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白翎看见了半魔诸葛悟,裴响看见了活死人裴声。
他们还有个不同之处是,白翎身怀《喜乐诸天奇经》,并没有受到神智上的侵染。
他始终清醒,没把外界景象当真。裴响却没有这等护体手段,凝视着阵外的裴声不语,对身侧师兄的轻唤置若罔闻。
恐怕在蓝雾淹没众人时,就悄然动摇了他们的心神。
白翎鼓掌赞叹道:“实在是太精神攻击了。”
第126章 一百二十六、问津 就这个战斗爽!……
若只有幻象扰乱人心, 其实还好。但白翎深知,幻象烦就烦在无孔不入、而且通常隐藏着致命的杀招。
果然不出他所料,和广寒道君遗女同行的男修, 大概是她的师兄弟那位, 见阵中人被蒙蔽得差不多了, 吹响了手中陶埙。
一阵呜呜咽咽的泣音响起, 深沉顿挫, 哀转久绝。搜魂师们本就因目睹亲属惨状、痛彻心扉, 在意识最薄弱的时候, 骤然闻得此乐,简直肝肠寸断, 一个个七窍流血、眼瞳翻白。
如果让一曲奏完, 全场人都要毙命。阵外的“活死人”们嚎叫着撞击灵力屏障,“诸葛悟”也驱剑出鞘,指向了白翎。
白翎暗暗握紧剑柄,杀意激增。
凭借他和裴响的修为, 突破重围轻而易举。只是两点不好,一来带不走所有搜魂师,二来,一旦剑出, 再难回头。
他将和裴响一样, 落得背叛神教、背叛道场的罪名, 展月一脉流传到他们这代,个个作恶,名存实亡。
不过,展月一脉很重要吗?
对白翎而言,真能和师弟共进退、同生死的话, 一切皆未尝不可!
灵力注入仙剑,“凉紫”爆发剑鸣。陶埙的乐音被强势压倒,那男修不甘示弱,吹动滚滚音浪。
然而就在这个瞬间,白翎若有所觉。与此同时,身侧的裴响挣得清明,握住了他提剑的手腕。
天空忽然变暗,一柄山岳般的巨剑刺破云层,轰然砸落!
埙声戛然而止,在问镜一脉的队首,连珠真人大喝一声:“不好!”
她猛然举起双臂,两手飞速结印,扯开一面圆镜。镜面撑在所有人头顶,三路追兵无不色变,慌忙逃窜。
下一刻,从天而降的巨剑剑尖,与镜面锵然相撞。强悍的灵力如奔腾潮涌,把周围人等尽数掀翻。
不过巨剑没有刺穿圆镜,而是停滞在了触及镜面的瞬间。细看之下才能发现,镜中倒映出了一柄同样的巨剑,自下往上,影子顶住了本体!
可惜双方的境界差异巨大,短暂相持过后,连珠真人口喷鲜血,闪去一旁。若非她抗住这一时半刻,刚才的三家修士,怕是已神魂俱灭。
而她身上有仙印闪烁熄灭,乃是她师尊偃鸣真人画的护身符。如无符箓,连珠真人亦要暴毙当场了。
半空之中,烟云快速散去,露出一袭紫衣,漫卷飞动。
顾怜脚踩“暮春”,傲然视下。
他已恢复真容,眉宇间煞气四溢,一双眼灵光煌煌。修《法眼遍历秘典》者,纵观天地四方,而他当初察觉的危险气息,并非太徵,实为是非。
不过是非道君明白他的手段,刻意隐匿了行迹,让顾怜深受误导,浪费好一番功夫。
现在,他斩尽是非道君散布的十来个偃偶替身,火气正旺,终于赶到了真正的战场,却还是晚来一步,差点和两个逆徒说再见。
尹真也踏着长刀,跟在顾怜身后。
白翎一看他生无可恋的样子,就知道他被顾怜压榨惨了。兼之师尊驾到,危局立解,他心情大好,不禁轻笑出声,高呼道:“你好啊尹兄!”
他见了师尊不行礼,居然先和师尊的跟班打招呼,气得顾怜青筋直跳。可是他死要面子,在外人面前必不能表现出来,于是转头去抓悬壶一脉的老头——问镜一脉是连珠真人在带队,属于晚辈;伏念一脉又是新加入神教旧派的,算不上当权;唯有悬壶一脉,是旧派的中流砥柱,那老头也不是闲杂人等,而是他家掌门。
尹真落到白翎和裴响跟前,死气沉沉,一切尽在不言中。
裴响则将“花谕”融成了无数枚铁丸,发散出去,打在搜魂师的百会穴上。效果立竿见影,只一下子,疯狂的人们全昏倒在地。
白翎满怀同情地看着尹真,道:“尹兄,实属不易啊。抱歉抱歉,让你受累了。”
尹真面如死灰。显然,他这些天被顾怜使唤得跟牛马一般,眼下的乌青比之前重了十倍,好像被揍了两拳似的。
他沉默良久之后,说:“记得加钱。”
“……”白翎眨眨眼,“好的尹兄,没问题尹兄。”
他蹲下身,掐叶家家主的人中。老人一坐起来,立即大喊孙儿们,待看清空无一物的河岸,满面惶然。
蓝雾已散,伏念一脉的人集中精力去对付顾怜了,想把悬壶一脉的掌门救出来。
结果顾怜广袖一甩,用剑影洗了他们一遭,霎时大批人身上仙印闪动,护身符全被打得失效。
白翎说:“老人家,别看啦,快把‘两不疑’拿出来。我猜到这玩意儿怎么用了。来,你站着,捧着它——没错,就是这样!阿响,你也来这。”
在他的指挥下,叶家家主小心地托着杆秤,以一端指向裴响。不知怎的,他明明没有大力抖动,杆秤却不住地打转,上边的灵石也明明灭灭。
白翎让老人停止动作,然后轻轻推师弟的肩膀,让他围绕杆秤,缓步慢行。
终于,当裴响走到某个位置的时候,杆秤上灵石全亮,而且一动不动,达到了平衡。
白翎笑眯眯道:“太好啦,果然是这个原理。”
裴响问:“什么?”
有他捧场,白翎得意地说:“太徵道君提过一嘴,‘两不疑’是她的法宝,曾用来盛放‘灵台枷’和‘识海钥’。我看杆秤的杆转来转去,总觉得像指南针……就是司南。之前我们搜魂的时候,托盘上什么都没放,但会受我们牵引,我就猜它能锁定两相对照的东西,那时是我们俩的心境。现在阿响头上有‘灵台枷’,我们又离旧河郡遗址很近了,作为装过两件法器的载具,它肯定会帮我们指向‘识海钥’吧?”
裴响颔首,叶家家主更是兴奋,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怪不得道君把‘两不疑’悄悄塞来,凭借此物,竟然能找到通往旧河郡的方向!”
尹真问:“所以要下水?”
白翎念动口诀,指尖汇聚灵力,画起了辟水符。
他画符的时候,眉心灵光闪烁,明显是现学现卖,刚从回忆里搜刮来的画法。
尹真嘴角直抽,道:“这靠谱吗?”
裴响道:“加钱。”
尹真对他高看了一眼,说:“可以。你挺靠谱的。”
因白翎画符时念了“千手诀”,除他面前的符箓外,空中还同时画成了数十张,准备给搜魂师们用。
叶家家主一时担忧:“仙长,我们也要去吗?会不会、会不会给您添乱哪。”
“不给我们添乱,就要去给他添乱哦。”白翎还在进行符箓的收尾工作,头也不抬,指了下远处的顾怜。
叶家家主立即看去,只见那位天神下凡般的剑修背后旋开剑轮,如将诸天光华尽收己身。紫袍信手一挥间,万仞如雨,所到之处血肉横飞,似落花狼藉。
顾怜盛怒之下,打破护身符就算给够了面子,再敢违抗他,便是死路一条了。
偏偏悬壶一脉的掌门自持辈分资历,痛斥他叛出旧派、不配做展月的徒弟。
这下算找准了取死之道,顾怜怒极而啸,一剑斩杀他好几名弟子,放声大笑:“本尊不配做展月传人?你的弟子配师从于你,你却护不住他们,不配做他们的师尊!”
悬壶掌门骇道:“你疯了!梦微——你屠戮仙友,不怕被是非道君降罪吗?”
“下一个死的就是他,你先下去等着便是!”
顾怜把手一握,剑影从四面八方集结,当中爆发出艳丽血花。修士相争,本就是你死我活,神教所谓的律令法条,在真正的强者面前形同无物。
三家追兵本有百人之众,见悬壶一脉的掌门毙命,霎时群鼠无首,作鸟兽散。
无数道遁光掠回叶府上空,回到是非道君的仪仗后列阵。
相隔十里,是非道君在玉板上站起身。
他身边的童子捧卷唱诵,引动地焰,欲以五行相克之道,压制太徵道君。太徵虽为大乘期修士,却不知为何,始终有所顾忌,没发挥出全部修为。
并且,她以一己之力独对满天仙道,其中包括两名化神期道君,渐已独木难支。
幸好,此时有比地焰更烈的火燃烧。
顾怜持“暮春”在手,轻抚剑锋。他指尖所过,紫炎升腾,是他的“莲台无妄火”,连别人的法相也可焚烧殆尽。
他化作遁光,本欲降临战场,闪了一下,又变回人形,朝白翎和裴响一甩袍袖,丢下两记护身符。
但白翎还在专心致志地检查哪道辟水符质量不过关、效果不够硬,背对着顾怜,根本没发现。
裴响倒是颔首以礼,可他面无表情,敬则敬矣,全无一名弟子在见证师尊所向披靡后,该有的崇拜和感激。
顾怜暗暗期待的痛哭流涕感恩戴德一概泡汤,尤其是白翎,平时见师弟随便干点什么都两眼放光、大肆赞扬,被师尊救了小命后,却光顾着捣鼓他那些破符,不知道在忙什么。
顾怜越想越折寿,剑上紫炎暴涨,最后仰头清啸一声,以火凤燎原之势,直扑是非道君。
白翎终于是听见了,拍拍心口,奇怪地道:“吓我一跳。他打架非要给自己配乐吗?”
叶家家主脸色煞白,说:“仙、仙长,我们唯您马首是瞻。千万别、别抛下我们!”尤其是抛给那个杀人狂!
其他搜魂师也逐渐醒转,意识到之前看见的亲人丧尸是幻象,一把鼻涕一把泪,聚到白翎周围。
白翎对裴响嫣然一笑:“符画好了。我们走吧?”
灵符飞到人身上,让大伙儿能在水下呼吸,行动自如。裴响默默地点了下头,趁师兄转身安排事宜,把掌心捏着的一物,悄然放在了他背后。
顾怜施加的护身符,被裴响接住了。
此类非攻击性的符箓,只要境界不是天差地别,大多可以挡下。
他把自己的护身符给了师兄。
虽然裴响知道,白翎的《喜乐诸天奇经》堪比永续护身符,但他对危险的预兆向来强烈。此去霁青河下,或者说忘川河底,绝不会一帆风顺。
河水滔滔,似欲择人而噬。
第127章 一百二十七、遗迹 水下乐园一日游。……
在冰冷的潮水没过头顶时, 白翎浑身一激灵。
他没用过辟水符,只是知道它有下水自如的功效,但到底怎么个自如法, 一无所知。
他下意识地深吸了一口气再跳河, 被浪头打得七荤八素。好在符箓发动了, 他没有被湍急的河流冲走, 仿佛置身于庞杂的风中。
大团的水花接连迸发, 搜魂师们和下饺子似的跟来了。不少人胡乱扑腾, 好在都没跟丢。
一只手从旁边握住白翎, 他转头看见师弟。
裴响墨黑的长发在水下丝丝缕缕分明,扑乱了冷白的面颊。他指了指自己的口鼻, 半晌没吐出气泡, 脸色却很平静。
于是白翎也慢慢放松,感到河水一点点涌进鼻腔、深入气管,甚至灌满了肠胃,终于, 达成一种平衡。
和在岸上的时候没区别!
辟水符让人吸水如吸空气,除了头回放水进入口鼻时有些难耐,待适应了,就和游鱼一般。它唯一的缺陷是, 没有改善传音。
裴响似对白翎说了什么, 可他嗓音偏低, 白翎只能听见几个模糊的音节。
不过,他知道师弟在夸自己画符厉害,故意道:“什么?我的符有问题?”
还把耳朵凑到师弟面前。
裴响一怔,以为他真的听岔了,字正腔圆地说:“很、好。”
不少搜魂师都看过来, 见他们又凑在一起、其中一人还面带坏笑,看他俩的眼神便不太正常。
此前几天,大家就觉得这两名年轻人关系过分好了,和一般的师兄弟完全不同。不过,人家来自霁青道场,山上仙家,可能那地方有点说法,不是他们这群凡夫俗子能懂的。
裴响抿唇不语,纵使在幽暗的水下,亦能看出他略含谴责的表情。
白翎则笑眼弯弯,拉着他游去叶家家主跟前,再次校准“两不疑”。
他本来担心,杆秤在水里不像在地上,难以旋转。好在这法宝灵性得很,其上灵石闪光,任由白翎拨动横杆。
随着裴响调整身位,不多时,灵石又全部放亮,这次不仅找准了方向,还找准了位置——顺流而下十里地,大概一里深处。
霁青河有这么深吗?
短暂的疑惑一闪而逝,白翎决定先过去再说。他招呼众人,一同游向彼方。有辟水符在,无人掉队,但大伙儿暂且没有深入河底,因为下去便乌漆嘛黑,什么也看不见了。
白翎正思考着现场改良符箓,旁边的叶家家主说:“仙长,这位置有些玄乎啊。”
白翎比了个“请讲”的手势。
老人不习惯嘴里有水时说话,努力指着斜前方。白翎抬头望去,只见点点微光聚在头顶,如夏夜萤火,漂浮在江面上。
他游上去顶开一团光芒,看看是什么。没想到符箓运转不及时,白翎刚吸进一口空气,就和跳到岸上的鱼似的,鼻子火烧火燎。
他连忙一头扎回水里。好在,刚才那瞬间,已经足够他看清了:水上是无数盏花灯,各式各样,形形色色,沿江而下。
下游地势平缓,水流没那么急促,数千盏花灯聚在一起,连水下都被照亮了。
白翎等人继续向前,皆情不自禁地放慢了速度。上方场景如梦似幻,从水中往上看,竟然比在岸上观赏花灯时,更添一种恍若隔世之感。
一个搜魂师比比划划:“新火节,放灯?”
叶家家主也道:“对,用来祭祀,亡魂。”
“亡魂……”
白翎心中起疑,但愈发笃定,前方是旧河郡的遗址。看来当初的灾难不仅让当地人忘记了一切,还夺走了不少性命。
只是,他们连这也不记得了,然而每逢佳节,下游总有哭声,似从水底传来,夜夜不绝。于是新河郡的人们下放花灯,佐以虔诚祈愿,竟然真的起到了安抚之效,令诡异的泣音停歇。
突然,裴响全身痉挛,捂住双耳。
他动作剧烈,浑身溢出银珠般的气泡,指缝里鲜血直流。
白翎一惊,立即托着他上浮,却被裴响反握住手,咬牙道:“我……有感应!”
“灵台枷”和“识海钥”相生相克,又都是神级法宝,想必早具灵性。
虽然裴响头上钉着的并非原件,只是今人的复刻作品,但它或许被深藏河底的识海钥察觉,顿时引发了躁动。
“两不疑”倏地脱离了叶家家主怀抱,往下方沉去。白翎双腿一蹬,若离弦之箭,紧随向下。
光线愈发稀薄,唯有杆秤上的灵石,越来越亮。河水变成了浓郁的漆黑,眼看“两不疑”近在眼前,伸手就能抓到!
它不见了!
白翎使劲眨眼,确认没有看错。他因惯性继续下沉,忽感到水流急变、把他卷进了暗涌。纵使有辟水符护体,白翎仍失去了平衡,在水里连翻几个跟头。下一刻,他脚下一空!
脚下本来就是空的,怎么还有失足跌落之感?
白翎猛然意识到,河底有一处断崖。原来“两不疑”并非不见了,而是掉进崖下,河水在此处向下倾泻,形成一股强大的涡流。
白翎凝神释放灵力,第一时间推出屏障,挡在上方。他若不这样做,搜魂师们也跟着下来,就危险了。
不过,有两道人影始终紧跟着他,正是裴响和尹真。“两不疑”散发微光,仿佛一把不断滚落的火折子,引领着三人顺流疾行。
他们皆头朝下,斜着深入河底,以灵力护体,周身放光。有什么东西在下方不断掠过,白翎紧盯着观察,道:“好光滑……不是泥巴,是石块?”
裴响闻言伸手,照亮大片石板。此物绝非天然形成,乃是人力打造。
白翎笑着说:“旧河郡到了!”
他们经过的,隐约是座大坝,一眼望不到头。霁青河被称作修真界第一大河,堪比汪洋,人们竟在此拦河贮水。
两人都低着脑袋,因古老的伟业沉默。南方不奉仙道,千年前的凡人一土一石、点点滴滴,筑成此坝,欲与天地相持。可旧河郡还是覆灭了,永世沉入水下,无人知晓曾经的壮举。
“铛”的一声,白翎被什么东西撞到脑门,急忙刹住。撞他的是“两不疑”,不知何时,杆秤停止了漂流,河水也趋于稳定,四周一片静谧。
白翎下意识捂头,透过琳琅灵石的彩光,却瞥见了另外的光芒。他意识到了什么,极目远眺,只见在霁青河下、另有一条长河!
金灿灿、明晃晃的河水蜿蜒而出,从大坝的底部向前,流往人间尽头。在它的两岸,一座城池宛然浮现。四方城墙,占地千亩,广陌通衢,纵横大路。
数不清的楼阁依水而建,依稀可辨,被淹没前的繁盛景象。农舍、私塾、茶楼、钱庄,应有尽有;甚至戏园、寺庙、马场、乐坊,一样不缺。
许多房屋的匾额尚在,但刻字的朱砂早已涤净。徒留刻痕,其间生满青苔。
此地千年来无人打扰,在静默中趋于凝固。当白翎三人造访时,远望去如见一幅世外画卷,从中展开了一片苍白的故国。
金色的河水,正是金虹灵泉。
原来霁青河是霁青河、忘川是忘川,霁青河下,藏着真正的忘川。
白翎一时无言,被眼前壮丽又悲凉的奇景震撼,不禁多看数眼。怪不得当年的搜魂师能成一族,旧河郡紧邻整条河的灵泉,无人不得上天厚爱。
“两不疑”上,冒出一团云气。
一道佝偻的小个子身影浮现,自称器灵。
老头白发苍苍,如在风烛残年时,故地重游。可他神色哀伤,自知是刻舟求剑而已,花无千日红,人无再少年。
“走吧……三位。随我去取,解开过往枷锁的钥匙。”
在器灵的带领下,白翎、裴响、尹真走进了旧河郡的城门。此地竟和新河郡城门一模一样,连进城之后,街道两侧的景观都相差无几。
水流在此平静得可怕,仿佛也不想惊扰旧日光阴。城中无人,街上静悄悄的,可是残破的酒幡仍在水中飘荡,一如被风吹动的样子。
几人都不说话,白翎惦记着师弟的伤,看向裴响,却见他摇了摇头。然而,正是这一眼,让白翎毛骨悚然——
城里并非无人!
一道黑漆漆的身影站在路边店里,手还举着,好像在招待来客。白翎头皮一炸,下一刻才看清楚,那不是活人,也不是尸体,而是一具雕像。
几尾小鱼被惊动,从雕像的衣袖里游出来。
裴响和尹真也发现了,裴响道:“师兄,前面还有更多。”
随着他们前进,越来越多的人像出现,无不和切实生活着一般,各做各事、各有各态。
在新河郡里,也随处可见这样的人像,只不过被新河郡的居民们供奉起来,当作先贤古迹。
旧河郡的遗址中,人像更多、更密、更栩栩如生。
白翎双眼稍眯,低声说:“我怎么有种不太好的猜测。他们到底是石头雕的,还是……?”
一片树林出现在路尽头,依然和新河郡相同,簇拥着当中的神树庙。只不过,与让人们忘却的碧柳不一样,在这荒凉水下的,是一片炽烈红枫。
第128章 一百二十八、开锁 去吧!皮卡丘!!!……
两不疑的器灵迈着小碎步, 往前飘去。
枫林十分广阔,每棵树干都有几人合抱之粗。它们远离凡尘,在水下静静地生长了千载, 树皮的裂隙间, 汩汩金光流动, 正是从忘川中汲取的灵泉。
由于金虹灵泉的供养, 这些枫树在脱离日照和空气的情况下, 不枯反荣。遥望去红叶如云, 沉甸甸压在头上, 白翎几人步入林中,片片枫叶在眼前飘落。
静水无波, 将光阴凝固。
叶落极其缓慢, 落下也没有任何声音,仿佛火烧云烧到最后,不住地凋零。
一座城隍庙矗立在林中央,和新河郡那座毫无二致。不过, 砖石和木板本无生机,已被磨损侵蚀得不成样子了。
在城隍庙里,生长着旧河郡的神树——红枫参天,似托着满枝烈焰。密匝匝的枫叶如锦簇花团, 白翎仰头看去, 不知为何, 感到一阵心悸。
枫叶的边缘,为何缀着细小的气泡?
此地这般寂静,连游鱼也不见踪影,是哪里来的气泡呢。
两不疑器灵向裴响说:“后生,你过来这里。”
裴响听从它的指引, 走向城隍庙的大门。白翎下意识牵了他一下,与师弟互相捏了捏指尖,又松开。
裴响每走一步,耳后便涌出更多鲜血,浓艳的血水像一朵朵牡丹怒放,随即受到无形的指引,先他一步流去!
古老的枫树已经长满了城隍庙,树干挤压着外墙,树皮里的灵泉一滴滴往上飞,融入枫叶之中。
裴响的鲜血也汇入那点滴金色,直直地向上飘去。“咕嘟”一声,一团气泡涌出了叶片缝隙,而后“咕嘟咕嘟”,整棵树的叶子都活了!
成千上万片红枫,像是被惊醒的红蝶,同时振翅。白翎呼吸微滞,目光在裴响和枫叶间迅速游移,但来都来了,只能静观其变。
“呼啦啦”磅礴声响,叶底传出幽长的鬼泣。一声、两声、三声,不是一道冤魂,而是成千上万道、与枫叶的数量一样!
不仅是枫叶哭了,整片旧河郡的遗址,都开始哀嚎。白翎立即回头,意识到哭声并非凭空生出,而是从满城人像的口中发出的!
无数只黑色的手,翻过枫叶,向他们伸来。两不疑的器灵面色凝重,道:“糟糕,它们不想交出识海钥!”
“不想交?”白翎气笑了,锵然拔剑在手,抬头喝道:“不想交也得交!”
他受够这鬼地方了。纵使傻子都能看出来,沉没的城镇、哭叫的人像、河下之河树中之树——千年前一定发生过极惨烈的大事,但,白翎不在乎!
他现在只要拿到识海钥,打开裴响的灵台枷!
“凉紫”若雪光飘动,直斩亡灵。那些黑漆漆的手,在此沉寂千载,几乎快变成怨灵了。它们察觉杀意,哭喊变成了怒吼,齐齐向白翎袭来。
裴响浑身战栗,几乎被脑内的剧痛撕成碎片。可是冤魂如潮水涌过上方,全部向师兄奔去,他亦召动“花谕”,银丝飞溅!
然而,细密的银丝切过冤魂,其上的灵力虽能辟邪,却只能短暂地斩开魂体。它们被此激怒,很快又长出新的一截。
唯有白翎,身为三宝属性修士,本来便不斩肉身、只斩神魂。“凉紫”纵情厮杀,由他凭直觉挥动,道道剑气破浪而去,砍得漫天冤魂爆成黑雾。
枫叶狂舞,神树也被惊动了。
众人眼睁睁地看见,枝条飞速生长,朝他们袭来。甚至在水中静静下落的枫叶,也被狠狠甩出,带动破水的力道,无坚不摧。
三人二话不说,自觉分工。白翎一人对付数千亡魂,尚有余力;裴响与尹真砍削疯长的树枝,长此以往,却不是办法——
因为断裂的枝条一经接触河床,立即生根发芽,长成新的枫树。他们若是一直这样下去,迟早被凶猛扩张的枫林挤出此地。
白翎眼尖,发现裴响的血仍被丝丝缕缕地汲取着,混合了金虹灵泉,往神树的树冠中心飘去。
他道:“识海钥是不是在那里?灵台枷是柳树树根做成的,识海钥就是枫树的树枝吧!”
此言一出,冤魂震悚,连忙挡在他身前,意图阻拦白翎。白翎直接无视它们,奋力一蹬,往枫树的树冠游去。
他的灵台之中,《喜乐诸天奇经》隐隐发光。一股暖意传遍四肢百骸,功法发挥到了极限!
凡是碰到他的冤魂,无需白翎动手,即刻爆裂!
密密麻麻的黑影呼啸涌来,围绕在白翎的上下左右四面八方。他像是陷入了一片墨海,又像是跳进了无间炼狱,数不清的人面拥挤在身旁,对他又哭又叫,如同受苦受难的众生。
可是白翎目标坚定,不论看不看得见前方,始终朝认定的方向游去。
冤魂们彻底癫狂,前赴后继地袭击他,然而在触及白翎的刹那,便被一道无形的屏障反弹力量,瞬间灰飞烟灭!
一点微光在白翎的眉心闪烁,时至今日,他终于与功法达成了和解。
这部曾被他自嘲为“神经”的功法,似与他心意相通,为他驱散了一切障碍。
神树发觉不对,改换了目标。树枝也来拦白翎,下场却和冤魂们一样。
终于,白翎摸到了团团围绕的枝叶,扬声笑道:“凉紫,来!”
剑光无匹,从天而降。
凡有形之物,皆可是剑下之臣。枫树生长的速度赶不上仙剑飞舞的速度,长得越多、被砍断越多,白翎并拢二指,灵力以他为中心猛然外扩,诸邪退散!
刹那间天清地朗,他人的呼唤也落入耳中。
裴响忍受着脑浆被搅动一般的痛楚,咬牙道:“师兄!”
白翎一拳打进了枝叶内部,握住了一块石头!
他抽手而出,整棵神树泄力,枝叶萎靡。但,白翎张开手掌,只见一枚枫木打造的硬块,躺在他的掌心。
“灵台枷”是柳树根打造的“铁钉”,“识海钥”则是枫树枝雕刻的“磁石”。白翎面露欣喜,立即转身向裴响游去:“阿响——”
就在他把识海钥塞进裴响手中的刹那,万千冤魂齐声尖叫。
它们似目睹了极为可怖的场景,一道道凭空僵立,刺耳的哀鸣传遍方圆十里,震动忘川。
白翎猝不及防,皱眉忍耐过去,回头道:“叫什么叫?你们……在叫什么。”
随口而出的埋怨忽然中断,与此同时,两不疑的器灵面露惊恐,对三人作了个“噤声”的手势。
只见满天的冤魂并非看着他们,而是统一扭头,越过城隍庙、望着旧河郡的尽头!
刺骨的阴寒在水下弥漫,从城隍庙那一边传来,在经由白翎几人的刹那,都让他们的心脏狂跳了一下。
白翎一时安静,也向那边看去。但他的视线被枫树树冠挡住,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
在这不见天日的河底,除了诡异的旧河郡遗址,似乎还封印着什么别的。
“识海钥”是神树孕育的至宝,亦是其灵气核,现在却被白翎剖出,供裴响开锁了。冤魂全部寄生在枫叶背后,与神树的力量一起大打折扣。
它们多年来不曾作怪、去伤害河上凡人,亦不曾离开、去阴间转世新生。
它们留在这里,是为了什么?
白翎隐隐滋生了猜测:随着旧河郡覆灭的亡灵,必然是当地的居民死后所化。他们于此逗留,唯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保护岸上的新河郡居民,亦即旧河郡的子孙后代。
“阿响,你先让器灵帮你,我去看看。”
白翎把裴响的手掌合上,让他握紧“识海钥”。两不疑的器灵明白无暇耽搁,事已至此,赶紧作法解除“灵台枷”。
白翎缓缓上浮,目光一点点延伸出去,直到他与众多冤魂并肩而立,望见了城隍庙另一端的景象。
在旧河郡城池的彼端,矗立着一座高塔。白翎只一眼便觉得眼熟,似乎与道场的全性塔一模一样。
不过,全天下的铁塔都长得差不多。旧河郡这座锈迹斑斑,无数钢筋铁骨已经断裂,刺穿墙体而出。
铁塔的尖顶,损毁最为严重。
确切地说,根本没有塔顶了,好像被巨人削平。
但在那片平台之上,竖着一道人影。
就在对上眼的瞬间,白翎心中警铃大作——那不是人影,而是一具怨灵!
同一时刻,怨灵也发现了他。遥遥的,对方仅一抬手,强悍的怨气顷刻间穿透十里静水,直击白翎。
只这一下,白翎身上便亮起了仙印——他十分茫然,不知谁什么时候给他画了个护身符,但是他很快意识到,要逃!
三人之中,白翎的境界最高,其余二人皆是元婴前期。但怨灵不过随手一击,就把白翎的护身符打出来了,可见对方的修为高他太多,《喜乐诸天奇经》亦保不住白翎性命!
冤魂发出悲鸣,不再执着于“识海钥”,齐齐向塔顶的怨灵涌去。
与此同时,远处的忘川升起一道道白影,竟然也是冤魂,不过与黑色的不同阵营,一直流连于忘川之上。
它们受到感召,来护送几人离开。雪白半透明的魂体如同飞鸟,团团围绕白翎,发出连绵的叹息。
许多破碎不成句的语音回荡在三人耳边:“快走。”
“告诉他们。”
“挡不住了!”
水流也被白色的魂灵鼓动,形成一团漩涡,把陆地上来的人卷入其中,送他们回到陆地上去、回到新河郡去。
几个人被迫上浮,白翎却紧盯着远处的高塔,心跳极快。
随着“识海钥”被拔出,黑色的冤魂们力量消退,仍如飞蛾扑火,不停地冲击怨灵。
它们的哀嚎声震彻河底,旧河郡遗址开始发颤。楼阁坍塌、房屋开裂,其中的人像不知何时,竟然转动了方向,全部朝着高塔怨灵!
白翎深深吸了一口气,望向裴响。
师弟无知无觉,漂浮在漩涡里,“识海钥”正在他额头上方发光。两不疑的器灵全力施法,已经进行到了关键时刻,似猜到白翎要做什么,对他郑重地点了下头。
尹真亦说:“我会帮你照看好他。照看他到,恢复记忆为止。”
白翎笑了笑,道一声“多谢”,转身拨开了漩涡,走出环护的亡灵。
他抬手一扯,将发带执于手中。暗绿的绸缎似游龙飞动,被主人注入灵力,通体发出碧荧荧的光芒!
白翎将其对准怨灵,叱道:“碧落幡,上!”
第129章 一百二十九、完璧 《少年白的奇幻漂流……
一声令下, 长绸漫卷。
碧落幡虽然被展月老祖重创过,器灵只剩下一团鬼火,但是在白翎手里, 再度延展开来。他用法力催化此器, 于千万黑白亡魂中, 直取怨灵。
黑色的冤魂发现他折返相助, 亦同心协力, 加快了对怨灵的围攻。白色的冤魂则掠回忘川, 掬起一捧捧灵泉, 飞到神树上空,浇灌枯萎的枫树。
片片红叶泛了黄, 皱缩蜷曲起来。金虹灵泉飘落成金色的雨, 渗入叶隙。
白翎曾在嵌玉湖下,见识过化神期怨灵,那等境界已足够令道场仙友震惊。现在他与塔顶上那位遥遥相对,却觉脊背发寒。
这具怨灵传递的威慑, 竟然与太徵道君不相上下!
大乘期怨灵?
怎么可能!
修真界的历史白翎全翻完了,江山代有才人出,但大乘期修士从古至今屈指可数,且每个都有详细的生平记载, 绝没有谁会堕落至此。
此时此刻却无暇困惑, 白翎驱使碧落幡, 破水而去。
他在水下发动了“神行术”,左冲右突,上闪下现,试图将怨灵捆缚收服。怨灵却从始至终站在塔顶,毫无躲闪之意, 只是不断化解着白翎的攻势,好像自恃身份,不屑于和晚辈缠斗。
“凉紫”感到被轻视,发出尖锐的剑鸣,爆发出更多剑气。怨灵手无寸铁,屈指打出怨气,与之逐一对撞。
离得近了,白翎凝目观察怨灵的模样,可惜黑雾滚滚,只能依稀辨认,那是一名身形挺拔的青年。纵使其样貌混沌,面目全非,依然能从它举手投足之间,瞥见生前的英姿与风采。
怨灵时不时垂手,指节屈张,好像在习惯性地寻找什么。
白翎明白,他一定在找曾经的武器——或许是剑,或许是刀,按理说该与主人一同陨落,也葬在这旧河郡遗址某处,却不知为何,没有应召而来。或许,那把武器被当做战利品收走了,即便感应到了旧主气息,也只能发出相隔千里的哀鸣。
突然,“凉紫”一僵。
白翎与之心念相通,同时感到心脏剧烈地收缩,圆睁双目——
怨灵找不到自己的武器,竟然召动了白翎的本命仙剑!
他也是先天剑骨?!
霎时间,白翎整颗心都沉了下去。
先天剑骨的强悍怨灵,他已经遇到第二具了。上一具是在折雨洞天,他们展月一脉世代居住的洞府;这一具是在旧河郡遗址,展月老祖曾经的故乡。
那下一具呢?
下一个惨死变成怨灵的先天剑骨修士……会是谁?
白翎极力按捺住心底的骇然,全力袭向高塔。不论如何,先收复此灵再说!
他隐隐预料,只要能破除眼前怨灵的身世之谜,其他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比如是非道君为何对裴响“关照有加”,比如太徵道君为何非要引他们师兄弟来取识海钥,甚至……
甚至两百年前,展月老祖为何会钦点裴响入门!
白翎执着碧落幡的手不住战栗,幡布在他的法力灌注下,疯狂蔓延。怨灵亦察觉危机,果断反扑,“凉紫”急剧地颤抖着,发出近乎泣血的鸣叫。
暗色的剑身连连闪烁,实在无力抵抗,倏地切换成了亮色。“拂钧”坚毅,见状直接下坠,深深地插进河床,在岩石上直没至柄。
怨灵无可奈何,终是发动了杀招。在绝对的境界差距下,白翎的“神行术”落入它眼里,如闲庭信步。
但,也是在它锁定白翎的刹那,白翎用碧落幡织就了天罗地网,往中间一收!
毁天灭地的怨气直击心口,又一道护身符亮了!
白翎本已作好了不成功便成仁、拉着怨灵同归于尽在此的准备,没想到,自己身上碎了一道护身符、竟然还有第二道。
怨灵棋差一招,被碧落幡吞噬殆尽。不过,经过他们这场大战,旧河郡的寂静被彻底打破了。
河床轰隆作响,满城的屋舍分崩离析。此地一经打扰,顷刻间土崩瓦解,灰飞烟灭。
高塔倾覆,弯曲的铁架发出刺耳哀声。白翎立即向上游,黑白的魂灵如太极般围绕着他,意图赶在遗迹彻底坍塌前,送他回到岸上。
但,碧落幡关不住那具怨灵!
以元婴后期之身,操持着法器残片,即便是神级法器,做到这一步也太勉强了。
原本似云絮般柔软灵活的绸缎突发恶疾,僵成了一块块,不停地鼓胀扭曲着。好像有什么极尖利的东西,正打算将它从中撕裂,强闯禁锢。
白翎被碧落幡认主,对它便和对本命剑一样,也能感同身受。他一边飞速上浮,一边痛苦地蜷成一团,四肢百骸里如有剑气游走,时刻撕扯着他。
偏在此时,辟水符时间到了!
符箓皆有固定的时效,画符者道行越深,时效越长。白翎如果和裴响等人一同离开,本可以稳稳当当地回到地面。可是,他独自留下来镇压怨灵,已经耽误了太久。
霎时间,河水疯狂地退出七窍。白翎明白,当水退干净的那一刻,他就不能在水下呼吸了。
可是头顶一片漆黑,离霁青河面还有多远?
体内的剧痛,溺水的绝望,不肯就范的怨灵——太多太杂太乱,白翎终于感到了力不从心。
他累了。
明明刚碰到谜团的一角,许多问题迫在眉睫,急等着他去解开,他却在不停地失去力气,好像变成了一片鸿毛,漂流在满世界的昏黑中。
魂灵离不开故地太远,追随他的越来越少。可它们全部举起手,用尽最后的期盼,托着白翎向上。
白翎仰面飘着,渐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冰冷的河水再度涌入肺腑,这次没有符箓保护,带来刀刮一般的刺痛。然而,与经络里传来的针扎之疼相比,已无足轻重。
白翎慢慢阖眼,神情安宁,好像睡着了。
他不后悔,只是感到遗憾。因为有一个人,他实在是放心不下。
完全陷入漆黑的视野里,忽然,亮起了一抹微光。
旧河郡的冤魂们无影无踪,唯独白翎,一袭白衣,在浩荡的江河里起伏。碧落残幡化成一条细长的绸带,环绕着他飞动。
青年容颜如画,被不知从何而来的光晕映亮,而且越来越亮。他眼睫一眨,好像感应到了什么,下一刻被紧紧地搂入怀中!
有人再度下水,抱着找不到他便一同溺毙的决心,出现在他身前。黑衣与河水融为一体,从中伸出的双臂却坚实有力,带着他迅速上浮。
白翎勉强睁眼,一片昏花的视野里,万千气泡似吐珠,咕嘟嘟拥挤着他们。仅有一团火光始终不灭,正在咫尺处燃烧!
深水之下,怎会有火呢?
裴响衔着一柄火折子,就像百年之前,他们并肩面对锁定白翎的天降巨剑一样,师兄弟同生共死。
白翎忽然想笑,嘴角却直往下撇,眉头也不听话地皱了起来。他也想哭,不是因为师弟来救他,而是因为,眼前的青年与彼时的少年重合了。
他们有一样冷冽但坚定的神色,一样在倒映在眼底的扑朔火花。察觉到了师兄的视线,裴响亦红着眼眶看来,只这一眼,白翎便深刻笃定:
他想起来了!
那些被剥离的记忆,全部、完整地、回到了他心中!
“哗啦啦”水花四溅,两人浮出河面。
他们在霁青河下游,万千花灯的驻留处,霎时陷入了无边烂漫的光华中。
那些为抚慰亡魂而放的灯,全部汇聚到此,静静地绽放着。融融火光点亮河面,星星点点的光团像银河落地,缓慢逶迤。
白翎“哇”的一声,吐出一肚子水。濒死的感觉过于强烈,他还真拿不准,《喜乐诸天奇经》能不能防止淹死。
裴响则攥住碧落残幡,毫无保留地注入灵力。在两个人联手压制下,怨灵总算是暂且停止抵抗,白翎的痛苦骤消。
碧荧荧的绸带裹挟二人,令他们不会下沉,只是极慢地随波漂流。
白翎乍缓过气,立即双手捧住裴响的脸,他也握着白翎两只手腕,凝眉注视着他。
“……师兄。”
他低而哑地唤道,少顷犹嫌不够,重复了一遍,“师兄。”
白翎说不出话,埋头在面前人颈侧,紧紧地拥抱他。
河水冰冷刺骨,白翎却浑身都热了起来。他们两个都是,因激动而外散的灵气,将四周的水面蒸腾出袅袅云雾。
白翎低下头,深深呼吸,他们不留一丝空隙,师弟身上的暗香,在此刻如此令人安心。裴响也和他一样,鼻尖抵在白翎耳侧,还不够似的,从鬓边吻到耳廓。
白翎立即去摸索师弟的耳垂,果然,那触目惊心的钉子已经拔出。可是,因为当初是裴响自愿戴上的灵台枷,伤口难以愈合,在他的耳垂上留了细孔。
白翎不住地摩挲着,又心疼,又如释重负,还想到冷若冰霜的师弟留下这种耳环洞一样的伤痕,以后会不会遭人误解,以为他爱戴珠宝首饰?
白翎想哭又想笑,最后眼泪也落了,笑声也出了,无奈地摸着裴响的耳朵,说:“要不要戴点什么?有这道口子,不穿点东西倒可惜。”
他习惯了苦中作乐,一对上眼前人,总要讲点轻快的,惹之羞赧最好。不料,裴响说话已染上浓重的鼻音,显然哭得不比他少、只比他多,强忍着没发出半点声音罢了。
他把头垂得更低,全然伏在白翎肩上,闷闷地说:
“只要你想,我都愿意。”
“……”
白翎睁大双眼,不禁微微仰头,望着天空。此时的夜幕上,繁星璀璨,好像他的道号显灵了。每当看见星星,游子便能归乡。
白翎从不觉得哪里是家,他不认为自己属于修真界。
可他以前会对裴响说,师弟,回家了。因为他知道,这个人同他一起回去,他们都在的地方就是家。
现在,他们便是在回家路上。白翎双手搂着师弟的肩背,忍不住轻轻地拍他,口中哼起了歌谣。
只要他们在一起,便无需担忧往何处去。天上星光闪烁,地下花灯温暖,白翎感到,怀中人还在发颤,他们都差点失去彼此。
“阿响。”
白翎低头看他,勾着裴响的下巴转过来,果然见他清冷俊美的面上,满是泪痕。
裴响眼底的水光一片模糊,顺从地抬起脸后,仍沉浸在诸多情绪之中。不过他望着白翎,眼神竟有些痴狂,显然,每一笔情绪都与师兄有关。
白翎爱怜地偏过头,吻上师弟的唇。
第130章 一百三十、擦枪 走水也走火。
裴响的唇瓣凉丝丝的, 但是很软。
白翎以前总是过不去心里的坎,自我催眠师弟就是师弟,不管两个人吵架闹别扭也好、感情变质了也罢, 他们都是师兄弟, 不用思考别的。
可他忍不住扪心自问, 两人的“恋人”关系, 是不是早就盖过“师兄弟”了。白翎好一阵心猿意马, 把这个想法赶出脑海。若说没盖过, 自欺欺人, 若说盖过了,又显得因色忘义。
现在他情难自抑, 主动贴上师弟的嘴。裴响一怔, 喉咙里发出极轻的、压抑的呜咽,仰头追逐更热烈的亲吻。
裴响一旦作出回应,白翎便有些失去了控制。师弟似咬非咬,牙齿碾磨他的唇肉, 咬一下又吮一口,听见白翎闷哼,立即舔舐刚厮磨过的地方,甚至用唇含住他, 最后试探着侵入白翎口中。
这实在是很娴熟, 白翎又气又笑, 可是被吻得无暇他顾,只能张嘴承受。
因为河水凉,裴响像忘了师兄的境界比他还高一阶,搂着白翎往上托。白翎双手搭在师弟肩头,觉得他吻得太过凶狠, 仿佛还在为之前的事感到惊悸,于是十指探入裴响发间,一下下梳理着他的情绪。
终于,裴响在他的安抚下,稍稍拉开了唇与唇的距离。白翎也被放了下来,与师弟平视,两个人眉心相抵,都低着头,静静闭上眼睛,听着对方的呼吸声。
白翎忍不住笑道:“阿响,你以前不是这么亲我的。”
两人的初吻只是嘴贴着嘴,使劲契合对方的唇瓣而已,笨拙又青涩。
裴响却问:“以前,还是以前的以前?”
白翎语塞,明白他指的是失忆前和失忆后。
裴响失忆前不会这样亲嘴,失忆后却会得很,现在两相融合,白翎根本招架不住。到头来,只有他这个师兄原地踏步,毫无长进。不过白翎学会了主动出击,自认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当受上赏。
他咬着裴响的耳朵问:“确定都想起来了?”
裴响点头道:“嗯,全部。”
“失忆后怎么对我的,也想起来啦?”
裴响:“……”
提及此事,裴响略含谴责地望着他,轻叹道:“你说我们偷情,把诸葛师兄气得走火入魔……岂有这般骗人的。师兄,你竟还编得口若悬河。”
“这叫‘艺术源于生活’,谁叫你疑心我们的关系嘛。我怕你总是触发灵台枷呀,看着可痛了。”
白翎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对自己扯瞎话的能力颇为得意。他轻佻地勾了勾裴响下巴,道:“怎么,难道你不心疼我、心疼诸葛悟???真是感天动地兄弟情啊——我以后要告诉他。”
“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裴响见白翎怎么说都有理,索性又堵住他的嘴,继续索吻。
白翎不禁乐了,这回使了点坏,没让师弟亲一会儿,就与他分开,捧住裴响的脸问:“师兄这样为你出生入死,你就不能给点表示吗,嗯?”
“表示……”裴响微蹙着眉,道,“我什么都给你了。”
这话倒是没错,毕竟他的老婆本都在白翎手上。不过,白翎被师弟揽在怀里,笑嘻嘻地哄道:“都这种时候了,不该换个称呼么?阿响。”
裴响:“……”
师兄语气暧昧,神情更微妙,眼角眉梢皆是笑,在融融的花灯烛光围绕下,清丽不可方物。
裴响面上泛起薄红,流露出少许茫然。
他略一抿唇,不过确实是你侬我侬之际,提不起什么防备,只道:“你想我如何唤你?”
白翎说:“喊一句‘夫君威武,我此生非你不嫁了’——怎样?”
“啊……啊?”
裴响已成长到颇具锋芒的神情里,终于染上了年少时才有的慌乱。
虽只是一瞬,但足够让白翎兴奋。他立即往前一扑,更亲热地搂住师弟双肩摇晃:“说嘛!说一句又不会掉块肉,你师兄我却能高兴得很呢!”
“我——”
裴响被他连扑带蹭,身上发热,预感到什么,立即容色稍变,要把白翎推开。
白翎却向他一扬眉,手脚并用,缠上了师弟的腰身。他显然感受到了什么,低头看向两人腹间,故意发出浮夸的惊叹:“哇哦——”
裴响脸红得快要滴血,再要推开师兄,却不知手往哪放了。白翎目的达成,伏在裴响肩上笑得发抖,半晌才抬起头来,不怀好意地问:“是什么东西顶着我啊,师弟?我差不多能坐上面了吧,你——你可真厉害!”
这话太过放肆,几乎是荒淫无度了。裴响双目微睁,马上把视线撇向别处,哑声争辩道:“非我无礼,可是师兄,你这样撩拨我,还拿我取笑,你实在是——”
白翎:“我实在是什么?你说呀。”
“……实在是一如既往。”
裴响知道今天不能好过了,使劲闭了闭眼。他索性放弃了抵抗,双臂环抱住白翎,俯身埋头在他颈侧,进一步攫取师兄身上的清淡气息。
白翎被蹭着脖子,下意识一缩,整个人也泛起粉色。不过,裴响一手便能揽起他,制住他微弱的挣扎,另一手轻柔地拢起白翎头发,扣在他肩上,让那段莹白的侧颈完全光在外边。
风一吹,丝丝的凉意钻进领口。白翎不禁发出轻呼,更往前挤,却只能紧贴在师弟怀中。水下那物也杵到他的薄弱处,白翎想放下腿,不能再这么空门大敞、盘在师弟身上,可是被裴响揽他的手一掐,顿时整个人往上一窜。
白翎不敢置信地说:“你、你掐我……”屁股!
裴响稍侧过头,从他颈间扬起一瞥,冷淡的神情早已被深重的欲色点燃。只这一眼,望得白翎气焰顿消,想支棱的身子也软了。
裴响说话仍很克制,只是哑着嗓子,道:“师兄,管杀不管埋,总会受到一些惩罚。”
白翎:“……”
白翎眨眨眼,好像是有点玩火自焚了。
其实,他也有些心旌摇曳,引发了身体的变化,即刻被裴响察觉。
裴响静止刹那,又靠上来与他亲吻,不住地喃喃:“师兄……果然,我们是两情相悦的。你就不能,这样告诉我吗?”
白翎被亲得气息紊乱,含混道:“我、我要你说句好听的,你不也、万般不肯?”
“夫君。”裴响笃定地唤道,趁白翎愣神之际,继续一声声唤他,“还想听什么,我都可以说与你听。师兄,你若要我喊你夫君,我便做你娘子。一生一世,二人成双,不过如此。”
白翎讷讷道:“娘子……”
裴响也随之喊他:“娘子。”
白翎愣了愣,又改口道:“夫君?”
裴响也说:“夫君。”
霁青河流过山岭,又是一望无际的平原。四野荒茫,水平如镜,倒映着天上一轮桂魄,千里万里月明。
花灯分散开去,映衬着漫天繁星。白翎一手抓起师弟的衣领,加深二人的亲吻,另一手往下伸去,尝试着,进行摸索。
裴响被他碰到的瞬间,浑身紧绷。
修《太上迢迢密文》者,无不是耐力绝顶、定力绝佳,裴响却泄出一声低哼,倒映白翎面容的双眼似要融化。
他挣扎出一句话:“师兄,你无需——”
“安静点,我懂还是你懂?你学着就是了。”
白翎咬着他的嘴巴讲话,语带威胁,更多的却是调情。但是,白翎也只是嘴上威风而已,手上生疏得很。
他在遇到裴响以前,一直过着清心寡欲的日子。山居生活好像能洗掉人性,尤其他有个修《法眼遍历秘典》的师尊,鬼知道会不会突然看看他在干什么。
因此,白翎很久没做那等子事。现在两人一起,却是干柴烈火,他不得不重拾手艺,倚在师弟身上,寻找让他们同登高峰的办法。
然而不需他找,因为两个人都已压抑到了边缘。
不知过了多久之后,水面的涟漪加剧,他们交错的喘息也愈发急切。白翎的手早已被裴响的掌心包住,灵气层层涌流,周围云雾缭绕,如同仙境瑶池。
—
天色淡了少许,长夜过去,黎明已至。
浅青色的天幕倒扣头顶,原野上春草萋萋,幽碧无垠。
有两个人在天地间行走,信步往前,衣袂被吹得翻卷纷飞。
他们刚换上干净的新衣,一人穿白,敞开外袍张着双臂,时不时转圈回身,笑声隐隐;一人着黑,手里挽着一根朱红发带,似红线被风吹动,飘扬在他们之中。
二者皆未束发,漫无目的地走着。银河在前方坠地,似流到了天尽头。
少顷,一缕深碧色的绸带飞来,好像不确定能否打扰他们了,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过了会儿,又一柄明暗两色的仙剑遥遥出水,直升高空,俯瞰下方之后,化作流星遁光降下,与绿绸相伴而行。
两名青年时而一前一后,时而一左一右。
白衣的那位吸够了自然清气,终是伸了个懒腰,勾住身边人的肩,含笑细语道:“该回去了,阿响。今天晚上,我们算私奔了一回。虽然……没做到最后一步,但那个嘛——留到明媒正娶、新婚燕尔再说。你觉得好不好?”
“嗯。”
黑衣青年神色清浅,目光落于他身,却尽显眷恋与轻柔。
白翎踩上仙剑,掂量了一下御剑还晕不晕。
境界上来之后,恐高之类的小毛病好像自愈了,可他还是跳下来,推裴响上去,然后伸手向师弟,被他拦腰抱起。
二人同乘一剑,徐徐折返。
一轮红日在他们身后升起,冉冉金光披拂满身,随他们一齐,照亮了每一寸大地。
河水汤汤,前方露出楼台的一角。
四位道君之争,似是输赢已分,胜负既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