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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沙 松月弥山 9028 字 1天前

第81章 Chapter 81 一把潮沙

傅修辞身上有股淡淡的恼意, 宁书禾察觉到时,身后传来傅云霆不顾场合地吼叫,他快步追上来, 无视了周颖的制止,径直朝着傅修辞的方向冲上去:“老三,你把话说清楚——”

傅修辞正拉着宁书禾的手往前走, 身后跟着孟洵和几位律师, 闻言, 他的脚步生生顿住, 宁书禾也不由得跟着他转回身去,瞧见傅云霆是气急了扑过来,傅修辞下意识地伸手将她往后一拉, 挡在身后:

“还有哪里不清楚, 我的律师会和您沟通。大哥与其在这儿和我浪费时间,不如先回家,仔细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你耗得起, 祈年那边可没多少时间了。”

傅修辞的语气毫无起伏,淡得仿佛只是在机械回应, 撂下这么一句后便不再与之纠缠, 就要带着宁书禾离开。

身后是傅云霆的声音:“你以为拿着那些子虚乌有的东西, 就能把傅家搞垮吗?”

傅修辞冷笑:“是不是子虚乌有, 我清楚, 您也清楚。”

傅云霆怒吼:“傅修辞, 如果真有一天傅家出事, 你以为你能独善其身吗?你就能好过吗!”

傅修辞看着他, 目光凛冽极了, 开口却还是往常开玩笑般的语气:“我从没想过独善其身,也不在乎自己好不好过,只是大哥自己都火烧眉毛了,竟还有闲情逸致关心我,真是让我受宠若惊。”

说罢,一直沉默着跟在他身后的孟洵将手里的文件袋递过去,便带着律师先行离开。

宁书禾注意到,傅修辞的右侧脸颊有一道细小的划痕。

她默不作声地握紧他的手。

到了停车场,因为孟洵不在,司机过来还要一些时间,傅修辞干脆自己开车。

从墓园回家里的路,大约一小时的车程。

这附近远离市区,车流稀疏,道路两侧林荫遮阳,明明是中午,车厢里却不算明亮,空气里也是灰蒙蒙的。

宁书禾转头,看着身旁的人。

如若不是她看到那双攥紧方向盘的手因为太过用力而勒出红痕,她也会真的相信,他能永远冷静、永远胜券在握。

“傅修辞。”宁书禾倏然出声,“先停一下车。”

傅修辞看她一眼,困惑,却什么都没问,在确认安全后,踩下刹车,在树影里将车停了下来,发动机的嗡鸣声消失,车厢里重新归于寂静。

宁书禾一时间没说话,只是抬起手,轻轻碰了一下他颊侧的伤痕。

傅修辞一怔,下意识的反应,是避开。

而后视线垂落,停在她眉眼之间,再主动拉起她的手腕,歪头,贴近她的掌心。

过了好半晌。

她放下手,轻轻笑了声,开口:“我们换换位置,我来开车吧。”

似乎是没料到她只这么说,傅修辞结结实实地顿住,没等他反应,宁书禾已经拉开车门下去,提着裙子从车前绕到了驾驶座那边。

瞧见傅修辞还在车上,她敲了敲车窗:“快下车呀。”

傅修辞看了她一眼,照做,推开车门,下了车,却没有与她交换位置,而是与她面对面站着,垂眸问她:“……不打算问我什么吗?”

“如果你不想说,我就不问。”没有犹豫,宁书禾抬头,径直看向他的双眼,当即回答,“反正我一直都在,等你想说的时候,我认真听就好,如果你一直不想说……我也允许我们之间有灰色地带。不过我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只是你的眼睛告诉我,你现在很难过,需要歇一歇。”

傅修辞好似是反应了一会儿,几分愕然。

过了好久。

他才缓缓地呼出一口气,倾身,低头,额头抵上她的肩膀,不是所谓完整的拥抱,更像是……依靠。

宁书禾看不到他的表情,却能感觉到,自己肩上的承担,还有他微热的呼吸。

他顿首于她肩头,好似这一刻,才能卸下些不堪重负的疲累。开口时,傅修辞的声音再涩然不过:“……书禾,我爱你。”

宁书禾没有说话,只抬手轻抚他的颈侧。

得到回应,傅修辞这才伸手将她搂进怀里。

双臂将她箍紧,傅修辞似乎忧虑良多,语气不由得柔软几分:“只是,我从来是个唯结果论的人,一直以来,比起已经无法改变、毫无意义的来时路,向来只在乎接下来要怎么走,所以,我从没和任何人说过……因为没有意义……”

话说到一半,再次安静下来。

宁书禾轻轻抚上他的背,并不催促,她只说:“傅修辞,你说你爱我,可一开始……至少一开始,你对我甚至绝非‘喜欢’这种感情,那你是什么时候对我感兴趣的呢?”

傅修辞怔忡一瞬,好像没有具体的时间,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许是在她和傅祈年的订婚宴上,他看到她一个人坐在走廊里,明明疲累不堪,却仍能在发现他时露出爪牙,不让分毫,又或者……是第一次去她的画展,那时候已经闭馆,她清瘦的身影缩在地毯一角,可带他参观时,眼里有着鲜活的生命力,她抬头和他对视,寻求他的认可,那双眼睛漂亮极了。

那是真实的她,藏在为了生存而戴上的面具背后,不能轻易窥见的,真实的她。

他这么说。

宁书禾听见后忍不住笑了声:“那你不也同样是看到了真实的我才喜欢我吗?”

说罢后,她察觉身侧抱紧她的人呼吸凝滞一瞬。

“老实说,直到现在我还在犹豫,纠结要不要和你重新在一起……”宁书禾说,“如果不向任何人敞开是你的选择,我不会置喙,也不想强迫你。”

傅修辞没说话,保持沉默。

宁书禾淡淡地笑了笑,再次开口:“但是,傅修辞,如果我们要以另一种方式重新开始,我得告诉你,我想去爱一个具体的、真实的人,不是描漆勒金的像,而是有血有肉的人。所以,我想看到真实的你,也希望你把我当成能够并肩同行的爱人……”

话音落下,宁书禾松了手,两个人稍稍拉开些距离,傅修辞背靠着车门,低着头,久久没有出声。

她并没因此而气馁,歪着头,笑着问他:要不要烟?

他终于看向她,没有拒绝。

宁书禾重新回到副驾驶的位置,从座位上拿起自己的手包,摸出一盒没有拆封的香烟,抽出一支,点燃,她先抽了两口,再反手递给他。

傅修辞没有伸手去接,而是弯腰,直接衔住微微湿漉的滤嘴,再起身,吐出薄薄的烟雾,火星在指尖没有跳跃太久,渐渐暗下去,许久之后,他才想起再抽一口。

宁书禾将车门关上,和他一样,靠在车门上。

就在她不抱希望,以为傅修辞准备再次放弃时,身旁的人却倏然淡淡开口,用听不出什么情绪似的语气平静陈述:

“那枚戒指——之前我一直戴着的那枚银戒,是我母亲的,准确地说,是她和老爷子……我父亲的婚戒。”

宁书禾转头看向他,不由得放缓呼吸。

傅修辞没有看她,也没有紧接着继续说下去,而是捏紧手中的烟,长长地吸了一口,吐出薄薄的烟雾。

停顿片刻,似乎是在给自己一段缓冲的时间,再开口时,他的语气比声音更加沉涩:“她叫……谢静璇。”

这是他成年后,第一次说出这个名字。

“她对老爷子是一见钟情……”

谢家虽不是什么高门显贵天潢贵胄,但在北城却也算是数一数二,谢静璇是谢家唯一的孩子,从小到大锦衣玉食,事事顺意,家里向来是她要什么便给什么,但难得的,她的性子却恬静温和,半点也不乖张。

当时的傅元勋还很年轻,只是谢老先生手底下的一学生,在图书馆工作,尚还名不见经传,那时候读书人少,谢老先生又惜才,有什么能露脸锻炼的机会都带着他。

两人是在一聚会上遇见的。

旁人都吵闹聒噪,肤浅张扬。

只有傅元勋,懂礼貌知进退,一边顾全初识的那些人的脸面,一边时刻关注着谢老先生和谢静璇,将一切都打理妥帖,半点不争抢。

谢静璇也是这时候注意到傅元勋的。

她知道他野心勃勃,也知道他怀才不遇。

而她同样知道,他想要的那些,她恰巧都给得起。

回家后,她跟父亲打听,得知他是东城人,家里在山区务农,父母都没念过什么书,稀罕的是,傅元勋自幼爱书,如今更是满腹才华。

崇街那栋老宅便是那时候傅元勋攒下的,虽不是什么大院儿,却也不寒酸,被他打理的井井有条,干干净净。

后来,她主动频频约他出去,送他喜欢的书,费心思弄来初版的手稿,带他去看电影,给傅元勋买当时在他看来一辈子都买不起的衣服,带他去见名流贵眷,带他看到了仅凭他自己,恐怕这辈子都无法见到的纸醉金迷。

而傅元勋,也更加刻苦地读书工作。

显赫高门与他的身份天地悬殊,但他并没退却。

相反的,他说,静璇的确不该跟着我受苦,但我以后一定能给她更好的。

谢父谢母起初并没答应这桩婚事,即便谢老先生看好傅元勋,也只是处于老师的身份,若是女婿,他更偏向于找一个门当户对的。

但在之后的一段日子,傅元勋对谢静璇的极尽所能,以及谢静璇和他在一起时的幸福感受,他们也全部都看在眼里,后面也就没再多加干涉,默许了。

后来,谢家和傅家两家见了个面,商定婚期,傅父傅母虽没读过什么书,没见过什么世面,但好在人瞧着还算踏实善良,多多带些嫁妆,多多扶持女婿,想必女儿也不会被苛待分毫。

再后来,两人顺利结婚。

婚戒便是傅修辞一直戴在身上那枚,傅元勋说,结婚的东西都是谢家置办,但婚戒一定要他自己出,虽然眼下他只给得起这样的素银,但他以后一定……

不论如何,谢静璇听得开心,她买得起这些东西,单纯的初恋,她想要的不过是他的用心。

可以后,永远都只是以后……

婚后不到两年,谢静璇怀孕了,所有人都在期待着新生命的到来。

谢父谢母顺水推舟,提拔女婿,托举他平步青云,傅元勋也争气,抓住了一切机会,做事滴水不漏。

一切似乎都很顺利。

“……似乎?”宁书禾捕捉到了这个词。

“嗯。”傅修辞淡淡地确定,“只是似乎。”

怀孕七个月时,谢静璇流产了。

只是个寻常天,谢父带着她出去散步,因她身子笨重,走不了太远,就在附近公园的长椅上坐着晒太阳。

不知是从哪里突然蛰过来一女人,拉着一半大孩子,二话不说就朝着谢静璇一边哐哐磕头,一边用听不懂的乡音哭喊着什么,引得人围观。

有人认出来,被叩头的是谢家人,纷纷议论。

而谢静璇直接呆在原地。

因她能听懂,那女人是在控诉:谢家这种门第,谢大小姐要什么又什么,何必抢别人的男人,还把人把往死路上逼?我是三书六聘、盖了盖头,被他抬着轿子娶回家的媳妇,可怜我这孩子,从生下来就只见过爹一面,求谢大小姐给条活路,将孩子爸爸……

再往后,谢静璇什么也听不见了,脑子一片空白,下意识地往后退,想要逃离,可周围被围得水泄不通,谢父抱扶着她,两人半点也走不出,不知是谁推搡一把,谢静璇直接被绊倒在地,血浸湿了裙摆,落了一地。

送到医院时,已胎死腹中。

“外公也是后来才知道,傅元勋在东城时就已经和村子里另一家指腹为婚,两人成年后自然而然地成了亲生了孩子,后来,傅元勋孤身一人外出求学,他们母子二人留下来照顾老人,也只是从报纸上看到傅元勋和我母亲共同出席会议的新闻,才知道……”

“这不算是重婚吗?”

“他们当时不过是在乡下办了婚礼,没有结婚证,而且婚后并没过太久,傅元勋就来北城了,所以并没多少人知道。”

“那……那个孩子是我认识的人吗?”宁书禾的第一反应,以为那孩子是傅云霆。

没曾想,傅修辞否定了她的想法:“不是,那孩子和那个为傅元勋生儿育女的女人,在我母亲流产后不久,双双意外去世了,之后再没人提起。”

某种猜测浮现。

宁书禾只觉得不寒而栗,傅老爷子盛名在外,几十年后的今天,这些往事竟消失得一干二净,半点痕迹未留。

说这些时,傅修辞的声音沉冷,冻着了她。

他沉默片刻,继续说起。

因为胎死腹中时,已过了七个月,谢静璇经过两场手术后,身体已大不如前,她拖着病体,也要坚持和傅元勋离婚,没想到的是,傅元勋很轻易就答应了。

而谢父谢母,并没有因此报复他,只因谢静璇说,她不想再和这种烂人纠缠,她只想让傅元勋从此消失在她的生活中。

那枚素银戒指,也被原封不动地送回了傅家。

但是,两人离婚后,只过了一个月,傅元勋就再婚了,女方的父亲,是当年北城的大人物,论地位论威望,远高于谢老先生。

傅元勋在婚后,仰仗着岳家的提携,他自己的能力和手段,事业突飞猛进。

而在婚后不过才半年,他的第三任妻子就产下了一个男婴。

“这个孩子是我大哥,傅云霆。”傅修辞说。

又过了四年,傅云纤才出生。

而谢静璇因为之前的流产伤了身体,就索性在郊区辟了一处院子,多少年,一直待在那房子里,日子倒也还算清闲。

但没过多久,谢父在东城出差,夜里被一辆逆行的货车撞倒,卷入车下,当场死亡,肇事司机的尸体在事发两天后被发现在海岸边,谢家也从此一落千丈。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谢静璇还未能从震惊和悲痛中走出来,巨额的债务便凭空冒了出来,她将自己名下的财产变卖以补亏空,谢家的公司却还是难以为继。

而此时,傅元勋找上了门,带着收购谢家公司的合同,以及那枚当初被丢弃的素银戒指。

因时间太久远,戒面上已满是斑驳。

他说:静璇,我也是刚知道爸去世的事,你和妈两个人无依无靠,念在夫妻一场还有过一个孩子的份上,我们重修于好吧,我会照顾你们,只是,我现在还不能离婚,但很快就可以了,你看,我还留着我们的婚戒,我一直都留着……

谢静璇嫌他恶心,狠狠地给了他一巴掌。

只说,她宁愿去乞讨、去跪着要饭,又或者为了还钱嫁给一个不爱的人,哪怕是去给别人做小,被人蹉跎,也不会从他手里接受任何嗟来之食。

这话气急了傅元勋,他强行带走了她,将她囚在郊区的一院子里,而后,他又派人将谢母送出国,不让她们见面,只叫人传话给她,以此为要挟,要她乖乖留在他身边。

可这般,谢静璇只会更加厌恶他。

在这之后,傅元勋折磨她,羞辱她,他挑着最刻薄的字眼故意刺激她:装什么清高?当年不是你倒贴过来勾引我的么?你给谁做小不是做,任谁折磨不是折磨?你离过婚,又流过孩子,家里又失了势,你大可以出去问问,整个北城,除了我谁还愿意要你!是有人愿意睡一睡谢大小姐,但只有我愿意娶你,收拾你们家的烂摊子。

谢静璇只觉得恶心极了。

再然后……

“他强迫了她。”

宁书禾倏然怔在原地,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在逐渐凝固,她在这瞬间似乎明白了,在她离开北城、去往圣彼得堡之后,傅修辞对她的态度为何转变得如此之快。

而傅修辞自然也清楚,他说这话时,声音凛冽极了,语气平静得没有一丝情绪:“后来,傅元勋的确离了婚,很快就拉着我母亲去领了证,过了许多年,我母亲再次怀孕了,生下了我。”

谢静璇第一次流产后身子便已大损,后又经历生离死别,气血两虚,而再次怀孕时,她已算是高龄孕妇,医生的建议是,放弃,但傅元勋不愿意,他觉得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保一条命比让一条命消失简单得多。

谢静璇再清楚不过这话里的威胁意味。

念着还远在国外的母亲,她终于还是妥协,乖乖吃饭、产检,样样都听话。

那年圣诞节时,谢静璇生产。

如傅元勋所愿,谢静璇生了个男孩,眉眼和她一样漂亮,他高兴极了。

但谢静璇也从此变得沉默寡言,一边忍受着傅云霆和傅云纤两个孩子对她的恨意,一边喂养襁褓之中的傅修辞,她任劳任怨,只求,傅元勋腻了厌烦了,能放她和母亲一条生路。

傅修辞出生之后,傅元勋对谢静璇也不再过分苛刻,允许她出去社交,允许她出去和以前的朋友相聚,日子虽还是不好过,但与之前相比,还算相安无事。

谢静璇在同学会上,碰到了上学时的一男同学,两人交往密切,却半无逾矩,比起爱情,他们之间更像是灵魂相似惺惺相惜的知己,男人知晓她的婚姻不幸,了解她的过去,他说,可以想办法偷偷带她走,离开北城,离开华国。

可谢静璇拒绝了,她说,她无法丢下孩子。

不想,还是不能?

是不能。

傅修辞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因为没过多久傅元勋就发现两人的消息往来后,动手打了她,后来,将她重新关回那栋房子里,再后来,恰逢中年,多疑的傅元勋开始怀疑傅修辞究竟是否为他亲生。

而那时,尚还年幼的傅修辞什么都不懂,他不明白父亲为何突然对自己如此冷淡,也不知道为何这么久母亲都没回家。知道谢静璇的地址后,他也只是心疼母亲,就偷偷跑去看她。而谢静璇看见他,并无半点开心,只将他推的更远。

她亲口对他说:“如果不是你,我怎么会在这里受尽折磨,我早该远走高飞……”

谢静璇无法接受眼前这个孩子,身上同时流淌着她和傅元勋的血,她觉得恶心。

听到这里,宁书禾再难保持沉默,她的声音微颤,也自知言语苍白,只得下意识伸手抱住他:“不是的,傅修辞,不是你的错……”

傅修辞却淡淡地扯了扯嘴角,手臂收拢,抬手揉她的发顶。

他同情谢静璇的遭遇,却也痛恨她的矛盾和扭曲,她无力反抗真正的强权和压迫,就将怨恨和愤怒转移到了比她更弱小的孩子身上,她怨恨傅修辞托生在了不该投胎的肚子里,觉得是他的存在迫使她无法逃离。

而傅元勋,他无法掌控自己想要的人,无法掌控局面,就毫不留情地利用和伤害两人之间唯一的牵绊,他怀疑傅修辞不是他的孩子,觉得傅修辞是外人,克扣他的吃喝,又想用傅修辞来拴住谢静璇的人生。

这世上,本应该最爱他的父亲和母亲,没有一个人将傅修辞看作一个有独立意识的人。

“我十岁那年,他们两个大吵了一架。”傅修辞将已燃尽的烟头扔在地上,抬脚碾灭,“有人告诉我母亲,其实我外婆在她生下我之后不久就已经去世了,这些年一直和她通信的,是傅元勋的人,而信也并非从国外寄出,而是写好之后直接交给了傅元勋,由傅元勋带回家给她。”

宁书禾的心口攥紧:“这是讹传还是——”

“是真的,这消息是傅云霆故意告诉她的。”傅修辞垂眸,“有死亡证明、有火化通知,时间确实是我不到一岁的时候。”

大吵之后,傅元勋干脆承认,是又如何?他对她的耐心已尽,懒得挽留。

得知真相,谢静璇直接崩溃了,她不顾一切,想尽办法躲开傅元勋的监视,离开北城,坐着廉价航班到了东南亚的某个海岛上,傅元勋曾一直坚称的,谢母所在的地方。

顺着最初信封的寄出地址,谢静璇找到了一座疗养院。

“傅元勋最初没说谎,他的确将外婆安置在了这里,但没过多久她就因为身心两枯撒手人寰,傅元勋才开始伪造信件。”

第二天,傅元勋就抓着傅修辞,从北城追过来找到了谢静璇,故技重施,说今天是修辞的生日,何必闹到如此地步,叫她乖乖跟他回去。

再然后,谢静璇因精神崩溃,在她自己开车逃离的过程中慌张逆行,被两辆车碾压,司机当场死亡,而傅元勋就在距离车祸现场不过几米的距离,将当时年仅十岁的傅修辞按倒在地,阻止他冲过去,也阻止他打救护电话。

“他拽着我的头发,强迫我睁开眼,看着我母亲已经开始燃烧的身体,他说了很多令人作呕的话……”

他说,瞧瞧你妈的样子,她现在被压在车底,你猜猜她有没有后悔当初不该被别的男人压在身下?

“傅修辞……”宁书禾说不出一个字,只能将他抱得更紧,他身上很凉,她想渡过一些体温,让他暖和一些。

傅修辞的声音实在沙哑不过:“车上的火滚在她身上的时候,我看到她还活着,但很快,她就不再挣扎了,只有烧焦的皮肉味。”

谢静璇的人生其实在又一次怀孕的这天就已经结束了,可直到傅修辞十岁生日那天,她才真正死去。

傅元勋和谢静璇之间,这段彻头彻尾的悲剧,产生的废墟,一尘不散,全部重重地砸在了傅修辞的身上。

而傅修辞的悲剧,也并没有因为谢静璇的死亡落幕,相反,才刚刚开始。

沉默许久,傅修辞才再度出声:“回国以后,他一概不管母亲的葬仪,但他第一件事是带着我去东城找人做了DNA鉴定。”

结果出来之后,傅元勋才松了口气。

但傅元勋并没改变对傅修辞的态度,因他那双与他母亲过分相似的眉眼。

短短几年,这些事就被轻而易举地掩盖了过去,鲜有人知,而傅元勋将当初收购的谢氏从他名下转移,自己两袖清风地塑造起清正儒雅的人设。

或许是同为女人,傅云纤同情谢静璇,厌恶这场悲剧的始作俑者,同样也尽可能对身为受害者的傅修辞更好些。

但傅云霆不同,他认为自己原本贵为天之骄子,却因傅元勋执意要养着谢静璇而导致他母亲的离开,没了外公的扶持,必定要有更多难路要走,而傅修辞,根本不该有机会和他争。

谢静璇去世时,他们兄妹都已成年,傅修辞尚还年幼,两人一个接班老爷子,一个趁此机会接手谢氏,也就是后来的华尚。

将傅家安排得明明白白后,傅云霆和傅元勋两人一句话的事,就让傅修辞孤身一人送去了美国。

再后来,有什么好的东西、百利无害的机会,傅元勋都会让傅云霆和傅云纤两个孩子平分,而傅修辞依旧不在选项之列,他什么都没有,如果侥幸上桌,成为选择之一,等待他的结果也只是被放弃。

说这一番话时,傅修辞的神色凛冽极了。

是到了低头看怀里的人时,才柔和几分:“书禾,我从没成为过谁的选择……”

在亲情里,他从来都是弃子,不具备任何竞争优势,永远都是优先排除项。

他想要生存、想要活下去,想要在这基础上奢求更多,拿到属于他、抑或是本该属于他的东西,就只有一条苦痛的荆棘路可走。

精准的算计筹谋、置身事外的冷漠,是他保护自己的武器。他不在选项之列,那就只能扼杀其他能够获得机会的选择,让对方被逼无奈突破定向,看到他,相信他,最后,只能选择他,一步一步走到今天,将华尚收入囊中。

这些本就该属于他。

可他要拼尽全力,付出巨大的代价,才能得到。

“过去的三十多年,我已经习惯了这种生存方式,所以在一开始,我也是按照这样的逻辑来对待你。可后来我发现,你心软,但又尖锐,不是我筹谋围猎就能收入囊中的奖品……我发现事情有失控的走向,所以开始害怕了。”

宁书禾深深地埋进他的胸口,不敢抬头,怕自己心口的酸涩因他的目光漫上眼眶。

“书禾,那天你质问我到底在怕什么,我没能回答。”傅修辞将她抱紧,“我一开始是怕你从没想过和我在一起,我怕你心里早早就定下的打算,我怕我成为你的选项之一,或者,被你排除在选择之外,却没有任何手段能向你争取一席之地……”

宁书禾终于抬头,哑然:“傅修辞……”

她张了张口,落在唇边的话却没能说出口。

傅修辞低头看着她,小心翼翼地碰了下她湿润的眼角:“所以我……只能按照我的继往经验里成功率最高的办法,试图让你别无选择,只能留在我身边。可那天……你说,我可以将你困在身边,却不能要求你的身心都忠于我,你当初可以瞒着傅祈年和我在一起,就可以抛下我再选择别人。”

那一瞬间他突然意识到,她像一把潮沙,等暴雨停下,海水退去,就再也留不住了……

第82章 Chapter 82 劫后余生的感受

宁书禾不由得屏住呼吸, 她清楚,那天她说这段话时,的确有故意惹恼他的想法, 可她却无意,又精准无误地插.进了他的命脉。

“你偷偷离开北城那天,我坐在你的画室, 回头去看。”傅修辞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才发现, 我竟做了和傅元勋一样的事……”

他丢失了理智, 不顾她的意愿强迫了她,甚至在咬上她唇的一瞬间想过,如果, 他们有个孩子, 有了两人之间不可忽视的链接,她是不是就只能选择他,她是不是就会留下来,是不是就会心甘情愿地和他在一起。

直到现在, 傅修辞都在为这一闪而过的想法感到后怕,他不敢去想, 如果自己真的那么做了会得到怎样的后果。

“书禾, 真的对不起……”他的嗓音沉哑, 眉目间满是懊恼。

“不是的, 傅修辞。”宁书禾手忙脚乱的, 伸手捧住他的脸, 她不知道该如何安抚他, 只能苍白地重复, 你和他不一样, 不许拿自己和他比较……

他的神色沉郁,抬手覆上她的手背,脸颊贴近,几分贪恋她掌心的温度:“在圣彼得堡的时候,你说你会考虑考虑,要不要原谅我,可我实在是不知道你最后会不会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试一试另一条从前不敢走的、不确定结果的路……书禾,我真的不想失去你,我不知道如果你从那之后决定留在圣彼得堡,执意不再见我,我还能怎么办,我不想活成傅元勋的样子,不想让你恨我……”

傅元勋一辈子疯魔,连他自己都分不清他对谢静璇的感情究竟是爱还是别的什么,欺骗她,爱上她,抛弃她,最后固执地强留她在身边,无法接受她对自己的厌恶,更无法接受……她的“移情别恋”。

所以他失去了谢静璇,失去了一切。

傅修辞不愿重蹈覆辙,他深深呼吸,准备一口气说完:“所以,我想,将主动权还给你……”

说到一半,他转身从车后排拿出方才孟洵递给他的文件,拆开密封,将其中一叠协议递给她:“我拟了一份离婚协议,里面的每一条我都亲自斟酌过。原本打算回到家里再给你看……”

宁书禾的呼吸起伏不定,伸手,是碰到了他捏紧文件的手指,才察觉他竟有几分颤抖。

她接过那一叠厚厚的文件,想要看一看内容,却怎么也看不进去,耳边只有他的幽静而苍凉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