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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七十一、藏书 请开始你的表演。

两人在全性塔待到了日暮。

其他派系的宗门事宜无聊透顶, 因为大家的日常无非是修修修、炼炼炼,某某年的某某晋入某某期成功,赏;某某年的某某晋入某某期失败, 卒。

但问鼎一脉与众不同, 他家从上到下, 一辈子都在打打打、杀杀杀, 与人斗其乐无穷。但凡滋生了什么争端, 涉事者不死也残。

而且写卷宗的弟子换过几波, 后期大概出自宁雪之手。她含沙射影, 指桑骂槐,在其笔下无一人不该死, 也无一人的手干净, 黑历史一览无余。

白翎越看越上瘾,每每见到新人物出现,总要读到此人的下场、或者说死法才罢休。

在问鼎道君的默许甚至参与下,诸多名字如草芥渣滓, 湮没在上千年岁月中。

白翎一边感叹,一边下定了揪出他的决心。有道是不怕得罪君子,就怕得罪小人,贼偷无妨, 偏偏贼惦记。以问鼎道君的秉性, 必然把他们视作了毕生仇敌。

况且碧落幡带着三个诡异的亡魂上门, 不知拔出萝卜会带出什么泥。白翎也查到了碧落幡的相关记载,据说是由问鼎道君亲手打造。

由于其功效阴邪,曾经引发拜日神教过问。但问鼎道君坚称,他是因弟子喜爱切磋,总是生出意外, 所以打造此物,用来养护弟子们的魂魄罢了。

理由充分,光明正大。

并且问鼎道君打造碧落幡,是在他师尊被老祖拿去炼器之后不久,两相比较,小巫见大巫。拜日神教理亏,遂对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再度不了了之。

天光已暗,窗外偶有飞鸟的黑影掠过。

薄薄的暮色浸入室内,如静水上涨,没过人身。白翎揉了揉眼,才发觉自己看得入迷,忘了时辰。他转身一看,裴响不知何时不见了。

白翎唤道:“阿响?”

“嗤”的一声,自不远处传来。裴响去寻了守阁的拜日教徒,拿来一盏烛台。

昏黄的光晕亮起,少年人持灯走过一排排书架,黑影也依次滑过。他将烛台置于书架的空隙,确保火苗不会舔上纸页,才向白翎道:“看出什么了么。”

“除了问鼎道君人品差,什么都没看出来。不过,碧落幡是他在师尊死后不久做出来的,这个时间点……”

白翎将卷宗放回去,小心地抹除了他们的借阅痕迹,说:“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他做碧落幡的借口是帮弟子们保存魂魄,不过他养徒弟跟斗蛐蛐一样,撒这谎不会脸红吗?”

裴响明白了他的意思,道:“碧落幡更有可能,是为其师尊的亡魂而生。”

“没错。碧落幡的真正用途是请鬼上身借力,问鼎道君肯定不想让师尊的魂魄浪费吧?现在幡里有三个鬼,年份和碧落幡的岁数差不多,说不定他的师尊就在其中。”

白翎看书看得头昏脑涨,使劲甩甩脑袋,又道,“可我把问鼎一脉的鸡毛蒜皮全看完了,还是没法确认,另外两个鬼是谁。问鼎身边的人一茬儿茬儿死掉……难道他是故意的?弟子盘活了就当弟子,养死了就进幡里供奉他??”

他说着说着,思维发散,有点跑题。裴响道:“宁雪真人最后一次出现,形貌趋于透明。可见在碧落幡中的亡魂,也会渐渐消散。”

白翎道:“是啊,鬼是消耗品嘛,不然一直收集魂魄借力,岂不是越攒越多天下无敌……啊。”

他忽然受到启发,眼前一亮,说:“难道这三个鬼没被用过?他们留这么久,过于悖逆天道轮回,但凡用了,肯定一次就会消散的。看来问鼎道君只把他们养在幡里,也不送他们往生?”

白翎立即发觉了更多疑团:若说问鼎道君制幡是为了取师尊修为,他又没取;但若说问鼎道君残存着人性的光辉、敬重师尊,又不该把他的亡魂困在幡中近千年。

白翎拈起幡布一角,盯着上边一动不动的白影。

裴响蹙眉道:“莫非你要请他们上身?”

“不不不,真是问鼎道君他师尊的话,出来不得把咱俩劈了?我们可是展月老祖的传人耶!”白翎打了个响指,召唤出另一位知情人士——碧落幡的器灵。

器灵并非实物,小男孩儿幽幽地冒出来,穿过了好几层书架,问:“干嘛?”

“你对他们仨有印象么?如果没猜错,他们是最早被收到你那儿的鬼。你记不记得他们长什么样?”白翎道。

器灵:“我五百年前才生出灵识,更早的事哪知道呀!不过……眯眯眼倭瓜吸干了很多鬼,这三个却从没上他身。倒是他,有事没事把我挂墙上看,不知在看什么。真有毛病!”

问鼎或许在品味幡中亡魂歇斯底里的丑态,也或许,在寻觅旧人的身姿。白翎对恶人的心理稍作揣摩,旋即想起一事,道:“你以前被魂魄的叫声烦得不行,他们呢?他们说的是什么?”

“他们仨啊,之前跟蚊蝇似的嗡嗡嗡,好像一直在喊‘问鼎’……吵得我想死。但是,在我找到你之后,他们开始念叨别的了。”器灵安静片刻,说,“他们想上你的身。”

白翎:“啊?”

裴响立即投来不赞同的目光。

白翎拍拍他肩膀,让他放心,好笑道:“事情查清楚之前,我是不可能同意的。你再努力回忆回忆吧,说不定有什么被你漏掉的细节?”

器灵叫道:“胆小如鼠!上一下身怎么了,他们难得提要求啊!我问别的,他们又不理我!!”

“你知道悲剧鬼故事怎么产生的吗,不信邪的家伙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我才不那样干呢。”白翎赶在器灵嚎啕大哭之前,把他塞回了碧落幡,宣布道,“今天到此为止。我听说全性塔的烧鹅非常出名,很多新入门的弟子排队去买,特别适合当夜宵!”

裴响看了他还搭在自己肩上的手一眼,道:“不怕三缕亡魂半夜出来找你?”

“唔?阿响晚上该回西厢了吧,我怕什么。再说了,这些鬼靠碧落幡强留千年,信我,他们出来一次就别想回去了。我上次被萧缘强行附体之后,还专门练了主导碧落幡的心法,他们上身必须要我允许啦。”白翎松开裴响往外走,“烧鹅真的很好吃,我好像闻到香味了……”

裴响拿起烛台,默默跟上。

少顷,他道:“我没说晚上回去。”

白翎:“啊?怎么还不回来!我们今天不是算和好了吗?”

他转回身倒着走,裴响瞥他一眼,说:“先前只是替你翻书,便被当成狐媚行径。若是夜里比邻而卧,又不知师兄会如何做想。”

“我……我还不习惯嘛!”白翎脚下趔趄,幸好被裴响眼疾手快地扶了一把。白翎争辩道,“我以后会习惯的。以后不论你做什么,我都能……都能……”

白翎的声音小了下去,眼底流露出一分心虚。他自认为十分奸诈,对上小师弟却总是头脑发昏,真是可怕。他不能再嘴快作出承诺了。

然而裴响重复道:“都能什么?”

“哈哈!没什么,你听错啦。”白翎仓促地转过身,背起手吹口哨,假装无事。

裴响慢条斯理地说:“师兄以后都能接受,对么。”

“我、我可没说!”

白翎头皮一炸,加速冲出了藏书阁。藏书阁的三层是现存功法与宝物的记录籍册,由拜日神教统一编撰。可惜他们写的浮于表面,没什么参考意义。而且问鼎道君都变成问鼎真人了,现在的他勉强能单挑白翎,修什么功法已经不重要了。

白翎重视他的真正缘故,是防备他借以往人脉,通过新任道君大选暗算诸葛悟。

一刻钟后,两人走出全性塔。

天空如一方砚台罩在头顶,夹道的灵石灯次第亮起,在山间迤逦而去。

白翎心满意足地抱着一袋烤鸭,恨不能边走边吃。不过有师弟并肩而行,必不会让他做出此等有损展月一脉形象之事。

他们仿佛完全回到了从前。白翎一面为师弟朦胧不清的心意而惴惴不安,一面贪恋此刻的平和,更不想将其打破。

他忍不住频频瞄裴响的脸色,却见其始终目视前方。终于,在白翎自以为隐蔽地、第三次看向裴响时,与师弟对视了。

白翎:“……”

白翎僵硬地转回头,抱紧烤鸭。

裴响问:“师兄很希望我晚上回西厢就寝?”

“诶?”白翎一愣,磕磕绊绊地答道,“放你一个人在外面,夜不归宿的,不够安全啊——洞天里很多灵兽,万一趁你睡觉或者静修的时候偷袭你,我——”

“所以,师兄希望我回去就寝吗。”

裴响又看向了前路。两人都盯着山道,裴响面色无波,白翎则是不敢再看他一眼了。

白翎气恼地说:“正常师兄都不会希望师弟露宿山林的!我想你回来睡又怎样,我担心你变成灵兽的夜宵嘛!”

他不知怎的,生出一分急躁,仿佛体会到了裴响曾经的恼羞成怒。拿不准对方到底要说什么,生怕自己哪句话成了罪证,心一点点被捏在他人掌中。

白翎忍不住跨步到裴响跟前,瞪他道:“我的想法不合理吗?你还有什么要说?”

“没什么。只是足以断定,师兄对某些事一无所知。”

山中夏夜,萤火渐起。

灵石灯的距离甚远,两人恰好在光与影的边缘停住。白翎瞧见星星点点的流萤,目光游移一瞬,脑子也卡了半拍,道:“什么事?”

“就寝的事。”裴响望着他,眼底情绪晦暗不明,片刻才道,“我曾以为,被师兄导致的兵荒马乱,亦能助长你的修为,延续你的仙寿。所以,以前在西厢同住的夜晚,我每日皆睡在你床榻的边缘。换句话说,算与师兄……同床共枕。”

惊雷般四个字,从他口中不疾不徐地道来。

裴响说罢凝视着白翎渐趋凝固的脸,问:“师兄竟丝毫不曾发觉吗?”

白翎:“………………”

白翎的脑子里轰然作响,两手一松,装烤鸭的袋子便要落地。

不过,裴响拈住了袋口。他像是找到了新趣味,欣赏着白翎被各种混乱情绪冲击的脸,微微偏过脑袋,换一种角度盯他。

“怪不得我那时候睡醒,总能闻到你身上的香味……我说怎么那么入味,原来,原来是……”

白翎难以启齿,一时都无法感受自己的心情了。被骗的愤怒?完全没有。被瞒着的不悦?有那么一点。

更多的情绪是什么呢?

白翎对上裴响的双眼,明明少年人的神色无甚变化,但白翎就是看出了一丝愉快。好像白翎越因他而混乱,他越愉快。

白翎蓦地问道:“为什么突然坦白这件事……阿响?你这是在……在报复我?”

“报复?我怎会报复师兄。”裴响停顿片刻,声音轻如飞絮,“这是师兄所说的‘手段’啊。”

第72章 七十二、备菜 我还是从前那个少年没有……

“这是师兄所说的‘手段’啊。”

踩着仙去山的落叶, 回到西厢。

白翎的脑海里仍回荡着裴响的话。

“师兄所说的‘手段’啊。”

面巾拧出“哗啦啦”的水,拍在脸上,也没法阻止回音从大脑的某个角落冒出来。

“‘手段’啊。”

白翎四仰八叉地往后一倒, 整个人陷进大床, 稍稍弹起。他一眼不眨地望着上方帐幔, 直到不远处传来裴响的声音:“关了?”

“啊?”白翎微微一惊, 支起脑袋, 见裴响的手按在灵石水晶灯的枢纽上, 才道, “关……关了吧。”

室内陷入一片黑暗。

须臾,白翎的双眼适应了光线变化, 捕捉到稀薄的月色, 似一片柔雾,附着于室内的每一件陈设。

极轻的窸窣声响起,裴响靠近了床榻。白翎的心跳顿时加快,片刻后, 裴响在床边坐下,白翎一骨碌坐了起来。

裴响正在褪去长靴的手停住,回头看他:“?”

“没事,你继续。”白翎像一具尸体倒回了他的棺材里。

不过他很快又坐了起来, 紧张地问:“阿响今天不是使过一次手段了吗, 怎么又来?”

裴响道:“师兄的意思是让我继续睡地铺么。”

“……”听起来完全没有请师弟回家的诚意。白翎局促道, “可不可以跟以前一样,先假装睡地铺,等我睡着再悄悄地上来,跟我一起……睡。”

他越说越觉得哪里不对劲,不禁停住。

裴响评价道:“变态。”

白翎:“……”

白翎叫道:“不要什么话都学以致用!而且、而且明明是你以前干过的事, 怎么能自己说自己呢?……虽然现在回想起来是挺变态的!但你是出于好心嘛,不能这样说!”

他胡乱拍拍身侧,道:“算了算了,光明正大地睡吧,早死早超生……”

裴响依言躺下,不过只占据了床边的一尺半宽,和衣而卧。

白翎看他那样靠着边,也偷偷摸摸地往外滚。

不过,入夜的高山上,即便夏天也冷丝丝的。修士不会受寒生病,白翎却不喜欢身上发凉的滋味,所以盖着轻薄的褥子。

他这一滚,就把被褥卷去些许。裴响出于凡家习惯和睡相守礼的缘故,亦盖了被,两人之间支起空档。风“穿堂”而过,白翎一个激灵,又老老实实地翻了回来。

一道月光斜照,明晃晃落在床头,似天流水。

裴响闭着眼道:“若师兄实在辗转,我出去静修也无妨。”

“不用,我没什么事啊,都快睡着了。”白翎知道,今后绝对不止一劫,遂将心一横,嘴硬道,“你放心大胆地睡吧,往中间来点,小心半夜掉下去。”

裴响顺从地移动了一下身子,不再言语。

但白翎晋入金丹期后,耳力与目力皆远超以往。师弟平缓的呼吸声一起一伏,如在耳畔。

他僵硬地转动脑袋,用眼尾余光去瞟,只见裴响的侧颜在月色流照之下,像一笔淡墨勾勒,眼睫掬着小簇清光,纤毫毕现。

白翎:“……”

白翎耗费毕生所学,将身法运用到了极致,跟软体动物似的溜下地。他蹑手蹑脚地绕床一圈,躺在地铺上。

翌日晌午,日照三竿,白翎迷迷瞪瞪地睁开眼。

昨夜睡得早,本不该此时才醒。但白翎头回睡地铺,初入睡时哪哪都不舒服,翻来覆去很久才睡着。

不过等他起身,发现自己回床上了。

白翎茫然地抓了抓头发,脑子里轰然一声,四脚朝天地倒进被窝——肯定是师弟把他整上来的。没错是“整”,具体的动词他不敢想。

然而褥子里散发着好闻的香气,柔柔地包裹着他。白翎才闷头闻了片刻,倏地掀被子下地。他从没有赖过如此短暂的床,几乎是没赖。

白翎面红耳赤,口干舌燥。木架上摆着铜盆,时隔七天,又打好了温水,灵符保暖,浸泡面巾。

他自我安慰道:“没事的,阿响以前也这样。没什么变化嘛。就算是以前我躺地上,他也会给我抱……整床上去的啊。完全没……”

“白仙长!”

一嗓子如平地惊雷,把白翎好不容易建设完毕的内心震成了危房。

不等他回应,檐下的风铃又传出驾鹤一脉的小辈们叽叽喳喳的声音:

“起来没?两个时辰前裴师弟说你中午大概能醒。”

“恭喜呀恭喜!看来您二位已经破镜重圆,天地良心,实乃不易呀!”

“醒了来帮我们干活不?晚上开宴,人手严重不足啊!裴师弟已经忙活大半天咯。”

白翎松了口气,高声说:“知道啦!就来。干活包午饭么?”

“当然当然,大师姐的手艺,吃了都说好呀。速速速速!”

小辈们催完他起床,便回自家洞府去了。白翎洗漱更衣,心知此去或许要等青食宴结束才会回,因此格外整饬了一番仪容仪表,主要是把围裙似的碧落幡解下来,搭在上半身。

如此一来,幡布像一件剪裁随意的短斗篷,也可能是宽松版的围巾,依然用白玉扣别住,垂下一条雪流苏在心口。

虽然对修真界而言,此番装束有点前卫了。但是碧落幡料子精美,石绿色也算雅致,还有锦缎镶边,任谁来看都会觉得,是一件法力高强的宝衣。

三缕幽魂从没移动过,被白翎交叠幡布盖住。青食宴的主人公是诸葛悟,白翎不知道赴宴的其他道君为何一定要他和裴响到场,不过实在没别的能准备,最终他还是背着剑便去了驾鹤一脉的洞府。

时隔多日再登门,林暗与师弟师妹们所居的浅滩气象一新。

洞府入口自动放白翎通行,他循着记忆找到地方,一时竟以为自己走错了。此前见到的无垠如镜水面、高架联排竹楼尽数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百丈云台。

所谓“云台”,乃是修真界谈玄论道的场合。修士们举办宴会,皆择一开阔宝地,凝云聚气,造就连绵净霭。

坐席借符箓凌空,再引清泽飞霄,曲水流觞。待席面开场,主宾凌然云端,衣袖盈风,是故有“云台”之美称。

白翎只在书中见过云台的解释和描述,今日头回得见,忍不住手搭凉棚,欣赏了好一会儿。

田漪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来啦白仙长?快快快,搭把手!”

白翎乍回过头,双手上便多出了两个大圆盘。盘上的汤盅摞成高塔,热气腾腾。盅盖上用来拈起的部位是红艳艳的火属性灵石,不仅美观实用,还具备保温的功效。

田漪使劲甩了甩手,结印施在白翎身上,说:“好啦,现在你也可以在云间来去自如了!还给我吧。”

她接回汤盘,不过白翎只让她拿去一个,跟着她道:“是给我们喝的?好香。”

“不不不,我们的午膳在后厨将就一下啦。这些是青食宴的汤。大师姐家在南方嘛,那边煲汤是旧俗,养生的嘞!”

白翎再抬步时,身上仙印微亮。他居然腾空而起,好像踩着无形的阶梯一般,随心而动。

好在云台的坐席从主到宾,高低有致,低处足能听见水波声,高处又云絮如同实地,不至于让白翎发昏。

他一边同田漪分派汤盅,一边观察主座,发现最高处四席并列。看来今日赴宴的,共有四位道君。

道君总共七名,若再去掉陨落的问鼎、闭关的梦微,仅剩一人,几乎所有人都支持诸葛悟了,大可不必如此隆重地密议。因此白翎猜测,四张并列的坐席之中,有一张是空置给师尊的。

果不其然,田漪把汤盅放在四张至高坐席的正中左侧那张上时,冲白翎乐道:“这碗是空的。哈哈,你家师尊还没出关嘛。要是他在,咱们也不必这样小心谨慎地谋划喽,谁要是敢阻碍诸葛道长,估计会被千里飞剑、梦中毙命吧?”

师尊的凶名不亚于艳名,白翎倒是知道。他挑了下眉,问:“阿响呢?他是不是忙很久了。”

“嗐呀,他负责给坐席画符的,一刻钟前已经完工啦。不过他之后也没闲着,好像在后厨做事?不知道捣鼓什么。”

田漪擦了把汗,夹着盘子跃下地,带白翎前往后厨。

驾鹤一脉的洞府名为大罗仙窟,表面上是一望无际的浅滩,实际上灵气集中于地下溶洞。祖师爷与现任掌门道君皆是本体为蛇的妖王,自然喜居洞穴。溶洞岩壁皆为霜紫色,越深处越受灵气滋养,渐渐附满结晶。

后厨也在地下,出入与通风是两条不同的通道。白翎跟着田漪前行,却不见她点灯。少顷,光线越发昏暗,岩壁上的结晶则越发厚实,散发出清润的幽光照明。

终于,阵阵人声传来,隐约是徐景在学猴叫。

一片宽敞的洞室出现在眼前,田漪高声报备着“白仙长驾到”,白翎探头进去,顿时被一阵鲜香勾住了鼻子。

一方灶台上三个大锅,火烧正旺。不知锅里炖着什么,立即引动了白翎的馋虫。

林暗双手绑缚广袖,一手执着锅铲,向旁边的裴响说着什么。裴响听罢,缓缓点头,手里还拿着一卷菜谱似的册子,陷入沉思。

几个师弟都忙得热火朝天,涮碗快涮出火星子。

林暗本来要指挥他们切菜,不过听见田漪的呼告,含笑回头道:“白师弟来了。你的午膳在桌上,记得饭前喝汤。”

白翎向她问好道谢,目光却没忍住飘向了裴响。黑衣少年也把箭袖挽到了肘部,背影挺拔如剑。

他发觉师兄到场,第一时间先合上菜谱,将其悄无声息地置于远处。

白翎发现了他的小动作,略感纳闷儿。不过他现在是绝不会闲着没事问裴响话的,生怕又爆出什么雷来,所以十分理智地闭嘴用膳。

裴响亦没有对他作特殊招呼,只是与师兄对视一眼,点了下头。白翎被美味家常菜吸引了注意,开始大快朵颐,裴响则走到驾鹤一脉的师弟之中,帮他们切萝卜丝去了。

一直到今夜晚间,青食宴开场,白翎才明白裴响的奇怪行径。

第73章 七十三、青食 爱来自师弟——开小灶の……

日薄西山, 天光向晚。

灵力凝就的青鸟在空中飞掠,婉若游龙,指引着来客行路。

时值银月初升, 浮在江心, 青鸟翩跹至此, 绕月而动, 出水入水, 循环往复, 如一盘浩大的光轮, 映照云台。

流云半掩席面,林暗和驾鹤一脉的小辈们在大罗仙窟的入口处迎宾, 白翎、裴响则跟着诸葛悟, 站在云台上等候客人大驾。

白翎头回参与这样的大型联谊活动,本来兴奋不已。

但当他放眼望去,看清席上的菜肴时,瞳孔震了三震。油油绿光扑面而来, 所有吃食无一例外,全是碧色。茶水和蔬果也就算了,竟连米饭都是绿的。

而且,席上半点荤腥也无, 净是蒸或炖的素菜。与中午的家常小炒不同, 眼前的饭菜毫无烟火气, 甚至散发着药材的清苦味道。

怪不得叫“青食宴”。

白翎倒抽一口冷气,结果吸入药味,默默捂住了鼻子。

诸葛悟见他垮着个脸,好笑道:“阿翎何故愁眉不展?青食可是风雅之举。”

白翎说:“风雅,太风雅了。是有吃斋的佛修做客吗?”

“没有。但阿翎早已辟谷, 还放不下口腹之欲么。”

“唉,本来很期待嘛……没想到看得我脸都发绿呀。”白翎暗暗地龇牙。他不喜欢吃蔬菜,感觉像吃草。

诸葛悟今晚是筵席中心,亦整顿过仪容,更显出仙家气度,几乎看不出受伤的痕迹了。他含笑望了裴响一眼,道:“应该向小裴学习。”

不料,裴响凝神盯了入口方向片刻,发现一时半刻无人到访,从芥子袋里摸出一只小碗,沉默地递给了白翎。

白翎晚上嘴馋,满眼绿糊糊的又倒胃口,本来正垂头丧气,对“青食宴”失望,不料师弟给他开了小灶,还是一例品相极佳的糖酥炖蛋。

白翎双手捧住,两眼放光:“给、给我的?”

裴响淡淡道:“垫肚子。不然,一晚上哭丧着脸。被外人看见,还以为你无礼,又要指摘你什么了。”

除了“垫肚子”三个字,其他话全被白翎自动忽略。他看星星似的盯着手里小碗,糖酥的甜香冲去了药膳的苦涩,炖蛋如凝脂一般微微晃动,还是冰镇过的,简直是消暑良方。

白翎问:“难道你今天拿着菜谱,是在跟林真人请教这个?”

裴响面色微变:“你看见了?”

他略一抿唇,生硬地“嗯”了一声,道:“别说了,快点吃。”

白翎当着师兄的面,不好意思对裴响大夸特夸,可是实在高兴,一时间忘乎所以,往师弟身上歪了一下,脑袋短暂地贴了他肩头一瞬,便乐颠颠地找勺子去了。

诸葛悟将他二人的情状看在眼里,忽而道:“我的呢?”

裴响:“……”

裴响说:“抱歉。诸葛师兄,我下次……”

“开个玩笑。我不吃甜的。”诸葛悟忍俊不禁,隔空点了点他的耳根,道,“颜色变化很明显啊,小裴。”

裴响:“………………”

白翎举着勺子回来时,被裴响通红的脸色吓了一跳。他嚇道:“师兄,你对阿响干嘛了?”

“问题应该不出在我身上。”诸葛悟袖手端立,说,“大概是暑热未解吧,吹会儿风便好。你说是吗,小裴?”

裴响一言难尽地看他一眼,又对白翎道:“别问了……快点吃。”

白翎飞快地吧唧了个干净。最后,碗底都被勺子刮得锃光瓦亮,他才恋恋不舍地放下。

恰在此刻,远处的青鸟发出长鸣,原本狭长的双翼倏然展开,顷刻形成了一条光华灿烂的通道,似鹊桥一般。

诸葛悟肃容道:“来了。”

白翎连忙站好,跟裴响一左一右,待在师兄身后。两片截然不同的气象从大罗仙窟的入口蔓延,转眼铺陈了洞府的半壁天幕。

只见一侧是垂纱仪仗,十余名道童扛着一块一丈宽、二丈长的玉板,上方宝盖旋转,帐幔飞扬。随着灵气张弛,沿途飞花落叶,良久方散。

玉板的四角雕刻香炉,烟云缭绕。左右各有一名道童手持道卷,齐声念诵。玉板之上,则盘坐一道人影,不知是否有特殊符箓加持,无法观其面貌。两名弟子侍立其后,瞧着身姿不群。

另一侧的景气则如梦似幻,竟是一队乐师舞者,飘飘然脚踏虹光。乐师簪花,笙箫琴瑟皆起,仙音杳然渐近;舞者蒙面,水袖纱衣齐动,绮影绰约翩来。

一名女修倚坐于玄鸟背上,如被众星捧月。许是其境界高强,容颜亦不可逼视,四名弟子分列在旁。

受邀赴宴的道君驾临,绕月飞行的青鸟也将双翼展开,形成一条灿烂环带,彻底照亮云台。

白翎莫名感到了一股威压——面对问鼎道君时,他感受过。并非两名做客的道君有意压制他们,而是双方境界差异过大,渺小者自当折服。

如此看来,以前师尊召见他,是有意收敛着威压的。这念头一闪而过,白翎再看空中,漫天花叶飘零,管弦舞乐稍默。

来宾入席,两名道君须臾就座。只一眨眼功夫,云台高处便浮现两道灵光溢体的身影。

女修风华正茂,满头琳琅,通身法衣华贵。此等装扮放在别人身上,定会喧宾夺主,于她而言却仅是陪衬。而且她发髻高耸,似乌云堆叠,盖一片靛蓝头纱,直垂至地。

与她相对的男修则是个少年,瞧着不过十五六岁。他眉目精致,脑后结了一绺羊角辫儿,翘起的尾巴上缀着一颗玛瑙珠子,身穿雪白长褂,背后绣着八卦太极图。有意思的是,他戴着一副叆叇,好像念书念坏了眼睛。

他们略加谦让,分坐两侧,将正中的两台席面,让与梦微道君虚悬、以及开设筵席的驾鹤道君。

白翎注意到,女修的弟子怀抱一女童,其容貌和女修八分相似,也戴着靛蓝头纱,仿佛是其女儿。少年男修带来的两名传人,则外表都比他年长,三十岁往上。

林暗淡扫蛾眉,褪去了水红裙色,直接以碧底鹤纹的法衣真身示人。她稍作寒暄之后,诸葛悟上前,向二位道君见礼。

他仿佛和少年男修相熟,互相笑了笑,然后格外朝中年女修再行一礼。相距甚远,白翎隐约听到他们的对话。

少年男修说:“渡尘参选新任道君是大事,容不得差错。我是非一脉自古忠于老祖,如今受神教所托,前来相助。没想到广寒你也出山了,很少见你掺和道场中事啊。”

他的语气十分随和,好像在少年人的皮囊下,装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

中年女修亦对他恭敬垂首,道:“我与驾鹤是旧识,她传信于我,盛情难却。能与是非大师共事,实乃晚辈荣幸。”

听到此处,白翎心下微动,结合他们到场时的种种奇景,确认了两名道君的身份。

他小心地侧向裴响,介绍道:“原来是他们,是非道君和广寒道君。是非道君可是道场常青树啊,他是为数不多和老祖有交情的人之一,很早就追随老祖了,而且是开山立派的一代,能未卜先知。广寒道君出自伏念一脉,是二代掌门,和师尊同样的辈分。”

裴响默默听罢,问:“对诸葛师兄的助益大么?”

“当然啦。是非道君一直向着咱们的,也和神教那边关系很深。关键是他算出来的事情从未出错,对大选的帮助太大了。广寒道君嘛,我不清楚,不过她应该是师兄说过的、也修《玉壶冰心箴言》的那位吧?”

白翎还想讲,然而道君的弟子们纷纷落座,再说小话就要被听见了。

是非道君转向林暗,问:“漱玉啊,驾鹤何在?莫非又醉在地底了不成。”

林暗无奈行礼:“您此番着实误会师尊了。她老人家昨日开始挑礼品,许是挑花了眼,方迟了些。不过……”

她话音顿住。

几乎在同一时刻,修为高于元婴期的在场修士,全部朝江心的月轮看去。

驾鹤一脉的小辈们坐在白翎裴响对面,刚一坐下,不知察觉什么,又霍然起立。

白翎亦有所觉,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向了江面上与倒影相合的满月——

一条庞大的暗影在水下盘旋,围绕月轮游动。只见其首、不见其尾,不知长达几数。浩大的明月与之相照,竟然像蛟龙所戏之珠,亦成玩物。

顷刻间,第三股强悍的威压向四野覆盖,整座大罗仙窟都受到感召,水面泛起细密的涟漪。下一霎,似有缚天之能的长影倏地流窜至江心一点,一袭人影在月下浮现,款步凌波而来。

驾鹤道君手提两只红泥瓮,登临云台。她没有像另两位道君一样,移形换影,而是穿过小辈们,不紧不慢地走上了中央主座。

确切地说,她不是“走”。古怪的沙沙声伴随她的行动响起,白翎垂首以礼,目光下视,发现她的裙摆下掩映着一条蛇尾。

驾鹤道君的双手也覆满青色鳞片,昭示妖王血脉。她的双目以一条厚实的锦带遮住,系在脑后。

白翎很快便想通了:蛇类畏光,即便驾鹤道君修炼到如今境界,作为妖族,依然难改天定的缺陷。若她有朝一日,修得明目,恐怕便是化蛇成龙之际。

驾鹤道君先把一瓮好酒交给广寒道君,说:“喏,我八百年前酿的女儿红。”

广寒道君含笑欲接,她的女儿却跑上前来,把酒瓮抱去玩了。驾鹤道君勾了下小娃娃的头纱,将剩下那瓮酒拎到是非道君跟前。

是非道君但笑不语,并不伸手。

驾鹤道君竟也是虚晃一枪,好像戏耍他似的,转头把酒瓮递到了诸葛悟手上,说:“渡尘为我徒儿,同漱玉深入魔域,鏖战沉音魔尊,祝你不负众望,马到功成。”

饶是诸葛悟亦微微一怔,但旋即双手奉过酒瓮,道:“晚辈才应多谢道君,开设此宴。不论在下得选继任与否,必不会忘却道君恩情。”

白翎忍不住在心底为师兄叫好。

长辈们最喜欢什么样的后生?无疑是诸葛悟这样的。广寒道君也不掩赞赏之意。

驾鹤道君对是非道君冷笑道:“老小子,竟然不中套。”

“呵呵……”少年道君的脸上,再度出现年迈老者的慈祥之情。他说,“无妨,尽在本尊的卜算之中。驾鹤啊,不……我还是更喜欢你原来的道号,夺晴。你依然在记恨老朽吗?”

驾鹤道君沉默片刻,冷冷道:“你喜不喜欢算个鸟?”

刹那间,满堂皆寂,整座云台恍若坟场。

最低处的小辈们瞪眼如铜铃一般,白翎尤甚——

什么意思,大家不是道场合伙人吗?怎么见面就硝烟四起!

还有这位妖王,该说不愧是妖吗,一句话完全粉碎了道君形象啊!

第74章 七十四、广寒 妈妈课堂开课啦!孩子破……

白翎的心思迅疾如电, 精准捕捉到了两位道君的言辞交锋中,“道号”这一关键讯息。

林暗曾经聊到,她家师尊的道号是改过的, 并且是为那名叛出师门的师兄、亦即问镜一脉的偃鸣道君而改。

当初听八卦的时候, 白翎就莫名觉得, 两位道君的关系好像不简单。

果不其然, 广寒道君打圆场道:“过去之事, 何不放其过去?是非大师当年卜卦, 是受你父母所托, 免得误了终身大事。孰料卦象那般惨烈……驾鹤你又何必执迷不悟。除非晋入大乘,否则, 谁能抗衡天命啊。渡尘, 漱玉,你二人先就座吧。”

最后一句话,是在提醒驾鹤道君,别当着晚辈的面失言。

驾鹤道君将案上的佳酿一饮而尽, 哼道:“不错,今日以大选之事为重。否则,我岂会容这半仙踏入大罗仙窟地界?”

凡家通常称算命的为“半仙”,现下从驾鹤道君口中叫出, 讥讽之意不言而喻。

白翎又悄悄地靠向裴响, 说:“我知道了。驾鹤道君和偃鸣道君, 以前肯定是一对。不过嘛,结侣之前要合一合八字什么的,他们大概去找了是非道君,结果……”

言有尽而意无穷。

有情人被生生拆散,驾鹤道君还是个不信命的, 定对此事耿耿于怀。

白翎隐约猜到,是非一脉背后是拜日神教,属于诸葛悟的固有拥趸;驾鹤道君牵线搭桥的对象,实则是那位避世多年、一朝出山的广寒道君。

场上的弟子最多到三代,皆是各家心腹,今日商讨之事非同凡响。道君们只以寻常音调谈话,不过声蕴灵力,清晰地回响于整片云台之上。

是非道君说:“若在往年,本无需如此大动干戈。放眼霁青,并没有可与渡尘争锋之辈。然,太徵一脉此番有些异动。他家全力扶持的三代弟子,濯缨,于本届道会中偶得奇珍,亦充实了元婴后期,离晋入化神一步之遥。渡尘,你须小心了。”

众人闻得此言,心下暗惊。

修为到达元婴,每一步皆要百年光景,方得圆满。比如曾经问鼎一脉的四代三弟子,尽是元婴前期,似与林暗相同。

但实际上,前期与前期亦有差距。林暗前期圆满,即将凝婴,那三人却是刚突破了金丹后期的关窍,百年都不一定能追上她。

诸葛悟此前一直在同代中遥遥领先,便因他是后期圆满,半步化神的修为。

除他以外,林暗第二,其余三代弟子比她又差着数十年功力。再有入门晚的、例如裴响;最离谱的、例如白翎,修为比四代的翘楚还低些。

由此看来,元婴后期圆满的濯缨真人,当真是一鸣惊人,摸到了诸葛悟的衣角。他二人旗鼓相当,谁能先一步晋入化神,谁便能坐上新任道君宝座了。

白翎不禁看向师兄,不知他惊闻此事,作何感想。

但诸葛悟面色沉静,只道:“多谢大师告知。晚辈自当警醒,全力破境。”

他很淡然,驾鹤道君却十分光火,问:“什么意思?超过了玉儿?濯缨……听都没听过,什么来头!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是非道君和蔼地回答:“说来还是从卦象得知。本尊得知问鼎陨落之后,便起了一卦,求问大选。本以为渡尘遍无敌手,胜券在握,不料东南面突现怪星,应在太徵一脉。我以此留心打探,才知此脉有一弟子,与渡尘那名小师弟一样,亦是先天剑骨。此子濯缨,年仅五百,然资质奇佳,进境神速。”

白翎听见和师弟一样的先天剑骨,眉梢轻挑。

是非道君顿了顿,说:“不出半月,卦象应验。此子在道会中崭露头角,夺得一株‘仙龄长继草’,完满炼化之后,一夜间从元婴前期,臻至后期圆满。”

广寒道君沉吟道:“如此飞跃,根基未稳,不足为惧。”

是非道君长叹一声,说:“然本尊另起一卦,求问渡尘……他注定有一段坎坷,凶险无比,稍一不慎,便是万劫不复之状。决意不可轻忽。”

广寒道君凝眉不语,看向驾鹤道君。

不料,是非道君又幽幽道:“不瞒诸位,近些年来,神教始终不得安宁。总有一拨人因年岁更迭,生出异心,希望培植神教亲眷,自成一脉。濯缨出身的太徵一脉,与他们暗通款曲。今后大选,渡尘恐怕会面临前所未有的艰险。”

这事白翎也知道,以前因为他的表现太差,还让拜日神教分裂得更厉害了些。

是非道君坚守的是旧势力,新势力则以白翎为论据,称老祖流芳终有尽时,不能再只看展月一脉,必须延续自家的传人。

直到裴响入门,新势力才短暂地偃旗息鼓了。白翎本以为,他们会消停一段时间,不曾想,新势力将裴响视作了警钟。

白翎以前太弱,给了他们另起炉灶的理由;裴响天资太强,却也成了新势力加快自主的借口。若是等到裴响成才,新势力的阻碍更大,所以他们采取了第一步行动:联手太徵一脉,妨碍诸葛悟继任第七席道君。

广寒道君点点头,道:“原来是多事之秋。不过我等合力,凝四脉之威,太徵一脉纵使有神教的悖逆之徒帮扶,亦难以为敌啊。”

驾鹤道君在饮酒的间隙问:“他们是不是还勾连其他派系了?”

“正是。”是非道君徐徐松气,道,“濯缨的师尊游说别派,集结了大小共七支派系。他们虽无道君坐镇,但是物资颇丰,不可小觑。比如蓬莱一脉,世代医修,显然是强力的臂膀。”

白翎听见熟悉的宗门,双目微睁。

他记得唐棠去报名成为蓬莱一脉的新代弟子了。医修永远人手不足,就算她毫无根基,估计也当上了最底层的洒扫道童。没想到,医修们竟然会掺和大选。

驾鹤道君也嘲讽道:“修医的成天脚不沾地,怎会有闲心站队?莫不是半仙你弄错了吧。”

是非道君说:“非也。蓬莱一脉的掌门真人,与太徵道君密议晚辈婚事,已有十年之久。若是濯缨成功当选道君,便能迎娶蓬莱掌门之女了。”

驾鹤道君:“人家密议的你也知道?”

“呵呵呵……世间太平久,山中空寂寞。本尊偶然起过一卦罢了。”

驾鹤道君鄙视道:“你是就喜欢算情情爱爱的吧。卦象如何,难不成和给我算的一样?”

“不一样。他们成婚了。”是非道君露出淡泊的微笑。

驾鹤道君怒道:“什么意思,濯缨小儿当选了道君?”

眼看她又按捺不住脾性,广寒道君立即接过话头,说:“卦象不可不信,亦不可全信。知天命,尽人事,听闻渡尘所修的功法,也是《玉壶冰心箴言》,你迟迟不曾破境,可是遇到了什么难题?”

诸葛悟行礼道:“禀道君所言,晚辈修习箴言以来,一路顺风顺水,唯独入化神期的瓶颈不得突破,盖因功法令行的‘遍历诸情’中,情爱之道终不能解。还请道君指教。”

“哦?”广寒道君说,“莫非你七百载光阴,从未对某位良人动心?”

诸葛悟坦诚道:“不曾。”

“如此说来,的确要慎重对待。毕竟……会关系到你破境后的修行。”广寒道君侧向驾鹤道君,传音说了什么。

片刻后,驾鹤道君只一扬手。刹那间,云台断裂,三名道君带着林暗、诸葛悟一起,缓缓飘向离月亮更近的地方。

白翎乐见其成,浑身松垮下来。他一直维持着端坐的姿势,好不自在,眼下正好招呼驾鹤一脉的小辈们,大力八卦刚才旁听的消息。

不料,他还没抬起手,忽的视野一花。下一刻,白翎竟然站在了道君们宴饮的云台之上,裴响也在身边。

他下意识环顾四周,要回头看。

裴响将他一拉,低声道:“很高。”

白翎明白了,他俩正待在云台的断裂边缘,立即往前数步,站到了诸葛悟的案边。此时离三位道君仅有一丈之距,威压愈发隆重,压得他喘不过气。

白翎稍一抬眼,便被道君们溢体的灵光、璀璨的法衣激得垂首。在远处尚不觉得,眼下邻近了才知,道君们身姿伟岸,居高临下,如神俯照。

裴响与他并肩而立,两人同时行礼,齐声道:“参见道君。”

白翎心弦微紧,不知把他们召来是为何事。很快,广寒道君说明了用意,她道:

“渡尘无需忧虑。实不相瞒,本尊亦面临过与你相同的困境。修道之人,清心寡欲,一生不开情窦,亦是寻常。而我当初,一心登临道君之位,于是……采取了少许手段。”

广寒道君轻拢茶盏,话锋一转,问,“诸位可知天道亦能欺瞒?”

此话是对在场的晚辈们说的。

诸葛悟与林暗神情微肃,颔首应声。白翎略一思索,想起在秘境黑市时,雷霆持续贯穿的河水可以抵消因果,权当挨过了天谴。彼时听林暗介绍,那算是糊弄了天道。

甚至更久之前,在裴家查案,他们曾得知许多世家门阀令散修死后在地下拉磨,会改其姓氏、假作本家之人,以便压榨其来世福泽。此举同样是在天道眼皮子底下,搞小动作。

白翎和裴响皆一点头,表示有所耳闻。

广寒道君说:“如此甚好,本尊便有话明言了。遥想当年,我与同门师兄结侣,实际上并无夫妻情谊,一切为了修道。我参与大选之日将近,迟迟不得破境,遂冒险一试——和亲近之人结侣,天下之人皆理所当然地认为,我们夫妻两个,伉俪情深。天道又岂会细细分辨,我是真情还是假意?自当我与之相爱了。于是,诸情遍历,晋入化神。”

诸葛悟沉吟道:“前辈的意思是……”

“没错。时不我待,你须尽快寻一亲近之人,成婚并昭告天下。只消你有了道侣,且两人此前相处甚佳,便能瞒过天道法眼,让你突破关窍。”

第75章 七十五、卜卦 说好的冷静呢???……

广寒道君说罢, 流露出少许感慨,道:“我的夫君,原本是我师兄, 亦即我师尊之子。我与他开诚布公, 他也乐意帮我当上道君, 我们却难过师尊那关。后来, 我不得不从姊妹家过继一女, 养在膝下, 假作是亲身所出……渡尘, 适逢梦微闭关,你没有此等烦恼, 实在是上天相助。一定要妥善把握时机。他们三人, 便是素日里与你相交较密之辈么?”

广寒道君的视线扫下,威压凌人。

一时之间,白翎无法抬头直视她,盯着前面的地板, 但听见师兄要从自己、裴响、林暗中选一人假意结侣,还是没忍住瞪圆双目,张大嘴巴,脸拉得像吊死鬼一样长。

他震惊且无言地转向裴响, 悄悄扮鬼脸。

裴响也朝他投来一瞥, 眉峰轻颦, 传音说:“事关重大,且听道君详述。”

驾鹤道君先对林暗一抬下巴,问:“玉儿怎么想的?如果不想参与,就过来我身边。这个好喝。”

她说罢,往案上的酒樽里满上花酿。

林暗笑了笑, 道:“既已答应过全力支持诸葛道长,演一出戏也无妨。”

诸葛悟则十分头疼,请教广寒道君说:“请问前辈,唯独此法可解吗?若是要隐瞒天道,公开宣扬我对某人情有独钟,是否可行?”

“你如今能想到的办法,我当年皆试过了,不可。彼时我若非走投无路,也不会走到结侣那一步。多年修行之后,方能参悟天意一二:仪式是不可或缺之举。合籍结侣,命连红线,方能得天道之认证。空口无凭,仅嘴上说说当不得真。”

广寒道君一拂袖,牵动靛蓝头纱,稍掩面容。

驾鹤道君却仍有些迟疑,一招手把林暗捉了过去,低声问:“玉儿,你真的乐意?结侣可是大事。红线一牵,气运共享,是要昭告天下的……”

林暗略一沉思,道:“诸葛道长的气运岂非冠绝众人?若我与之结侣,倒对我的修行有所助益了。”

“你!”驾鹤道君黛眉倒竖,气得丢开她手,“怎么从早到晚只寻思这个?你是半点不在意旁的么!”

林暗说:“师尊日夜酗酒,一醉百年,又何曾在意……”

“你什么时候学会顶嘴的!”驾鹤道君怒而夺去为她满上的酒樽,自己一饮而尽。

是非道君笑道:“渡尘的气运冠绝诸子,漱玉的心性,却在同辈中鲜见……驾鹤啊,你且由她去吧。她与你不同,男欢女爱,俱是过眼云烟……”

驾鹤道君把喝空的酒樽砸了过去。明明不见她使力,但酒樽穿过是非道君、疾射入水,掀起滔天巨浪。

一滴水珠迎面扑来,白翎眨了下眼,恰好用睫毛挡住。

比起驾鹤道君澎湃的法力,更令他惊异的是,酒樽刚才“穿过”了是非道君。此人一动不动地盘坐原处,眼前架着的叆叇镜片寒光一闪。

白翎此时才意识到,是非道君今晚根本没真正地踏入大罗仙窟——与众人商谈到现在的,不过是他的一缕分神。

诸葛悟沉默良久,苦笑道:“渡尘修行至此,头回遇挫,若要牵连各位……实在是无颜对师尊教诲。”

林暗摊手道:“人情总要还的。为了徐郎冯郎,你们师兄弟三人差点折在魔域。生死难道不重于虚名?”

白翎抛开惊讶,也接受了现实。

他小声问裴响:“阿响,你觉得怎样?别的不说,师兄他当了那么久三代第一,如果这次被超过……反正我会不爽。我还是想当同代无敌的师弟!”

“嗯。”裴响安静了一会儿,说,“我去。”

白翎:“啊?”

裴响瞥着他,道:“不然你去?”

“去与师兄结侣?唔……不如我们俩共侍一夫……我什么都没说。”白翎上句话刚讲出口,在场诸人全部齐刷刷向他看来。连背对他的诸葛悟都回头了。

白翎意识到,他的修为最低,再小声说话也没用,立刻端起纯洁无辜的灿笑,道:“怎么决定师兄的道侣呀?竞争上岗?需要作半刻钟内自我介绍陈述个人长板吗。我还可以做幻灯片……不是,呃,连环画?”

三名道君都看着他,最后驾鹤道君问:“你在讲什么鸟语?”

白翎眨了一下眼睛,说:“不用竞聘啊,那没事了。”

他又飞快地对裴响解释:“竞聘就是争着应聘的意思。应聘知道吧?应征?”

裴响点了点头。

诸葛悟少见的面色凝重。于他而言,婚姻大事绝非儿戏,即使自己可以为了进境不择手段,亦不能将师弟与好友置于不利。

他缓声道:“其实,在下并不执着于三代的头名。若濯缨真人先一步进境,我有五分胜算,与之一战。多谢广寒道君指点,恕渡尘,难以从命。”

广寒道君欲言又止,转向是非道君。

白翎也没忍住,顶着威压,悄悄瞄他一眼。虽然三位道君齐聚,驾鹤道君还是攒局的东道主,但是,是非道君才是能一锤定音之人。

不料,他幽幽地说:“渡尘,很抱歉,此次由不得你。数百年来,神教旧众对你倾力栽培,你必须成为新一届道君。神教稳固,道场平定,霁青才会是展月老祖的后盾,待他睁眼飞升时,须见到我等为他镇守的净土。一切,尽与他千年前离去时一般。”

字字句句,敲打在众人心头,到最后似鼓声沉沉,撼得人心尖发麻。

白翎看清楚了,一闪而逝的寒光不在是非道君的叆叇上,而是在他眼底。此人年幼的面孔上,浮现出枯木一般的老态,随着他不疾不徐的话语,他身下云台四散,但他的身形纹丝不动,稳当当凝在空中。

诸葛悟稍一倾身,唇角竟溢出了鲜血。

白翎发现有血滴落下,忙上前道:“师兄!”

诸葛悟立即抬手,止住了他,缓缓看向是非道君。道君总是含笑半眯的眼睛,依旧不曾睁开,语气和蔼地提醒道:“渡尘,不要抗拒。其实,你抗拒过……哦,你大概不记得了。”

白翎霎时心惊。

诸葛悟一句话都没说,是非道君居然能勘破他的心思,还触发了什么惩戒机制似的,但凡眼前人生出异心,就会受到压制伤害。而且,他说诸葛悟抗拒过了,却不记得——莫非他给诸葛悟洗过脑???

无数心思飘过白翎的脑海,最后落在最可怕的一点上:是非道君有这种无解的手段,在他统御之下,应该无人能违背他的意旨。

可是,新势力猖狂日久,不仅没被铲除,还做大做强了。恐怕拜日神教的内乱,比外人看见的更严重数倍以上。

白翎极力控制着心思,不要腹诽是非道君“癫公”、“死牛鼻子”、“天山童姥爷”之类的。

他想再宽慰诸葛悟两句,不料对上师兄苍白的脸色,忽然说不出口了。裴响亦无声地走到诸葛悟身侧,面无表情地直视着是非道君。

师弟很识时务,没有行轻狂之举,正当白翎为此欣慰时,就见裴响的嘴角也溢出鲜血来,而且源源不断,越流越多!

白翎惊呆了。

什么意思,阿响心里骂的比他还脏?!

不,他知道阿响不会什么脏话的。不幸中的万幸,裴响流出的血又渗入了他的肌肤,徒留淡淡红痕。他灵力暴涨,覆盖体表,隐隐形成了一层微光。

是非道君人未动,但无形的惩戒消失了。

他说:“裴响……本尊有所耳闻。很好。你有老祖风范,你……很有用。”

这下白翎忍无可忍,脱口而出:“有用?担不起!您磋磨师兄还不满意,连我们师弟都不放过啊?他才十九岁,筑基前期,您慧眼识珠怎么把刚吃进蚌壳的沙子都识上了!”

此话既兼反驳,又兼挖苦,裴响用方巾一拭嘴角,投来视线道:“师兄。”

白翎瞪他一眼:“干嘛?”

裴响平复吐息,说:“冷静。”

白翎道:“呵呵,大哥莫说二哥。”

是非道君却眼中一亮,赞道:“十九岁筑基前期……不出半月能入后期。很好……实在是太好了。与老祖当年,毫无二致……”

他自言自语,模糊不清。白翎听着来气,还欲反驳,诸葛悟亦整理好了仪容仪表,抬手止住他的话头。

青年剑修的面色恢复如常,只道:“广寒前辈,请问我破境之后,可否与道侣和离?”

广寒道君说:“啊,自然可以。本尊是不愿惹师尊伤怀,方才维持现状。你破境之后,和离随意,所谓‘遍历诸情’,历过便罢。”

“既如此,渡尘拜谢诸位。日后如有所需,我……万死不辞。”

诸葛悟起身,向林暗与两名师弟依次行礼。林暗亲眼目睹刚才是非道君的警示,眼光微凝,回礼不语。

白翎和裴响则同时托住了师兄的手。诸葛悟没再落座,而是站在他们前面,回身面对三位道君。

他微微笑道:“请大师明示,在下应与何人结侣。”

是非道君将手一划,飞出一只陀螺。

白翎冷眼旁观,上面呈一个“悟”字,大概代表诸葛悟。或许在算命之人眼中,人与陀螺无异,从出生起便被天命抽打着,不死不休。

叆叇镜片之后的一双眼,扫过白翎、裴响、林暗。霎时间,又飞出了三枚陀螺,分别显出“翎”、“响”、“暗”三个字。

象征诸葛悟的陀螺在中央旋转,其余三只陀螺环绕着他,越靠越近。

其中,“暗”字陀螺到了一定距离时,便停止了,与“悟”字陀螺相安无事。“响”字陀螺则与其说是围着诸葛悟,不如说是跟着白翎,二者之间,它慢慢挨上了代表白翎的陀螺。

最后,“翎”字陀螺和师兄碰在了一起。两枚陀螺都高速转动着,碰撞摩擦,似有歪斜迸开之象,但须臾过后,终是分隔一线,稳定下来。

代表裴响的陀螺依然转着,不过与白翎不分毫厘,始终相贴。师兄弟三人的命运以如此奇异的方式相连,白翎心生迷惑,但想到他们三人始终在一处、而且陀螺们都继续转着,心下微松。

是非道君陷入了深思,半晌才将陀螺们收回袖中。

他看向白翎,道:“逢凶化吉,遇险为夷。即刻起,着手准备婚事。我会遣人去折雨洞天相助,望你勿生事端。”

最后一句话不太客气。

白翎本想再刺他两句,不过想起师弟说的“冷静”,生生按捺下来。

身侧却倏地冒出一道声音,清凌凌响彻云台:“大师是否算错了。”

满堂皆寂,望向发话的黑衣少年。

他从参与密议开始,首次向道君开口,竟问得是非道君面露愕然,一时沉默。

驾鹤道君爆发出高亢的笑声:“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第76章 七十六、洗脑 和师兄假结婚这种事有什……

“你这孩子, 怎会质疑是非大师?”广寒道君率先反应过来,不禁嗔道,“是非大师以陀螺代人, 陀螺旋转的快慢、轨迹, 无不应验宿命。其中门道, 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讲清的。除你以外, 无一人对大师的卦象——”

广寒道君说到一半, 见旁边的驾鹤道君幸灾乐祸、前仰后合, 蛇尾巴尖“唰唰”地拍打云台, 又顿住不语。

显然,除裴响以外, 还是有人直言过是非道君算命不对的。而且, 正是在场的这位妖王。

白翎愣愣地望着裴响,没想到一向理智的师弟突然冒出这么大逆不道的话。

显然,裴响更清楚自己失态了。他是明知不对,依然如此。驾鹤道君的笑声之下, 愈发凸显其余人的沉默,云台好似结冰。

白翎蓦地收回视线,埋下脑袋。他隐约猜到了裴响一反常态的原因是什么,可是, 裴响决不是轻重缓急不分的人。

刚才是非道君向他们施压, 裴响一同受伤, 就算他被少年情爱冲昏头脑,也不会在此时违抗是非道君吧!

想到“少年情爱”四个字,白翎浑身一激灵,恨不能扇自己一耳光。太自恋了,太夸张了, 呸呸呸呸。

然而是非道君的目光晦暗不明,缀在裴响面上。

他道:“小友认为,本尊何错之有?”

裴响说:“大师仅算了我们几人中,谁最适宜与诸葛师兄结侣。”

是非道君:“如此有何不妥?”

“并非不妥。只是,”裴响看了白翎一眼,道,“虽然他最合适,但依大师所言,逢凶化吉,遇险为夷,可见有诸多波澜。晚辈斗胆请大师再起一卦,算一算我入局会是何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