灯火通明。
才入秋不久,殿里就烧起地龙,点了好几个炭盆,熏得殿中温暖如春。
宫人将燕枝弄脏的被褥卷起来,抱下去,换上干净的。
萧篡用虎皮毯子裹着燕枝,抱着他坐在榻上。
燕枝尚在昏睡,只从毯子里露出半张惨白的小脸,还有一小截素白的手腕。
几个太医又被喊了回来。
资历最深的老太医,正跪在榻前,为燕枝诊脉。
其余几个太医,因为资历尚浅,在后面等候。
萧篡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把下巴搁在燕枝的肩膀上,隔着虎皮,贴着他的脸颊。
像一头闭眼假寐的猛虎,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暴起。
一刻钟后,老太医收回手,试探着喊了一声:“回陛下……”
“嗯。”
萧篡抬眼,眼神依旧锐利,“如何?”
老太医斟酌着回禀:“燕枝公子前阵子随行秋狩,舟车劳顿,水土不服,加上天气转凉,受了风,这才染上风寒。”
萧篡反问:“不是都喝了好几日的药?”
“是,燕枝公子喝了几日的药,应当是快好了。可今日……”老太医欲言又止,“燕枝公子受了惊吓,又……”
“又如何?”
萧篡皱眉,神色不耐,“别废话。”
老太医换了种说法:“燕枝公子大病初愈,本不该行剧烈的房事,更别提还是接连……”
“胡说八道!”
不等听完,萧篡就打断了他的话。
“榻上都是朕出力,和他有什么关系?”
“这……”老太医哽住。
萧篡不欲纠缠这些事情,只道:“开点药。要他吃了不会吐的。”
“是。”
别无他法,几个太医只好商议着,按照寻常治风寒的方子,再添一些滋补的药材,给燕枝开了药,让宫人抓药来煎。
他们还配了一瓶消肿化瘀的外伤伤药,奉给陛下,请陛下为燕枝公子涂抹。
燕枝公子的手腕尚且磨破了皮,其余地方,想来更加严重。
不多时,宫人便捧着托盘,将煎好的汤药送了上来。
“陛下,药好了,奴等服侍燕枝公子……”
“朕来。”
萧篡双臂拢着燕枝,抬手端起汤药,用勺子搅了搅。
热气升腾而起,苦药的气味也跟着弥漫开来。
萧篡瞧着乌漆嘛黑的汤药,冷声问:“让你们多煎几碗,可煎好了?”
“奴等多煎了三碗汤药,都在炉子上煨着。”
“嗯。”
萧篡垂眼,亲自舀起一勺汤药,轻轻吹了吹,自己先抿了一口,觉着不烫了,才送到燕枝嘴边。
他想,三碗可不太够。
燕枝吃了药就吐,吃了药就吐,就他这种漱口的喝法,也不知道究竟要多少碗才够。
他也是娇气,好好的药片药水不要,非要喝一大碗的苦药。
萧篡用瓷勺撬开燕枝的嘴,慢慢地把汤药送进去。
一开始,燕枝还喝得顺顺利利的。
可就在一勺即将喂完的时候,燕枝被汤药呛到,马上就蜷着身子,咳嗽起来。
萧篡猛地丢开药碗,给他拍背:“怎么就这么……不就喝点药?怎么就这么麻烦?”
药碗砸在托盘里,不慎倒了,汤药滴滴答答淌下来,宫人连忙把东西端出去,换了一碗新的过来。
“陛下……”
萧篡再次端起药碗,低头看向燕枝。
燕枝缓过来,又靠在他怀里睡过去了。
他听不见萧篡说话,所以惯用的威胁手段,对他没用。
他打定主意不吃药,不论是药汤还是药片,对他也没用。
他……
他就是这样一只又犟又娇气的小狗,让人拿他没办法。
萧篡沉默片刻,最后对宫人太医道:“尔等退下。”
众人对视一眼,再次离开:“是。”
内殿里,只剩下萧篡和燕枝两个人。
萧篡端起药碗,自己先喝了一口。
确实难喝,又腥又臭,还混着细细的药渣。
难怪燕枝每回喝,都皱着脸。
早知道,应该早点儿从商城换西药给他吃的。
早知道,不该断了他的泡芙和奶糖,应该等他病好了,再断掉的。
早知道,就不该让他去宫门口迎接选秀中人。
早知道……把他锁在太极殿里,就不会有今日这么多事情了。
萧篡将一口汤药含在口中,然后放下碗,双手捧起燕枝的脸,用拇指拨开他的唇瓣,把汤药一点一点哺给他。
唇齿相接的时候,燕枝不自觉颤了一下,随后被萧纂捧着脸,按得更紧。
他们之间,终于不再是野兽一般的撕咬与亲吻。
而是温柔轻缓的舔舐与哺喂。
可之前撕咬出来的伤口还在,温热的汤药从燕枝唇角的伤口上淌过,疼得他又发起颤来。
萧篡一口一口地把碗里的汤药哺给燕枝,察觉到燕枝在抖,于是他每分开一次,就用舌尖轻轻舔舐一下燕枝唇上的伤口。
喂完最后一口汤药,萧篡抱着燕枝,给他拍了拍背。
等过了两刻钟,确认燕枝不会再吐出来了,他才把燕枝放下。
还是和之前一样,燕枝一离开他的怀抱,就蜷着身子,躲到了床榻最里边。
这一回,萧篡没有再伸手去抓他,而是拿起太医配好的药膏,坐到床榻里面。
他用食指指腹蘸了点玉白的药膏,抹在燕枝青青紫紫,还带着牙印的后颈上。
触碰到的瞬间,燕枝“呜”了一声,整个人蜷得更紧了。
好痛!
“娇气。”
萧篡再蘸了点药膏,本想狠狠地抹上去,但即将下手的瞬间,还是稍稍放轻了动作。
“怎么就这么娇气?”
解开衣裳,顺着后颈往下,是肩膀、腰背,还有心口。
那时在牢房里,萧篡几乎把燕枝全身上下啃咬了个遍。如今抹药,自然麻烦。
满满一盒药膏,转眼就见了底。
萧篡一面给他抹药,一面冷声道:“你也是被朕越养越娇气,越惯越娇气。”
“你自己说,今日的事情,是不是你的错?是不是你不乖?”
“骂朕、推朕、打朕,还敢说什么再也不要喜欢朕了。这话是能胡乱说的吗?”
“朕不过关了你半刻钟,弄了你一会儿,怎么就把你弄坏了?”
“今日的事情,朕等你醒了,再找你算账。”
“等你醒了,再说几百句‘喜欢陛下’也不管用,你最好赶快想想,还有什么好听的话,说给朕听。”
“否则——”
萧篡高高地扬起手,作势要打燕枝的屁股。
最后落下去的时候,却只是帮他把衣裳扯好。
*
燕枝病得厉害,药喝下去,只好转了一会儿。
不到半个时辰,便又发起热来,睡也睡不安稳,皱着小脸,淌着眼泪,嘴里哼哼唧唧说着梦话。
他一会儿说:“奴错了,陛下,全是奴的错……求陛下放过谢公子……”
一会儿又说:“我怕黑,有鬼……这里有鬼……有没有人陪我说说话?”
于是萧篡盘腿坐在他身边,一句一句地应他,有问必答。
“废话,闭着眼睛睡觉,能不黑吗?”
“哪里有鬼?朕在这里,哪里有鬼?你这只小鬼?”
“朕不是在陪你说话吗?要说什么?”
“陛下……”燕枝哭着喊了两声,“陛下……”
“嗯。”
最后,燕枝却收起眼泪,摇摇头,连声说:“我再也不要喜欢陛下了……再也不要陛下了……再也不要……”
萧篡面色一沉,想要捏住他的嘴,却看见他唇上伤口才刚结了痂,可怜巴巴的模样。
罢了。
这蠢货生着病,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还是不跟他计较,等他醒了再说。
萧篡别过头去,张了张口:“跳——”
他想喊“跳过”,跳到明日,跳到后日,最好跳到燕枝清醒过来,不会再说胡话的时候。
可是——
他又怕跳到明日,燕枝直接病死了。
到那时候,读档也来不及。
萧篡沉默片刻,最后还是闭上了嘴。
他转回头,从宫人手里接过茶杯,自己先抿了一口温水,然后哺给燕枝。
一晚上梦话没停,也不知道费了多少口水。
还是喝点好。
这个晚上,太极殿上上下下,忙得人仰马翻。
几个太医提着药箱,守在廊下,随时等候传召。
宫人进进出出,时刻送来干净的热水巾子,还有吃食。
萧篡抱着燕枝,同他说话,给他擦脸,喂他温水。
最后估摸着汤药的效力过去了,萧篡便再次将众人支开,用嘴对嘴的老办法,把自己的药片和药水哺给他。
到底还是他的药管用。
天色蒙蒙亮的时候,燕枝终于不再发热,也不再说梦话,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太医为他诊过脉,也说既然烧已经退了,应当就是熬过来了,没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