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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1 章 第 41 章

第41章

她落水以后,颇有些郁郁寡欢,并未去围场。

周觅柔因着多番靠近他,被送回了宫。

月余,她自尽在东宫。

裴彧知晓,这是庄家对他插手幽州军务的一次围攻,周觅柔死得蹊跷,身上出现了被责罚过的伤痕,可未及细查,太后便令人将她下葬,并谴责于他。

与昨日相差无几的话术,裴彧受了刑,回到东宫。

他睡在广明殿,不知过了多久,一道熟悉的清浅香气靠近了他。几乎在她靠近的瞬间,裴彧就睁开了双眼,看向她含泪的眼眸。

“殿下,”她声音发颤:“人命,就如此微贱么?”

裴彧知道,她为了周觅柔做过努力,然而一切都那么徒劳无功。

或许是夜色幽深,裴彧不欲再见她落泪。他紧紧拉住她的胳膊,带着血腥气的吻落在她的眼角,舐去了酸涩的泪滴。

那夜很长,他顾不得身上的伤,只愿紧拥着怀中的人低低吮吻,他低着嗓音,讲了许多事。

从没给他留下过多少记忆的娄家,到荒芜少有人烟的西山行宫,再到那个全族覆灭,凄惨自尽的母后。

明蕴之醒来独自沉默了很久,最后照镜子的时候心情才勉强好一些。

她真的得离裴彧远点了。

她面无表情的想。

洗漱过后,有人过来给她送妆饰头面。

其实倘若她细心,一开始就能发现这些中随便一件做工都尤为精致。

只是她以前很少用这些精致玩意儿,也不怎么识货,所以从未仔细观察过。

裴云澹的好意她心领了。

明蕴之让皦玉把之前的那些也一并拿了出来,同来送东西的婆子说:“我有衣服穿,不需要这些了。”

那老嬷嬷脸色有些为难,道:“姑娘放心,每个表姑娘都有的……”

“那就分给别人吧。”

婆子见明蕴之态度坚决,最后还是叹了口气,带着东西回去了。

傍晚时,明蕴之出门了一趟。

她在裴家每月的份例不多,她自己也不喜欢仰仗别人施舍,所以刚来京城没几天她就给自己找了个小活。

在一家香氛铺子里雕小人,那些木头材质特殊,格外能够吸附香味,雕完后会被放进香露里浸泡,保存得当的话,一两年香味也散不去。

明蕴之雕的不算最精致的,但她手快,走的是量,掌柜的也很喜欢她。

回小院的路上,太阳已经落山了,天际紫粉交错,府邸内有些喧闹。

明蕴之提了袋新木头,脚步飞快的闷头走路,她不认识裴家其他人,也不跟他们打招呼。

直到肩膀一痛。

小石子砸中她,然后又啪嗒一声掉在青石板上,明蕴之回过头来,看见个七八岁的小男孩。

小男孩穿着精致,一副富家公子的模样,他冲她做了个鬼脸,然后指着她喊:“狐狸精!”

明蕴之皱起眉头,她道:“谁教你这么喊的。”

小男孩趾高气昂道:“你管得着吗?”

“狐狸精狐狸精,打死你!”

明蕴之看了看四周,没看见这有大人。

如果是以前,她就把小石头砸回去了。但这里是裴家,小孩回家指定告状。

明蕴之犹豫片刻,决定不理他。

她转身加快了脚步,但刚走出一步,就听小孩喊了一句:“狐狸精,不准走!”

身后再次传来破空声。

这小孩怎么没完没了了?

还没等她闪身躲开,旁边一双有力的大手就握住了她的手臂,不由分说的把她往旁边一拉,明蕴之脚步不稳,撞到男人的温暖宽阔的肩膀。

她抬头望向他。

“裴公子……”

那张脸庞依然俊朗如玉,只是惯来温和的脸色此时沉的吓人,他紧紧扣着明蕴之的手臂,冷浸浸的眸子看向前方。

“是你爹娘这样教你的?”

方才还气焰嚣张的孩子看见裴云澹顿时焉了下来,他瑟缩着身体,不太敢看生气时的裴云澹,小声叫了句:“小舅舅……”

裴云澹面色不见丝毫缓解,他沉声:“听不见我说话?”

小孩吓得摇摇头后又点点头,支支吾吾说不清楚。

不过明蕴之大抵也能猜到是什么情况,可能就是几个大人在他面前聊起了她,说她是狐狸精,勾引了谁谁谁,被这孩子听去了。

他没准还觉得自己挺正义。

裴云澹双唇紧抿,目光危险。可再怎么样,他也不能真同一个不足十岁的孩子计较,最后只说了句:

“让你爹晚上过来见我。”明雪翻了个白眼道,“说得倒清高,漂亮话谁不会说?”

“我知道。”她见她故意板起的脸,知道她不过是大小姐的毛病犯了,拉不下脸来罢了。

到了雪竹苑,两人分道而行,明蕴之踌躇了一会道,“离端阳还有半个多月,虽不急于一时,可我们俩毕竟没有经验,明日我想请教一下母亲,要不要跟我一道去?”

落完最后一笔,他停下手中的动作,转过眸时,她才如梦初醒地坐直了身子,圆碌碌的眼眨巴眨巴的,有种不符合气质的娇憨。

这话虽然难听,但也是事实。她后槽牙咬了又松,这才道,“你说得没错。”

小孩吓得连连点头。同时见到郎君和大伯?

明蕴之回忆自己几次遇见大伯的情景,摇了摇头:“我听府里人说世子颇受陛下倚重,连国公府都不怎么回的,成婚后只见过他一次,阿娘,国公府规矩很多的,我和世子见面多了,您不觉得奇怪么?”

崔氏沉吟片刻:“你说的也有些道理,你大伯入阁有望,免不了能者多劳,不过既然二郎似乎总跟着他办差去,你作为他的媳妇,难道一回也遇不上?”

明蕴之迟疑了一下,不过她还是觉得阿娘太异想天开了些:“就算阿娘说的有道理,大伯图我什么,图我这张脸,还是我这身子?他要是喜欢这具皮相,不能自己在外面养个貌美温顺的娘子么?”

伯媳私通,无非是贪色,世子要是贪色,她一个弱女子又反抗不了武将的力气,随他来几回都成,哪有人费这么大力气偷人,只偷一回的?

崔氏也晓得这些,她就这么一个孩子,马上又要分别,难免患得患失:“但愿只是我多想,家里帮不上你什么,只有你陈伯父和你父亲的田地,我总得回去看着,这日子能过下去自然好,要真有什么不好,家里好歹还有你一口饭吃。”

抄家的时候只留下供给祭祀先人的田产仆人,红麝也是明家守墓老仆捡来的女婴,山高皇帝远,镇国公府的名头再唬人,她也不过是一个谪官的妻子,地里长久无人料理,左邻右舍也是要来侵占的。

何况二郎既然认归裴家,陈家的远方亲戚猜测他远在金陵,不会把这点东西看在眼里,陈家的财产要收归宗族也不是没有可能。

但那些人即便将留给二郎的田产收回,逢年过节也不会给她这位亲家多上一炷香。

裴云澹在族中向来与人为善,谦逊有礼,很少有这么不客气的时候。

明蕴之不太想给裴云澹添麻烦,她刚想说一声算了,忽然听见旁边有人轻笑了一声。

有点熟悉,她想。“噢……”他拖着长调,边观察她的脸色边没话找话道,“嫂嫂真是醉了?都怪我,要不是我讨你这杯酒,你也不会如此了……”

硕大的月悬在浓墨般的夜幕上,周遭还点缀着三两颗星子。月光像揉碎的银子,静静地撒落在错落有致的山水长廊里,那是与白天不一样的风采。

他能觉察出她声蕴发虚,更印证了心头的想法——她和父母关系并不融洽。

他起初还主动些,可渐渐地他也看出她的心意,便也不再强求了。

好在香英不识字,并未看穿她的局促,她心下稍安,只含糊道,“是有几笔数目对不上,也不知道是管家抄错了还是怎么的,等我回头再对上一遍吧。”

东角门临近厨房,平素里鸡鸭鱼肉、瓜果蔬菜的采买,都是从这个门里进进出出,除了下人,主子们向来不从这里经过。

一个荒唐的想法从他心底冒了出来。

他不疑有它,又说,“听祖母说今年端阳节要交给你来办?”

回了园子,一家人用过暮食,众人正要散去,秦老夫人招手让明蕴之过去,“妤娘,你过来,我还有话要问问你。”

她偏头,果然看见裴彧那张昳丽俊美的脸庞。

方才情况有些混乱,她这会才发现裴云澹与裴彧其实是一同出现的。

他们俩应该是走在一起,转角处正好碰见了她,裴云澹出手拉住了她,而裴彧一言不发的在旁边看热闹。

不知道为什么,他看热闹看的好像还挺开心的。

“大哥,你就这样让他走了?”

裴云澹道:“子不教,父之过。”

裴彧慢悠悠走过来,道:“一码归一码。”

小孩可能知道自己闯了祸,这时候已经转了身要溜走。

裴彧道:“喂,站住。”

小孩停在了原地,他不太认识裴彧,但这人莫名让他有些发怵。

裴彧按着她发抖的背脊,“人命是不值钱的,值钱的是权力,是兵马粮草,是百姓口中的声望。”

说到最后,他几乎分不清这话究竟是说与她,还是说与他自己的了。

他死死拥着她,任由身上的血液染湿两人的衣衫,仍不放手。

“人命或许微贱,但死去的人不会白死。孤不想要这天下,只想要该死之人血债血偿……蕴之,你可害怕?”

他想,自然是怕的。

于是他学着早逝的母亲那样,轻拍着她的背脊,让她躺在自己身侧。

“……往后,都会好的。”

那夜之后,一切都按照着他预想中的模样朝前行进。

一年、两年。

那个曾与他有了隔阂,少有笑颜的女子亦渐渐软化,他得了空闲,学着齐王讨好齐王妃的法子,真逗得她露出了许多笑意。再往后,她也会道:“从前之事都过去了,殿下,妾身想与你好好过。”

第 42 章 第 42 章

第42章

裴彧醒来的时候,还未到辰时。

天色半明,日光熹微,殿中浮动着暖意与兰香。裴彧睁开双眸,榻边的贵妃榻上,女子披散着墨发,双眸轻阖,一张清丽的容颜带着些粉意,呼吸清浅。

她身上盖着羊绒毯子,殿中暖意绒绒,些许日光透过窗棂落在她缱绻的发丝上,显得格外润泽。

“咳、咳……”

裴彧压住喉头的痒意,闭了闭眼。背部横亘的伤痕仍旧刺骨灼心,他动了动胳膊,感受着撕裂般的痛意。

徐公公恰好端着茶盏悄声进来,瞧见主子动身,双眼一亮:“殿下醒了?”

太监声音尖利,又有些激动。话音方落,那远山细柳似的眉头便轻动了动,鼻尖微皱。

裴彧眸光一扫,徐公公只感觉一道冷厉的目光划过自己头顶,双腿一软,赶忙压着嗓子:“殿下……可要用些水?”

他挪进几步,悄声道:“殿下昨夜发着热,娘娘照顾了殿下大半夜,刚睡下。”

裴彧垂眼,身上的衣衫也换过了,身上的绷带打着熟悉的结,细致又妥帖,是她一贯的手法。

来都来了。

一声不吭的转身好像不好,明蕴之自觉自己如今寄人篱下,裴彧又是那大家族的嫡出二公子,她应该问个好。

但她还没忘记这人说她是大番茄的事,番茄就番茄,大番茄算怎么个事?她一直觉得自己脑袋挺小的。

明蕴之艰难笑了出来:“二公子,好巧。”

马蹄哒哒声响起,明蕴之看着支知之和裴彧离她俩越来越近,明蕴之脑袋仰的更高。

支知之相貌偏冷,笑起来时总给人股不寒而栗的错觉,他率先眯起那双桃花眼,笑道:“明姑娘,又见面了。”

夕落诧异望向明蕴之,道:“你们认识?”

支知之偏头看了裴彧一眼,没提明蕴之跟裴云澹的关系,只介绍道:“今流的表妹。”

夕落道:“这么巧,明姑娘,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出去?”

明蕴之立即道:“不了。”

夕落小声问:“明姑娘,你在生我的气吗?”

明蕴之问:“我为什么生你的气?”

夕落压下声音,道:“我出门其实是带着丫鬟的,只是方才我让丫鬟去给我买旁的物什了。”

明蕴之明白了,就是说刚刚她就算不说送她,也会有丫鬟过来。

夕落继续道:“我想认识你,可我不知如何开口,我就琢磨如果我们一起走段路的话,兴许会熟悉一些。”

明蕴之道:“我没有怪你。”

支知之让随从牵了一匹马过来,自然而然的道:“正好明姑娘,夕落她骑术了得,让她带你一程。”

明蕴之:“……我比较喜欢走路。”

这话逗笑了支知之,他道:“明姑娘,你真幽默。”

这时,一直坐在马上没出声的裴彧看热闹一般突然开口道:“明姑娘,你上次不是还说想让支夕落带你骑马吗?”

明蕴之难以置信。

夕落明显惊喜起来,甚至还有些受宠若惊,她柔声道:“真的吗?明姑娘,我们好有缘分。”

明蕴之:“……真的真的。”

夕落转身就去从随从手里牵马,她身材纤细,个头跟明蕴之差不多,看上去就是个走一步喘两下的病美人,棕红色的马匹在她身侧显得巨大无比。

这不比那大汉难制服多了。

人不可貌相,明蕴之心想。

裴彧垂眸问她:“骑过马吗?”

明蕴之:“骑过骡子。”

裴彧唇角绷了一下,没理她。

明蕴之心说他这是什么表情,以为谁都跟他们这些纸醉金迷的富家公子一样吗。

她会骑骡子已经很不错了。

明蕴之又补充:“还有驴子。”

夕落这时牵着马过来,她虽会骑马,但力气总归不大,她犹疑道:“明姑娘,要不让你表哥扶你一下,我怕我失手摔到你。”

她察觉到裴彧的目光落在她脑袋上。

明蕴之看都没看裴彧一眼,她镇定的让夕落先上去,然后自己比葫芦画瓢爬了上去。

夕落从后面抱住她,细白手指拉住缰绳。风声急驰而过,明蕴之身体僵硬,小心缩在夕落怀里。

这会夕落变成大鹏,而她成了小鸟。

“别怕,我会保护你。”

夕落轻柔的声音消散在风里。

明蕴之刚想回头去看另外两个人,就见那两人不知道何时已经跑在了最前面。

夕落在她耳边道:“我兄长在锦衣卫任职,骑马是家常便饭,我们不追他们。”

在明蕴之原来的计划里,她会被夕落带到裴家大门口,然后跟他们分道扬镳。结果不知道怎么,她还是跟他们一起出了城。

夏日将尽,日光变得没那么炽烈。

成片青草连着天,迎面而来的风裹着暖阳的气息呼啸而过,尘土飞扬,她衣袖里灌满了风,城门在她身后变得模糊。

她出去以后才发现城外早已有几个年轻男人在那等着,不过夕落没跟他们一起,她带着明蕴之跑去了别的地方。

不知道跑了多远,夕落速度慢下来,问她:“明姑娘,以前没有见过你。”

明蕴之道:“我一月前才到裴家。”

夕落沉默片刻,问:“那你是裴云澹带回来的那位……”

明蕴之嗯了一声。

夕落盯着她的脸颊,忽而笑出声来。

明蕴之问:“怎么了?”

虽然这件事知道的人不算多,但权贵圈就这么大,该听说的都听说了。

当初很多人都在好奇,迷倒裴云澹的该是个多么手段了得的女人。

夕落摇摇头,转而问:“明姑娘之前住在哪里?”

明蕴之回答:“淮水南边的一个小镇,叫桃峪。离京不算太远,我和娘亲在那里住了几年,后来我去拙州投奔裴家分支时,遇到了裴公子,他把我带了回来。”

“那是个怎样的地方?”

明蕴之思索片刻,道:“好地方。我和娘亲在那里过的挺安逸。”

夕落没听说过这种地方。

她刚刚碰到明蕴之的手时,发现那双修长漂亮的手上有很多茧和细小伤疤,遍布指腹,掌心,干燥又有些粗糙。

京城寻常人家的姑娘,就算出身不那么好,手上也不会那么多茧的。

她好像吃了很多苦,却绝口不提那些,不过也可能是她不觉得自己吃过苦。

夕落道:“我家离裴家不远,明姑娘你若是想出去走走,可以来找我。”

明蕴之说哦,她又补充:“不过我不喜欢出去玩。”

她不爱逛街,因为她不喜欢花钱。

夕落问:“那你喜欢什么?”

明蕴之看向她清冷脆弱的美丽面庞,迟疑片刻还是说出了她这个见不得人的癖好。

“我喜欢看美人。”

夕落:“……啊。”

迟疑了一瞬,她发觉明蕴之在看她,这才反应过来明蕴之应该在夸她,并且一本正经跟她开玩笑。

她不太熟练道:“谢谢你。”

明蕴之:“?”

夕落又跟着玩笑道:“那你应该多看看你的两位表哥。”

明蕴之点头,心想她每次看见裴彧时都得稍微控制着自己,不然眼睛会不听使唤。

旷野的风吹的人心旷神怡,夕落调转马头,她们路上就此随便说了些旁的,话题不知怎么就落在了裴彧身上。

远远的,明蕴之看见了裴彧和支知之站在一棵树下,两匹马被栓在旁边。

裴彧半靠在树干上,双腿交叠,斑驳日光落在他清瘦的身型上。

“不过二公子不如大公子好接近。”

夕落在她耳边开口

明蕴之深以为然,她道:“他冷冷的。”

夕落抓紧缰绳,身下马匹速度慢了下来,朝裴彧他们骑过去。夕落悄悄看了眼裴彧,然后偏过脸道:“我也觉得。”

“我兄长虽跟他要好,但我其实不太敢跟他说话,小时候我就怕他。”

裴彧朝这边看了过来。

夕落继续道:“现在他看起来更不好说话,不过我想可能是他任职刑部的缘故。”

“刑部大牢里花样多的很,那儿的人好像都不太好惹。”

竟然又是这样。

每次她想要逼问他什么,他便是一副疼痛难忍的模样。

她俯下身一把握住少年颤抖不已的手腕,手下的腕骨冷白劲瘦,脉象却无丝毫异常,无病无毒。

这是第二次了。

明蕴之脸色阴沉的有些骇人。

这个人竟然连续两次在她面前使用同一个把戏。是因为上次没有给他足够的教训,所以才越发肆无忌惮么。

她冷冷松开少年手腕,气沉丹田,正欲一掌轰飞眼前这可恶之人,少年却突然仰起头,艰难地握住她聚力的手,嗓音又颤又哑:“阿姐,我好疼……”

少年仰着头看她,一贯彧冷的眼尾此刻泛着潋滟的薄红,素来淡漠的眼底似乎浸润着破碎的水色,深邃到让人看不分明,明蕴之沉寂已久的心像是被突然撞了一下,连呼吸在此刻都为之一滞。

她感受到一股极其陌生,极其久违的情绪,慢慢在心中翻腾。

是心疼。

她在心疼眼前这个少年。

天边不知何时暗了下来,骤凉的夜风吹过,明蕴之瞬间彧醒过来,这人不过是在再次演戏骗她,就像在百花泉时一样。

当真是好演技,好演技!竟差点再次让她信以为真。

被人愚弄和诓骗的愤怒齐齐涌上心头,明蕴之心中涌上一股难以抑制的暴戾和狂躁,既然他想演,她不介意加一把火,让他真的痛到后悔屡次骗她!

四下一片寂静。

就连金甲卫都猛地握紧手中长戢不知该如何是好。

明蕴之却突然动了。

动作先于意识,待她反应过来时,少年已经静静躺在她怀中,双目紧闭气若游丝,俊美脸庞苍白到近乎透明,垂着的手腕处更是一圈刺目血红深可见骨,揭示着他刚刚经历了怎样的酷刑。

她三指搭在少年腕间凝神把脉,过了片刻心中悬着的巨石才终于落了下去。这人疯魔之下内力浑然不受控制,这一掌下去内伤极重,若换了旁人早已回天乏术,好在少年身子强健,而她刚好内力精深。

墨崖脸色阴沉地看向明蕴之怀中昏迷不醒的少年,对着明蕴之双手行礼:“尊主,此人拒绝招供又擅自挣脱锁链,可要属下现在杀了他?”

这人刚刚以一己之力力敌金甲卫,让他在尊主面前颜面无存,他本以为这人今日定会死在寒狱,不想这般酷刑他竟然熬了过来。

若仅是如此他也就罢了,可最让他无法接受的是,尊主待此人明显和旁人不同。

从来不让男子近身的尊主,从来待人冷漠的尊主,竟会接住这一身是血的少年,将他抱在怀中。

墨崖躬着的身躯因为愤怒和紧张而微微颤抖,明蕴之并没有理会更没有回答,她将怀中少年轻轻放在地上,双手运功抵住他后背,精深的霜天功内力瞬间涌入——直到少年脸色渐渐有了一丝红润,才缓缓撤掌。

她再次把了下脉,确认少年无性命之忧后,终于愉快地扬了扬唇。

女子笑容明艳而又张扬,带着让人怦然心动的蕴媚热烈,她指着怀中少年,嗓音轻柔魅惑:“把他洗干净,送到我寝殿。”

明蕴之双眸彧湛,在阴暗的寒狱中宛如璀璨明珠,在剧烈的疼痛面前,没有人有多余的意志和理智可以用来编造谎言。

可是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她都只把他当弟弟,他是何时对她起了这种心思?

明蕴之蓦地俯身,她撩开粘在少年脸颊的凌乱乌发,露出那张如月下古竹般彧冷的脸庞,素来沉静的目光此刻颤抖而又迷离,淡薄的嘴唇已被咬的斑斑血色,让人心中陡然升出一股暴戾,想要将那血迹一一舔净。

灼灼的视线渐渐下移,少年一身白衣早已被汗水浸湿,淡蓝锦带勾勒出紧实修长的腰身,单薄却充满了力量。

明蕴之幽暗的目光倏地燃起危险的光芒,她把他当弟弟又如何,她自己的弟弟,她想怎样便怎样。

她一把攫住少年下颌,逼迫他直视她的目光,嗓音低软而又魅惑,“你说你喜欢我,是想和我在一起,还是把我当姐姐?”

“呃——啊!”

“啊啊啊!”

剧烈的疼痛再次袭来,此时哪怕是一阵风吹在他身上,都仿佛刀割般疼痛,更不用说被手这般紧紧攫住下颌。

裴彧挣扎着睁开眼,眼前女子红色的身影,仿佛将世间光彩揽于一身,如艳艳红梅耀眼不可方物,和他记忆中那个令他魂牵梦绕的身影,渐渐合二为一,滚烫的眼泪瞬间无声地溢出——

他竟然会喜欢上自己的阿姐,他竟然对阿姐抱着这种心思,他怎么可以如此卑劣,如此无耻,他怎么可以……

好痛,好痛……心脏像是有上万只蚂蚁同时噬咬,四肢都已痛到不似自己的。

明蕴之皱起双眉,手下的肌肤瞬间烫到她无法触摸,“千丝”和“千日锤”不同,“千丝”不需解蛊,随着时间推移蛊虫的影响只会越来越轻,算算时辰此时蛊虫已然快要死去,这人怎么还会痛成这副模样。

甚至看上去比一开始还要惨烈。

明蕴之目光瞥到一旁空着的锦盒,她想到什么心中倏地一紧,难道是连用两蛊所致?从来没有人在这么短的时间接连被种下两种蛊虫,更没有人知道这样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千丝”和“绝情蛊”两蛊叠加,滔天疼痛齐齐冲来,裴彧本就涣散的神志终是所剩无几,体内澎湃的真气瞬间失去束缚,如同脱缰的野马般在体内快速乱窜——

“咔嚓!”

用昆仑山最上乘寒铁制成的锁链竟被硬生生挣断,金甲卫长戢同时举起,明蕴之眼眸更是顿时一凝,这人剧痛之下竟能挣脱束缚,当真是出人意料,他若发起疯来,在场的恐怕只有她亲自出手才能制服。

少年骤然挣脱锁链,竟踉跄地朝她走近一步,迷离的眼眸里蓦地闪过一丝颤抖的红。

“嘣!”的一声巨响,这人竟是再次将手腕和脚踝处仍留着的锁拷齐齐崩裂,整个人已然处于失控边缘。

杀了……他?

他这是,想死?

他竟然想死?!

心脏像被针扎般一阵刺痛,一股莫名的心悸和恐慌像潮水般袭来,浑身血液齐齐上涌,明蕴之猛地抬手——

“咻啪!”

看着裴彧的脸,更是怨从心起,明蕴之瞥开眼,不去看他了。

“如何不正经。”

裴彧:“孤只是不会讨人欢心,又说了不好听的话。抱歉,是孤的错。”

他语调有些僵硬,似也是少说这般言语。

明蕴之亦沉默了下来,半晌,让人撤了早膳,靠近他身侧。

昨日他伤重,又匆忙,有许多话来不及好好说。

她看着他背上洇开的血色,道:“殿下不必讨妾身欢心。”

第 43 章 第 43 章

第43章

明蕴之知道,这几天含之也担惊受怕,小心谨慎待在东宫,定然也憋得不轻,便应了下来。

与她下了会儿棋,回到临华殿,却见裴彧独自一人趴在榻上,静默地看着窗台上的那盆兰花。

原本是要看书的,但明蕴之昨日收走了他的书,告诉他,这样不是养病,更废心神。于是他的目光只能往前,往远处看——窗户半开着,能从此处瞧见那棵高大的梧桐,落了叶,仍有粗大的枝干树影落在半打着卷儿的兰花上——入了深秋,花也要谢了。

明蕴之瞧着他那模样,竟看出了几分凄清,思量之下,提议道:

明蕴之觉得裴彧有点过于逞强了。

她没去跟他争论搂八个她是一件多么不可能的事,而是盯着他的手臂,认真道:“我觉得你应该去看看大夫。”

裴彧黑着脸:“我觉得你应该闭嘴。”

明蕴之闭嘴一会,看裴彧没事人一样把马栓到一旁,心想能去刑部当大官的人果然非同凡响,她一直都挺怕疼的。

“杵那晒太阳吗?”

明蕴之闻言跟着他走到树荫下,支知之和夕落不知道去哪了,刚才在城外等着的几个年轻男人此时也不见踪影。

放眼望去,这里只有她跟裴彧两个人。

明蕴之跟他一起坐在树边,心里有些焦灼,她总觉得裴彧的伤口在流血,偏偏他今天穿的黑色衣服,她偷偷看了好几眼,都看不出半点异样来。

再悄悄看一眼裴彧的脸,一束从树隙中照下来的日光落在他的高挺的鼻梁和淡红嘴唇上。

好看,但明蕴之没功夫欣赏。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感觉裴彧好像又白了点,不会是流血流的吧。

“你看够了吗?”

裴彧忽然扭头对上她的眼睛,明蕴之偷瞄的目光被抓了个正着。

她蜷了蜷脚趾,有点尴尬的把脑袋转正,然后默默道:“……看够了。”

裴彧没再理她。

他看着也不是个多话的人,好像跟她说话全看心情,高兴了就会来为难为难她。

两人一时有些沉默。

明蕴之思彧胡乱飘着,心想像裴彧这种走哪都被簇拥的人想必自尊心要强些,伤口裂开后忍痛不说也挺正常。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

思索半天,她觉得她不能直接跟裴彧提起她知道他受伤的事,那不明摆着告诉他她看过不该看的吗。

她得迂回一些。

“二公子,您什么时候回府呢?”

裴彧道:“等会儿。”

“等会是什么时候呢?”

“你问这做甚?”

明蕴之皱眉沉思,对啊,问这做甚?

她灵机一动,道:“我想让您送我回去。”

裴彧望向她:“支夕落不能送?”

明蕴之:“不想麻烦她。”

“那就想麻烦我?”

明蕴之又被问住了,她苦恼的想撒谎真的是一件好难的事情。她从来不是多管闲事的人,但裴彧是因为她伤口才裂开的。

冥思苦想半天,最后她慢吞吞的小声跟他说:“你不是我表哥吗?”

裴彧:“……”

他现在有点怀疑她这准嫂嫂醉翁之意不在酒。

但她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又不太像。

裴彧道:“等他俩回来。”

明蕴之:“哦。”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

明蕴之望他一眼,然后低下头道:“我以前在桃峪遇见过一个男人。”

裴彧:“你旧情人?”

明蕴之不搭理他,自顾自继续道:“我那时在药店打杂,他上山打猎时伤了腿,因为觉得自己年轻力壮,不看大夫也能自己好,拖了好几天才来抓药。”

“他的伤口是我包扎的,其实问题不大,弄点山霍香或者刺儿草煎服,毛姜也行,这几种草药遍地都是,平日注意不要过劳,切忌反复裂开。”

叮嘱的够明显了吧,她看向裴彧。

裴彧也盯着她,随即在沉默中开口:“……能说重点了吗。”

明蕴之:“我给他包扎好了,他没给钱。”

裴彧:“就这?”

明蕴之:“不给钱是件很严重的事情。”

气氛又凝滞了。

隔了好一会,裴彧才道:“你就那么想跟我搭话吗?”

明蕴之:“我没有。”

“那你觉得你说的事很有意思吗?”

明蕴之:“……我觉得挺有意思的。”

裴彧看起来像是终于耐心告罄,脸色不怎么好看。明蕴之被他沉沉的目光看的缩了缩肩膀,抿住唇默默坐在他身边,一时半会不敢吭声了。

两人之间静的出奇。

暖风轻轻柔柔吻着草地。

片刻后,她看见裴彧靠在树干上假寐,两条长腿交叠着,四周静谧一片。

明蕴之不合时宜的想起了她少时疯玩的旷野,累了就在地上一躺。傍晚时回家,娘亲会数落她弄脏了衣裳,院落炊烟袅袅,混杂热腾腾食物的香味。

一切都很平静,平静到平平无奇。

但是她知道,不管玩到多晚,不管她衣服有没有弄脏,傍晚的夜色里,都有一盏昏黄烛火会容纳她。

她被带的也有点困了。

眼皮正打架的时候,肩膀被抵住了。

明蕴之迅速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刚才打瞌睡时没稳住身形,顺着树干往裴彧那边滑了一下,差点靠在了他的手臂。

此时,裴彧不知道什么已经睁开了眼睛,一根奇长的食指正戳在她的肩头。

他也没说话,就这么抵着她,抗拒之意非常明显。

明蕴之朝旁边挪挪屁股,离他远远的。

裴彧这才收回手。

可能是因为短暂的打了个瞌睡,她总觉得夕落跟支知之好像走了很久。

夕落就算是要挨训应该也训完了吧。虽然刑部的人不太好惹,但锦衣卫好像也没好到哪去。

“支大人应该不会跟夕落动手吧。”

她问裴彧

“动什么手,他俩差不多一起长大,又不是表亲兄妹。”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明蕴之忍不住后背一凉,除了不小心偷看过他洗澡,她可以发誓她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他的事。

“表亲也不应该动手。”她默默纠正

话音才落,就看见夕落跟在支知之身后从一个小坡下走了过来。

夕落长了副清冷脆弱的脸,穿的纱裙也松松垮垮,垂眸不语的时候很惹人怜爱,总觉得她像是受人欺负了。

明蕴之拍拍屁股站起身来。

裴彧也一同站起身,他不瞒的看向支知之:“你俩绣花去了,这么长时间。”

支知之这会看起来脸色比刚刚好一些,但眉眼间仍有阴霾,估摸是被那强拉他妹妹做媳妇的大汉气着了。

支知之瞥他一眼:“让你等会怎么了?”

他拍拍裴彧肩膀:“走,回去。”

明蕴之心中一喜,连忙凑到夕落旁边。

她垂眸时看见夕落的手腕泛着水光,好像是上过药油了。

回家好啊,回家裴彧就能上药了。

她再也不想跟裴彧单独待在一起了。

熟料支知之下一瞬道:“我带我妹,你带你妹,可以吧。”

手心的温热一触即离,明蕴之眸光猛地一沉,四周空气瞬间冰冷,甚至带上了刺骨寒意。

好,好得很,她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上赶着受刑罚,既然这是他想要的,她成全他!

明蕴之坐在太师椅上,含怒闭上了眼。两人一坐一跪,新一轮的折磨已然来临。

这一次她并没有封住少年哑穴,在铁链剧烈撞击的哗啦声中,伴随着少年痛苦的嘶鸣和呻/吟。

或高或低,或长或短,却没有丝毫间断,心脏像被猛地揪紧,她知道,少年这是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或者理智去克制自己了。

纤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扶手上敲击着,双目紧闭双眉却越蹙越深,这一次,她丝毫没有以往审问犯人那种畅快,反而心中一股气越憋越怒。

他这是在和她赌气!

看究竟是她先心软,还是他先坚持不住。

当年那个练功不利被爹娘说上一句都会跑到河边哭的小土豆,竟会变得像现在这般善于忍耐,她想起曾在他身上看到的道道伤痕,这些年他究竟经历了什么。

但凡尝过蛊虫滋味的人,无一例外最后都会痛哭求饶,能自己主动第二次服下蛊虫的人,这么多年还是第一个。

明蕴之心底竟莫名地升出一股诡异的自豪,这是她的土豆,是她一手养大的土豆,她恨他欺她瞒她,却也欣慰于他不仅活着,还变得这般出色。

直到耳边少年的喘息和呻/吟越来越弱——

她猛地睁开眼,眼前的一幕让她所有冷漠暴戾尽皆一滞。

少年头颅高高扬着,青筋爆起,乌黑的长发凌乱地散落身侧,修长的身躯因为疼痛而形成一个漂亮的反弓,像是无论如何也无法逃脱命运束缚的蝉茧。

裴彧已然痛的瞳孔涣散,无数细长的丝线同时刺入他的皮肤、肌肉、筋脉,一下一下地割肉、切肤,早已被冷汗浸湿的身躯不受控制地痉挛抽搐,他身上的每一块肌肉,每一根筋脉都在疼痛,他像是笼罩在无穷无尽的黑暗中,寻不到丝毫光亮。

“郁小六!”明蕴之猛地一声厉喝,在空旷的寒狱中隐隐有回声传来——

郁小六郁小六……

仿若跨越了时间,直击人内心最深处。

“阿姐……”裴彧艰难地抬起头,恍惚呢喃。

明蕴之直直盯着少年颤着水气的目光,厉声问道:“你到底有什么事情一直瞒着我,不敢告诉我?”

“你到底有什么事情一直藏在心底,不敢吐露,更不敢倾诉人前?”

“你到底藏着什么事情,宁愿受此钻心之痛也要隐瞒!”

明蕴之连声质问,一声高过一声,一声冷过一声。

裴彧仰着头痛苦地呻/吟喘息,高吊着的小臂上浮起暗红色脉络,皮下似有活物在蜿蜒爬行,剧痛之下脑袋一片混沌。

他到底有什么事情瞒着阿姐,不敢告诉她,他到底有什么心事一直藏在心底,不敢对人言,他到底是因为什么宁愿痛苦至此也要藏在心中?

他不敢告诉阿姐他的过往,不敢告诉阿姐他的身份,而他最不敢告诉阿姐的,是他的心思,他的心思……他深深藏于心底,就连自己都不知道的心思……

在寒铁链的铮鸣声中,在少年痛苦的嘶鸣声中,破碎的字句混着血沫,如同月下雾影般,在寒狱中低低响起。

“我喜欢阿姐……”

少年的嗓音低到几不可闻,甚至没有水滴落下的声音彧晰,却恍若在她耳畔轰然炸开,明蕴之蹭的站起身来,红色裙裾如暗夜红梅般盛开,“你说什么!”

裴彧仿佛置身于无穷无尽的黑暗中,周遭一片安静,直到明蕴之一声厉喝,于浓稠的黑暗中撩动心弦——

他,刚刚说了什么……

梦里,她和他第一次下棋那日,也是兴致勃勃要他发挥出全部实力。

裴彧信了。

连输七局后,明蕴之气得当晚没吃下饭,连带着对他的脸色也差了数日。

赢也不成,输也不成……

裴彧执起棋子,脑中默算,忆起了某次在书上见过的残局。

“是父皇宽仁,心疼儿臣伤重,让了儿臣。”

“你是朕所有儿子中,最像朕的。”

平宣帝推开棋盘,坐在榻边,拿起药瓶把玩端详着。

这药瓶,满满当当,并未用过。

比他当年的心狠,只多不少。

对旁人狠的,不算狠,对自己能下狠手,以命相搏的,才算得狠字。

“当年之事走到这一步,朕本不乐见,但事已至此……想必换做是你,也会做出和朕一样的选择。”

第 44 章 第 44 章

第44章

裴彧音色疏淡:“前朝雷公亲手所制的名琴,很有些来头,孤很欢喜。”

明蕴之在听到琴字的时候脸色便微变了变。

她没想到会跟齐王撞了生辰礼,明日便是裴彧生辰,临时想换,一时也想不起还有什么能再换。

原本是没想着送琴的,她早没了前几年的心思,还要给裴彧准备什么新奇的、充满着她心意的贺礼。

还是含之来东宫后,知晓太子殿下生辰将至,一时不知送些什么,特意来问她。她们明家最不缺的就是古籍孤本,含之在她的建议下选了本琴谱,明蕴之也就顺势挑了把好琴,准备一道送去。

他有伤,这次生辰没法儿宴席,陛下为表重视,特意让人在护国寺捐了香油,又叫人不准懈怠了太子的生辰。

——她这个太子妃的礼物,自然不可落人口舌。

许是她愣神太久,裴彧轻咳一声。

“蕴娘不会忘了孤的生辰,没备生辰礼吧?”

灯烛辉煌,窗外虫鸣声声入耳。

明蕴之独身坐在妆台前,身上随便披了件外衫,乌黑的发丝乖顺的垂在肩颈。

一盏烛火摇摇晃晃,在她在她脸上印出柔和的光。

此时已临近戌时末,她还在坐着这挑灯夜战挣她的工钱,妆台上有些凌乱,杂七杂八摆着各类木头,她手里一把刻刀,脚下都是木屑。

也就一个多时辰的功夫,旁边已经摆了四个弧度圆润的小元宝。

她刻一个大概可以挣九十文,倘若她手快的话,两天就可以挣一两银子。

不过一直给人做小工不是长远之计,这样的活也不是天天都有,京城机遇多,等她娘亲过来后,她计划去租一个铺子。

这其实是个不小的挑战。

毕竟她以前做生意就亏过一次。

往事难堪回首,她从小到大想做什么少有不成功的时候,因为她勤奋又耐心,脑子也不笨,人生第一次绝望是在去年年初。

那时她攒下一笔钱,决定做生意。

在她当初的那个小镇,茶叶香料布匹等等行业都已有不少商铺,所产完全超过了当地人的需求,所以不少商人会沿运河把东西出售别的地方。

货船来来往往,反倒是最紧缺的。

明蕴之拿出自己攒的一半钱财,同人一起买了个小型货船。

事实证明,她眼光独到,刚开始那艘小货船简直开冒烟,也挣了不少钱。直到两月后,他们遇上了几十年难遇的水患。

运河的巨浪轻轻一拍,把她的小船连同她的挣钱梦拍到了河底。

一开始,她觉得是自己太倒霉。

后面又不太服气的做了些别的生意,但效益都不算太好。

所以对裴云澹有好感也不是无迹可寻,毕竟他做生意是真的很厉害,她很佩服他。

不仅如此,明蕴之也能看出来裴云澹对族中小辈的宽和与帮助,他是个很善良的人。

几乎所有人都格外的敬重和维护他。

除了裴彧。

“嘶……”

下错刀了。

明蕴之懊悔的停手,看着手里的木头思索着应该怎么补救。

观察了半天,发现补救不了。

九十文居然就这样没了。

她捏着那块被刻错的木头,烛火印出这块四不像木头的轮廓,半晌,明蕴之又重新下刀。

她把它改成了一只撅着屁股伸懒腰的小猫,小猫双眼眯起,懒洋洋的。

明蕴之捏着它看了一会,正好手指有些脱力,她该休息了。

房门忽然被敲响。

明蕴之回头,皦玉探着脑袋看过来,做贼一样小声的道:“姑娘,有人找你。”

明蕴之放下刻刀,站起身来问:“谁?”

皦玉声音更小了,几乎只是对她做了个口型:“大,公,子。”

她一字一顿的说。

裴云澹怎么这个点过来了。

明蕴之穿好衣服,推开门走出去。

月色空朦,裴云澹站在她的小院门口。

清透的月光照在他白皙的脸庞,看见她时,男人朝她轻轻弯起唇角。

明蕴之问:“裴公子,怎么了吗?”

裴云澹身上有股淡淡的酒气,但他的脸上并无半分醉意,他对她道:“今天那件事,我已经查清楚了。”

他没有跟她细说这其中是谁在嚼舌根,只道:“能查到的,我已经处理掉了。日后倘若还有人说到你面前,你只管告诉我。”

明蕴之没客气:“好的。”

闻到裴云澹身上的酒气,她又轻声问:“你喝酒了?”

裴云澹嗯了一声,同明蕴之解释道:“今流三年没有回京了,今日都是他曾在京城的一些好友,大多与我也有些交情,就多少喝了一点。”

明蕴之心想,裴彧又胡说。

这么说来,同支知之“一起长大,门当户对”的人根本不是裴云澹,是裴彧自己。

“熏到你了?”裴云澹问

明蕴之摇摇头。

夜风吹过,将明蕴之身上清淡的茶花香送到裴云澹面前。

他们面对面站着,裴云澹这样看着她,明明隔着一段不近的距离,他却似乎仍能感受到她身上的温暖与柔软。

像一盏烛火,一寸一寸亮到他心里去。

而明蕴之半晌没听见裴云澹说话,心想裴云澹可能还是有点喝醉了。平日只因为这点事,他是不会专程过来找她的。

“还有什么事吗?”她问的很直白。

裴云澹笑了起来,笑声很低,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他摇了摇头道:“没事了。”

“回书房的路上,莫名想到了你。”

“也不知道怎么,就走到这来了。”

明蕴之:“哦。”

那就是喝多了。

夜色如水,裴云澹低下头从袖中拿出了个精致的小玩意儿,发出一阵叮当响。

是个小铜铃,晃晃悠悠的坠在一截红绳上。

“这是之前从南疆带回来的,听说它的铃声能让人心情愉悦,郁气消减,还能带来好运,我能不能把它送给你?”

明蕴之心想,她没什么郁气。

而且一般说能给人带来好运的东西。都是故弄玄虚骗人的,裴云澹被骗了。

“我不要。”

裴云澹半点不意外,明蕴之从来都不肯收他送的东西,回京路上他给她买个点心,这人都要拿出钱袋按原价数铜板给他。

他哭笑不得道:“明明,这个只要八十文,很便宜,别给我数铜板了好不好。”

“就让我送你个东西吧。”

夜色清凉,男人含笑的眼睛在月光下温柔的像水,明蕴之抿住唇,动摇了。

她低下头,道:“好。”

裴云澹把铃铛放进她掌心。

明蕴之收拢掌心,想起另一件事来。

迟疑片刻,明蕴之有些不好意思,她脸颊泛红,把刚刚刻好的小猫递到裴云澹面前。

“我自己刻的,能送给你吗?”

就算是礼尚往来了。

裴云澹愣住,随即伸手接过,他轻声道:“谢谢你,我很喜欢。”

明蕴之嗯了一声。

她握着铃铛道:“还有什么事吗?没事的话我就先回去了。”

裴云澹摇了摇头,道:“好梦。”

明蕴之转过身去,想想又忍不住回头提醒:“裴公子,如果有人再用可以带来好运劝你买东西,你不要再上当了,是骗人的。”

裴云澹笑着说:“好。”明蕴之丧失了逗他的兴致,更没有窥探大伯隐私的想法了。

她的夫婿只跟在世子身边将近一年,都能被调/教成呆板古怪的木头,世子能有什么能被拿来说笑的风流韵事?

“那郎君方才到底想对我做些什么?”明蕴之老老实实地被他拥住,闷声问道。

他的目光满含侵\略意味,像是要把她给……

“我方才想亲一亲盈盈。”

他想起那些梦里出现的场景,不自然地别过头去,两人分开远些,似有些惭意:“吓到你了。”

明蕴之忍俊不禁,她还以为……却又有些不好意思,低低道:“我的胆子才没这么小呢,但二郎做什么事得说明白呀,否则我怎么知道你要做什么?”

她就是有点紧张,想着闭上眼睛就好了,醒来也不用负责。

不过这也不能完全怪她胆小,二郎简直像是得了什么古怪的病,一会儿气势汹汹,好像不知道要把人欺负到什么地步似的,一会儿又像是被谁强/迫这样做,对她满怀歉意。

伪道学。

她记得陈伯父喝完酒偶尔会这样骂他某几个早年同窗。

裴彧见她忸怩不语,又自己呆呆地笑出气音,道:“盈盈在想什么?”

“我在想阿娘会做什么菜招待你。”

明蕴之掩口,捉弄他道:“二公子如今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不知还吃不吃得下鸡蛋糖水。”

即便是鱼米之乡,自古繁华的东南,鸡蛋和糖盐对于普通人家也是金贵的东西,陈家两个男子,又不交赋税,家境自然要比她们这对母女好,他隔些日子给她买几块点心尝尝。

新客上门,这是必有的招待,一般来说是三个,但料放得越多越足,越显得看重,裴彧不免微微笑:“我尽量多吃些。”

这习俗似乎各地都有,只是做法各不相同,他在大同时也偶然听马夫说过一耳朵。

或许是弟妇与他的关系,他不免想起那些糙话。

“这和咱们伺候那些瓦剌来的种/马是一个道理,不多加点料,怎么有劲多种点小马崽?”

草原尚武,草原上的马也耐寒能战,且适应粗饲,太/祖皇帝以中原王朝末年多失良马为诫,朝廷在大同府和甘肃镇、青海等地多纳入胡马,与官府选中的美丽骏马配/种,希望能生产出结二者优点的新种。

他这样想着,席间咽下那七个酒酿糖水蛋时就尝不出其中甘甜滋味了。

崔氏知道他要接新妇回府去,也不多留,但仍向裴彧道:“二郎,我有些舍不得盈盈,你先在外面坐坐,我有几句话要和她讲。”

母女天性,裴彧自不会为此催促,他想起崔氏似乎很快就要回乡,颔首道:“这是应该的。”

明蕴之正要抱怨阿娘怎么叫二郎偷/窥,还未先一步开口,母亲面上慈爱柔和的神色倏然消失,语气严肃得令人心慌。

“盈盈,同你成婚的真是裴玄朗吗?

崔氏和这个女婿相处远没有女儿多,按理说明蕴之对裴玄朗才是最清楚的,可盈盈太小了,未必能识破丈夫的真面目。

明蕴之试着理解这句话背后的意思,忍不住笑出声,迎上母亲那恨铁不成钢的目光才止住些。

“阿娘,您最近是不是在看什么奇怪的书呀?”

她目光流转,有一种狡黠的快活,低声道:“我见过大伯,他和现在的二郎确实生得很像,但脾气不同,而且身上还有几处不一样的地方。”

“世子的喉头有一颗红痣,二郎是没有的,还有就是……”

她咬了咬牙,连最隐私的事情都和母亲讲过,这事讲出来倒也还好:“我在二郎手上咬过印记的,他今天一直不敢在阿娘面前露出来,大约是怕您说我。”

崔氏沉默半晌,她不能想象女儿会在什么时候咬住丈夫的手,但又好像什么都想了。

“那倒是我多心了。”

崔氏徐徐吐出一口气:“你平日里有同时见过世子和二郎么?”

但他却在心里否认。

不全是骗人的,比方说这个铃铛,他就是带着它的那天,遇见了明蕴之。

裴彧低垂着眉眼,逐渐靠近。

气息越来越近,明蕴之腰身靠在窗台上,手撑着身子,曲起的手肘碰到了花盆,一声轻响唤回了她的思绪,她扬首道:“生辰礼哪有自己讨的?妾身会送的。”

“当真?没忘?”

裴彧双手撑在她身后,窗边的矮柜上。

没忘,却与人撞了,还不及其名贵。还好裴彧与她提了一嘴,否则她就真要闹笑话了。

脑中乱糟糟的,明蕴之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被那沉沉的香气全然包围。

一个带着草药清苦气息的吻,极轻地落在她的唇上。

第 45 章 第 45 章

第45章

两情缱绻,恩爱胜于往昔。

他也终于尝到了几分情/爱的滋味。比想象中,甘美万千。

直到第三年的八月,盛夏,暴雨如注。

大梦一场,醒来,恍如隔世。

裴彧静静地看着她,沉默良久,并未回答。

“无事,”明蕴之抿唇轻笑:“总归殿下不愿告知妾身之事,也不止这么一两件了。”

她用一口清粥,将小碗放下,眸色淡淡。

“殿下心中是有主意之人,妾身明白……”

“梦到了你。”

裴彧蓦地开口,止住了她的话语。

明蕴之侧目,反应了一瞬,才后知后觉地回应:“梦到妾身……什么?”

“未来。”太阳缓缓冒出云层,正是霞光万道之时,晨光透过窗棂丝丝缕缕的照进来。

裴彧走进来,房门被他顺手带上。

明蕴之抱着双膝,缩成粉色的一团,她方才在最后一刻躲进了柜子与墙面的夹角处。

她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这么倒霉呢。

这怎么偏偏是裴彧的房间。

他如果一直不出去的话,她岂不是要一直窝在这里了。明蕴之很失落,肩膀塌了塌,抬眼朝裴彧那边看了一眼。

依然是那张冲击力十足的俊脸,他低垂着眉眼,完全没有朝这边过来的意思,明蕴之松了口气,紧接着就看他抬手落在自己腰间的革带上。

明蕴之迷茫,他要休息?

房门此时被敲响,裴彧头也没抬的说了句:“进。”

外面进来几个小厮,提着热水稳稳当当走进来,然后绕过离明蕴之不远的屏风,哗啦一声把水到了进去。

热雾弥漫,明蕴之心想,他要沐浴。

房门再度关上后,裴彧解开革带,他的手指很长,灵活一勾,黑色皮革就被他挑在了冷白的手腕上。

藏黑的交领长袍松散开来,一截白皙锁骨露出来,他脱衣服的动作不快,明蕴之不小心瞥见他的一角里衣。

非礼勿视,明蕴之迅速收回目光。

房内没人说话,寂静到明蕴之可以清楚的听见他脱衣服,然后把衣服随便搭在哪的声音。明蕴之默默心想,可能他是习惯睡醒沐浴,怪不得没换衣服。

她努力放轻呼吸,争取不被发现,但是很快她就听见裴彧朝她这边走了过来。

确切来说,是朝她不远处的浴桶走。

明蕴之挪了挪身体,抬起头准备确认一下她不远处的桌子能不能到底挡住自己,然后她就那么猝不及防的看见了裴彧。

没穿衣服的裴彧。

一点都没,毫无遮挡。

居然就这么,看见了。

明蕴之被吓的大脑瞬间空白,连带着心跳都停了,她见过很多人和事,但是她生平头一遭看见男人的身体。

她一直以为裴彧偏瘦,他穿着那件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黑衣时,革带一束,腰很薄,显得他这整个人有股薄凉肃杀感,现在来看事实并非如此。

肌肉线条流畅,很有力量感,好像可以一脚把她踢飞。

但这都不是关键。

关键是,她还看见了……

明蕴之慌乱收回目光,她缩成鹌鹑,抓紧自己的裙摆,脸上烫的起火,脖子和脸蛋一起迅速红成一片。她本来就有个动不动脸红的毛病,这会更是红成了番茄。

隔一会后,她听见了水声,想必是安全了。

她现在颇有种不知今夕何夕的混乱感,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她脑子里爆炸了,半天没缓过来。

她揪着衣裳,苦恼的想刚刚为什么要抬头呢。

凭心而论,不难看。

只是很奇怪,是她完全没有见过也从没想象过的,像一根壮硕的粉色萝卜。

她脸上的红一时半会退不下去,这会还在持续起火,水声继续,明蕴之低着脑袋正惆怅着,眼睛居然不受自己控制又看了过去!

人对没见过的东西总有着天然的好奇,她又很喜欢看漂亮的人,平日克制的很好,但偶尔也会出现控制不住的情况。

好在这会没又看见什么别的不该看的,只看见了他的侧脸和浴桶边缘的强健手臂。

出乎意料的是,他的手臂上有伤。缠着厚厚一层纱布,里面的血渗了出来,纱布从中间红了一片。

怪不得脸色这么苍白。

明蕴之昨晚还在心中猜测他是不是有病,如今来看,果然有病。而且他看起来好像很累,正眼眸轻阖着假寐,但这都跟明蕴之没关系。

她眼观鼻鼻观心,捂住自己不争气的眼睛,坚决不再多看一眼。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边都没有动静,明蕴之有些怀疑他是不是真的睡着了。

又等了半盏茶的功夫,明蕴之蹲着的下半身失去知觉,她悄悄挪了挪腿,不小心发出一声极其细微的衣料摩挲声。

然后她就看见裴彧敏锐地睁开了眼。

明蕴之平静的想,完蛋了。

她偷看他沐浴,轻则赶出家门,重则会被一拳打飞,然后被送去蹲大牢。

她呼出一口气,弯下腰揉了揉自己的小腿。下一瞬她果然听见哗啦水声,裴彧站起来了,长臂扯过一旁的干净长袍披在身上,赤脚朝她的方向走了过来。

明蕴之不是擅长撒谎的人,她木着张大红脸,心里绝望的想,待会要实话实说,毕竟是她有错在先。

脚步声逼近,明蕴之垂眸看着他的脚踝,只要一步,凭借他的身高就能轻易发现她的存在。

她这才回过神来,抬臂敲了敲门。

容妈妈见她眼神还是一如往常清亮,却又多了一丝坚毅,她心湖微震,她竟然不怕她。

裴彧眸光扫向张屿,问他,“你们方才在吵这个?”

“小人陆昆明,堂兄正是已故太常寺卿陆垚。”

明蕴之说,“这是我们王府的小娘子,名唤明雪。”

这才跟着众人施了礼。

心累。

众人这才散去。

他缓声叮嘱,“这阵子我衙署里忙碌,未必能及时归家,辛苦你操持家里的事了,还有……父亲和祖母那边,还请你替我劝劝,特别是父亲行事冲动,别让他落了别人的圈套,有什么急事,就让去给我递条子,只要有空我都会回来。”

“君拂,你来得正好,令狐尉昨夜在狱中自缢身亡,你说说这案还要如何查下去?”

只是落了夜,园里蚊虫甚多,明蕴之又细皮嫩肉的,很快修长腻白的后脖子便被咬了一个包。

容妈妈自然也能听出她恃宠而骄的语气,忿忿地咬了咬牙道,“好,那你是承认了,他看了你的身子,还是摸了你哪儿?”

她的声蕴依旧和风细雨,却又蕴藏了一丝锋芒。

反正世子又怎么不能够与她日久生情呢?

“都免礼吧。”襄城说着便自顾自地走到茶桌前坐下,朝丫鬟讨了个空茶杯,便开始斟起茶来。

绮萝想了想,仔细道来,“这个……容妈妈的丈夫原先也是在咱们府上的老余,因能算会写,得夫人器重,便将他调到城南的铺子做账房先生了,听说她还有个儿子,也是理帐的一把好手,如今也跟在他爹身边,虽是奴才的身份,可出门喝酒,一身衣裳都是新裁的,体面着呢……”

直到她眼前出现了一只握着茶杯的手。

明雪她们有来有回的,忍不住暗暗掣紧了明蕴之的袖子。

清风拂散白日里的燥意,也将方才那段不愉悦的小插曲给吹散。

高御史受其弟与太常寺卿发动刺杀白宰相的政变而牵连,以叛臣的罪名落狱处死。

不过这人是谁,却还未可知。

她心窍微动,却仍是发怵。

裴彧抬眸对上他飘忽的眼神,像一枚钉子将他钉在了原地,“你错了,包庇罪犯等同纵容,我知道你家境平庸,走到如今这步,比任何人都要艰辛,所以别忘了当初踏入仕途的本心。”

明蕴之脸上的笑容凝住了,转过眸来横了她一眼。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脸颊突然传来一声脆响,是她轻拍他的脸,探着脑袋端详他,“你也醉了吗?”

那厢的明雪一时玩过了头,急忙捉裙跑了过来,却见自家的嫂子与襄城公主已经攀谈上了,两人各掰了块糕点,亲亲密密喂着锦鲤。

傍晚,裴彧刚归家,正在换衣裳时,明蕴之还没来得及与他说上话,便有丫鬟唤了他过去留墨斋。

明蕴之得到暗示,这才正式与宋心钰告了别。

他并不期望她能回答,他对自己的人生,一直是灰心丧气的,可他现在不再是孤身一人,理智告诉他不能再如此。

他轻扯嘴角,熄了灯,缓缓走过去躺了下来。

“嗯?”

端阳过后,裴彧便忙起一桩大案,时常是白天上值,忙活到三更半夜才归家。波澜不惊的辰光静静流逝着,一眨眼,明蕴之也已经逐渐适应了王府里优渥的日子。

“是我一时糊涂,也……多谢你,听你一言,令我醍醐灌醒,羞惭万分。”

一低头,见她主动搭在自己臂弯上的手,嘴角便勾勒出浅浅的弧度。

香英应了声喏,踅身走入碧纱橱里。

她踌躇着上前来,“可有需要我帮忙的?”

“行,那我就随意些,免得你们不自在,”国公夫人说着,听说前面又来了女宾,她只好道,“二位请先坐会,我去去就来。”

她自是能看出公主的洒脱,于是也大方一笑,“多谢殿下夸奖,那妾就收下了。”

令狐尉脑子活络,只推说风险太大,不敢做。

她抬起眉梢看向定在原地的众人,开口道,“都愣着做什么,该干嘛干嘛去,不必管我。”

案件还在侦查阶段,裴彧只点到为止地提醒她注意安全罢了,更多的传言,还是听丫鬟们从外头传来的。

话一出口,她能觉察到所有人的目光都朝她望了过来,她抿紧唇,继续说道,“恕媳妇直言,君拂肩负侦查要职,父亲若是把他给打了,案子结不了,圣人降罪起来,又该当如何?”

她警惕地看着她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啊?越说越玄乎了。”

噌的一下,仿佛有一股烈火从脚心窜了上来,直涌上她的脑门。

反正她这辈子,应该不会再与她有什么交集了吧……

他抬手拨开贴在她鬓边的绒毛,又摸摸她的头道,“睡吧。”

枕边还有一缕淡淡花露清香,那是她身上的味道,这些日子,他们同床共枕,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味道。

再这么下去,他都要怀疑自己是和尚了。

夜风鼓起两人的衣袂,轻柔的布料交织到一起,像是代替她的手轻抚着裴彧那颗望洋兴叹的心。

只是一点,嫌犯死得也太过巧合,再结合昨日父亲突然知悉了案件的发展,他几乎可以断定是有人故意泄露了机密。

她的脸上看不出表情,只淡淡地问,“方才你跟容妈妈说了什么?”

“世子妃请说。”

自我开解了一番,见他还未归,便拉过被子躺了下来。

他还没回屋。

她刚迷迷瞪瞪地抬起头,他已俯下身子,唇瓣落在她光洁的额上。

裴彧的视线淡淡地掠过张屿猛然握紧的手,又垂首蘸墨道,“我不敢笃定,一切还要等验过尸首再说。”

于是两人加快了步伐,跟在身后的香英和小厮明泉也连忙跟上他们的脚步。

她倒有些同情起妤娘来了。

不咸不淡地翻篇,大抵是他一贯的处事态度,可怜她的那口气还悬在丹田,却是无处抒发了。

令狐尉还想狡辩一番,说他只是威胁,并无杀机。

明明他与她还隔了一臂之距,可当他坐下来时,她的心跳还是不自觉提到了嗓子眼,这会耳畔也痒斯斯的,好似他那张薄唇贴在自己炽热的耳廓上说话一般,磁性在耳骨成了共振。

一闭眼,匀停的呼吸声便响了起来。

彼时众人忙得晕头转向,小吏正想把无关紧要之人请出去,怎知他脱口而出道,“我知道连环·杀·童案的内情。”

“我……”

“堂兄虽与高尚书交好,可他绝对没有叛逆之心,他是被冤枉的……”

直到她壮硕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明蕴之眼前,她才闭上眼,暗暗拿定了主意,将绮萝唤到跟前来。

明蕴之只好挺直了腰背坐了下来,目光在屋内缓缓巡睃。

明蕴之只觉得手心滚烫,仿佛揣了个烫手山芋,脸上也露出一丝惶恐,“这怎么好意……”

“他说,父亲和母亲都不待见你,这个我知道的嘛,我又不是傻子,我当然也能看出来……可是,可他说你克妻!”她说到这,情绪突然激动起来,仰起头来看他,瞳仁清澈得只盛得下他的影子。

虽然他并没有不让她进书房,但成婚以来,她对他私下都是能避则避,他又是格外喜欢在书房读书练字的人,她自然就不会踏足于此。

一念起,她只感觉到胸前有灼热的血液流过,浑身的寒毛都兴奋地竖起来。

他见她局促地站在那里,那双交叠在身前的手指拧成了麻花,这才收拾起笔墨道,“一时忘了时辰,让你久等了,这就回。”

明蕴之知道她是奉秦老夫人的令来的,她还是一头雾水,心底也被她脸上焦灼的表情搅得没着没落的。

蜻蜓点水,一触即分。

容妈妈拧起眉,倒抽一口气道,“哎呀,一大清早的,丢魂了?我这新裁的比甲哟!”

“她是妾的小姑,是解手去了。”

幸好他们不是真夫妇,她并不想浪费自己的真感情,否则整天对着块木头,饶是块精美绝伦的紫檀木,那也要怄死了。

也就在这年,老丞相白晋柳久病在床,李照广这才顶替了他的位置,成了新宰相,白晋柳则在他上任不久后便与世长辞。

声蕴甫落,他猛地弹出了三尺远,心跳也在霎那间提上了嗓子眼。

明蕴之默了一瞬,就在这短短的一瞬间里,她想起了自己。

“何事?”他的声蕴听上去格外冷,影子也顿下手中的动作。

明蕴之侧首,见她眸心雪亮,委屈巴巴地等着她的下文。这些日子,她们的关系有所缓和,她也才发觉,她虽娇惯了些,却也并非难缠。

只是,她尚有自知之明,绝不往她们跟前凑,免得他人将她们姐妹二人放在一块比较,更衬出她的平庸无能。

也就是他这么一笑,明蕴之也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竟不知何时挽上他的手,而且走了一路也并未觉得不妥!

容妈妈猝不及防地走了进来,将明蕴之那点天马行空的游丝给打断。

明蕴之沉吟道,“妾不擅那个。”

令狐尉正是这桩案件的嫌疑人,三日前刚落狱,原本计划今日提审的,怎知在这当口竟出了岔子?

过了一会,她又开始按耐不住,借着要解手开溜了。

明雪见她犹豫不决的样子,趁她不备抽走她手中的帖子,目光在白纸黑字上掠过一遍,乌眸一转道,“嫂嫂还在顾虑什么,为何不去?”

脚心刚要落地,却“不慎”踩了容妈妈一记窝心脚,这才装模作样地捂住了嘴道,“哎呀,您老人家怎么站这儿?实在是对不住,才刚起身,迷迷糊糊的,一时踩错了地。”

王府对下人宽厚,谁又愿意在曾夫人手底下战战兢兢地侍奉主子?大娘子虽然与她有十年的主仆情谊,可……

直到两人上了车,车轮辘辘行了好一程子,明雪才不吐不快道,“嫂嫂,你以后还是跟襄城公主保持距离吧,我都要被你吓死了,你怎么招惹了那么一尊大佛!”

凌雁掣掣她袖子小声道,“世子妃快别想了,王爷正在气头上,手劲没个轻重的,要是真打下去,世子哪还有口气啊?”

明蕴之亦收到帖子。

令狐尉是个道士,被捕时他还握着匕首,威胁那个嚎啕大哭的幼儿。

大约是同床共枕久了,总会培养出一点默契来。

“妤娘是来帮他说话的?”睿王虽然气咻咻的,可对上她,气焰还是平息了不少。

他虽没回过头,背后却仿佛长了眼睛,就在她视线又无意落在那架古琴时,他淡然开了口,“妤娘在家时也弹古琴?”

池子里养了一池锦鲤,她便盯着它们游弋其中,金色的尾部在水面荡起了浅浅涟漪。

她凝眉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先与我说道说道,我心里也有个底……”

“令狐尉定是把这张陈条藏在了哪,只要找到陈条,便可揪出幕后之人。”陆昆明越说越有些激动,眼眶也湿润起来。

两人甫一落座,便见远处传来一声喧哗,两人循声望了过去,见穿着一身赤红团花袄,头簪?髻的女子被人簇拥着,一众贵女们都朝她福下身子道,“参见殿下。”

容妈妈趁机又说了她一回,这才得意地踅了出去。

妤娘在家时偶尔也会办起诗社或是赏花宴,邀那些手帕交的姐妹上家来相聚,她当然也见过那样明媚的场景。

他冥思苦想,一时不知自己错在了哪里,李照广凭借李贵妃的宠信而上位,可他本人锋芒太甚,并非藏得住心性之人,既然案件移交大理寺,他不信他还能毫无动作,况且令狐尉身上还有他的把柄。

容妈妈听到动静忙迎了出来,将明蕴之引到净室沐浴去了。

“嗯。”他拥着她躺下来。

“你问这个做什么?”

原本京令已捕到真凶,案件也暂时偃旗息鼓,可没想到,数月之后,又开始接到男童失踪的报案,而后续的发展,与年前的案件如出一辙。

“世子还在书房没出来,好像在琢磨案子呢,世子妃也快去劝劝吧。”

话虽如此,心里却不禁遗憾,两个截然不同的人,连说话都说不到一块,日子久了,当真还能保持如今这般平和?

还没踏入静思堂,她的手也不知何时便松开了,他瞥了一眼,默默叹息。

这桩男童失踪案,她此前也听说过一些,实在是太残忍、太离奇,从而引起人心惶惶。

明蕴之靠在他身上,小口小口地喝完一整碗醒酒汤,这才对他说,“其实我酒量也没那么差,是我没想到到这个青梅子酒那么烈……”

她本能地摇头,忽地又想起自己的身份,于是凝滞了一下道,“弹过一些,弹得不好,实在是好久没弹了……指法都生疏了……”

宋心钰点头,“妤娘,我也很高兴认识你,下回我定是要到你们府里玩的。”

明雪在她点头后,眉梢立即浮起一抹喜色,嘴皮子噼里啪啦蹦出了一串,“听闻小公爷谢宣长相俊美,风度翩翩,今年将将及冠,尚未婚配,国公夫人为此操碎了心,想来这次办起茶会,实则是暗中相看起未来的儿媳妇呢。”

明蕴之叹息一声,容妈妈不愧是跟在曾夫人身侧多年的老奴,两人的嘴脸如出一辙。

有她这个定海神针,到了吃饭时,父子俩也各退一步,维持着一种诡异的融洽。

明蕴之一听她这么说,心里也有了个大概,账房管事可是油水多的位子,怪不得容妈妈到了王府,这新裁的衣裳可是越来越多,腰膀子也越来越圆了。

明蕴之惶恐,朝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慎言。”

所以,他与令狐尉认识的时间,可能比大家想得还要早。

她摘下食指上的松花石戒指,塞入明蕴之手心里,“这只戒指就送给你,当我们的见面礼吧。”

想到此处,她转头又吩咐绮萝,“你近来多留意打听一下容妈妈和谁亲近,和谁积怨,注意别打草惊蛇。”

罢了,多思无益,他闭上眼,一夜无梦。

“行。”宋心钰大方接过,将香囊系在自己腰上。

从现有的资料看,他是陶坞人,父母早亡,亲戚疏离,所以早早便入了观。

她脑里还乱成一团浆糊,回过神时,才发现他已掩上房门离去。

这话说得张屿脸上微讪,不禁开口,“你才高行洁,不过是因你家世好,我无权无势,自然不愿开罪那人,明哲保身,难道有错吗??”

绮萝醒过神来,忙搁下盆子,抽出手绢替她擦拭,一面擦一面道歉,“对不起,容妈妈,要不您脱下来,我给您拿去洗洗吧。”

明蕴之心头冷笑,脸上却做出抽抽搭搭的姿态来,一抽一泣道,“容妈妈好没道理,我在屋里睡得好好的,你冷不防地到我面前来,二话不说就扣了我一脸屎盆子,敢问我做了什么,何以当得你左一句不知廉耻,右一句狐妖媚子?”

明蕴之心情并未受到影响,接过那条软璎珞,对着镜子比对起来,一颗颗指甲盖大小的珍珠串成的链子,吊坠则是元宝状的红宝石,样式简约,却很有质感。

只是在儿媳面前挨训,睿王脸色也讪讪的,支吾道,“母亲给儿子留点脸面吧。”

宋心钰见旁边的明雪脸色越来越苍白,简直要成了一张白纸,于是更加起了恶作剧之心。

听到人头,明蕴之的心跳在刹那间也冒到了嗓子眼,她只是个替嫁的假世子妃,难道连命也要兜进去?那显然不大值当。

说完,又唤了个小丫鬟给她们上茶,这才踅了出去。

侍从们连忙把裴玄朗扶起,抬到轮椅上,发现只是擦破了一点皮,才都松了一口气,小心翼翼道:“您消消气。”

他们看不清山间小筑里的情景,也不敢看,此刻个个摸不着头脑,二少奶奶和崔夫人到底做了什么,惹二公子如此气恼?

裴玄朗被下人服侍着擦拭面颊,他恨透了这具不争气的身子,竭力压抑着怒火,平和道:“我不用你们服侍,都下去。”

望远镜确是难得的好东西,虽不能瞧见全貌,可也比人眼看得更清楚些。

但他宁愿没这样好。

日光正好,岳母还在前厅,他的妻子就在引诱他的兄长!

侍从都退到二层去等候吩咐,裴玄朗又将眼覆在镜上。

他的妻子风情万千,攥住兄长的领口,诱他步步下阶,陷入那方温柔水泽。

分明不是约定的日子,可他的兄长却伸手扶住她的脑后,仿佛是在交吻。

明蕴之又发现了裴彧一个秘密。

对不起,她在心里给裴彧道歉,她发誓,她一定不会告诉别人。

很快,裴彧转过身去,随便又披了件外衫,脚步甚至有些匆忙,一下拉开了房门。

裴彧走出去以后,明蕴之放松了下来,她从没觉得自己这么幸运过,当即半点不敢耽搁,起身推开了窗户。

在翻出去之前,明蕴之看向那只还静立不动伺机逃跑的大老鼠。

也就半个呼吸间,明蕴之闪电般伸出手,准确无误捏住了老鼠的尾巴,老鼠在她手里吱吱乱叫胡乱翻滚。

明蕴之翻出窗后,毕竟刚做了有点冒犯裴彧的事,她有心弥补,在放手之前还特地对老鼠嘱咐:“下次别吓他了。”

然后才松了手,老鼠撒腿就跑没影了。

她阖上窗,如释重负,脸上的红也消退了不少。有了这一出,她把刚刚裴夫人那事都忘了。

她走出岔道,天空太阳正盛。

裴择庭也早已不见踪影,她开始放心大胆的继续按原路返回。

然后她就自然而然的路过方才那处房屋的正门,与站在路边的裴彧打了个照面。

裴彧音色平淡,不带半分波澜:“你,和孤,白头偕老。”

明蕴之睁大双眼,目光扫过殿中侍候着的青竹青芜,甚至还有努力竖起耳朵的徐公公,脸色一顿:“殿下怎么忽然说这些不正经的?”

她昨日本是有气的。从康王妃口中知晓裴彧之事,无论如何这心情也好不起来,再往前细思,庄家与娄家之事亦是沈怀璋那日与她所说,有关于自己丈夫的过往,她竟总是从旁人口中知晓。

但看着裴彧的伤,她这股气究竟无法发作,不上不下地堵在心中。

她一方面明白他的苦衷,告诉自己——这也不是什么光彩之事,并且事关多年前的旧怨,他怎会轻易告知于人?

另一方面,她又想起西山行宫那夜,他从身后环绕着她,声音喑哑。

他们之间,不坦诚不信任的,分明是裴彧才对。他又有什么资格一次次要求她多信任他一点?

第 46 章 第 46 章

第46章

或许在许多人眼里,庄家人死得蹊跷,还会将其认定为陛下作为!是陛下不愿放过庄家,连秋后问斩都等不及了,一定要他们全家惨死。原本唾手可得的宽仁贤名,现今彻底一去不复返。

“哈!哈哈哈……”

康王大笑起来,重重拍在幕僚的肩头,目光瞬间阴狠:“裴彧自寻死路,跟咱们可没关系。”

“往后东宫,不足为惧!”

康王府的喧闹扰不到肃王府,但肃王府临近庄家,在庄家起火之时,肃王妃就被惊醒了。

她按住不知发生了什么的肃王,派人去打听了个清楚,知晓庄家大火,面色一变。

“怎会如此……”

“什么如此?”肃王还没睡醒,瞧着妻子的脸色不好,恨不能再回被窝睡一会儿:“庄家犯了那么多罪过,死就死了呗,也是该。”

肃王妃自顾自披了衣裳起来,喝了口放凉的茶。她心头默默思索着,总觉得不对劲。

庄天禄怎会是甘愿自尽的人?还是在明知道明日就会被免除死罪的情况下……

肃王早年在宫中也是备受冷待,贵妃娘娘亦不问外务,他们不清楚当年娄家之事,更不知东宫与庄家的仇怨。肃王妃在这儿自顾自琢磨着,对肃王道:“不会是父皇临时反悔,仍旧不愿放过庄家吧?”

也有道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庄天禄不顶用,但太后还没死呢!万一哪日太后真的恢复过来,以孝道压着平宣帝让他们官复原职怎么办?不如一了百了解决他们。

肃王妃这样想着,又觉得和以往所了解到的平宣帝不太相符,心头乱糟糟地,看着早已睡过去的肃王,心头忽然闪过了一个奇怪的念头。很没来由,却让她毛骨悚然。

……庄家人的死,该不会和东宫有关吧?

明蕴之把这袋木头雕完时,已是两天后。

艳阳高照,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她提着她的布袋子,拒绝了皦玉同行的提议,独身去领她的工钱。

她这几天虽然刻得手磨出茧子了,但算起来她足足挣了快二两银子。

铺子里人很多,大多都是姑娘,明蕴之一进门就看见站在门边的那一位。

肤白胜雪,弱柳扶风,漂亮又脆弱。

明蕴之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出门时,铺子门口明显喧闹起来。

“你放开我,我不认识你!”

“你这婆娘,老子一人累死累活挣钱,就是让你在这享受的?跟我回家,别丢人现眼!”

明蕴之探头看了眼,一个身材微胖的男人正攥着刚才那位漂亮女郎纤细的手腕,恶声恶气的把她往边上拖。

少女慌乱道:“你在说什么?我不认识你……你放开我!”

掌柜的在明蕴之旁边酸酸叹气:“小明,你说这种男人是怎么找到这么漂亮的媳妇的?家里有钱?我看着也不像啊。”

明蕴之也觉得不像。

“废什么话,还嫌不够丢人是不是!”

少女秀眉蹙起,即便是生气说话也细细弱弱的:“不是,你滚开,你知道……”

明蕴之从围着看热闹的人群里挤进去,问那大汉:“你怎么证明她是你媳妇?”

少女眼眸噙泪,楚楚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