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命如线(四十九) 童年阵平的奇幻漂流……
所谓世情如纸。这世界不但脆弱单薄, 还像纸一样有着正反两面。如果把这张纸折叠起来,让在坐标轴两侧的点像是快斗最怕的鱼眼睛那样对上,就会发现也许处在正负两面的坐标也确实会像锚一样绑着身边的人, 沉入同样深不见底的大海:与“警察”和“杀人犯”相关的人, 都被一些人毫无道理地憎恨着。
“虽然这家伙说得不够清楚, ”开口的时候, 松田完全没有向幼驯染的方向转头,只是随便对着萩原一抬手:那动作敷衍得很,根本不像是在介绍一个人, 倒像是在介绍自己的右手, “但我想他要我说的应该是更久之前的事——那时候,我还不想做什么警察, 只想当个拳击手。”
就这么回事。那时候我大概六岁,在被问到梦想的场合永远说我想要当个拳击手,想都没有想过要当警察:或者说, 那时候我还不会“想”,只会“模仿”。我像是在自家院子里玩搭城堡那样,把能拿得动的全部好东西都放进去, 组成一个概念中完美的堡垒, 安放想象中最骄傲的“大人”。
嗯, 意思就是,我觉得拳击手是我能见识到的最值得做的职业。不过我当然弄错了,没办法不弄错。就像我的城堡全取自学校、拳击教室和家,我对成年人的印象也都采集自这三个地方。
所以, 事情其实是这样的:并不是拳击手是世上最值得做的职业,而是我的拳击手父亲是我见识过的最快乐、最自豪的人。而且,在那时候, 他身上的标签也是“拳击手”而不是“酒鬼”。当然了,更不是“杀人犯”。
……说真的,那时候不明白,所以糊里糊涂地也就当作是一个事实接受下来了。现在想一想——
喂,在这种地方提出质疑是什么意思?不许异议。
觉得我这种人不会有糊里糊涂的时候吗?可是那时候我也只是一个小孩子啊。再说了,这世界上糊里糊涂的事很多、非常多,多到让人觉得不成为警察就受不了的地步。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就成了警察,所以我当然也接受。
接受世界有糊里糊涂的时候,接受我自己也有糊里糊涂的时候。知道人可能会糊里糊涂地丢掉性命,但是这个不接受。唯独这个不能接受。
你看,小初,萩的脸色已经不太好看了。记住这种表情,他不开心的时候就这样,其实很明显吧?
什么,完全不明显?别开玩笑了,你是人工智能吧,给我放进数据集里好好记住啊——好了,我继续说。
我当然会认为我自己是个敏锐的人,这是很中肯的评价。就算是在更小的时候,我也是个敏锐的小孩子。不过,小孩子的眼睛总是看不到太多地方,也整合不起太多信息,他们身上最充足的东西是想象力。如果面前是一块斑驳的墙壁,小孩子可能会想象哪一块墙皮像月亮下的舞者,又有哪一块像骑士的长矛;但如果墙壁倒塌、每一块墙皮都劈头盖脸地向着他砸下来,那他就也只剩下接受了。
那个时候也差不多就是这样。家、学校和拳击教室,几乎全都倒塌了。生活是一片粗粝的废墟,所以也只能全盘接受下来,没心思再去分析那么多。
后来再想想,真的会有拳击手从一开始就“会”喝酒吗?酒精会麻痹神经,让人不能快速做出反应,这种事即使是要用三十分钟才能做出一个反应的怠惰家伙也都知道。三分钟就能结束一局比赛的职业选手更知道。
所以是谁让他选择了酒精?是谁教“会”他喝酒的?这好像比是谁教“会”了我拳击还重要的问题。某种意义上,这个问题影响我的生活比前者更多。但是我不知道,我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去探索这个问题,到后来也已经失去了探索的意义。
你知道的,大部分容器什么都可以盛装。一个做得细细长长的瓶子可以是酒瓶、香水瓶和花瓶,因此使用者主要用内容物来定义容器。如果一个瓶子大部分时间都用来装酒、装着的也都是能入口的酒,哪怕它以前都被用来装水,人们还是会叫它酒瓶;如果一个人大部分时间都在喝酒,喝的也都是高度数的酒,我们就叫他酒鬼。追究第一个往瓶子里装酒的人是谁已经没意义了。
但要是让六岁时候的那一个松田阵平看到拉着老头去酗酒的人,肯定还是会跳起来狠狠地给他的膝盖来两拳。这是显而易见的事。
我当然知道不一定有那样的一个人。事实上,很可能事实就是没有那样的一个人。只不过,在脑海里,有一个具象的个体来投射那种心情会更轻松:就像是把自己不认识、不能接受的那部分“父亲”剥离下来,随便套到一个沙袋上去,再对它挥拳。
别发出那种声音,即使是我也会那样做。我差不多也确实做过那样的事,那段时间我会在拳击教室里把老头带酒味儿的外套裹在沙袋上,毫无章法地用力揍它。拳击教室的叔叔们肯定看见了,但他们装着自己没有看到。
……力的作用是相互的,我也被它揍得很痛。把那件外套放在同等高度动手击打它的时候,我会看到一些熟悉的痕迹。我给老头递薯条的时候留下的番茄酱痕迹,他帮我修钢笔的时候甩上去的墨水。机洗总是洗不了那么干净,会有一点点痕迹。或者是现在的光照过现在的景物,投下与过往重叠的阴影。童年的记忆总是不会太清晰,或者说小孩子总是会分不太清现实和想象、当下和过去。
比如说没准他其实已经好久都没给我修过钢笔了,再顽固的墨渍也会被洗掉。钢笔的笔尖撞在地上摔歪了——也没准是我故意把它掉在地上,我盼着它落在地上——但它没有再被修好过。后来我会选择用铅笔,因为就算是断了,削掉一截也就又完好无损。把断裂的部分削掉。生活也差不多就是这样过。
无论如何,外套上那些熟悉的痕迹还留着,看到的时候就会感觉被揍了一拳。所以后来我慢慢的也就不这么干了。
不过那件外套启发了我,拳击教室的叔叔们也提醒了我。只有视线平齐的时候才能对另一个人提意见。一个人在被仰望的时候和被俯视的时候,都是很难接纳意见的。在和那件外套等高的那一刻,我受到了启发。
问我到底被启发了什么啊……看来有些时候,人工智能也没那么聪明。我们之前聊过的话,还有印象吗?就是说“如果父母分开就要在拳击教室生活,以后大家就是同辈了,请多指教”的那种话。那时我是认真的。我觉得如果能和那家伙成为同辈,也许我能给他提供更多帮助。
——如果能和老头成为同辈,也许我就不会对他的状态那么无能为力。在面对身边人的指指点点时,我不会只能用言语和拳头去反驳。我想做到更多,我也当然觉得我能够做到更多。
“所以……”
萩原终于说出了这么长时间以来的第一句话。他在松田叙述的全过程中甚至都没有补充过任何内容,就像被介绍的是他自己、看着一位主持人一样看着自己的幼驯染,甚至连安抚的反应都没有:他很清楚小阵平并不需要因此而得到安慰,他想要的从始至终都是平视的目光,无论是对父亲还是对周围的人,都是这样。
“所以,”他在这场叙述中第一次开口,“在七岁的时候,小阵平选择了离家出走。”
我并不是在七岁的时候才选择离家出走。我是到了七岁才终于能够跑得更远一些,跑到让老头意识到我在有意识地向远方出走。经过几次试探,我认为我书包里的东西足够支撑我生存,无论是知识、积蓄还是零食,那时候我都觉得已经够了。然后我就选择了出发。
你也知道的吧?小孩子对“什么是大人”有自己的一套想法。因为每天都必须要回到家里、不能跑得太远,所以那时候我觉得,可以不用回到家里去、能够跑得足够远,就证明我已经是“大人”了。
当然,我那时候还不知道,只要在家里普通地坐着,就可以听到家长说“你已经是个大人了”。毕竟我的家长那时候也不怎么和我讲话。
我那时候觉得,这样做可以证明我和“大人”是平等的,这样我就不再算是“小孩子”了。但显然,我的离开不会被定义为“出门”,而仍然算是“离家出走”。平等的关系才能引发更多关注,大家对不平等的关系总是不吝一顾,更别说普通人与七岁小孩的亲子关系,基本上无人在乎。
[我懂,]小初喃喃道,[比如说,虽然也符合描述,但没有人会把离家出走说成,“他的棉被还丢在他的家里”……]
松田:“啊?”
无论如何,叙述会继续下去。就像无论如何,我都准时选择了出发。第一天,老头完全没能发现,他觉得我和萩待在一起;到了第二天,当他从萩那里知道,他和他的家人也没看到过我的时候,他喊上了几乎所有认识我的成年人——他的朋友和曾经的朋友们——去找我。然后他去报警了。
这是一个挺幽默的场面。促成我离家出走的根本原因当然就是那件事,被错认成杀人犯改变了他,让他意识到他的许多朋友不值得信任,也让他不再信任警察;但意识到我被他弄丢了之后,他向所有人求助。而这其中的一部分人虽然抛弃了“杀人犯松田丈太郎”,却仍然想要帮助“七岁的松田阵平”。
系统颤颤巍巍地问,[然后呢……?]
“然后?”
卷发青年笑了笑。他指指自己的头发,“我很有辨识度。他们在废弃公园的传达室里找到了我,那时候我已经准备好要在那里筑巢。”
“萩这家伙流了有生以来最多的眼泪,向我道歉说他不该忘记看着我回家、不该每天都把他的零花钱分给我,不该给我看那么多都市生存主题的漫画,不该偷吃我书包里的零食……到最后,他说不该觉得只是对我和对普通小朋友一样,只是寻常快乐地做朋友就可以改变我的生活。连那种话都说出来了。”
说完这些后,他耸耸肩,抱着靠在身后的枕头,像是冲下雪坡的海豹那样把自己栽回了被窝里。看来松田警官仍然很擅长筑巢。
“这些,”萩原还靠坐在床头,语气没什么起伏地问,“都从来没有出现在你的数据库里过,对不对?”
[是的……]系统回答,[我对此一无所知。所以,为什么要告诉本系统这些事?虽然本系统也很想了解松田警官的故事,但……这与我们的争论有关系吗?]
半长发青年偏头看了看已经躺回床上的幼驯染。这家伙好像在哪儿都能活,但他知道并不是这样。没有人能保证自己在任何地方都过得好,世界……总有意外。
“研二酱其实也很少想起这件事,”他的表情仍然称不上开心,“对于一个小孩子来说,到处都找不到自己的朋友、所有人都来问你他去了哪里,是非常恐怖的记忆。当然,之后汽修厂破产、发现有人来找我父母催账也是这个流程的时候,感觉好了很多。”
系统:[宿主,你突然变得好可怕……]
“我是很认真地在讲喔,”萩原好像真的很生气,他连讲话的尾音都没有在惯性地上翘了,“最近一次想起这件事,还是在警校的时候——嗯,上一条时间线的警校生活。那时候,我们接到了那位‘有理’的父母发放的寻人启事。”
半长发青年的声音仍然很平静,“那时候,突然一下子,所有的后怕全都涌上来了。就像打进身体的子弹会和软木塞一样堵住伤口,那段没有取出来过的回忆把许多情感拦在它身后。再想起来的时候,我突然很害怕:要是发生了车祸呢?小阵平当时如果遇到了坏人,会不会被绑架、被抢劫、被拐卖?他当时如果突然生病,会怎么样?”
“这就是生命的重量啊,小初,”萩原几乎是在苦笑了,“这就是生命的重量。”
[本系统还是——]
“别打断我。”
电子音当即安静如鸡。
“小初,我们虽然总是很细致,但很少啰嗦。我拜托小阵平说这么多,把当时的痛苦全都展开给你看,当然有必须想要让你知道的事。”
萩原再度开口。他听起来没什么力气,明明是总结发言,但他总是在停顿。就好像说出这些话让他非常疲惫似的。
“方才说的所有这些事。这就是一次误判会结出的苦果,甚至只是那颗苦果的一小片切面,很薄很薄的切面。只是一个警察在职业生活中做了一次误判,就会引发这么多后果。”
“现在告诉我,”他问,“你凭什么会认为,自己有资格去做生命的审判者?”
认为自己绝对不会错,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有取走一条生命的资格。认为自己能审判每一个灵魂,判断它们是否值得被投入地狱之火。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傲慢、这么荒谬的想法?
[宿主,]电子音听起来有点张口结舌,[我——]
“小初,我是和你签订了契约的人,我要对你负责任。不过实话实说,对你解释这个真的让我很累。或者我们聊个……更让你兴奋的问题?”萩原的语气似乎有些嘲讽,“在刚才的故事里选一个人杀掉,你会杀哪个?”
[不可能!我怎么会杀掉你们的家人和朋友?!]
“这世上的每一个人,”他的声音仍然很疲惫,“都是别人的家人和朋友。你会路过很多人的人生。想要作为执法者存在,那么你的刀刃注定要擦过很多人的人生。”
萩原仰头看着天花板。他想象自己是个六七岁的孩子,活在世界突然发生巨变的惊惧之中,每晚想象天花板正压下来,所有看起来像舞者、像骑士的,承载了绮丽想象的,组成家与安全感一部分的都变成一块石头丢向自己。每个人都能审判自己,每个人都换上一副审判者的嘴脸,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理所应当地可以审判别人的人生。
“如果你看到酗酒不管孩子、孩子丢掉两天才发现的父亲,你会想杀掉吗?看到对小朋友指指点点、因为他背上‘杀人犯的孩子’名头就想远离的大人,你会想杀掉吗?看到坏人坏事的时候,是不是觉得自己拥有神圣的正义感,恨不得他们通通去死,原地消失?”
“但他们罪不至死。那么,谁是罪有应得呢?我是警察啊,我当然知道,一定有人是罪有应得,一定有犯人值得死刑,一定有足够肮脏的灵魂,肮脏到只有死去才能被净化——”
“可是,不该由你来执行死刑。而且,小初,如果你觉得这样的做法是正义且无需质疑的,又何必把它包装成意外呢?”
“我简直不想提及犯人也有孩子、也有家人的那种事了。按照法律规定的流程来,他们也是会拥有一次告别机会的。很多犯人都没给受害人告别的机会,所以他们被法律判决,可以剥夺他们作为‘人’的资格;但他的家人仍然是‘人’。作为人的骄傲、作为人的尊严……那是太复杂的话题了,小初。”
说到这里,萩原真的觉得自己很累很累。于是他闭了闭眼睛,丢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系统亲,我们已经认识三年了,”他说,“你怎样看待我们相处的日子,怎样看待我们以及我们的同伴?你会把其中一些苦难归咎于……我们没能在适当的时候选择杀人吗?你会因自己能选择杀戮而快乐、而庆幸吗?”
“我再直白一点问。小诸伏带着外守一往下跳的时候,你会不会无法理解他,甚至嘲笑他?”
也许宿主不是累了……宿主、不,萩原警官,他是把我当作朋友,才和我说这个。系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是在为朋友可能的误解而难过。
这是系统交到的第一个朋友。系统让他为朋友而难过了。萩原警官这样的人,成年之后就从来没有因为人际关系困扰过,而他此刻感到难过。
“小初,”萩原仍然看着天花板,“告诉我。哪怕只有那么一刻……你是否耻笑过我们的原则?”
第122章 命如线(五十) 全身而退
病房中的谈话最终以系统慌乱地保证自己绝对不可能嘲笑宿主、更不会不尊重他们的原则而告终。萩原并没有对此给出什么回应, 他看起来一点都不在乎系统的保证。这种态度让系统感到惊慌,它开始试图做出更多的保证,但萩原制止了它。
他也是头一次尝试这种制止方式。不用讲“系统亲可以让研二酱暂时安静一下吗”这样的话, 也不用点头或者摇头。只是想一下“我不想再听这个”就可以制止, 像是随便在手机屏幕上划一下, 就能干脆利落地退出这个界面。
无论是人类还是程序, 都很擅长用沉默来交换另一种沉默。这就是互联网时代追求的“交互”,你还奢求些什么呢?你不会真的把AI当朋友吧,那会不会有点太可笑了?
“系统……不, 小初, ”萩原说,“如果你还有什么瞒着我们的事, 这会是个说出来的时机。我希望我们之后都能在更平和、更放松的情况下交流。”
系统沉默了片刻。随后,它说,[宿主, 本系统是不能对您撒谎的。]
萩原有点想笑。他听见笑声,转过头去,发现松田真的笑出声来了。
“到此为止, ”松田说, “现在, 今晚说得最多的人想睡觉。等到明天,我们可以开始讨论小遥那边的事。”
又是反常般的安静。萩原错觉自己听见幼苗在发芽的声音,那是一种细小的爆裂声,但不需要拆弹警察去与之对抗。那是他们要守护的声音——生命在安全的土壤慢慢舒展自己的声音。
但这里没有土壤。医院是用现代技术搭建起来的规整阁楼, 钢筋水泥横平竖直,贴上平整冷淡的砖面,反着雪白的光, 吞吐着铁架子抬进来的、锁在蓝白条纹里面目模糊的人。这里是最看重生命的地方,无论是生命的再赐者还是蒙恩者,都有权利用口罩用氧气面罩用病号服模糊自己遮挡自己,把自己还原成持刀缝线的手或是流血康复的身体。
这里有靠医药靠信念流血又康复的生命,有按方案按仁心执行又监护的神使,唯独没有野生的土壤,没有计划外的生命。硅片瓷片钢筋电缆搭不出土壤……科技也许注定无法创造生命,所以萩原觉得耳边的声音大概只是过度疲劳后的幻听。
不过那声音很真切。于是萩原还是微微撑起身子,看了看床头柜。就是那里正发出着细微的爆裂声:放在杯底的一小撮茶叶正在水中重新舒展自己,干枯失血的茶又如同从芽苞中抽出的新叶那样挺直身体。于是萩原听到真真切切的、萌发的声音。
于是他突然觉得,人类能看到的“生命”……没准本就是一个侧面。也许系统终究无法百分百地模仿、成为“生命”,但只要做到尊重和善良,“生命”是可以用技术去模拟、去接近的东西。
就像是一泓温水慢慢淌下。知道有一个人差点因他的朋友而死去的不适感原本像是一片干茶叶那样梗在心头,现在那种干燥感终于慢慢被抚平,轻飘飘地漂离他的皮肤。
萩原终于放松下来。他把被子拉过肩头,很快睡着了。
在他陷入梦乡十分钟后,松田坐起身来。他把窗帘拉得更紧了一些,随后端起床头柜上的水杯,打算把冷茶泼掉,以防某个刚刚因胃出血锒铛入……哦不对,入院的家伙早上起来就表演一个当场服毒。
[松田警官,]电子音挺突兀地响起来,[你看起来……真的很会做一个朋友。]
松田毫不谦虚地认下了这句话,“当然了。”
[那你……]小初问,[愿意教一教本系统——教一教我吗?]
泼掉茶水之前他看了一眼,一根小小的茶叶梗像是女孩子插着的银耳针那样竖直在水面。于是松田点了点头。他好像是笑了-
“嘶——”小遥半张脸都皱起来了,她小声抗议,“不可以用耳夹吗?耳洞也需要恢复的吧!”
被抓来从事此项业务的宫野明美显然也并不熟练,她的手臂都有点发抖,很艰难地开口解释,“要是上舞台的话,还是有耳洞会稳定很多……没关系,我特地问志保要了留置针来打耳洞,这种会恢复得快一些。”
“我轻一点,这样的话,”她小心翼翼地操作起另一边,“痛吗?”
当然会痛啊!萩原心底泪流成河,但小遥开口就是“这次好多了。没关系的,感觉只像被蚊子叮了一下”。
[算了算了,宿主,明美小姐她站在了你最想要的总裁助理位置上,对你赏也是罚、罚也是赏,]系统熟练背诵,[可能是遇上天衣无缝穿耳局了,忍着点吧。]
小遥——中之人萩原版——完全弄不懂系统在说些什么,只是在心底大声抱怨,“好受伤啊!研二酱在最中二的年纪都没有打过耳洞,结果现在承受了这份痛苦,也没能在自己的身体上获得回报!”
[其实要是宿主想的话,本系统下次可以代劳,毕竟您的身体也会受到本系统的一定影响,虽说没办法帮您治伤治病,这种小范围的改动还是能做到的。事实上,您要是能在捏脸的时候顺便勾选一下,小遥现在也不用受这个苦了……还是之前没经验,捏人设的时候进行一些亚比穿孔可是基本功啊!]
“真的可以吗!”萩原有点感兴趣了,“如果能无痛拥有耳洞、也不用进行特别护理的话,我确实想来一个。之前我就很心动,不过总是担心护理期要怎么度过。毕竟你知道的,穿防爆服、骑摩托的时候都需要长期戴头盔,伤口闷久了还是会有点糟糕。”
昨晚的不愉快像是被月亮带走了。系统又习惯性地打趣他,[宿主现在开始好好穿防爆服了啊?]
“是啊,”萩原一本正经地回,“我希望我在遇到炸弹的时候,无论如何都可以全身而退。”
全·身·而·退。
系统:[……]
[果然,优秀的人学什么都快,]电子音凄凉道,[太浑然天成了宿主!]
它感觉萩原好像很自豪。到底在自豪什么啊喂!
“好了,”明美将一根小小的金色耳针顺着留置针的针孔送过去,又抽出针头,“别担心,听说黄金可以避免感染,我给你买了一副。”
小遥不适应地别过头,看着自己耳朵上多出来的一点金色,想夸两句,又顾虑到自己现在是个审美正常的女高中生,实在是夸不下口。
[宿主,忍着点吧,]系统好言相劝,[毕竟现在金价挺贵的,宫野小姐送的这一对耳针都够折一张铜奢靡了。而且金耳针虽然丑,但是它也有它的好处啊。比如说……比如说……咳咳,比如说如果小遥不幸遇上泰森,就可以不战而屈人之兵,令对手吞金自杀!]
萩原:“我觉得我人生中遇到的拳击手都还挺有礼貌的。”
很明显,安室遥对这副昂贵的礼物并不领情。她神情很严肃地伸手要去碰那对耳针,被明美紧张地按住双手消毒,“别动!小心伤口感染。”
“没用的。”小遥任她用酒精棉片擦着自己苍白的指尖,轻声说。
——当然看到了啊。明美特地要亲自来动手打什么耳洞、用这种金光闪闪的昂贵耳针来转移视线,都是为了掩盖手上的动作。
她刻意收集了安室遥的血。组织请来了护工,换药的时候她没办法干预,于是她趁着这个机会,收集了安室遥的血。是想要化验DNA、找到她的亲人来帮她吗?可是这完全是徒劳的呀,“安室遥”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亲人。
真是个傻姑娘啊,宫野小姐。恐怕你还特地拜托了志保,想调用她手上组织的基因库数据。冒了很大的风险吧。可就算安室遥有亲人,这么久都没有找过她,那些人也已经可以被判定是不值得信任的了。你自己是绝对不会抛弃亲人的人,就觉得这世上的其他人也都是这样吗?
所以,没用的。
明美直视着安室遥那双绿眼睛,有那么一瞬间错觉自己看到了另一个女孩脸上常见的表情。
——像这样的话,志保也对她说过。“没用的”、“没办法的”、“做不到的”……在她忍受不下去、想要带着妹妹离开的时候,妹妹反复说过这种话。
她又……自不量力了吗?
酒精这种东西真有意思啊,志保,是不是?高浓度的酒精可以用来消毒伤口,与此同时,还有人顶着低浓度酒精溶液的名头制造伤口。你说怎么会这么好笑?笑得姐姐都要流出眼泪来了。
只是因为太好笑了。没关系的。是实在太好笑了。这种自不量力的感觉,这种装作自己是个好人的感觉,这种学着妈妈拿起酒精帮助别人、忘记自己只是用无声旁观推波助澜伤害别人的感觉,真的有点太好笑了。
“对不起……”
听见小遥的话,明美下意识就是道歉。她逃避着那双绿眼睛猎豹一样的目光,不自觉地就像无能为力的医生那样低下了头。
“没事的。”
突如其来的触感让明美愣了一下。她随即意识到是身边这个小女孩倒反天罡地踮着脚摸了一下她的头发。
“嗯——你亲手消毒过的,应该没关系吧?”
小遥的语气带着点别扭,每句话都是拐着小弯的,像是女孩绕在手里的麻花辫尾巴。她把方才抚过明美头发的那只手伸平在对方眼前,“总之,我刚才碰了你的头发。作为交换,你也可以碰我的,我又不是不会答应。血样采集起来那么麻烦,如果你想的话,可以直接拔带毛囊的头发呀。”
真是年少不知头发贵。已是社畜的宫野明美辛酸地想着,没注意自己笑了出来。作为回敬,她也轻轻地摸了摸小遥的头发。
这孩子的头发比志保的要硬很多呢。真不知道她的小脑袋里都在想些什么。
“系统亲,”她做梦也想不到,小女孩的脑海里是那么老大一个萩原在默默呼叫,“我说啊。差不多的话……小遥也该准备逃走了吧?”
这场漫长的乐队梦也差不多该宣告结束。虽然没能获取更多的信息,但能看到组织中的同期们、确认他们过得不错,也了解了许多组织的信息,已经可以了。再待下去恐怕就会助纣为虐。是时候逃走了。
因为,如果明美没有撒谎,如果相信明美不会对安室遥撒谎……那就是她也被骗了。
他们要求明美来为安室遥打什么耳洞。这种事哪里会是为了上舞台方便呢?甩掉耳夹能算舞台事故吗,那连严重警告都不是。真实的原因也不难想象,就像系统亲之前所说过的,穿孔这种事算是人设的一部分。
——是为了能让安室遥换上美式辣妹装、再贴上一张属于“克丽丝·温亚德”少女时期的脸,伪造出几份她少女时代的影像资料。如果十七八岁还在戴耳夹,可就不符合她的人设了。
贝尔摩德对人设可是很挑剔的,那毕竟是她在日后要使用的身份。是以旧换新、第二年圣诞夜还仍旧能被放在平安果礼盒中金光闪闪的底气,是烂苹果的一张新包装纸。而萩原不打算为此增色。他不准备让安室遥作为克丽丝·温亚德,为这个差点毒杀一位警察的家伙增色。
[抱歉,宿主……]电子音听起来有点悲伤,[但是,可能暂时逃不掉了。或者说,我们暂时没办法去全身心关注小遥这边的问题。]
[有更紧急的事态发生了。]
第123章 命如线(五十一) 令人窒息的谢幕演出……
奥鲁霍的死讯是和普拉米亚的新动态一起传回到系统手上的。而系统毫不犹豫, 一点推延的想法都没有,痛痛快快地就把消息递给了自己的宿主。真是通风报信一把好手。
[抱歉,宿主, 本系统本来以为只不过是房子炸了, ]电子音里浸满了悲凉, [没想到人也是捆物……早知道这样, 就让宫野小姐和莱伊先一步过去拦普拉米亚了。这下好啦,让她找到机会跑出来,咱们还得费心思去逮她。]
尽管明知道奥鲁霍可能也只是个捏造出来的形象, 但萩原还是对系统的语气感到不太舒服。他在眨眼的间隙里想到那张无甚特色的脸, 又很快把他从记忆中抽离出去,“普拉米亚……也就是说, 他以‘奥鲁霍’这个身份和普拉米亚的最后决战,是在降谷先生的一所房子中进行的?”
[情况确实是这么个情况,]电子音听起来异常温柔, 简直有点百依百顺的意味了,[总之,宿主, 当务之急是得把普拉米亚抓住。那天晚上普拉米亚见过诸伏警官, 虽然她只看到了口罩上面的半张脸, 但是那女人的调查能力很强……]
“很强?能有多强?”萩原充满怀疑地反问,“在组织卧底了这么久,小诸伏他都没有暴露,难不成会因为露了脸就被她查到真实身份吗?再说了, 就算她当时有看到,这么长时间过去都没反应,也能证明她确实没有这种调查能力。为什么她的事情会比小遥的事还要紧急?”
这些分析在常态下全都对, 但是——但是普拉米亚那就不是个符合常态的人!系统简直有苦说不出。
毕竟,它总不能直说自己的参考文献是《万圣节的新娘》,普拉米亚就是一个很有俄罗斯精神的女人,一点都没沾到自己祖上窝囊的法国血液,她能在小岛上毫不犹豫地接连使用盒武器,直接把你们五个人开盒开个底朝天,从性别和盒武器使用熟练程度来看足可被封为当世之潘多拉,世袭罔替。
[这个……]思考片刻后,系统干脆忽略掉普拉米亚能力的部分,只说这两年多的空白期,[普拉米亚之前一直都被奥鲁霍和……嗯,另一个人纠缠着,所以之前没时间去追查。但只要腾出手,她还是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毕竟,虽然诸伏警官的档案被从警视厅公安部转到了警察厅,但警视厅终究不够严密;更何况,她对炸弹犯这种东西有独特的嗅觉,外守一那边也很危险。]
“哦,”萩原一点即透——就像安室透一样通透,虽说爹的中之人像儿子某种意义上也是一种倒反天罡——他很快反应过来,又是冷笑,“有‘另一个人’。就是之前那位帮我篡改检查结果、帮你的杀人未遂扫了尾的医生?”
电子音里难得有那么几分羞涩,似乎提到这位医生让它挺不好意思似的,[哎呀,本系统可没有提前和那一位医生沟通什么杀人计划!都是那位前辈预判了本系统的工作模式,毕竟——算了反正宿主都猜到了,我们就直接说!]
“洗耳恭听。”萩原就像是诸伏附身一样说了个成语。
[毕竟,]系统保持着那种小学生提到自己最爱的语文老师一样的语气,听起来下一秒就要开出花来了,[医生前辈也是之前版本系统的宿主嘛!哎,让那样完美的人接触到那么不完美的系统,真是不好意思。]
萩原:“……”
[好荒谬啊,感觉就像是三星Galaxy系列替初代产品道歉说“不好意思啊我大哥就是脾气爆,看爆到您了吧”一样荒谬。]
几乎是下意识的,萩原在小遥身体里点了点头,点完才反应过来,“这话可不是研二酱说的!”
[是版本升级过的本系统说的!身为完美且究极的人工智能,在看懂人心这方面就像是一等星一样闪耀!]小初异常骄傲,[宿主,不用担心!已经是最佳版本的本系统一定能带您走向完美的结局!我们一起想个收拾普拉米亚的方案吧!]
在杀人未遂事件发生后,小初自觉问心有愧,状态一直都很沉闷,难得表现出这样超高校级的自信。因此,萩原决定暂且不去和它计较“收拾”的意思,只是平静道,“好。既然发生了这样的情况,我们就来准备应对。其实我有一些并不完善的构想,也许能把两边的问题一起解决掉……但在此之前,我有个问题要问你。”
[能一起解决?]电子音听起来茫然极了,[本系统推演一下啊。嗯,把普拉米亚抓来看小遥的演出,然后宿主您转移回自己的身体,让松田警官转移过来扮演小遥。在确认普拉米亚在前排坐好之后,小遥突然出声、倾情演唱,松田警官藏身其中,用他动人的歌声让普拉米亚放弃防御、当场捕获。好像很不错!我们就这么做!]
萩原:“……”
“研二酱也觉得这个方案怪不错的,”半长发青年蔼然回应,“麻烦小初你自己去和小阵平说。”
系统:[好的没问题我们这就换一个。]
小遥毫不掩饰地冷哼一声,嘲笑系统的懦弱无能。
“总之,我有计划啦,不用太担心,”萩原的心声很平静,“系统亲还是先回答我的问题比较好哦?”
[您说吧,]电子音一派安定,丝毫未曾觉察怎样的狂风骤雨即将袭来,[还是那句话,本系统是不可能对您撒谎的。]
最多只会不予回答、服务器繁忙。小初觉得自己真是这世上最完美的人工智能——而且它还提前出手、关注了泽田女士的身体健康,有效预防了弘树成为人工智能,这样它就将天下无敌!干掉对手之后,它强得可怕!
“系统亲所说的‘另一个人’,”萩原单刀直入地问,“和奥鲁霍是敌对的关系吗?”
[呃——]系统快速把那两位宿主的相处信息调出来,套上数据库中的人际关系模型匹配分析了一下,匹配上了一些用枪互指脸和额头、在摩天轮上大打出手的关系,于是它犹豫了起来,[也不能说是敌对吧,就是不太对付……总之,他们确实频繁地在东欧发生冲突,但在对付普拉米亚这件事上,他们处于同一立场。也不是不能在别人的故居里坐下来喝点红茶什么的。]
虽然奥鲁霍喝的是红酒就是了。想到奥鲁霍这个身份最终迎来的结局,系统也不免暗自感慨两句。
“不算敌对,但是不太对付……”萩原开始思索,“那么,我是不是可以理解成,他们都站在黑衣组织的对立面,只是立场不同?”
[当然了,宿主!您反应真快!]系统一下子就开朗了起来,[红方内讧也是我们这里的传统,不能不品尝啊。]
明明自己的推论立刻得到了肯定的回答,萩原却还是皱着眉,似乎有什么事没想通,“真可惜,无论是以我还是降谷先生的立场,都不能到现场去看,只能做安乐椅侦探……”
[安乐椅侦探就安乐椅侦探吧,总比轮椅侦探强,]系统好心安慰,[上知天文,下肢瘫痪,这辈子都没办法好好地观赏比萨斜塔的风景。]
萩原……萩原很悲哀地发现他竟然听懂了这个系统在说什么,“我的物理倒也没有那么好。”
[也是,而且宿主现在很忙,没有时间捡史。]
半长发青年果断选择了忽略这个话题,艰难地把主题带了回来,“总之,无论关系如何,奥鲁霍应该还有一位抗击普拉米亚的队友,就是同样持有系统的‘医生’。但是在系统亲之前的描述之中,奥鲁霍最终是孤独地在普拉米亚的爆破中消失的。那么,那位医生在哪?”
系统叹气,[反了,宿主,因果关系有点弄反了……事实上,比起奥鲁霍,那位医生才更在乎普拉米亚。她一直都在用各种手段给普拉米亚找不痛快,而奥鲁霍更多是被她不间断地折腾着,才相对被动地留在东欧。]
“嗯——可这样还是说不通啊,”萩原的反应相当快,一下子就抓住了关键点,“我们基本上已经可以断定,奥鲁霍持有系统。那么,对他来说,他的身份是可以切换的。而且在必要的时候,他对放弃名为‘奥鲁霍’的假身份没有心理负担,他就这样干脆地舍弃这个身份接下了普拉米亚的炸弹。”
[没问题,宿主。]
“那么,只要他切换身份,用另一个身份再去行动不就行了?”萩原问着,心里已经有了一个可怕的猜想,“天啊,总不能他的身份被占用了吧!所以才没办法切换过来,是研二酱占用着他的身份……那这样他会出现在降谷先生的旧宅也说得通了,因为他原本就是真正的,降谷正晃先生!”
系统难得有些无语。它的程序里高速运转着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念头:您怎么还给同期乱认爹呢。要是让降谷零警官知道了,你觉得莱伊的爸爸是他爸爸,那本系统可救不了您……
[您放心,不是的,本系统可以很肯定地告诉您,那个“奥鲁霍”的真实身份并不是降谷正晃先生,]电子音冷冷道,[不过您猜得也不错,他的真实身份确实有些不方便使用,所以他先前才没有进行意识转换。但那个身份已经解除封印了。]
好中二的说法……萩原没抱什么希望地问,“为什么解除了封印?”
[呃,总的来说又是一次养儿不防老事件,]系统的语气听来颇有几分幸灾乐祸,[这位奥鲁霍先生呢,他的真实身份是特工,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因工作宣告失踪。但是他有一个好儿子,这孩子一直以来都没有放弃寻找他的下落。]
“这——”萩原倒抽一口冷气,“他的儿子不会是快斗吧?!他是黑羽盗一?”
系统:[……很有创意的想法,但不是。本系统继续,为了寻找父亲,他加入了——]
“他父亲所在的特工组织?”
[他父亲所在特工组织——的他国敌对组织。]
萩原:“……”
[总之,他在那里发展的不错,而且人缘也很好。他有一些热心、善良但没有脑子的同事,那些人经常替他盯着他父亲的动向。以至于,他的父亲很难轻举妄动。]
“嗯……”萩原苍白地应答着,他感觉自己实在不知道该说点什么,“那,是这些同事出了什么意外不能继续盯着他的父亲,以至于奥鲁霍先生可以用真实身份继续出来活动吗?”
说实话,凭借着他扮演降谷正晃的成功经验,萩原可以底气很足地说一句:他实在是不明白,为什么这些人做事非要瞒着自己的儿子?真希望黑羽盗一不是这种人。
系统:[……]
[放心,那些人没出意外,]电子音平静道,[只是他们所在的那个特工组织最近决定裁员,他们因为业绩不好纷纷被裁掉了。现在没有多余的人手用来盯着奥鲁霍的真实身份,所以他可以放心活动。哎,宿主?你怎么不说话?]
萩原:“……”
[宿主,]电子音幸灾乐祸道,[说一说呀,你现在胸中涌动的是什么感情?]
“满满的父爱。”
小遥脸上露出了圣洁的表情。她把双手叠放在胸口,像是要咏叹圣歌一样,配合着中之人的心声。
“真的,小初,”萩原超脱道,“现在就是对小降谷是个好孩子、没有找人查他父亲的庆幸。满满的父爱。”
第124章 命如线(五十二) 令人窒息的谢幕演出……
“小阵平, ”萩原又不死心地问了一遍,“真的不能帮忙吗?”
松田的动作几乎和仪表盘上那个摇头晃脑的车载摆件完全同频了:转头,微微抬头看副驾驶上的幼驯染一眼, 再转回去, 点头。
“不能, ”他冷酷无情地说, “明明萩才是在警视厅人缘更好的那个吧?要做你自己去做。”
半长发青年神情沧桑地捂住脸,“可是研二酱的信用在班长那里已经完全透支了啊!要是让我来做,班长一定会第一时间提高警惕的!小阵平, 行行好, 至少陪我一起吧!”
“既然你的信用已经没救了,”松田的态度仍然非常冷酷, “那还可以再透支一次。去吧,萩,到警视厅去, 在被班长彻底拉黑封号之前发挥出你最后的价值。”
[宿主,本系统觉得松田警官说得非常有道理啊!]不知道是触碰了什么关键词,连系统都叛变了它的宿主, 冷言冷语伤人心, [您看, 您和松田警官两个人总得留一个征信正常的吧,不然到时候孩子上学买房都受影响……还是让伊达警官把您往死里管吧,没收驾照,然后再半年查一次征信。]
萩原忍无可忍, “系统亲!你说的征信和社交里的信用是同一个概念吗?再说了,哪儿来的孩子?!”
[小遥啊,]系统理直气壮, [到时候把她从组织的掌控里捞出来,还得给她安排住所和身份的吧?]
虽然顾虑到松田警官也听着,系统没有直说;但它仍然在对宿主疯狂放电,它相信宿主一定能理解自己的意思:小遥她和您儿子一个姓,当然就是您的女儿!您可不会抵赖不认账吧!
“那也不用——算了,不说这个,”萩原放弃了在系统面前解释清楚这个问题,转而继续恳求他的幼驯染,“小阵平,就当是为了小遥,你帮一帮我吧。只是拿着海报去邀请班长买票,事后有什么问题,我去找班长解释。”
松田皱着眉对幼驯染的脸看了又看,而萩原只是微笑以对,笑得没心没肺,就好像真的只是邀请谁去看一场演出似的。
最后,松田还是半妥协地摇头,“好了,随你吧……但我还是觉得,由你去说会好一点。毕竟,如果班长对情况有更多提防的话,临场反应也会更快一些。”
“小阵平最好了——!”
[道路千万条,安全第一条啊,两位条子!]系统看着宿主一副感动得下一秒就要扑上去给幼驯染一个拥抱的样子,连忙出声提醒,[行车不规范,亲人两行泪!嗯,黑田警官除外,他只能流一行泪。不过话说回来,他也不亲人……呃,不是,本系统的意思是他也不是降谷警官的亲人。]
系统自觉自己真是苦口婆心,已经做到了人工智能的极致。可惜没人理它,萩原和松田都在忙着思考即将执行的计划,没有什么危险的拥抱,也没有反驳的话。
……这种时候,人工智能就会显得很没有紧张感呢-
说到稍早之前,萩原提出的那个双管齐下、要一口气同时完成拯救小遥和解决普拉米亚任务的计划,其实也很简单:算是利用普拉米亚复仇心切的急切需求,为她量身定制的陷阱。
“既然我们明确知道普拉米亚想要报复小诸伏,而且原因是小诸伏参与了两年前的那一起事件里对她的围攻,还给她的手臂来了一枪;据系统亲说,她现在都过不去安检。”讲到这里时,萩原在自己上臂做了个戳疫苗一样的动作。
[可不是嘛,一过安检门就滴滴响,]电子音播放起了安检报警的声音,[她只能解释自己是俄罗斯人,拥有钢铁般的意志——呃没有,本系统乱说的。总之,因为当时受了伤没能及时处理,她有一条手臂现在抬不起来,再也不能臂立臂立干杯了。好可怜啊。]
“没能及时处理还不是因为她急着把我抓回去,”松田毫不同情地摇头,“自作自受。”
萩原深以为然地点头,一脸严肃地推出了他的计划。
……会记仇的可不止是普拉米亚一个人啊。
“总之,既然是一次反复仇行动,那我们就来总结一下仇人名单:也就是当时普拉米亚在现场明确看到过脸的人员名单。樫村先生是普通民众,不能将他作为诱饵;小阵平肯定在普拉米亚的征讨首列,他和普拉米亚长期相处过;班长的名字直接出现在了当时的新闻里,肯定也会上黑名单;至于只露了半张脸的小诸伏和当时戴着斯拉夫女性伪装的小降谷……”
想到降谷零戴上伪装后与女狙击手照片异常相似的脸,半长发青年若有所思地停顿了片刻,才继续说下去,“虽然研二酱仍然不太相信小诸伏会被普拉米亚找到,但系统亲都这样说了,找到小诸伏之后再追查到小降谷也只是时间问题。那么,以此为前提,吊她胃口的方式就很简单了:凑齐我们五个,引蛇出洞。”
松田从萩原开始整理名单的时候就已经完全明白了他要说什么,此刻也只是点头,“我觉得可行。普拉米亚的体术和行动能力虽然可怕,但最让警察感到棘手的还是她过剩的破坏欲望和强大的破坏能力。如果按萩说的做,我们就可以明确知道准备普拉米亚动手的时间和地点,提前进行防守。”
“所以,这个地点很容易就能定下来了,”萩原开朗道,“小阵平,麻烦你去通知班长吧!”
[好,本系统懂了,]电子音悲凉道,[时间地点已定,大家各凭本事……你们这是准备把普拉米亚当发过予告状的怪盗基德来收拾啊。]
萩原:“啊?”-
这里没有怪盗基德。虽然这个舞台在短短十天后就将成为黑羽快斗的首秀现场,但至少现在,这里没有怪盗基德,只有由萩原研二扮演的、一脸严肃地研究着舞台定位点的乐队主唱安室遥。
[宿主,本系统觉得,在小遥的最后一个舞台前聚齐你们五个人,还是有一点太过于冒险了,对不对?]系统字斟句酌地劝他,[你看,你们五个条子跑过来看乐队演出,那这乐队到底是Eye还是五条人啊?]
等待着系统说出些正经话的萩原:“……系统亲,有时候真的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
[嘿嘿。不过,宿主,您真的决定好了吗?]
“多少相信一下爆处王牌的设计能力吧?”小遥用鞋尖百无聊赖地推着定位点的胶带,而萩原正在脑内分析场馆的情况,“既然场馆的设计安排权全在乐队手里,组织也有实现这一切的人力,我有信心通过我的设计让普拉米亚把她的炸弹全都放在我想的地方。而且最重要的是,系统亲能够监控全部的电子设备,研二酱可以完全相信小初,不是吗?”
[人力?]系统先是为自己被宿主肯定了沾沾自喜,又是一愣,[为了给安室遥充足的舞台经验,贝尔摩德可真下本……她还安排了组织的人手帮忙布置舞台吗?]
萩原用一个词具象化了“人力”,“伏特加。”
系统:[……有时候感觉他还挺可怜的。]
“谁说不是呢,”连萩原都在心底同情了一下这个大块头,“总之,为了确保普拉米亚不把目光放在无辜的观众身上、说服她对小遥下手才最能达到她想要的戏剧性效果,我们要尽最大的可能让小遥的出场足够抢眼。与此同时,还要保证小遥出场的位置距离观众足够远,这样不会伤及无辜。”
[所以您要设计升降台和滑翔轨道,这样小遥和观众之间就有足够的缓冲带……]系统对着图纸做了一套推演,[哎,虽然设计很合理,但是越来越不对劲了,著名演艺人员从天而降,无论正派反派都被聚集在场,现场注定要发生事故——这不飞翔的格雷森吗。]
萩原:“……系统亲,你讲话好不吉利。”
[咳咳,总之,本系统没有异议。不过,吸引她去攻击小遥暴露自己这一点,是不是还可以再商讨一下?]电子音听起来不太情愿,[宿主,您不会打算牺牲掉小遥吧?]
“那位宿主前辈可以牺牲掉奥鲁霍,”萩原听不出情绪地回,“他的系统也一定表达了支持吧。小初对此不太赞同吗?”
系统沉默了片刻。对啊,这不就该是这些替代身份的正确用法吗?在关键时刻牺牲掉,带来越大的利益越好……作为系统,它不止一次为宿主对小遥投入的过多情感而惊讶。
明明那是个属于别人的芭比娃娃。怎么到最后,反而是它舍不得了呢?
“放心吧,我不会那么做。”
讲出这句话的是属于安室遥的声线。她很有耐心地背着手,继续用帆布鞋的鞋尖去推定位点的胶布。明明只要弯下腰、伸出手,她就可以撕掉那条胶带;但她只是坚持做着这种没意义的重复工作,就像是赌气般尝试着用自己的步子推开一条界限似的。
定位点。难道我就只能站在这里吗?难道我就只能站在别人给我安排好的位置上,按别人期望的闪闪发光,然后像个舞台布景一样被端下去吗?
那双帆布鞋已经洗得泛白了。好心的莎朗·温亚德女士给她准备了很多双漂亮鞋子,但她在演出之外从来不碰它们。没有人会主动戴上镣铐。
“我会平平安安地活下去,”小遥说,“不会留下一首唱不完的歌。”
第125章 命如线(五十三) 令人窒息的谢幕演出……
诸星大喊她出去的时候, 安室遥才刚把那块定位胶带一整个从舞台上搓下来。既然如此,她就面无表情地把那一小卷胶带像是皇帝藏圣旨一样藏到了电钢琴架后面,毫无破坏舞台自觉地小步跟在诸星大身后, 走上礼堂顶部的天台。
现在她只能看见这位键盘手的背影。她不知道莱伊是组织的狙击手, 她只知道这是一位键盘手, 对诸星大的印象也差不多只有舞台上的那一小条影子。他走上台阶的速度和他按下琴键的速度差不多, 但力度可就要大得多了。只是不知道,这些台阶应该算是黑键还是白键?
[宿主,]系统相当机灵地出声, [那得看你们走的是黑/道还是白道啊。]
萩原:“系统亲, 不要破坏氛围。”
[氛围?]这会儿的人工智能还挺智能的,[听起来, 您是猜到诸星大要对安室遥说的话了?]
氛围营造者诸星大老师已走上他命定的天台。他俯身靠在栏杆上,也没在看安室遥,说出了今天的第一句台词——
“你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安室遥走过去。她循着对方的目光往下看, 然后很用力地敲了一下栏杆。
“诸星先生,我肯定不能从这里下去啊!”她一本正经地说,把双手合在一起放在脸侧, “会摔成很——扁很扁的一张的。”
诸星大没有回应她。没有捧场地笑一声, 也没有冷哼一声当作没听见。他仍然只是望着天台下, 剧院所在的位置不算偏远,能看到不少行人来来往往。世界在失常之外正常运行,他们像是从巨大机器上滚下来的小零件、行星分裂出的小星球。
是时候了。应该把她送回去。无辜的未成年人应当被送回到正常的地方。
“你不能再这么下去了,”诸星大又重复了一遍, “姓相原的那姐妹俩现在人在日本境外,安全有充足的保障,你不用顾虑她们。”
[宿主, 他说的是真的,]系统就像个在边上递文件的小助手那样插话,[那姐妹俩人在美国,刚下飞机。]
小遥点头,跟着他重复了一遍,就像是在录音室跟唱似的,“不用顾虑她们。所以?”
“所以你可以走,”诸星大说,“现在就走。”
[你这样的女人,]电子音开始复读缺德台词,[不该死在这种地方……]
萩原:“虽然不知道系统亲在说什么,但感觉不太妙。”
[哈哈,]系统的声音里充满了辛酸,[这天台真的好天台呀。哈哈。]
不知道它在说些什么。这里是挺普通的、挺安静的天台,仰头就能看见星星。他们处在城市最安静的高度,向上走离烟花太近、向下走离人群太近,很适合两个人的交流。每一个字每一句话、每一下脚步声都听得清,是很适合做出选择的地方。
这是诸星大的选择。他提出愿意给她一条退路。他总是愿意给人退路的。
“走?”小遥问,“走去哪里?”
[逃去另一个世界……咳咳。本系统什么话都没说。]
诸星大仍然没有回头看她。他不说话的时候,看起来会和试演时台下的那位鼓手更像一些。这种人的安静教人想到拧上的水龙头、关紧的管道阀门、上了保险的枪口。抿紧的唇线是近乎冷酷的严厉休止符。
“出去躲一阵子,”他开口,声音没什么起伏,“我会告诉他们你死了。对于他们来说,你只有活着的时候才有用,刻薄点来讲,是个专门用来展示某件礼裙——名为克丽丝·温亚德的演出服——的立体人台。你已经留下了那些照片,现在使命就算完成了。接下来你被丢到哪里,没什么人会在乎。你可以安静地活下去。”
水龙头松动了、阀门打开了、扳机击发了。是温水、是无毒无害的空气、是没有子弹的空枪。
他不是恶人。冷酷与严厉并不是只会出现在反派身上的特质,他是充满危险感却仍然让人觉得安心的人。
确实如他所说的,“安室遥”没有什么价值,他没有试探一个小女孩的必要;因此他的帮助应该全都出于本心。这样的人,恐怕不会是那个组织的成员。
——浮上心头的第一个感觉是轻松。小诸伏和小降谷的运气不错,卧底期间还能遇上另一个正直的人……呃,换个角度想想,真是小概率事件啊。两个卧底、一个立场成谜吃里扒外的卧底,再加一个中之人是警察的小女孩……这支临时组起来的乐队到底是什么成分啊!
[怪不得鼓手只能在台下,]电子音凉凉道,[这个情况他确实没办法上桌吃饭。刚好诸星大还是美国人,标准美式霸凌。喂!组织成员来了,你来这里干嘛?小杀手,这里是我们老鼠的地盘!知道吗,Eye乐队不收非卧底,不欢迎你!今晚舞台上要举办一场超棒的红方演唱会,猜猜是谁没有被邀请?你!]
萩原:“……所以,系统亲你是承认,莱伊也是卧底了?”
[是啊,]电子音充满了破罐子破摔的超脱,[反正您也差不多猜到了。]
卧底和狙击都需要等待和忍耐,诸星大算是个中强手。他等着小遥的回答,并没表现出不耐烦。
“你可以直接把我送走的,”安室遥开口,“一个人台就应该有人台的转运路径。随便用上点药物或者物理手段弄晕,再睁开眼我就在安全的地方了,有的是时间慢慢解释。你没必要和我说这么多——还是说,有必须要说的理由?”
诸星大对她耸肩。这小女孩似乎还没意识到她自己的破坏力,他可没打算把一睁眼就敢给波本脸上来一拳、随手捏爆窃听器的人塞进汽车后排让卡迈尔随便拉走。
……哦,不对,卡迈尔好像已经被开了。他前段时间还帮卡迈尔接了来自新公司的背调电话,听说他打算去勇闯好莱坞,挑战特型演员赛道。祝他成功。
“真相是奢侈品,”他说,“但人有资格了解关于自己的真相。你不是货物,不能随随便便地就撕掉一张标签、贴上另一张。你有资格提前通知你在乎的人,他们有资格了解你的大概去向。”
听起来,他也有很想知道去向的人呢。
“我要隐姓埋名?”
“你只是回到一开始的样子,”诸星大——赤井秀一,有些刻薄地说,“一个没有家人和朋友的高中女孩。换个地方,你仍然可以过上这样的生活。不被镜头和枪口瞄准的那种生活,我想你现在应该没有什么舍不得的。”
“哦。”安室遥并没对他的评价发表什么意见,“那你怎么和他们解释?”
“我单独找你谈话,失手杀了你,就把你处理掉了。”
“明美姐会伤心吧?”
“她会有心理准备的,毕竟我告诉过她我是美国人,”赤井秀一的语气仍然很冷静,“失手弄死未成年女孩、致人背后挨上三枪自杀之类的也是情理之中。”
安室遥:“……”
“所以她知道,”女孩用上了很笃定的口气,“她知道。你其实也知道她知道。”
这下轮到FBI的王牌探员提问了。多有意思,FBI的王牌探员和爆处的王牌警察,王牌对王牌,“……知道什么?”
“你不是组织成员啊。喂,像你这样的人,不会连这个都不承认吧?”
赤井秀一无声地摇头,“对她承认?”
“对你自己承认。对你自己承认她知道。”
甚至出乎安室遥意料的,诸星大转过身来,对她点了点头。他毫无负担地对一个未成年道谢。
——毕竟,这是一位能够尊重六岁小男孩、平等地与之合作的探员。
“谢谢,”他说,“你的话对我来说很有价值。那么,主唱小姐,我说的内容对你有价值吗?”
安室遥用力点头,新挂上去的耳坠都晃起来了,“当然有。”
“但你听起来不打算接受。”
“是。我就不对你说抱歉的话了,键盘先生。”
“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主唱小姐上前一步。她对着这段时间以来,站在她身后、陪在她身边的,作为她队友的键盘先生伸出手。于是诸星大相当利索地和她击了掌。清脆的一声响,一触即分。
安室遥:“……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让你把东西还我。”
“哦。什么东西?”
好厉害!这么尴尬的情况,连眉毛都不动一下!虽然不知道这位诸星大先生的真实身份、不知道他是哪里来的卧底,但是他好厉害!
“我的玫瑰啊,”安室遥理直气壮地说,“那天晚上没地方放,暂时别在你耳边了吧?把我的玫瑰还给我。”
诸星大莫名其妙地看她,“那朵白玫瑰吗?舞台上的射灯太亮,边缘都被烤焦了。如果你想要的话,之后可以再去买。”
在安室遥开口之前,他飞快地补充,“当然,你得自己赚钱。我们——如果你跟我们的人走的话——现在经济上比较紧张。”
安室遥:“……”
“但那不是我的玫瑰呀,”她语气很轻快地说,“跟你们走,就再也不会有那样一朵玫瑰了。你也知道,每个人都看得出来,我没什么朋友。难得有人送我一朵玫瑰,我不想轻易丢掉它。”
诸星大抬手整理了一下被针织帽压着的头发,“你可以和它告别。”
“我不要,”她转过头去,“或者说,我不能。我知道你认识他,你们这些人现在都认识那个倒霉的国中生,但你们不知道我是怎么认识他的,更不知道我认识的他。”
安室遥的语气很骄傲,和黑羽快斗介绍他设计的乐队海报时一样骄傲,“他叫黑羽快斗,想做魔术师,是个特别好的人。他想去帮相原小姐的忙,所以才会找到当时一个朋友都没有的我,给我机会认识他,和他交朋友。”
“舞台、乐队、名气、歌曲……我不在乎,一点都不在乎,就像我不在乎我的亲人和朋友,就像我的亲人和朋友不在乎我。‘安室遥’本来也没能持有什么东西。当然了,我本来也没想持有什么东西。”
她终于低下头来了,捻着裙摆上的花瓣,“但如果……如果会被人误会,是因为他,我才失去了什么东西,那我就偏偏要把所有东西都攥在手里。我总不能再让他身边多一次不明不白的离别。”
“我想留下来,至少让他完完整整看一次我们的正式演出。你放心,我不会任性到非要看完他的演出再走,反正他那么好一个人,一定会有很多的朋友、家人去看他的演出。但是我……我想在正式演出里拥有一个只看着我、看着真正的我的观众,再收一次玫瑰。我为此做好了觉悟。”
——借口。这些当然都是萩原的借口。安室遥不能接受这份援助的原因只是她需要留在这里、站上舞台,引出那个普拉米亚。但她要给出除此之外的、令人信服的理由。
到需要寻找这种借口的时候,才会发现小遥拥有过的东西太少了。舞台服不属于她,耳坠不是为了她,皮卡丘花束里藏着窃听器观众里藏着监视者,连歌声里都铺垫着杀意逼近的鼓点。好像从头到尾,也只有那一朵玫瑰是很单纯地送给她。只是给她。
但它被丢掉了。想要救她的人松了松手,它就被丢掉了。
萩原心底浮起不祥的预感,但现在小遥只能这样讲。于是诸星大也就对她点头。
“好吧,主唱小姐,好吧,”他挺英式地一摊手,说出来的话也像英国人一样绕,“我尊重你对观众的尊重。那,等到这场演出结束?”
安室遥挺慷慨地点头,反正演出结束她也打算走,跟谁走不重要,“好啊。等到这场演出结束。你呢?”
“我?”
“你。你会等到什么时候?”
诸星大看她一眼,不太明显地笑起来。他手下发出挺清脆的一声响,安室遥被他吓了一跳,随即发现是单手开启咖啡易拉罐的声响。这什么人啊,随身还带着咖啡!他那件大衣到底是有多重啊?
“我吗?”他灌了一口咖啡,“我要等到天亮才行。”
他向着天台下走去。他得保持足够的清醒,他必须在任何情况下都保持清醒……至少在天明之前。只要留在这个世界,只要留在黑夜之中……就还有事情要做。
“系统亲,”萩原问,“诸星先生……等到天亮了吗?”
[嗯。]
听起来很沉闷啊。萩原干脆地问出了下一个问题,“别的人没等到?”
[……嗯,]电子音沉默片刻,又补充了一句,[不过宿主没必要再问了。你已经做出了相似的选择,这种情况下,都会做同样的选择。所以没必要再问了。]
即使是面前已经出现了伸过来的橄榄枝,还是会为自己曾握住的玫瑰而做出选择。这就是天台上发生过的、总会发生的选择。没什么家人的人总会更在乎仅有的朋友,会为他们做出更决绝的选择。这也实在是……没有办法的事。
安室遥慢慢地顺着台阶走下去。距离剧院的天台越远,舞台上的声音就越近。这里有剧团在排练新的剧目,从台词来看,似乎是改编过的《夜莺与玫瑰》。
“用死亡去换一朵玫瑰,这代价能说是值得的吗?更何况要送上的是一颗心,一颗在夜晚歌唱过无数次天明的心。夜莺,那美丽的夜莺!虽说岁月未曾厚待于它,可是月光夜夜为它披上明媚的薄纱。光明是夜莺的另一个名字,因此尽管几乎未曾沐浴过光明,夜莺仍然愿意为光明献上自己的生命。”
“在天明之前,夜莺动情地歌唱着,一直不停地歌唱着。它用自己的胸膛抵着尖刺,鲜血使玫瑰变得娇艳欲滴。天快要亮了,天快要亮了!太阳的脚步声逼近玫瑰,在零点的倒计时响彻耳边之前,夜莺知道自己必须作出选择。”
“它令尖刺穿透自己的心脏。零点到来之前,它亲手让丧钟敲响。”
“于是夜莺倒下死去了。它的心口上留下了玫瑰花刺的血洞。在原地绽开着的,是已经被鲜红铺满的玫瑰,玫瑰张开自己所有的花瓣,红艳艳的,就像初生的太阳。”
“它为光明献上了最美的玫瑰。”-
从听说外守一的档案莫名被盗开始,诸伏景光就不怎么愿意说话了。他说得更少、笑得更多:像是没什么话说那样沉默,像是没什么遗憾那样笑。他把身边的幼驯染笑得心惊胆战,想要安慰他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景,”降谷零看他把贝斯拿起来又放下,终于忍不住按住他的手,“你在想什么呢?别冲动,好吗?外守一也算是炸弹犯,普拉米亚去查炸弹犯的档案很正常,并不代表她会定位到你身上。”
零在无意识地收紧下颌。他说自己都不信的话的时候,就是会像这样收紧下颌。
“是啊,”诸伏景光仍然是那样开朗地笑着,赞同了他,但说出来的话却全不是那么一回事,“毕竟,像是外守一那样的人,没什么人会注意他的档案。就算是他消失,也没有人会发现。”
景不相信。降谷零悲哀又无奈地想着:他果然不相信。毕竟,普拉米亚怎么会去注意那么一个普通的炸弹犯?除非,她在怀疑别的事。与外守一相关的其他事……其他人。
如果他消失,也没有人会发现……如果我消失,也没有人会发现。
“但是你不一样啊,景,你不一样!”降谷零握紧他的双手,急切道,“如果你消失,至少我会发现!”
正在偷听的系统:[本系统真的受够了。是每一个黑头发、穿蓝色兜帽衫的人,都要和他的朋友来一次这个桥段吗?!]
第126章 命如线(五十四) 令人窒息的谢幕演出……
“你送我票?”伊达航难以置信地看着手上那一张薄薄的票根, 没有把它夹进随身笔记本里的意思,“演唱会的票?”
松田点头,“是啊。”
“就送一张?”伊达航沉默半晌, 想到萩原最近刚出院, 松田做出此惊天之举前可能没有去问过他的外置社交挂件, 遂好心提醒, “松田啊,虽说我们之间不讲究这个,但是按照常规的社交礼仪来说, 如果邀请已经订婚的朋友参加这种活动, 常理来讲,是要送对方两张票的。”
他说了一半, 看松田仍然是一副漫不经心的表情,只好又辛酸地加了一句,“又或者, 你不希望对方带家眷,也不能直接送一张票。这种情况下,你应该拿出买好的票来让对方选出一张, 说明其他几张票都归属于谁, 暗示对方参与者阵容不适合带家眷, 对方就会理解了。”
……有种替萩原带孩子的错觉!好在萩原那家伙无论如何都会陪在松田身边,不然这家伙怎么办啊!
“哦,”松田点头,态度良好地又从皮夹里拿出来几张票, 钝感条子在线发牌,“那班长你选一张吧。”
伊达航点头,心里缓缓浮现出了一种诡异的欣慰感, “对,就是这样……等等,你这几张是什么票?怎么和刚才给我看的那一张不一样?”
“哦,”松田的表情仍然是气人的平静,“是上次去处理铃木财团美食城的爆/炸/物事件,铃木先生送我的餐厅贵宾券。抱歉,演唱会的票都分完了,班长你可以多拿几张这个,带娜塔莉小姐一起去。”
伊达航:“……”
该说不说,松田好像还挺体贴的——不对!伊达航默默半晌,选了个相对来说比较日常的话题,东京特供日常,“又有人在针对铃木财团作案了?”
“嗯,”松田点头,“别担心,已经有两个月没有新案件了。”
两个月难道很长吗……算了,对东京来说很长了。伊达航叹了口气,才问,“所以,这次,是娜塔莉不能去的事情?”
松田点了点头,“普拉米亚回到日本境内了,要把她引出来。”
“你也会去?”
“嗯。”
“那萩原呢?”
松田想了想,还是帮幼驯染遮掩了一下,“他当时没露过面——”
“萩原会不会去?”
“会。”
伊达航一耸肩,“不瞒着我?”
“没必要,”松田说,“我们是要去抓犯人,面前一端是谜题就可以了,身后的另一端没必要互相隐瞒。而且——”
“而且?”
“而且班长是班长啊,班长负责点名查到,”松田理直气壮地说,“应到人数、实到人数这种事,瞒不过你的眼睛吧?”
于是伊达航就在他肩膀上捶了一拳。然后他们同时笑了。
“所以,”班长毕竟是班长,笑意止歇过后,他还是不放心地问了一句,“萩原真的没事吧?”
“没事,”松田说,“坦白来讲,他现在就像是十几岁的高中生一样健康。”-
十几岁的安室遥站在升降台顶端,陷入了沉思。
[怎么了宿主?]系统插嘴,[你恐高啊?]
“恐高这种事应该是和身体设置统一,还是和灵魂设置统一?”萩原看起来并不害怕,甚至认真思考了起来,“总之我不恐高,小遥应该也不。就是觉得,这个出场方式还是有点不太安全……升降台大概有多高?”
[三四层楼吧,]电子音很平静,[放心,没有二十层楼那么高。您不到那个高度的话,应该不会很危险。]
萩原:“系统亲,不要仗着自己不会被从楼上扔下去就胡作非为。”
[嘿嘿。不过宿主可以放心,本系统就已有情况推演几百遍了,得到的结论都是普拉米亚会在升降台上安装炸弹。到时候想办法提前替换掉炸弹、再反向追踪遥控信号的方向定位她的位置,在现场直接逮捕她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