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作为河下之河, 也没有被埋没得那样深。灵光从水下透出,整条河流笼罩在朦胧的华晕里, 烟笼寒水月笼沙, 美轮美奂。
不仅如此,白翎还发现了此前没见识过的奇景:上百架水车在岸上一字排开,粼粼转动着。
它们木质的辐条足有一丈长,底部接通管道, 从河底抽取灵泉。混合着河水的灵泉经由水轮,日夜不息地运到岸上,沿着四通八达的沟槽汇入厂房。
厂房外有重兵把守,身着二色袍服的两家护卫轮流逡巡, 秩序井然。
抽上来的灵泉只见进, 不见出, 显然从厂房地下排走了。联合千年前搜魂族的盛况推理,白翎猜出了灵泉去向。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忘川流入了寻常百姓家。
白翎目露惊艳,可惜当着斩月的面,无法与裴响交流。但两人对视一眼, 自知心有灵犀,不必多言。
而且,一座更让白翎印象深刻的建筑,不久便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中——是一座高耸入云的铁塔,矗立在整片旧河郡的中央,俯瞰全城。
与记忆里破败不堪、还因恶战倾倒了的铁塔不同,此时的塔身无一丝磨损,在月下勾勒出胜雪的寒光。
乍一看去,纵使与霁青道场的全性塔相较,此塔亦不遑多让。说不定,斩月正是仿照着故乡的风貌,复刻出了全性塔。
不过白翎在意的不是两塔相似,而是他取走识海钥后,就是在这座塔顶,发现了那具大乘期怨灵。
他忍不住仰望塔顶,可是今夜云浓,挡住了他的视线。
“快到了。旧河郡的各位,实在辛苦了啊。”
斩月忽然发话,白翎才发现塔底的广场上,正在紧锣密鼓地搭建祭坛。数百人汇聚在此,入夜仍未停工,灯火通明,监工的呼喝声此起彼伏。三人站在高处,俯视下去如看蚂蚁搬家,声势浩大。
白翎笑道:“仙师真客气。街上到处挂着仙丹自取的牌子,你从法场开工起,就给全城发放灵丹妙药,够人们延寿百年了。建法场的工钱也远超寻常,大家都抢着干活。”
他的口吻发生了一些变化,好像冥冥之中,受到了“叶念愉”这个身份的影响。
斩月叹息一声,说:“既已劳民,何敢伤财。我难得回来,只能做些力所能及之事了。走吧两位。”
他捏了个诀,化出一身黑袍,以免被太多人认出后引发骚乱。
三个人走进工地,高台上的掌事发现两大家的公子,跳下来迎接:“愉少爷,止少爷!您二位怎么来了?听闻仙师驾临贵府上,今夜合家欢宴呐!”
白翎本不喜欢跟人寒暄,没想到嘴巴一张,场面话像竹筒倒豆子一样吐出来,讲得掌事心花怒放。这么能打官腔,想必也是叶念愉的功劳。
还有几个监工趁机过来,争相禀报负责区域的进度。裴响从怀里一抓一把金叶子,分发出去,喜得他们合不拢嘴。
白翎见裴响的举动如此娴熟,怀疑他同样受了“叶忘止”的潜移默化。如此散财童子行径,确实挺契合裴响的,心境给他们挑角色,还真有点说法。
白翎介绍道:“这位是三圣的下属,你们也称仙师便是。他来检阅法场,我们边走边看边说吧。”
掌事和监工不敢怠慢,请斩月先行。
斩月点点头,也作了个“请”的手势,向前走去。
白翎实没料到,曾经的展月老祖明明是人间翘楚、天下第一,修个法场居然还亲力亲为,一个跟班不带,自己去敲砖、叩阶、抚摸阵轨。
他和裴响落在后面,终于能聊会儿天。
白翎第一句话就是:“老祖渡劫失败是不是累死的?”
裴响不语,白翎紧接着道:“给他打工好幸福啊,工钱一个劲塞,是我我也乐意跟着。怪不得是非对他死心塌地,两千年好处不少吧?就是不知道太徵跟他俩发生了什么事——不对,我好像能猜到一点了。”
白翎陷入沉吟,裴响问:“师兄猜到了什么?”
“刚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就想说。千年前的叶家,原来不止一家啊。其实我们去遗址里看见一模一样的神树庙、不过供奉的是枫树时,我也怀疑过,但我当时以为,是因为本地人失忆,传承错了种族图腾之类的东西而已。”
白翎喃喃地说,“千年前两家,千年后只剩一家了,看来‘忘川渡劫’的结局很惨烈。但是只没了一家是怎么回事,另一家运气好?太徵又和另两人发生了什么,她不是叶忘家的吗,她家留下来了啊。我才是没掉的这家好不好。”
裴响道:“她与你有婚约。”
“嘶——阿响,你把话讲清楚呀!是她和叶念愉有婚约,而且还没成呢。我不觉得她喜欢叶念愉,也不觉得叶念愉喜欢她。如果喜欢的话,这公子哥会在未婚妻到访的下午躲起来睡觉吗?他明明是个很会客套的人。”
裴响默不作声地望来,白翎抿唇,意识到这个话题不聊为妙。
他两眼弯弯地说:“好啦,不讲这个了。”
说罢又佯装无助,拉一拉裴响的袖摆,道:“如果真成婚了,你可要来抢亲救我。不然我就要娶顾怜了!”
最后一句叫得有点大声,斩月若有耳闻,回头看了一眼。
白翎立即噤声,胡乱往裴响身上蹭,假意与他打闹推搡。好在斩月没太在意,白翎拽着裴响,隐入树荫。
两人头碰着头,白翎压低声音说:“顾怜也是个问题。他居然一千年没见老祖了,难得能在心境里见到,肯定会来找他。不能再让他俩碰面了,碰面肯定穿帮。”
裴响道:“你的意思是,师祖会察觉我们的外来者身份,导致心境崩坏么。”
“对呀。太徵心目中的老祖太无敌了。他不像别的角色,受到心境自洽的影响。你看我们都长着原本的脸,却没有一个人发现不对,但老祖不会。他被天谴吸引的时候看见顾怜了,没把他当太徵,还说他和留在道场的顾怜很像。”
裴响道:“若非太徵道君醒转,强行抹消了变故,我们的搜魂已然结束。”
“就是说嘛!可是又不能一直靠她。她醒多了之后,心境也要崩。唉!”
白翎面露无奈,随意地扫视远处。
突然,一条鬼鬼祟祟的黑影闯进视线,白翎睁圆眼道:“嘘——有贼!”
斩月仙师的法场,竟有人行偷摸之举。不怪白翎把那人当贼,盖因其举止猥琐,实在太像鸡鸣狗盗之辈。
两人立即不动声色地靠过去,更觉得这人有问题了。只见一个中等身材的男子,专挑灯火找不到的死角,脚步飞快地走着。
他精通此道,极擅长隐匿行踪。一队壮丁扛着木材经过,愣是没发现贴树站着的他。
白翎操着神行术,闪现到黑影背后,戳了下他的肩。
小贼吓得肝胆俱裂,眼看要惨叫出声,却被同时浮现的裴响点中穴位,硬是把声音憋住了。
白翎看清他的面容,却是一愣,问:“你——你哪位?”
穿着夜行衣的男子戴着一副瞎子眼镜,头发在脑后扎了条小辫儿。
白翎一看这身行头就认出他是谁了,只是感到奇怪:“你在这做什么!”
此人深吸一口气,好悬才缓过来。他不是旁人,正是千年前的是非道君。
不过,现在在白翎和裴响眼前的是非,全无后世那等人模狗样、老谋深算的气势。唯有他习惯性勾着的嘴角,让两人感到熟悉。
那笑中三分谄媚,七分卑微,十分之贱。
白翎不免发出哼笑,叉起腰来盘问:“这不是是非仙师嘛,怎么放着筵席不吃,跑来法场做贼啊?”
是非亦惊愕道:“你认得我?你怎么认得我!”
“哦,我和太……我和叶忘小姐有婚约。她告诉我的:如果我哪天遇见一个獐头鼠目、尖嘴猴腮、鬼头鬼脑、蹑手蹑脚的猥琐怪人——必然是她的同僚是非没错。”
白翎一口气说罢,心下称奇。
如此文雅又庞大的词汇量,虽然精确表达了他的意思,但显然不是他掉得出的书袋。
由此可见传闻无误,民间曾对三圣之一的是非不齿。连叶念愉都看不上他的人品,借白翎之口,鄙薄了他一番。
也有可能,太徵的确这样告诫过未婚夫,甚至是当众说的。
是非露出心梗的表情。
他喃喃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好你个太徵,背地里这样说我……和当面说的一样难听!还同僚?我们不是结义姐弟吗,居然说我是同僚!”
他碎嘴子飞快,而后往白翎裴响身上一瞟,脑筋也转了起来。
是非换了副殷勤的嘴脸,说:“原来是两家的公子,你们早说嘛!哎呀,宴席到后半场了,我为了显得大哥他有高人风范,营造那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感觉——当众隐形消失。你们别说出去哈,拜托拜托。”
白翎不语,把他上下一打量。
脱去那身金冠赭衣的服制后,是非整个人都缩水了,看来他扮演斩月很是尽心,甚至把鞋底加厚了两寸。
而且,私下里的是非被捏住把柄后,认怂之快令人咋舌。
他好歹是三圣之一,居然没摆一点架子,习惯性地赔笑服软。他甚至一边讲话,一边像苍蝇搓腿似的搓着双手,俨然一个偷鸡不成蚀把米的小蟊贼。
白翎问:“所以您这会儿过来,是找斩月仙师?”
“对的对的,你们看见他没?大哥给我的东西显示是这方向啊……”
是非掏出一枚袖珍罗盘,上面的指针转来转去,大致指了个方向。指针上还镶着个小月亮,像手工刻好后额外装上去的,不难猜测,出自是非之手。
白翎奇怪道:“你找他完全可以光明正大地找,何必偷偷摸摸。”
“咳,人在江湖飘,习惯弯着腰……”
是非面露尴尬,突然眼睛一亮,竖起食指:“有了!两位少爷,你们没体会过本圣的独门秘技、祖传奥义吧?我修的《两仪八卦命图》,上算天文地理、下算鸡毛蒜皮,走过路过不要错过!相遇即是有缘,就让我为二位免费卜上一卦,怎样?”
他十指翻飞,手痒难耐。
白翎一声轻嗤,还记得是非上次卜卦,直接敲定了他与师兄大婚,酿成惨案。
思及此,白翎暗暗磨牙,明知不是眼前是非的错,还是没忍住生出报复心思,皮笑肉不笑地说:“好。我倒要看看,你算得准不准。”
是非问:“贵客想算什么?”
白翎斜眼看向裴响,心生一计。他微微笑道:“你就算算本少的桃花运吧,帮我找出那命中的良人。”
第137章 一百三十七、红鸾 他有老婆——男老婆……
白翎与裴响一样, 受心境影响,恢复了少年容貌。
现在的他与青年的样子差别不大,但是少了点散漫的昳丽, 多了分灵巧与清纯, 当他没有看着裴响时, 裴响便默默地望着他, 目不转睛。
而且裴响反应很快, 白翎刚才瞟他之前, 他便把视线收回去了, 神情也维持得自然。
不过等听清白翎要算的东西后,裴响立即双眼微睁, 又看了回来。
他道:“……真的?”
白翎冲他含笑扬眉, 揶揄之意不言而喻。白翎扮演的叶念愉可是太徵的未婚夫,是非作为三圣之一,怎么着也会对婚约有所耳闻,毕竟他能认出两位少爷。
白翎就想看看, 这厮能不能算出两位少爷的关系。
反正心境没有出现崩溃的迹象,说不定千年以前,也有这么一出。
是非掏出一个陀螺,道:“算正缘好啊, 我最爱算正缘了!不过少爷你不是快跟太徵结侣了吗, 还算桃花运?你……婚前不自信啊?”
白翎道:“废话少说, 快算。”
“行行行,给我转!”
是非结印在手,好一通闪转腾挪。此时的他境界尚低,还做不到把陀螺丢出去就对算命对象的命运一览无余。
他的陀螺则听话地旋至半空,灵力凝成粗细不一的线, 自冥冥中延伸而出。
仿佛众人因缘际会,或并行或交织,或打结或消融。
是非的瞎子墨镜镜片闪光,沉声道:“这是爹娘,下一条;这是对门邻居,下一条;这是……路边的狗??下一条!”
看样子他在辨别细密的宿命之线,翻找与情爱相关的。
白翎听他提及“爹娘”,愣了一下,发现是非每说到一条线,空中与之对应的那条就会发亮。
而代表他“爹娘”的两条线,都在不停转动的陀螺上缠绕一圈,便伸向了远方。
至少没有断掉。
白翎微微垂眸,感到裴响伸手进他袖子里,与他十指相扣。
白翎一怔,抿着丝笑瞥向师弟。
正当他准备说点什么卿卿我我的话证明自己没事时,是非大叫一声:“找到了!”
白翎:“……”
白翎皮笑肉不笑:“大师有何高见啊?”
“好一条光滑锃亮的命丝啊!”是非仿佛将其当作了太徵化神,满怀虔诚地说:“你会与之结侣。不错,我真是算得太准了!而且你们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反正是听家长话的意思。哎呀,也准得离谱呐!”
他一边抓住所有机会自我吹嘘,一边觑白翎的脸色。
白翎似笑非笑地听着,裴响则皱起了眉。
是非说:“接下来看看这位的品貌如何。她天赋异禀,年少成名——准的准的;她严于律己,宽于待人——呃,对别人还行,对我就算了。姑且是准的吧!她性情温雅,光风霁月……?等一下,这,这不对吧!”
是非目瞪口呆,抓着手里的线,看看线又看看白翎,不敢置信地问:“你背着俺姐偷腥?!”
白翎面不改色地说:“你算错了。”
裴响亦冷冷道:“她不是你姐,是我姐。”
是非才想起来,太徵的正牌亲弟还杵在这儿。裴响面如覆霜,显然听了他刚刚算的东西后,十分不悦。
白翎也略有心虚。
是非有两把刷子,又把他和诸葛悟那茬拎出来了。年少成名、光风霁月,不是师兄是谁?
白翎以拳掩口,轻咳一声,道:“本少从未婚配过,不信可以问整个旧河郡的人。你算得不准便罢了,还给我无中生有出一位前妻,安得什么心?”
是非转身想跑。裴响闪现在他跟前,拦住去路。
少年冷冰冰地道:“继续算。”
他抬眸看了白翎一眼,轻声说:“算完为止。”
白翎:“……”
什么叫“算完为止”?师弟的意思简直是算到他为止啊!
白翎开始觉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果断威胁是非:“按他说的做。算不出好结果,我就去跟叶忘小姐告状。”
是非哭丧着脸转回身,一边嘀咕“不应该啊”,一边任命地接着找。
幸好,他很快挑出了新目标,说:“这条准没错!”
白翎问:“良人如何?是不是和我一见钟情,如胶似漆?”
裴响闻言眼睫稍抬,眼底亮起了一点光芒。
他向是非道:“一见钟情……吗?”
是非还没答,白翎先对他扬了扬眉,微微笑道:“我若喜欢谁,必然是第一眼就喜欢的。只是不知道,喜欢我的人会不会也这样。”
裴响略张开唇,迎着他直白明亮的双眼,脸上泛起薄红。
但他还是把嘴抿住了,侧目盯着是非。
是非说:“奇怪,哪来的一股威压……嗯,这第二位和你结侣的嘛,天生丽质,貌美如花——准!膜拜俺姐的小弟小妹们从旧河排到霁青啊!”
白翎瞄着裴响的脸蛋,也道:“是挺准的。”
是非说:“她的性情嘛,就不如上一位了。浑身是刺,不大好相处。呃我说叶念少爷,俺姐人就那样,您以后多担待,实在担待不了就忍着吧,啊。”
白翎还是看着裴响,见他的脸越来越红,发出轻笑:“我的良人,我当然要哄着让着啦。”
是非念出最后一点:“这人不喜出门、喜欢吃糖、君子动手不动口、看谁不爽就抽谁——这他奶奶滴谁啊!!!”
是非发出惨叫,主动质疑:“我是不是又算错了???”
白翎:“……”
裴响:“……”
两个人都木然地望着他,少顷,白翎扶额,裴响黑脸,隐隐的杀气简直形成了实质,吓得是非腿一软双膝跪地。
他准备磕头的动作做到一半,想起自己是三圣之一,硬是顿住了,不上不下地祷告:“小的学艺不精,两位放过我吧!再算下去要被杀头了,修真界不能只有二圣啊!!!”
白翎嘴角微微抽动,传音对裴响说道:“听起来像是现在那位太徵呢……”
意思是她壳子里的芯子,顾怜。
而裴响已经做出了决定,寒声说:“我会抢亲。”
“真的?心境崩了怎么办,真相都看不见咯。”白翎嘴上这样讲,眼珠却是一转,旋即笑了,俯身对是非道,“我的秘密被你发现了,你说怎么办?”
是非从善如流地说:“我保证不说出去!说出去爹妈升天,子女嗝屁,永世不举!”
“有意思。你既没有爹妈,也没有子女吧?”白翎一语道破。
是非:“但我没有不举啊兄台,这誓言很毒的!”
白翎说:“有些功法要求修道者一辈子保持童子身。我记得你的《两仪八卦命图》,也是其中之一。”
是非:“嘿嘿。”
白翎站直身子,双手抱臂。
他的指尖有规律地搭着肘部,似作沉吟。
白翎确实要考虑心境能否延续,不过从让是非算姻缘开始,白翎和裴响的关系就瞒不住了。心境没有作出任何警示,说明什么?
千年以前,两大叶家的联姻成功与否,都影响不了旧河郡走向覆灭的结局。
思及此,白翎打了个清脆的响指,说:“我偏要你告诉叶忘小姐。把你算出来的所有事情,一五一十告诉她。”
是非:“啊?”
“难道你想让她蒙受欺骗,嫁给一个不爱她还和别人不清不楚的人吗。”
“那肯定不行!”是非发觉白翎不是在开玩笑,犹豫再三,吐出了实话,“我想偷偷告诉她的……她、她本来就不想结侣。你对她而言,也是小弟,她还在跟爹娘抗议呢。唉,不知道说通了没有。”
“这就好办了。你尽管告诉她,要是能找机会透露给她爹娘,更好不过。反正这是个完蛋的世界,你放手干去吧。”
白翎双眼弯弯,循循善诱。
是非狐疑地爬起来,见白翎和裴响还没有放他走的意思,掏出一枚螺壳。
这是一件用于通讯的法宝,挂着柳叶形状的木雕。
是非对着壳里传话:“姐。”
他顿了顿,问:“在吗?”
螺壳传出一阵翻箱倒柜、好像有人不小心碰掉了屋中陈设的声音。
顾怜叫道:“谁在说话!”
是非答道:“你最忠诚的狗腿子,你最得力的手下干将,你异父异母的亲兄弟。”
顾怜问:“这么多人?”
是非:“……”
他老实地说:“我是是非啊姐,有大事告诉你!你先听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顾怜找到了声源,命令道:“有就快放。先放坏的。”
“哦,你的婚事遭殃啦!”
“蠢货,这是好消息!”顾怜嗤道,“坏的呢?”
是非说:“嗯……问题出在你未婚夫身上。”
他滔滔不绝地倾诉起来,从“你婚约对象是二手的要不得”,到“他以后还不知道有几手”,再到“你最好是留一手,千万别真成亲了”,最后喘口气,眼神诡异地瞅白翎一眼。
白翎微笑示意继续。
是非鬼鬼祟祟地报告:“我算了他的命,他这辈子要结三次婚,而且已经结过一次了!第二次还没结,但不是和你,是和一个杀神悍妇!”
白翎笑出声,道:“等等,三次?还有一次?”
裴响亦神色微动,问:“第三次和谁。”
是非却背过身去,说:“第三条红线,最为牢固,是他的正缘。可惜时间仓促,我没来得及细看,不知此人究竟如何。我只发现了一件事——他第三个老婆,是个男的!男老婆!”
顾怜怒道:“白痴,他是断袖!”
是非:“哦哦哦哦哦!”
顾怜忍无可忍,把他的田螺扔到了墙上。
旋即,模糊的家仆说话声传来:“小姐息怒,莫要气坏了身子。夫人下令,您何时答应成婚,何时便能出去了。”
白翎眉梢轻挑。太徵竟然因为拒婚,被禁足了。
怪不得顾怜没出来找斩月,这恐怕是极重要的情节,不可更改。但是凭太徵的修为,纵使是千年以前,也不该受困才对。
白翎问:“她没办法溜出来吗?”
是非摇晃螺壳,可惜其光泽黯淡,暂时耗空了法力。
他咬牙道:“可恶。你居然不晓得?她家修的《片叶搜魂真迹》,被你家修的《群林执意全篇》克制。肯定是她老娘找了很多叶念家的人,不然哪关得住她。不行,我要回去一趟,两位有缘再会!”
是非的身影转眼隐入了夜色中,来去了无痕。
白翎本想跟去看看,远处却响起嘈杂。一群壮丁被召集起来,层层围绕着斩月。
第138章 一百三十八、斩月 圣父の破碎感。……
一名监工说:“谁干的, 快点站出来!这处凹槽可是要盛灵泉的,要是断流了法场不完了吗?”
斩月抬手道:“无妨,没那么严重。不至于影响整座法场的。”
另一个监工说:“灵泉关系到阵轨能否成型, 少爷们专门指点过。一定要把干错活计的家伙揪出来, 让他滚蛋!”
斩月笑了, 诚恳地道:“真没关系。既然发现出错, 纠正即可, 大家日夜辛劳, 难免疏忽不是么?”
此话一出, 全场哗然。
围观的壮丁们都不赞成:“您为仙师验收场地,怎地如此打马虎眼?”
“这人谁啊, 道号是啥?没听说过这号人啊……不会是那个‘对错仙师’吧。”
“人家叫是非。不儿, 到底谁干的这块地!老孙,你分配的活计咋还不记得了人呢?”
姓孙的监工双手按头,苦思冥想。
突然,他双眼发白, 开始直挺挺地打摆子。
斩月道:“这是……”
“这是被搜了魂啊。”
一道清越的男声响起,白翎带着裴响,走到众人面前。不是他想来的,而是心境指示他来。
人群立刻分开, 壮丁们让出一条通路。
白翎的手自己动了, 结成灵印, 盖在孙监工头上。这只是个让他清醒的小法术,待其见效,白翎问:“感觉怎样?什么时候中招的,能想起来吗?”
台词在视野里浮现,白翎的演技绝佳, 毫无破绽。
孙监工道:“少、少爷,我不知啊!哎哟……”
被搜魂裁去记忆的人,神思不属,要难受好一阵子。白翎却拍拍他的肩,从袖中拾出一片枫叶。
他说:“没事,我来看看。”
围观人等放心了,道:“幸好愉少爷在。叶念家的‘执意法’,克制叶忘家的‘搜魂术’,捣鬼那家伙跑不掉。”
“老子倒要看看,哪个天杀的敢对仙师不敬,来法场作妖!”
“可惜不是百年前了。咱这代人不比老一辈,不是人人都能执意搜魂的……”
白翎完全凭身躯自由行动,没有和搜魂时一样,将叶片的中心剖开,而是把宽大的枫叶对折,像叠纸飞机似的,将其往空中掷去。
在场之人皆屏息凝神,注目于划过头顶的红叶。
在它所到之处,拉开一卷全新的画面,竟然是孙监工失去的记忆。原来,他早在今天上午就发现凹槽有问题了,是一名矮胖的中年人所为。
众人瞧见此人,纷纷惊呼:“斗子!”
“原来是斗子,斗子人呢?”
人群呼啦啦空出一片地,把斗子晾在当中。这人已经脸色煞白,鬓角流下豆大的汗珠。
白翎见始作俑者暴露,很快理清了来龙去脉。
原来,名叫斗子的中年男人和孙监工家素来不合,明明是邻居,却宣称老死不相往来。偏偏两个人都来建法场,孙监工还成了斗子的顶头上司。
于是乎,孙监工扬眉吐气,对斗子吹毛求疵。
斗子确实笨手笨脚,被挑出不少毛病,时日一长,便觉着遭到了刁难,恨邻居公报私仇,决意陷害他一番。
所以斗子故意破坏了凹槽,再施展搜魂术,洗掉了孙监工抓包他的记忆。
明日本该由掌事例行验工,若发现孙监工负责的区域出了漏子,定会治他个玩忽职守之罪,革去他的监工职务。
事态明朗,白翎好奇地问:“你会搜魂?”
他向斗子一扬下巴,其他壮丁也议论纷纷:“斗子家不是断脉了吗,他爹娘都不会,他咋会的?”
“嗐呀,你猜他跟老孙怎么干起来的,不就是抢灵泉抢的呗。好像灵泉管子先经过斗子家,老孙家觉得他不干不净,脏了灵泉。”
“看来斗子是能吸,把灵气吸完了都。”
白翎不能明白地问,只能从他人的只言片语中,梳理出蛛丝马迹。
看来,在斩月把天下灵泉集中到北地之后,位于南方的旧河郡,渐渐的灵泉不够分了。
按理说应该每家有单独的灵泉管道,现在却成了河水上下游一般。
孙监工家是下游,斗子家在上游,上游享用着第一手灵泉,汲取最充裕的灵气,怪不得斗子在“断脉”之后“返祖”,身为平民,却对搜魂术自学成才了。
当着叶念愉、叶忘止、斩月仙师幕僚三位贵人的面,出现此等丑事,掌事猛掐人中,才没撅过去。
孙监工气得跳脚大骂,坚决不承认自己为难斗子。他振振有词,声称一切为了斩月仙师,他是不得已而为之。
至于斗子,伺机触柱不成、被人架住,现在脸朝下按在地上,泪水、血水、汗水混在一起。
白翎双手轻按太阳穴,半晌没发话。
其实,他觉得很好处理。秉公执法,罚斗子的工钱,不许他再参与建造便是。孙监工到底有没有区别对待斗子,问问他别的手下也清楚了。
不过千年前的叶念愉,并不言语。
有斩月仙师在,他自然先听这位三圣之首的意见。
黑袍加身的青年笑了笑,静静地听孙监工大喊大叫。
此人心虚,极力给自己戴高帽,宣扬供仙师渡劫的法场多么多么容不得出错,还以眼神示意手下们不许乱讲。
斗子听着似想反驳,但想到自己确实做了错事,又把头低下了。其他壮丁听信孙监工,逐渐形成声浪,一致决定把斗子捆起来鞭笞,以儆效尤。
鞭刑,是掌事能下达的最重惩罚。当抓住了恶意破坏法场的贼人,才会动用此举。
很快有人取来了动刑的鞭子,竟然是一捆铁丝缠绕的藤条,这一鞭子下去,皮开肉绽,指不定会致人残废。
白翎挑眉,认为斗子罪不至此。
他和裴响对视一眼,裴响眉峰紧皱,显然更觉得不妥。
可是心境限制了他们的行为,这段情节不容许任何偏移。
当斩月问白翎,如此是否合规的时候,白翎只能照台词念道:“是的,仙长。法场关系到您……那位的升仙大事,两家家主联合下令,对所有妨碍动工的人严惩不贷。”
斩月道:“如此便好。”
白翎一怔,抬眸看他。而后见青年低头一笑,双手解下了兜帽。
他露出疏朗温文的脸,七把小剑钻出黑袍,环行于他身边。众人全呆住了,不敢置信地瞪着他,落针可闻。
掌事喃喃道:“苍天啊……这是,这是……”
白翎终于能自由说话了,笑道:“还不快拜见斩月仙师?”
他是习惯性地调笑,结果所有人齐刷刷跪下,叩头行礼。
白翎眨了下眼,转头对上斩月微笑的表情,说:“我不是故意的。要不我也跪?”
斩月无奈地一摇头道:“诸位请起。若是跪着,我便不说话了。”
他停顿片刻,待人们全部起身,才继续道:“今日之事,其实简单。我看从上到下,万众一心,皆为在下的渡劫效力,实在愧对乡亲们的恩情。既如此,怎敢因我一己之私,另生事端?依我看,诸位便当事情没发生过。时辰已晚,且回家去休憩,好吗?”
大伙儿还处于震惊中,许久才道:“这……这怎么行?”
“仙师太仁慈了,居然要放过斗子……他为了害老孙,都把那凹槽砸漏了呀!”
“放过他一个,以后有别个咋整?仙师,您渡劫可开不得玩笑啊!”
人们你一言我一语,全炸了锅。
裴响下令道:“肃静!”
于叶忘止积威之下,鸦雀无声。但壮丁们百思不得其解,个个敬畏又困惑地望着斩月。
青年极具耐心,总是等人们宣泄完了,才不疾不徐地陈述观点。
他道:“诸位,我明白你们的苦心。不过正如你们所言,法场如何,一应由我承担,不是吗?那么我不要求诸位做得好,更不会苛责诸位做得不好。好与不好,自然该我背负,即便做与不做,亦是诸位自由。”
他走到斗子近前,向他伸手。
中年男人以为死到临头,根本回不过神,被旁边人踹了一脚,才惶恐地爬起来,把手使劲往衣摆上擦,摇头不语,不肯触碰斩月。
斩月抬手愈合他浑身的伤,视线向远处延伸,似乎透过人群,看到了别的什么。
他喃喃道:“终究是我无能。灵泉若不聚于北,秘境无从维系,拦不住月下群魔……罢了。何必与你们说这些呢?辛苦诸位,散了吧。”
他再度垂眸一笑,掩去怅惘。白翎看在眼中,一时沉默。
原来连展月老祖,都曾有惆怅迷惘的时刻。
他心中的愁绪,关于渡劫,还是关于灵泉?关于旧河郡,还是关于天下?
白翎身上发冷,莫名感到不安,看向裴响。
两人在雪白的月光下相对,都没有说话。明明夜深人静,千家万户共聚在四方城里,这一刻,他们却都感受到了末日前的安宁。是一种死寂,在大部分人无知无觉的时候,游走在片片飘零的秋叶中。
人们三三两两散去,却不肯走远,瞻仰着传说中的斩月仙师。
青年将袍袖一卷,把两名少爷变成了绒布偶,揣去天边。他所发动的“神行术”,乃是真正的万里神行,仙影无踪。
不过刹那而已,三人来到霁青河畔。
堤上垂柳如海,因汲取灵泉生长,九月仍青碧千条。河面波光粼粼,辽阔阒静。
两只绒布偶先后落地,白翎摇摇晃晃,用肚子撞了裴响一下,才“嘭”地变回人形。
斩月席地而坐,指间夹着一杆白玉水烟。白翎记得顾怜很讨厌烟味,果不其然,斩月只是任烟香杳杳,并不入口,仿佛以此提神罢了,驱散心底倦意。
他温和地说:“可以提要求了。有想要的法器吗?”
他取出芥子袋,随手抛给白翎,道:“罢了,自己翻吧。让我休息一会儿。”
第139章 一百三十九、高塔 他乡遇故知agai……
河面起雾了, 向岸边蔓延。
斩月手执烟杆,望着袅娜的烟气出神,直至其融入雾中。
白翎甫一伸手进芥子袋, 眼前便浮现了数不清的天材地宝。其中竟然有他的老朋友, 诸葛悟的“瑶池鼎”, 和白翎以前用于接灵泉的“益善盂”。
这俩法器一个容有物、一个纳无形, 原来在千年前就归属展月一脉了。
白翎试着将其取出, 手却顿住。心境指引着他, 挑了另一件东西:一顶灰扑扑的斗篷。
斩月见状笑道:“避役衫?眼光不错。穿上此物, 便同守宫一般,可以融入任何场景, 不易被人发现, 也不会惊动法阵机关。你拿去正好,我就不用担心是非惦记着用它去捣乱了。”
他说罢摇摇头,又道:“唯独一点可惜。此物是我从一名魔修手里缴来的,他捉了几十只守宫小妖, 炼就这身法衣。虽然我将魔修就地正法,但小妖的怨气,不知平息了没有。”
白翎心说你以后还拿问鼎一脉的妖王炼器呢,大哥莫说二哥。
他将芥子袋递给裴响, 裴响取出一件道袍。斩月道:“狸猫罩, 也是好东西。传言猫有九命, 这衣服相当于九道护身符。”
“狸猫罩……”白翎警惕地问,“不会拿猫妖做的吧?”
“当然不是,只是蹭一蹭小猫的喜气罢了。”
斩月吹熄了烟,起身问:“你们自己回去,还是让我送一趟?”
白翎的视野中, 浮现出一条流淌的光带。
它所指的方向,与白翎正打算去的地方不谋而合。
他飞快地念台词:“已经打扰仙师良多,当然不麻烦您了。预祝仙师渡劫成功,飞升成仙,旧河郡乃至全天下,往后还要仰仗您的庇佑!再会。”
棒读过于明显,斩月闻言,付之一笑。
白翎拉着裴响,转身便走。光带指的地方,正是他们刚才走到近前,但是没机会上去的高塔。
他们身后却传来了斩月的声音。
青年手执烟杆,一缕残存的烟气缭绕着他,在月下恍如隔世。他望着两名意气风发的少年,说:
“二位,我想修行至今,并非为了更好地保护苍生。”
他停顿片刻,道,“我想让苍生无需保护。”
雾气漫上河堤,将斩月的身影彻底吞没。他亦不作停留,往林深处走去,背对白翎裴响,随意地挥了挥手。
这瞬间,白翎很想拊掌赞同。可他心中清楚,自己在与过去的幻影对话罢了。
曾经的斩月或许心怀天下,壮志宏图,但他永远如此、依旧如此吗?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更名为“展月”的呢。
三人往相反的方向离开了。
白翎和裴响顺着心境指引,奔赴高塔。因为斩月仙师现身发话,让人们回去休息,所以即将竣工的法场内,空无一人。
灯火尽灭,月影抹得遍地如银。
当白翎和裴响靠近塔底,才发现一堵高墙拦住了去路。不仅如此,墙里还传出大队人马经过的声音。此地与灵泉水车的外围一样,守卫森严,尽是两大叶家的家丁。
在心境中待到现在,两人已经明了,搜魂族原本分作两派。灰袍柳纹的叶忘家,主打让人失忆;白衣枫绣的叶念家,则能复现过往的景象,天然克制前者。
两家自古以来,携手共治旧河郡。乡亲们因为有源头直饮的灵泉,比其他地方的人仙资优秀得多。
问题是斩月为了稳固边疆,不得不集中天下灵泉,抵御北境魔族。于是乎,旧河郡的灵泉日益稀薄,两大叶家之间,亦有暗流涌动。
白翎从局外人的角度,很快猜出了盛世之下的隐忧。斩月专门回乡渡劫,恐怕也是为了稳定局势,试图把分散的人心再度凝聚。
可惜他失败了。
不仅复兴旧河郡失败了,渡劫也失败了。
白翎手搭凉棚往上看,依然看不见塔顶。这座“旧河塔”实在是高,但白翎交手过的大乘期怨灵就待在塔顶,他必须去一探究竟。
从引路的光带可见,千年前的叶念愉、叶忘止两位少爷,同样登上了高塔,有所发现。白翎非去不可,是为了查明怨灵;可他俩又是为什么呢?
裴响道:“师兄,我想起一事。”
“唔?你说。”
“我在心境中睁眼时,正在与父母对话。我不明所以,便按照眼前浮现的字句应答。他们有一事交由我办:务必将旧河塔严防死守,不得让闲杂人等靠近。即便此人是,斩月仙师。”
白翎眨了下眼,霎时明白了。
他道:“此地无银三百两?专门防着老祖是吧。”
裴响颔首。
“那我知道这俩家伙为什么来咯……塔离法场这么近,又不许老祖上去,肯定有什么对他不利的东西,要么就是背着他干坏事了。”
白翎轻笑,说罢盯着裴响,一时不语。
裴响看了围墙一眼,再看着他。
意思很明显,问“不出发吗”。
白翎笑道:“我是在好奇。阿响,你是不是能听见我的心声呀?我刚想到千年前的两人为什么来塔里,你就告诉我答案了。怎么这么巧?”
裴响道:“或许是……心境作出了冥冥中的暗示。”
“这种时候应该说‘因为我们心有灵犀’啊!笨。”白翎一边翻出避役衫,准备以此掩盖行踪,一边瞥着他说,“这样吧,让我亲一口,就原谅你。”
裴响:“……”
裴响没有答应,但是也没有拒绝。他素来冷冽的神色稍显软化,垂眸等着师兄行动。
白翎便笑嘻嘻地靠过去,准备干正事前放松一下心情。
没想到,他刚贴上师弟的唇,裴响也默默地调整了角度,突然晴空霹雳。
一声雷响,两人一触及分。
他们同时看向空中,只见电光开始闪烁。高墙里响起守卫头子的声音:“怪了,今夜怎么有雨?快快快,不想淋成落汤鸡就赶紧的!”
白翎也一扬眉,道:“不是吧,亲一下怎么了!劈我们干嘛?”
“……我们做出了与原本人物极度不符的事情。”裴响面无表情地说罢,思考一会儿,改口道,“因为天妒深情。”
白翎:“……”
白翎说:“阿响学得好快,师兄该给点奖励。”
他飞快地凑到裴响面前,往他嘴角一啄。
霎时间,天空雷动,在雷霆落下的霎那,裴响振臂挥出“狸猫罩”,道袍漫卷如旗,挡下了一击。
墙里的守卫惊呼:“打雷了,先去檐下躲着!”
大群人的脚步声远去,倒是帮白翎和裴响清空了场地。白翎凑上去亲师弟的瞬间,暗自结印,往他心口一拍。
白翎道:“中!哈哈哈,中了。”
近身施法,且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裴响被变成了绒布偶。
白翎把四寸来长的师弟捧在掌心,见他洁白的绒布脸上,两只眼变成了愕然的黑线圈,两眼弯弯:“没想到吧阿响,怎么样?刚被老祖变成这个,我就想起头回见你的时候了。现在这样,方便我捎你进去。”
凭二人的修为和身法,混进旧河塔轻而易举。
白翎其实是找了个借口,他就是手痒而已。
白翎突然埋头在绒布偶身上,仓鼠洗脸似的一通乱蹭,心满意足。
裴响细微的声音传出:“师兄……”
绒布面也多出了两团桃色,心思一览无余。
白翎佯装无事发生,把他往领口一塞,凌空翻越围墙,踏上一层层塔檐。
避役衫受灵力浸染,自动生效。
月光照耀下,这件法衣迅速变化,完美融入了周围的场景。不论守塔的凡人们在何等时候、从何种角度望去,都看不出异样,顶多觉得眼前一花,以为自己看错了。
白翎转眼离地十余丈,绒布偶的嘴巴一开一合,问:“师兄,你不晕吗?”
“境界上来就不晕了呀。”白翎嘴比脑子快,说完才想起来,自己前不久还让师弟抱着御剑,遂又话锋一转,“但是御剑属于童子功,错过入道那会儿就学不成啦。”
他话音落下,感到背后有什么硬邦邦的东西冒出来,敲了一下后脑勺。
是在现实世界中,“拂钧”或“凉紫”坐不住了。从敲击的力道来看,大概是“凉紫”,对主人为了哄情人、编出此等瞎话的行为不齿。
裴响“哦”了一声,不知信没信。
白翎无辜地吹了段小曲儿,终于来到塔顶。幸好顶层是四面开放的,和瞭望塔一般。不过,白翎甫一翻入,吹的曲便停了。
数不清的管道匍匐于地,一条条汇聚在此。像是密密麻麻的树根,为当中的树干奉献养分。
不难猜测,管道里的“养分”便是河底灵泉,从隐约透出的金光可知,还是最上乘的金虹灵泉。
而在塔顶中央的“树干”,是一座人像。
人像背对着他们,被管道插满了身躯。白翎一眼认出,这种人像和千年后的新河郡里、甚至旧河郡的遗址中,那些随处可见的人像一模一样。
千年前的旧河郡却仅此一具,俨然是万像之始。
裴响钻出衣领,变回人身落地。
二人皆不说话,从两侧缓步靠近,绕到人像面前。
没想到,当他们小心地避开满地管道、来到人像正面时,看见了一张极熟悉的脸。
白翎惊讶道:“尹兄?!”
人像“唰”地睁开了眼睛。
第140章 一百四十、上梁 梁上君子行非君子之举……
在认出熟人的刹那, 白翎松了口气。
不仅如此,他还在对方睁眼之后,立即抿住嘴巴——不然就笑出声了。
尹真竟然如此倒霉, 得到了这样一个“角色”。扮演花鸟虫鱼都好, 他偏偏是块石头, 难道与他死气沉沉的个性格外匹配?
石人全身上下, 唯有眼睛能动。在其双目睁开之际, 射出的视线如欲噬人。
细密的血丝爬满尹真的眼白, 眼珠也像烧得快熔化的铁球, 但凡他能说话,怕是已发出了震彻高塔的嘶吼。
这状态不对劲, 绝非普通的石化。
白翎正色道:“尹兄, 冷静,是我们——”
他迅速打量石像,发现密密麻麻的管子接通在尹真身上,源源不断地注入灵泉。
修士须从灵泉里炼化灵气, 此物大补,但就和鲍翅茸参一样,补多了轻则喷鼻血、重则暴毙。显然,尹真快被补炸了。
幸好尹真也认出了他俩, 勉力平复。
白翎说:“一时半会儿救不了你啊, 尹兄, 还记得遗址里的塔么?就是这座。我当时没跟你们一块儿走,因为在塔顶发现了一具怨灵。嗯,就是这里。至于怨灵嘛,可能就是‘你’。”
裴响轻抚木管,在上面发现了叶忘、叶念两家的家徽。
三人的头顶光芒闪烁, 一圈圈阵轨环绕,构成了一座庞大的法阵。看起来不是用来献祭,就是用来供奉,反正没好事。
白翎继续道:“当然啦,我们会努力帮你的。尹兄,你也太惨了——我问你点事儿。如果同意,就看着我,如果不同意,就看着他,好不好?”
尹真翻了个白眼。
白翎道:“这是何意?尹兄,我很同情你的,真的!刚开始没忍住笑,那是意外。你不好好回答,我没法救你出来呀。”
尹真又白了他一眼。
裴响道:“他要加钱。”
尹真终于看着白翎不动了。
白翎发出了然的“噢——”声,准备开问。
没想到,正当他开口时,尹真再次翻起了白眼!
与此同时,一阵尖锐的笛声响起,声源正是三人上方的法阵。
白翎见阵轨上符文重叠,一眼扫去,明白了大概:“灵气的变化会被感知?人多了吸的灵气多,便会示警——好吧阿响,我们走!再见了尹兄,原来白眼是这意思啊,工钱给你翻倍!”
他把避役衫展开,裴响亦卷动狸猫罩,挡住了四面八方射出的飞镖。
尹真被当成了活靶子,所有飞镖都冲他扎。好像修建机关的人认定,闯入者一定是奔着石像来的,切不能让其碰到石像。
幸好尹真的质地足够坚硬,连一点儿凹痕也没留下,倒是飞镖弹得火花四溅。
塔底一片哗然,守卫全惊动了。
不仅如此,塔内也有嘈杂声向上逼近,是两大家的家丁,反应神速。
白翎刚想挑一条树多的路走,方便甩掉追兵,就感到肩膀一凉。师弟不知何时结好了印,盖在他肩上。
霎时,白翎眼里的世界迅速放大又远去——他缩小了,掉在师弟的手心。
白翎:“诶——?”
裴响捏了捏绒布偶,淡淡道:“师兄,轮到我了。”
白翎眨巴眨巴眼睛。
被变成绒布偶后,四肢不再灵活,只能一扭一扭地鼓动身子。裴响把避役衫披好,旋身落在穹顶的横梁上。
二人再度隐匿行踪。同一时刻,两大家的家丁们涌上塔顶,占据了每一处空地。
两名队长首先确认了当中的石像无碍,然后关闭警报,开始内外搜查。
无人发觉,头顶的横梁载有一抹虚影。
光线经过彼处,产生细微的曲折,若不凝神细看,决计发现不了。
白翎躺在裴响的胸口,感觉背后凉凉的,又热热的。
凉是因为裴响修《太上迢迢密文》常年失血,体温偏低,热则是一种燎心的火热,不知从何而来,让他忍不住扭动。
裴响覆手在他软乎乎的脑袋上,道:“师兄,乖一点。”
传音入耳,清沉中带着少许喑哑。同时从白翎的身后传来震感,好像他在师弟的胸膛上趴着,能听见胸腔里的共鸣。
白翎又眨眨眼。
他半晌才道:“好吧!”
白翎亲身体验了师弟的感受,顿时老实得不像他了。以前白翎把师弟缩小后塞在衣领,纯属顺手,他现在才知道,那对师弟而言是种怎样的煎熬。
不熟的时候煎熬,熟了更煎熬。
怪不得裴响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白翎干巴巴地说:“阿响真聪明,哈哈。留在这里,他们查不出个所以然,肯定会上报,哈哈。我们就能顺藤摸瓜,扯出他们的上级了,哈哈!”
裴响:“……”
裴响低头,只能看见绒布偶的发顶。白翎的发色偏浅,可能因为儿时吃得不好,头发呈棕色。在绒布偶的脑袋顶端,立着一小块三角状物,瞧着和布片头发是同样的材质。
裴响默默地拨弄了一下,这块小布片儿耷拉下去,又立起来。
白翎问:“阿响对我的呆毛有意见?”
裴响道:“……什么毛?”
“呆毛,就是我头顶那截坚韧不屈、总是翘起来的头发。”
裴响想了想,道:“那是慧根。”
白翎:“……”
白翎败了,轻咳一声,悄悄活动身子,生怕被师弟发现脸上的红晕。
幸好下方的队长在笛声示警之际,就遣人传讯去了,此时属下回禀,称“夫人已在来的路上”。
白翎连忙装作思考,说:“夫人?我们认识的夫人,可就两位。我赌一个铜板,来的是太徵她娘。”
裴响不语,白翎问:“阿响赌什么?”
“我?我赌这个。”裴响又拨了一下他的呆毛。
白翎两眼一闭,无声地磨了磨牙。
饶是他早有预备,师弟长大成人后,没有少年时那样好拿捏了,但当裴响冷不丁主动出击,白翎还是深有招架不住之感。
反正幕后黑手尚未到访,他们有充足的时间过招。
白翎挤出裴响领口,运动灵力,冲破了法印。
裴响正凝神盯着守卫,忽然感到胸前变沉。他怔了一下,再看向刚才的布片发顶,发现那里已经是一头柔软蓬松的棕发。其末端带着些微弧度,像浓密的水藻,流淌着一湾湾月光。
伏在他心口的人扬起脸,似从藻荇间钻出的精怪,惊鸿一瞥。
白翎似笑非笑,冲他颇为得意地眨了下眼,知道裴响所受的冲击必然非同凡响,定定地直视着他。
裴响:“……师兄。”
白翎欣然道:“怎么?”
“每个角落都要仔仔细细地搜,不可放过一处!”叶忘家的守卫队长喊话。
裴响哑然道:“你真是……”
“我真是什么?”白翎分着双膝,骑坐在他腿根,言笑晏晏。
“等下叶忘夫人到了,若是查出我们的疏漏,所有人吃不了兜着走!”叶念家的队长亦在下令。
裴响仰头靠在立柱上,紧闭双眼。
白翎平日里衣衫飘飘,头发也总是散着,看起来扑闪扑闪,像一抹不停流动的亮色。但当他贴在裴响身上时,宽松的袍袖都往下垂,便显得腰线起伏,身段分明。
白翎不知道师弟看见的是何等光景,只当阿响的心底里还是那么纯情良善,师兄略微出手,就扳回了一局。
他满目含笑,凑在裴响耳边说:“阿响,你可要把持住呀,我们还得干正事呢。怪就怪你结印的功夫不到家,师兄我什么都没做哦。”
裴响:“………………”
裴响依然仰着头不动,不过被白翎往耳朵吹气后,喉结上下滚了滚。
白翎惊喜道:“露出来了嘢!”
他终于看见师弟没缠绷带的脖子了,当即往上亲。不料,这下让裴响竭尽全力的克制灰飞烟灭,他倏地睁眼看来,同时按住白翎的后腰,从下抚到上。
“参见夫人!”
守卫们齐声呼告,声如洪钟。
与此同时,旧河塔的上空雷云凝聚,电光划破了夜幕。因为白翎和裴响的行为过火,心境又受不了他们了。
白翎被师弟一摸,酥麻的感觉沿着脊椎直窜大脑。他更加受不了,整个人都发软,直吸气道:“来来来人了啊——”
裴响的掌心盖在他后颈,蹭着那处白净皮肉,指尖探入发根。
少顷,他沉沉的目光往旁一移,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白翎被变回了绒布偶。
好险,差点玩脱了。
白翎再不敢作乱,一动不动地蹲在裴响肩头。
刚才太紧张,简直有种命悬一线的危机感,让白翎原本雪白的脸蛋变成了粉的。不是脸上多出两个红圆,而是从头到脚、全身皮肤都粉了,想藏都没处藏。
裴响也不好过,气息比之前沉重了不少。
白翎听在耳中,不敢说更不敢问,圆圆的黑线圈眼睛眨呀眨,紧盯着刚露面的叶忘夫人。
守卫们自觉地退居楼下,只剩两名队长侍立在旁。叶忘夫人是太徵的生母,也是太徵道君在心境中扮演的角色。
她一袭柳纹灰袍,随从却不止有同道中人。几个枫绣白衣的叶念门客,一齐到访。
联系起众多的木质管道上,两家的家徽相伴出现,不难猜测,高塔石像乃是他们联手而为。
是非说过,太徵之所以被关在家里,就是因为叶忘夫人找了好些厉害的叶念氏,凭借功法克制,阻拦她的脚步。
眼下叶忘夫人带着大批人赶来,不知远在叶忘府上的顾怜,能否与是非接头。
女子严厉地问:“贼人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