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吕布曾是丁原帐下的一名主簿, 被董卓收买,杀了丁原,转投董卓。后来, 王允又用同样的办法策反吕布, 吕布同样反手一戟,联合李肃送董卓归西。
世人皆道吕布忘恩负义、反复无常,臧洪这话正好踩中吕布的逆鳞,让他惊怒不已——
想当初, 长安城被李傕、郭汜的军队攻破,吕布率领并州军仓促而逃,准备用杀董这一功劳投效袁家。哪知道袁绍因为他两次杀害旧主,对他忌惮不已, 表面上对他以礼相向,背地里却用“忘恩负义之人, 不可留”为由,暗中谋他性命。
吕布虽成功遁逃, 却也恨上“忘恩负义”这个说法,臧洪一上来就戳他死xue,怎能令他不怒?
他恨不得将臧洪立毙当场,只因忌惮对方的名气,强行忍着,没有发作。
“臧属官,你今日前来,就是为了冷言戏嘲?”吕布没有拔剑,看臧洪的眼中却满是兵锋, “身负忠孝,莫非你家死了人?”
这话说得极不客气, 可臧洪无礼在先,冷言指责在后,吕布不认为过错在自己这一方。
臧洪先声夺人,一进门就对吕布发出指责,正是为了先拿捏住气势。他不指望吕布能虚心接受,积极认错,可怎么也没想到,对于张邈的死,吕布非但不觉得理亏,竟然还反过来讽刺他“家里死了人”?
臧洪气极反笑,让吕布好好看一看牌位上的文字。
“吕奉先,你可识得这上面的名字?”
即便心中不满,吕布还是下意识地依循臧洪的话语,看向他手上的木制牌位。
只见灵牌上赫然刻着几个大字:“先兄张邈孟卓之灵位”。
吕布稍稍一愣。
张邈?不是三年前就死了吗?他在义军征讨董卓的时候,就被黑山军所杀,张超忽然派人把张邈的灵牌送过来做什么?
吕布这一怔愣只是因为不解,臧洪却会错了意,以为吕布终于意识到自己的问题,愈加挺直了背脊。
“张太守视将军为人杰,几次出手相助,帮将军拿下徐州。谁能想到,太守掏心剜肺所帮之人,竟是杀害他兄长的恶人。”臧洪单手张开臂膀,仰起头,含着眼泪望向顶梁,几乎声泪俱下,“将军于心何忍,先杀太守之兄,又将太守蒙在鼓中,让太守为你这个仇人出谋划策?”
带着通红的双目,臧洪指着吕布,字字泣血,“吕奉先,吕将军,尔有良心乎?”
吕布莫名其妙被喷了一脸,听了好半晌,才听懂臧洪话中的含义,惊讶地反问:“张邈之死,与我何干?”
臧洪没想到,话都说到说到这份上,吕布竟然还敢为他自己开脱,被气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他摘下头上孝布,狠狠丢到吕布跟前,叱了句“厚颜无德,臧某耻与为伍”,便抱着牌位扬长而去。
若非过于惊诧,吕布恐怕会当场骂一句“有病”。
他气呼呼地背着手,在屋内踱步,又找来陈宫,与他说了刚才发生的事。
陈宫听完,难忍地皱眉。和前次沛王两封前后不一的信件一样,他感受到了浓浓的违和感,却说不出所以然。
他只是道:“兴许其中有什么误会……”
“误会?哪来这么多误会。”吕布用力一拍桌案,怒上眉梢,“张邈人都死了三年,早不追究,晚不追究,偏偏在与我商量彭城、下邳二城归属的时候,突然登门来这么一遭。张超这分明是蓄意为之!为了夺得彭城、下邳,他故意发难,把害死张邈这个屎盆子扣我头上,就是为了逼我退出二城之争。”
吕布越想越觉得在理,也越想越气,恨不得冲到广陵郡,把张超拎出来狠狠扎他两戟,“我若退让,不就坐实了这个罪名,任他随意编排?”
陈宫知道吕布说的不无道理。只是,吕布初入徐州,接手被屠的两个郡城,本就不易。何况此举得罪了曹操,等曹操安定青州之乱,一定会回头攻打吕布。
与吕布交好的张扬远在并州,远水救不了近火。如果再在这个时候和南方的张超撕破脸,恐怕吕布会陷入四面楚歌、孤立无援之地,到时候就糟了。
想到这,陈宫连忙出声安抚:“主公莫气。既然此事是张超无中生有,不如由我去信一封,向张超分析利弊,让他为主公赔罪。”
吕布摆了摆手:“何必如此麻烦,张超无德无能,只能偏居一隅,难道我会怕他不成?”
这不在意的样子看得陈宫心中焦急,只得再劝:“主公初入徐州,不宜大动干戈……何况徐州无险可守,乃兵家必争之地,若无外援,怕是难以驻足。”
这话吕布倒是听进去几分。他沉思片刻,向陈宫寻求方略:“那依先生之见,该如何应对?”
“徐州原是曹操攻占之地,主公寻隙入主,已然得罪了曹操。若要应对曹操之怒,彻底稳定徐州,主公必须向北联合田楷旧部,向南与张超守望相助,向东……尽快统辖彭城、下邳这两个诸侯国,避免三端夹击的局面。”
吕布一听,这话里话外还是让他和张超打好关系,顿时不乐意。
他这人颇有几分记仇。当初若不是对董卓朝他丢掷手戟一事耿耿于怀,又恨董卓不愿如昔日承诺的那般对他予以重用,吕布也不会那么容易就被王允策反,反手诛杀董卓。
他不想再和张超有所牵扯,朝陈宫丢下一句“此事再议”,就带着佩剑走人。唯有陈宫留在原地,急得直跺脚。
……
张超听完臧洪描述的前因后果,怒不可遏,在臧洪的支持下,大肆出兵,征讨吕布。
吕布得到消息,嗤了句“来得正好”,提着长戟就走,丝毫不顾陈宫的阻拦。
初平四年,秋。张超与吕布在海西县发动“响水之战”,这一站打得昏天黑地,谁都没有留手。
已进入泰山郡的刘昀不断关注着来自徐州的密信,坐山观虎斗。
他料到沛王一定会挑拨吕布和张超的关系,没想到沛王会这么损,直接给吕布按了个杀兄之仇。
但这一切有利于陈国的行动,所以刘昀不但没有派人制止,反而推波助澜,听之任之。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1] 。
在这一整副棋盘上,不管其他棋子如何走动,只要能达成目的,越是混乱的局势,越有利于避开旁人的眼线。
趁着吕布与张超打得火热,刘昀派征北将军谢源和振威将军徐荣出征,以迅雷之势,夺下彭城、下邳这两个诸侯国。
两个国的诸侯王本无实权,又早早死于战乱。城中的人惧怕曹操的屠城之名,又知吕布曾为董卓效命,怕吕布沾染了西凉军的习气,对这支从泰山郡一路南下,但纪律整肃,从不劫掠扰民的军队大开了畅行之门。
谢源几乎没废什么功夫,就占领了半个徐州,带着一大支军队入驻。
徐州的世家纷纷献上厚礼,已示诚意。谢源为了安抚这些世家,照单全收。
世家见谢源收了礼,纷纷松了口气。他们知道谢源是陈王的姻亲,是直隶于陈王的亲信,便开始大肆吹嘘,为陈国歌功颂德。
谢源简直没耳听。他让随行来的军师郭嘉替他承受这一切,自己绕到府衙,去清点城中的粮草与户籍。
被留下的郭嘉喝着相府搜罗出来的酒,一边听着这些人阿谀奉承,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倒是别有一番意趣。
下邳豪族陈登听着周逵、王模的违心之语,翻了翻眼白,拂袖而出。
看似对一切无动于衷,只顾着饮酒的郭嘉心中一动,兴味十足地盯着因为有人离开而不断摇晃的竹帘。
陈登,陈元龙吗……
除了拂袖而走的陈登,在场之人,还有几个不曾加入违心奉承的队伍中。
彭城人张昭正是其中之一。
他是徐州颇有才气的名士,就连袁绍帐下的陈琳,青州恃才傲物的祢衡,都认同他的才华。
当曹操征伐徐州,沿途屠戮的时候,张昭本要带着部族南下避难,后来因为青州之变,不了了之。
这一次陈国入徐,不知因为什么原因,张昭并没有避开,而是与其他几个士族一同留在治所,等候陈国的到来。
对于同郡人的行为,张昭既不轻蔑,也不避让,只安静地立于角落,可有可无地看着这一切。
后来,当成为同侪后,郭嘉曾问张昭,以张昭刚直的性格,为什么会任由其他士族说违心之语?
对于这个问题,张昭只是笑了笑:“彼时我未有主,陈国非我之主,旁人亦非我主之臣,何必多管?”
张昭的直言谏上,永远只对着自己认定的明主。
一个月后,陈国彻底将彭城、下邳这两个郡国收入掌中。直到这时,远在响水的吕布和张超才得到这个消息,纷纷傻眼。
他们趁着青州之变,联起手来,悄悄偷了曹操攻下的城池。没想到,风水轮流转,在他们忙着征伐彼此的时候,西部还未拿下的半个徐州也被另外的势力悄悄偷了。
张超心中不是滋味,吕布更是提戟怒骂,直道晦气。如果当初不是张超、臧洪拿着牌位到他府衙,当面找他晦气,他至于碰上这么晦气的事?
在和张超互殴的这场战役里,吕布的军队士气大伤。吕布一听领军的除了那位有名的谢源,竟然还有他的老同事徐荣,顿时惊得不轻。
徐荣和他一样,都曾是董卓帐下的大将。只不过徐荣和他这个名义上为大将,实际上被董卓捆身边当保镖的将军不同,徐荣极擅用兵,当初几次将他吕布逼退的孙坚,就曾败在徐荣手里。
徐荣的用兵之才,在他之上。
吕布几经犹豫,终究还是放弃了争夺彭城、下邳的念头,专心与张超互掐。
第52章
吕布的谋臣许汜对此表示不解:“将军与张超并非死敌,何不暂且化干戈为玉帛,与张超一道发兵,向彭城、下邳逼近?”
吕布心里顾及着徐荣,嘴上却道:“张超此人,狭隘短视,不肯与我言和。我若不将他打怕,逼退数十里,待我向西部进军之时,就是他趁乱偷袭之日。”
许汜听了,便真的只当张超缺乏远见,不再提这件事。
陈宫却是没有这么好糊弄。他几次求见吕布,和他分析时局:“主公手下的悍将多如牛毛,成廉、曹性、李封……任意拿出一位,都能以一当百,攻城陷阵。将军若真不打算与张超握手言和,何不拒城坚守,再悄悄派一支精锐前去徐州西部,将下邳、彭城两个郡国夺回来?”
吕布心烦得很,听到陈宫这话, 当即讽刺道:“攻下下邳、彭城又如何?我刚占领徐州二郡,正是根基浅薄的时候, 若倾主力之军攻打下邳、彭城,后方岂不空虚?你与王楷等人既然能趁曹操回返青州的空档,迎接我入主徐州,那其他人——自然也能趁我不备, 谋我主营。到那时,别说徐州西部的两个郡国, 就连已经拿下的东部二郡,都要拱手让人。”
陈宫没想到吕布竟然如此瞻前顾后,还拿曹操出来说事:
“主公与曹操大不相同。曹操因为私人恩怨,在徐州多有屠戮之举,已然失了民心,我等迎主公入徐,乃是众望所归……”
陈宫等人选择奉吕布为主,可不仅是为了他能攻能守的武力值,还看上他身后一连串的骁将与部曲。
成廉、曹性这些强大的将领自不必提,吕布带来的这支部曲,其中有一大半是并州军。
并州军位于边关要塞,常年征战,战斗力不可轻忽,素有“铁骑”之称,即便对上董卓的西凉军也不落下风。
只要派这些将领、部曲出马,吕布完全可以在响水以逸待劳,坐等部将的好消息。比起前途未卜,只有一支弩兵能拿得出手的陈国,彭城、下邳两地的豪族肯定更欢迎吕布,极有可能开城相迎。
退一万步说,就算失了时机,攻不下那两个郡国,派出去的军队也完全可以撤兵返回——毕竟陈国这次远道而来,刚入徐州不久,所带的兵马不会很多,为了守卫新城,他们一定不会乘胜追击。
陈宫在来这前已经把厉害关系都想得一清二楚,见吕布固执己见,食古不化,他恨不得将自己的想法一点点掰碎,硬塞到吕布的脑子里。
“现在出兵,尚有转圜之地,若再俄延,只怕这徐州刺史的绶印,就要落入陈国的手中。”
吕布很想当陈宫是在王八念经,把他的劝谏全部从耳朵里过滤出去。但这是不可能的事,以陈宫的脾性,只要吕布不给出一个合理的回复,陈宫便能一直说下去。
带着几分无奈,吕布将长戟往地上一插,转身看向陈宫:“即便张超能被我骗过去,北边的曹操也很有可能从青州的战役中脱身,再次攻打琅琊。先生难道忍心看着琅琊又一次被曹操屠戮?”
当初陈宫就是因为曹操屠徐这件事,弃了曹操,转而投到吕布的帐下,他当然不愿意看到这样的局面。只是……
“青州之乱,宛若星火燎原,曹操要想彻底灭火,恐怕还有得磨。”陈宫笃定道,“曹操短时间内顾不上徐州,主公大可放心。”
吕布摇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更要紧的是——你可知道陈国这次领军的将军是谁?”
陈宫在来之前早已打听过攻占徐州西部的主帅是何人,不假思索地脱口:“征南将军谢源。”
这一下,就像一直无所不知的智士突然露出愚蠢的一面,吕布目中带上了几分莫名的自矜与悯然:“一共二位主将,其中一位是陈王的舅兄谢源,而另一位——乃是董卓曾经的旧部,中郎将徐荣。”
“徐荣?”显然,陈宫也曾听过徐荣的大名,乍一听到这个名字,不由皱眉。
吕布接着道:“我与徐荣曾短暂共事,对他不说是知根知底,也算了解几分。以徐荣的能力,成廉、曹性等人皆不是他的对手,何况彭城还不止徐荣,更有一个不知深浅的谢源?若派这些将领去,怕是得损兵折将,徒劳而返。”
陈宫蹙眉思索了半晌,走到吕布耳边。
“主公听我一计……”
……
曹操自从收到袁绍那封索要粮草的信,就再也没有从对方那收到新的信件。
袁绍忙着打公孙瓒,对他无视“索粮”的行为没有任何反应。又或许,袁绍也知道他拿不出粮草,所以没有追究。
不管袁绍是何想法,曹操都铁了心,不去理会袁绍的无礼要求,只谋算着该如何摆脱目前的困局。
当初他攻打徐州的时候,并非没有在青州留人。可青州那群人不知是欺他出生,还是暗藏异心,竟联合田楷余部反水,从背后插刀,几乎将他的大本营显掀翻。
曹操在青州仅剩下的地盘,就只剩高密、夷安几个县城,这还是他的谋士——东郡人程昱替他守下的,要不是有程昱在,曹操这次真的是两端白忙,落足之地被人一窝端。
“我军在徐州征战数月,早已疲乏不堪,又乍然听到这一噩耗,如今士气低落,人心惶惶……明公当早做决断,谨防军中哗变。”
程昱说的这些内容,曹操又何尝不知?
他这几日一直愁得掉发,头风病发了好几次,每次都硬撑着忍过去。
可就算他头发掉得再多,思虑得再多,如今的劣势已然铸成,很难挽回。
“还请先生教我,该如何破局?”
帐中坐着曹操最倚仗的三位谋士,分别是程昱、毛玠和张范。
毛玠先一步开头:“行军困顿,士气低落还在其次,最先要解决的燃眉之急,乃是粮草。”
张范道:“高密、夷安的余粮不多,又值天灾战祸,即便临时征粮,花银钱购买,怕也筹不到多少。”
程昱道:“百姓无粮,世家却是未必。”
听到程昱意有所指的话,另外二人投以殊异的目光。
毛玠摇了摇头:“此事不太妥当,若一个不慎,将生出新的险兆。”
张范也觉得现在不适合得罪豪族,赞同毛玠的话:“若心中无决议,主公不如向袁绍寄一封书信,借几石粮草。”
曹操听到袁绍的名字,心中不快,但没有表现出来:“袁本初正值攻伐公孙瓒的关键时候,怕是不会理会我的请求。”
张范道:“愿与不愿,主公总得试上一试,方才知晓。”
毛玠亦道:“绍与主公亲厚,又有利益纠葛,纵然心中不愿,也会借之。”
就差直说“你就放心大胆地借吧,别管袁绍的想法,反正借了粮就是你的,袁绍会不会捏着鼻子借,这是他的事”。
听了这话,曹操总算神色松动,决定听从两位谋士的建议。
没过多久,曹操客客气气地写了一封求粮信,送到袁绍手中。
这一边,袁绍刚给曹操写了封结盟信,表示自己愿意与曹操结盟,帮他平定青州之乱,前提是曹操把他的大将曹仁和吕虔借给他。
哪知道曹操收到信后,大半个月没有回复。好不容易回了一封,竟然张口就是借粮。
袁绍简直被曹操这举动气笑。
“曹孟德这是何意,结盟之后,难道我还会缺他几十车粮食?我主动向他求盟,他竟如此回应,莫不是拿结盟一事做要挟,让我先匀他几十车粮草?”
心中不快的袁绍并不知道,其实曹操根本就没收到他写的那封求盟信。
信件在中途就被刘昀的人掉了包。至于刘昀怎么知道袁绍写了信……
袁绍帐中,谋臣辛毗与荀谌对视一眼,各自错开目光。
第53章
袁绍虽然对曹操深感不满,但他知道,要与独占幽州的公孙瓒对抗,他必须与曹操守望相助。
如今曹操虽然深陷青州之乱,丝毫帮不上忙,还要自己提供支援。但只要曹操在青州守着,紧挨着渤海大本营的东部就不会陷入南北夹击的窘境。曹操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助力。
所以,尽管袁绍心中极其不满,已经到了要发火的边缘,他还是压下情绪,捏着鼻子给曹操准备了几十车粮草。但关于结盟的念头,经此一役,被他彻底抛到脑后,不再提及。
真正急着结盟的应该是曹操才对,他又何必上赶着求盟,任由曹操提各种条件?
袁绍重新写了一封求盟信, 寄给并州的张扬。
初平四年,十月,袁绍与占据并州南部的张扬结成同盟,共同抗击公孙瓒。
公孙瓒曾经派往兖州支援刘岱的那支骑兵一直没有回来,他也没太在意,只以为那支骑兵都死于青州黄巾军的乱蹄之下。
那支骑兵并不是直属于他的部曲,其中也没有受他器重的大将,即便全部折在兖州,他也一点都不心疼。
他现在唯一在意的只有南部的老仇人袁绍。
想到袁绍,公孙瓒恨得牙痒痒。
刘虞那厮惯会用仁政收买人心,他杀了刘虞,整个幽州都悄悄为刘虞举丧。袁绍这混账乘人之危,拿刘虞的死当由头,给他扣上不义之名,妄图动摇幽州民心,着实可恨。
公孙瓒在心中痛骂袁绍,又想到上回仿冒的信件似乎并没有成功离间袁绍和曹操二人,对出主意的田豫生出几分嘀咕。
田豫这出的莫不是馊主意?竟一点成效都看不见。他该不会是惦记着刘备的旧情,为了帮刘备拿下青州,才出了这个计谋?
尽管没有证据,公孙瓒还是对田豫起了疏远之心,不愿重用。
南边,兖州。
刘昀带了一支军队,从东平国进入鲁国的边境。
他们一处密林中驻扎,按兵不动。
前哨举着用琉璃打磨成的望远镜,站在树上,悄悄查探城池外的动静。
刘昀和荀攸坐在帐中,手持兖州的名籍,正在核算东平、济北两国存留的人口。
不多久,一个传信兵带着羽檄而来。
刘昀接过这封被加急的情报,拆开一看,略有几分意外地扬眉。
荀攸沉静地坐在一旁,将刘昀的神色变化收入眼中,若有所思。
下一刻,刘昀手一伸,那封密信就被递到荀攸的眼前。
“公达也瞧一瞧。”
荀攸默然接过密信,上面只简单地写着一句话。
——陈宫派出使者,欲与谢将军结盟。
短短几个字,犹若带着千回百转。
荀攸将密信折起,作出评价。
“乱人耳目,不可信。”
吕布和陈宫但凡有点野心,就不可能和他们结盟。这结盟的事,八成是假的。
“他们为何要这么做。”
刘昀同样一眼察觉密信中的异常,只是他暂时想不出来——陈宫此举的用意是什么,想借着这个举动达成怎么样的结果。
荀攸思索片刻,用指尖在案上划了一个字。
——间。
间,既有“离间挑拨”之意,也有“除去无用的幼苗”之意。
刘昀眸光微动,看着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的桌案,脑中急转。
荀攸所指的,到底是哪一种?亦或者……两者皆有?
似是看出刘昀心中所想,荀攸缓缓颔首。
“借陈国之手,除曹操、张超之苗。甚至存了离间陈王与谢将军之意。”
难得荀攸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刘昀见他抿唇,不知他这是不习惯多言,还是口渴,便取过边上的水壶,替他倒了杯水。
“那依公达之见,我们当如何回应?”
经过大半年的相处,荀攸已经习惯主公时不时的照拂。他接过竹筒制的水杯,饮了几口,这才继续道。
“假意听之,实则置之。”
表面上答应对方的结盟之计,让对方误以为计谋成功。实际上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对陈宫提出的所有要求都敷衍了事。
听到这个回答,刘昀差点没忍住笑出来。
荀攸虽然不喜多言,但他的言语时常带着一种天然的冷幽默,总是莫名戳中刘昀的笑点。
刘昀也不知道哪个字好笑,但就是想笑。
“便依公达之言。”
几天后,在彭城国的谢源同时收到刘昀和陈宫的密信。
他先是打开刘昀派送送来的信,看着上面“假意听之,实则置之”的八个大字,有些摸不着头脑。
听之,置之,这个之指的是谁?
带着浓重的疑惑,谢源又打开陈宫寄来的那一封。
谢源本以为陈宫寄来的是宣战信,却没料到,上面每个字每个词都指向求盟,传达了与陈国结盟的意愿。
再结合刘昀寄来的那封信,谢源还有什么不懂的,这个“听之,置之”的之,指的就是陈宫。
谢源不喜笔墨,这次带来的文员貌似只有郭嘉,便找来传兵:“郭先生何在?”
传兵回答:“正指导几位郡望商讨演讲事宜。”
演讲?演讲是个什么东西?
谢源懵了一瞬,随即利用拆字法进行理解。
演,有推广、传布、推演之意。而讲,有论说、重视、谋划的意思。
所谓的演讲……也许是指传播某种论说,或者推演某种谋划?
谢源的猜测已十分接近真相。他也是在这时候才想起来,出征前,刘昀曾给了他一封信,让他在掌管彭城之后再打开,还说这件事郭嘉也有参与。
谢源连忙在随身行囊中一阵翻找,找出信,查看内容。
“广而讲之,发放米粮……”
念着其中的两句文字,谢源恍然。
原来,泰山郡后勤运送那么多粮食,并不是为了攻城而准备,而是为了这时候能拿出来用。
结合郭嘉一路上悠哉的表现,谢源不由怔神。
难道,世子帐下的那几位谋士,早就料到他能不费一兵一卒就进入彭城,占领两个郡国?
世子他……究竟是从哪找来这么多借借无名,又年轻多智的英才?
带着难以言喻的心情,谢源向传兵问了郭嘉等人的所在,换上常服与软甲,快步前往目的地。
谢源赶到的时候,一眼就看到郭嘉站在楔形木梯上,举着一个用纸卷成的空心筒,朝着张昭的方向喊道。
“张子布,注意声色并茂,既然要作演讲,广而讲之,就不能畏畏缩缩,一定要让民众感受到你澎湃的情感,与藏在古板外表下的火热真心。”
谢源:“……”
这是在做什么,不是在商量“演讲”的事宜吗?
听到郭嘉这段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谢源转过视线,将目光投向郭嘉所说的张昭。
只见张昭脸色僵硬,手中捏着一张“左伯纸”,纸上已经被捏出深深的皱痕。
他像是忍了很久,终于忍耐不住,冷然一笑:“既然郭属官如此了解,何不亲自示范一番?”
郭嘉不懂什么叫见好就收,他做出不太符合礼节的耸肩动作,继续刺激张昭的神经:“我来演讲倒也不是不行。只是这左伯纸……”
张昭仿若被戳中死xue,狠狠磨牙。
昔日蔡伦改良纸张,所制的纸虽然廉价,却不宜书写。这位郭属官从陈国带来的“左伯纸”兼顾物美价廉和便于书写这两点,若能普及,绝对是士人的福音。
若非此人用“左伯纸”和“发粮”为饵,逼他做这什么“演讲”……
张昭平复心境,没有在左伯纸上纠缠,只是蹙着眉询问:“几位,当真会为彭城、下邳的民众发放粮食?”
这个问题,甚至比左伯纸更重要。得不到左伯纸,他最多只会遗憾
几日,而若是没有陈国发粮救急,这几年经受灾害,又被笮融搜刮走大量存粮的彭城、下邳,这两个郡国的民众在未来半年的时间里怕是得啃树根。
听到张昭这话,郭嘉收起脸上的嬉笑,慎重地点头:“自然为真。”
张昭心中松了口气,待视线触及手中的纸张,他额头一跳,咬着牙,开始重新宣读“演讲稿”。
“各位乡人……”
“微笑,注意仪态,一定要亲和。”
张昭抖了抖嘴角,努力弯起唇:“各位乡人,各位义士……”
“语气轻松点,你是给大家传递好消息,不是在催债,不要把各位这两个字念得这么重。”
张昭放轻了声音。
“各位乡人……”
“太轻了,演讲这么轻,蚊子都听不清。”
……
望着眼前这堪称鸡飞狗跳的一幕,谢源在心中默默同情起这位名叫张昭的文士。
太惨了,怎么就被郭先生选中,当上了这一次的演讲人员。
想到信中要求的“号召力”,“煽动性”,谢源觉得这活实在不容易。反正他是没办法做到,要是让他去“演讲”,他估计得两眼一闭,原地装病。
只是,同情归同情,看着这些平时矜持孤高的豪族们变脸……还挺爽的。
谢源又欣赏了一会儿张昭的“演讲模拟现场”,转身离开。
粮食还在泰山郡边界,他得在“演讲”开始之前,把粮食都悄悄地运进来。
还有陈宫、吕布那边……
想到陈宫在信中提到的使者,谢源勾起唇,眼中溢出几分不怀好意的光。
那个使者……倒是可以让郭先生去接待。毕竟郭先生过于“热情好客”,一定能让使者“宾至如归”。
两日后,张昭在酒肆中完成了人生中的第一场演讲。
从陶谦弃州而逃,讲到笮融自私地带走郡国的存粮,再讲到曹操在徐州几次屠戮的事。讲到动情之处,就连张昭自己都气愤难平,不由对陈国生出几分好感……
张昭心中骤然警觉。可想到那些粮食,他眸光一震,终究还是继续讲了下去。
第54章
彭城的民众从未接触过“演讲”这种东西,心中格外新奇。
此刻,酒肆中坐满了各乡森*晚*整*理各亭派出的“代表”,齐刷刷盯着张昭,仿佛在看一场百戏。
这些普通民众大多数都不识字,看不懂檄文,以往上头有什么变动,都是由乡长、亭长一级级地往下通知,他们才勉强知道一些。
像今日这般,将他们聚集在一处,让身份高贵的士人向他们解说——这样的情况以前从未有过,就连梦中也不敢肖想。
起初,民众们还有些拘束,坐在酒肆中,连呼吸都不敢放大。后来,演讲开始,他们逐渐被张昭动情的演讲吸引,被他的情绪所染,深深地沉浸其中。
给张昭的演讲稿由荀悦撰写,由吕修
作通俗化处理, 语言极其简洁,浅显易懂。
民众们专注地听着,当听到陶谦弃城而逃时,他们心生悲凉;等张昭说起曹操屠城,他们惶惶不安,振恐胆寒;当得知州郡内的大部分粮草都被笮融带走,他们气愤难挡,在厌憎之余,对自身的生存产生浓浓的担忧。
张昭结束演讲稿的第二个段落,向下一扫,将愁云惨淡的气氛尽收眼底。
他在心中长叹了一口气,在众人担忧无措的时候,话锋一转:“幸而,陈王与陈王世子得知了我们的厄境,派人送来万石粮食,助我们过冬。”
陈王?陈王世子?
众人皆是一愣。
普通民众没有地域概念,不知道陈国在哪,但既然能称王,想来和他们郡国的彭城王差不多?
一想到彭城王,民众们的神色皆有些怪异。
诸侯王……那不都是高高在上,不理庶务的存在吗?就向他们彭城一样,郡国由彭城国相管理,由徐州刺史统率,国内县城的县令、属官,各司其职,诸侯王只要躺着等食邑就好。
这陈国的诸侯王,怎么还管他们吃不吃得上饭?
有个别心思敏锐的庶民已经意识到关窍,但对于大部分民众来说,能活着便是万幸,管他粮草后面藏着什么,接着便是。
因此,众人惊讶归惊讶,很快就接受了这个好消息,甚至各个面露喜色,惊喜之意溢于其表。
“当真?”
“每个人都有吗?还是按户来?”
“真的能帮我们吃饱饭吗?”
“皇室之人尊贵执礼,应当不会反悔吧?”
……
即便因为顾及张昭的身份,不敢站起身,也不敢靠得太近,但事关填饱肚子的大业,他们也顾不上世家名流的威严,七嘴八舌地问起来。
张昭被问得头痛,好在这次主持演讲会场的不止他,还有陈国派来的农官。
在农官的帮助下,张昭一一解答大家的问题,总算安了大家的心。
众人回返乡亭,纷纷游走奔告。
所有人都在等着“发粮食”这件事。
谁当刺史,谁当郡守/国相,对于挣扎求生的民众来说,其实没有太大的区别,只要别是笮融那个不给别人活路的混账就行。
可如果这个刺史、国相能关注他们的生计,给他们发放救援粮,那就不一样了。
谁不喜欢关心民众,能让自己活命的治官?
即便对方有所图谋,他们获得的好处也是实打实的。
在众人翘首以盼的等待中,三天的时间转瞬即逝。
第四天,陈国的部曲开始在城内发放粮食,靠近民居的两条街排起了长长的队伍。
“世子说了,这次发粮,除了赈灾,收拢人心,更是重新清点户籍的好机会。”
农官贾先叮嘱发粮的下属,让他们务必做好登记。
东汉末年多隐户。
所谓的隐户,就是隐瞒户口,或是依附豪族,藏在世家庄园的那批人。
这些人不入官方户籍,躲避徭役、赋税,由世家豪族所掌控,让这些世家豪族成为一个隐型的“封国”。
这部分人不仅游离官署之外,影响徭役与赋税,还会增加世家带来的威胁和隐患。
如今天下未定,像隋文帝那样用“大索貌阅”来揪出隐户,这显然是行不通的,还会得罪世家豪族。
但“赈灾”就不一样了。
他们只是怕两个郡国的百姓吃不饱,受饥荒之苦,可没有别的心思。如果这时候忽然有官方未登记的隐户冒出来领粮,那就是隐户自己的问题。
人家黑户自己出来自首,你们世家豪族总不至于因此怪到行善积德的他们头上吧?
再说,隐户这事虽然是潜规则,往日里官署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严格说来,这可是违反汉律的事,怎么说都是世家豪族理亏。
随着粮草一同进城的户曹们各个摩拳擦掌,准备大展身手。
旁边的士兵负责发放粮食,他们则负责查看各个乡长、亭长的“介绍信”,逐一登记。
在他们身后的酒楼内,靠着门的地方,一位面貌姣好的少年郎端坐在酒垆前。
他的身前只放了一杯清水,隔壁却放了一坛子清酒,满登登,像是在等待未至的客人。
过了一会儿,一个穿着石青色长袍的文士在酒坛前坐下,正是前来凑热闹的郭嘉。
郭嘉直接抓起硕大的酒坛,往口里灌了两口酒,用袖口擦去唇角的酒渍,这才饶有兴趣地看向隔壁的少年。
“这倒是出人意料——没想到主公这次派来监察的御史,竟然是你。”
隔壁的少年目不斜视,仍然望着酒垆外,只动了动唇:“郭军师莫要与我顽笑,御史这二字,我可当不得。”
“是嘉唐突了,”郭嘉把目光从对方的脸上移开,兴意十足地看向垆外,“听闻蔡侍中之女文姬不仅满腹经纶,还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不知是否为真?”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郭军师若想知晓,不若坐上一坐,看一看这过目不忘究竟是以讹传讹,还是确有其事。”
“少年”——蔡邕之女蔡琰如此说道。她的目光一直在人群中轻扫,看上去不像是在谈论自己的事,而是在冷眼旁观别人的纠纷。
蔡琰表字文姬,是东汉赫赫有名的才女。这次她受刘昀之托,来彭城做督军。
因为她过目不忘的本事,这事只有她能做到最好。蔡琰在短暂的思考后便答应了此事。
至于坐在酒垆中,以男装示人,倒并非为了避嫌,只是单纯不想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有郭嘉这个真正的酒客做掩护,只点了一杯清水,偶尔抿上一口的蔡琰完美地隐藏在暗处,默默观察每一批前来领粮的民众。
没过多久,她察觉到了第一个异常。
蔡琰屈起食指酒垆上叩了两下,守在酒垆前的士兵立即走入垆中,恭敬地低下头。
“那个穿着甘石色短褐,站在第三位的男子,之前来过一次。当时报出的名字是许多果。”
士兵神色一肃,向蔡琰行了一礼,离开酒垆。
士兵走到赈灾点,在几位户曹耳边汇报。
几位户曹握笔的手一顿,同时抬头,看向被蔡琰指出的那个男子。
那个男子自持拥有一张大众脸,又特地换了身衣服,原本以为不会引起官员的注意,却没想到,不知怎的,这几个负责发粮的官员纷纷抬起头,像是捕食的猎豹一样锁定他的所在。
男子的额头上沁出冷汗,但他一个劲地在心中安慰自己——连相处了几个月的管事都能将他认错,这些人才见了他一面,不可能认出来。
他佯作镇定地站着,却见为首的户曹不知道说了什么,提着长戟的士兵忽然朝队伍走来,一下子走到他的前面。
“交出你的文引。”
男子心中砰砰乱跳,取出早就伪造好的文引,交给士兵。
提着长戟的士兵仍站在他的身前,岿然不动。另一个士兵接过凭证,递送给户曹。
三位户曹轮流看了凭证,看向男子的目光愈加不善。
“武原人?姓赵?”
男子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一边控制着表情,一边点头:“对,敝人姓赵,名羊音,是个农户。”
“是吗?”为首的户曹上下打量着他,“可是你之前来领粮的时候,怎么叫许多果?”
“这……”男子心中骇然。原以为众位官员看向自己只是巧合,或者只是在诈他,没想到,他们竟然真的看出了自己的问题,还记得他前一个冒充的名字!
男子心慌不已,好在他早就做好万全的准备,此时强行压下紧张失措的情绪,用力地吞了吞咽喉,故作镇定地答道:
“各位户官在说什么?我怎么一句都听不明白?”
其他民众不明所以,见发粮的队伍停了下来,他们忍着焦急的心绪,好奇地关注前方的异动。
“怎么回事?”
“好像是有人要领两次粮,被抓了。”
“不是要登记文引吗,都登记过了,还能再领一次?”
“县官们也不一定记得所有人的名字,而且,这次这人拿出来的名字好像不一样。”
……
户曹见他狡辩,懒得与他纠缠,让士兵赶紧将人带走,不要影响剩下的队伍。
男人见状,彻底慌了神,梗着脖子大喊:“我分明是第一次来,为何领不到粮,还要被士兵带走?难道领粮只是一个幌子,你们是想抓兵丁,看到合适的就强行抓走?”
听到这话,后面排队的民众纷纷哗然,有不少人甚至下意识地退了几步。
见这人暗中做小动作,想领多次粮食不说,还故意煽动人心,兴风作浪,户曹们纷纷沉下脸。
“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户曹指着粮袋上的纹路,声音极冷,“我们在粮袋上做了特殊的标记,但凡触碰过的人,都有迹可循。”
第55章
听到户曹的话, 男子的脸上现出一瞬的慌乱。
但他很快就平静下来,认定户曹是在吓唬他。
什么“有迹可循”,什么“做了特殊的标记” ,八成是假的。真要有标记,他怎么没发现?
而且他早就查看过了,用来装米的那就是个素色的麻袋,上面没有任何异常。就算之前领粮的时候,他不小心蹭到了什么“证据” ,他也早就换了一套衣服,这些人怎么可能在新换的衣服上找到?
这么一想,男子更加有恃无恐。他摆出不屈的神情,一脸问心无愧地昂头:
“什么标记,你倒是说一说?未做过就是未做过,官长若不信,大可搜身。”
他早就在换衣服的时候将粮食藏在别处,完全不怕这些人的搜查。
户曹们不想和男人多费口舌,命人拿出一个瓷瓶,对着后面排队的乡民道:
“有那几位义士愿意做个见证?”
不管哪个时代,哪个地域, 都少不了喜爱凑热闹的人。当即有许多人举手,愿意帮忙。
户曹从没有领粮的队伍中点了五个人, 又从已经领了粮食,但因为这个热闹在一旁围观的人群中再点了五个。
“由这几位义士做个显证,请前排的乡亲为我们目验。”
排队的乡民纷纷应下,一个个探头探脑,关注着前方的动静。
户曹捏着白色瓷瓶,示意这十一个人摊开双手。
十个被选中的路人照办。站在中间的男子转了转眼珠子,也跟着他们一起,手心向上摊开。
他早就检查过全身了,尤其是手。虽然在第一次领粮手上沾了点粮袋上的黍粉,但他早就拍得干干净净,一点痕迹都没留下。如果户曹口中所谓的“标记”指的就是这个,那可真是笑死人了。
男子的心情越发放松,甚至开始琢磨,等下若是证实了自己的“无罪”,该怎么把事情闹大,让这些官员给他大量的粮食与金银作补偿。
户曹打开瓷瓶上的封盖,走到第一个未领粮的路人面前,在他手心倒了少许浅棕色的水。
这些水在路人掌心流淌,无事发生。
围观群众相互对视,不知道官员们葫芦里在卖什么药。
不是说找“标记”,找“证据”吗?怎么还在这些人的手上倒东西?
这要是标记正好在手上,不就被水冲没了?
乡民们都觉得户曹这个举措莫名其妙,但碍于对官绅的敬畏,他们不敢出声质疑,只在心里嘀咕。
男子更是乐得不行,觉得这些户曹真是脑子有问题,找不到凭证还在这故弄玄虚。
他忍不住开口嘲弄:“这是在做什么,当场为我们作标记?还是真正意义上的泼脏水?”
前半句话对应了户曹“凡触碰过的人都有迹可循”这句话,充满了讽刺意味。而后半句,表面上是在说户曹把混浊的脏水倒他们手上,实际上却是暗指户曹出口污蔑,往他身上“泼脏水”,辱他清白。
官员们早知道此人胡搅蛮缠的性子,不想将时间浪费在没有意义的口舌上。因此,几位官员没一个搭理他,站在最前方的户曹继续前行,在第二个未领粮的路人上倒水。
第二个路人手上被浅色液体侵染,同样无事发生。
第三个,第四个……
渐渐地,人群开始骚动,人们开始窃窃私语,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疑惑,心中的怀疑越来越浓。
终于,户曹走到第六个路人身前。
从这一个路人开始,剩下的几人全都在这里领过粮。
户曹依然神色不动地往对方手上倒水,浅棕色的液体一碰到对方的手,手心部位当即出现两道蓝色的,纵横交错的叉。
不仅路人自己愣在原地,所有离得近的民众都发出诧异的惊呼。
“天啊……”
“怎么回事?”
“那蓝色的条纹是怎么出现的,好像我一眨眼就……?”
“这不是浅棕色的脏水吗,怎么会变出蓝色的纹路?”
“我没看仔细,你们谁有仔细盯着?这人手上是不是一开始就有蓝色的条纹?”
……
原本老神在在,一脸轻松地等着户曹过来的男子蓦然一怔。他忽然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不可思议地瞪着那人手上的蓝色标记。
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男子摊开的手掌开始不易察觉地颤抖,他一边否认心底的猜测,安慰自己这只是巧合,一边试着说服自己——
已经拍打过手了,不可能留下什么痕迹,绝不能露出心虚的样子。
第七人,第八人,第九人……
在围观群众此起彼伏的惊叹声中,每个人手心都出现或多或少的蓝色十字标记,都只有麻绳的粗细。
已经有聪明敏锐的民众联想到什么,示意旁边的人去看地上粮袋。
粮袋用绳索系紧,是用平凡无奇的原色粗麻制成,袋子中间有许多十字型,仿若布料缝合的印记。
他们原本以为,这些布袋上带着明显缝合痕迹的凸起线条,是因为赶着发粮,没法将粮袋做得很精细,或是为了降低成本,由破碎的麻布块缝合制成。
如今看来,这些粗糙的纹路,似乎另有深意……
众人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向最后一个男人。
男人的额头已经沁出一些冷汗,他强自镇定,默念“已经将黍粉拍干净,不会有事,一定不会有事”,死死盯着户曹手上的那个瓷瓶。
浅棕色的液体落下,在触碰到男人双手的一瞬间,跳出蓝色——
男人立即将手合拢,企图将手上的液体全部甩掉,将手上的痕迹销毁。
围观的群众虽然还没看清他手上的情况,但见他这个举动,都明白了原委,看向他的眼神格外鄙夷。
男子知道这个举动已经算不打自招,但他仍然嘴硬:“你们这是什么脏水,是不是毒药,为什么我手上会这么痛——”
户曹收起瓷瓶:“按住他。”
立即有两个士兵抓住他的两条胳膊,强制将他的双手展现在众人面前。
虽然被蹭得乱七八糟,但男子的手中确实有大大小小的蓝色痕迹。
男子当即嚎道:“你们到底使了什么手段,竟如此污蔑我!我要报官!”
众人早就通过男子的反应,将真相看得明明白白。此刻男子手上的蓝色痕迹,充其量只是个佐证。
就算他们始终搞不明白原理,但这不妨碍他们表示自己的鄙夷。
“好生不要脸,都已被官长拆穿,还在这颠倒是非。”
“上面分明说了——每户人家只能领一袋,按人口分配斗数。此人领了两回,还用了不同的名,究竟是他冒领,还是弄虚作假,拿了假的引信反复领粮?”
“假的凭证?那又是谁帮他造的假?引信这东西只有当地的县官、乡官能开,这东西都能作假,那别的地方岂不是……”
“如果是冒领,被他顶替的那户人家岂不是领不到粮?这可是害人性命的事啊。”
“就算不是冒领,只是投机伪造,不也一样是害人性命?若粮食不够,都被这种贪婪的老贼先领了,我们岂不是要饿肚子?”
听到这,后面未领到粮食的乡人看向男子的眼神都变得格外仇视。
利益相关之下,这些看戏的人再也无法作壁上观,纷纷出言指责。
“如此奸恶之人,绝对要按偷盗罪处理,严惩不贷!”
“坑蒙拐骗还敢犟嘴,甚至不敬官长,怕是早就四处行恶,草菅人命。”
“多亏官长明察秋毫,还请各位官长赶紧将此人投入监狱,以免污了众位官长的耳朵。”
……
既然已经占据了舆论上风,户曹便也懒得再听男子那些狡辩的话。
他让士兵将对方堵了嘴,押解到别处。
领粮的队伍又开始井然有序地排好队。有个别几人悄悄离开队伍,没有引起其他人的注意力。
蔡琰看完全场,转向身旁的人:“郭军师,那东西是……?”
郭嘉一边喝酒,一边看着好戏,看起来甚是愉悦:“那是主公派人用海草灰制成的特殊酒液,虽然不能饮用,但碰到黍粉、麦粉二物,会在眨眼间变作蓝色。”
郭嘉解释道,
“那人应当拍打过手上的黍粉,只可惜光是拍打,并不能完全消除黍粉的痕迹,再加上他心中发虚,故而……”
蔡琰点点头,眼中有一瞬间溢出过于明亮的光:“此物,可否用于军机传信?”
郭嘉微怔,深深地看了蔡琰一眼,挑起唇:“主公早已将此物用于军情……”
蔡琰不仅博学广识,更是心思通透。她当即岔开话题,以作避嫌。
“方才的法子虽好用,怕是可一而不可再。”
郭嘉配合地接过话茬:“无妨。此法本就是敲山震虎,并非防贼之举。”
他将空酒杯放在垆上,轻轻一弹,酒杯就滚到了另一头。
“先立威,再立信。以后若是再有心思叵测之人,直接绑了就是。”
经过今天这件事,大部分民众都明白发粮的户曹们并非无的放矢,并且认真负责,郡国内的民众着想,不愿让旁人多领、冒领粮食。
无形中升起的,可为以后的事做铺垫。
更何况,利益相关,他们又怎么会容忍那些做小动作的人?
“今日之事,怕是用不了多久便能传遍彭城,甚至传到隔壁的下邳。”
郭嘉起身捞回酒杯,又为自己斟了一杯酒。
“某些豪族,至少在发粮的这段时间内能安分一些。至于隐户……”
他一口饮尽杯中之酒,擦去唇角莹亮的酒渍,
“既不能多领,也不能冒领,那些隐户,又如何坐得住?”
说着,正要往杯里继续倒酒,却被一只手夺了酒杯。
“临走之前,世子托嘱我,”迎上郭嘉错愕的目光,蔡琰坦然回望,“务必监督郭军师的饮酒杯数……郭军师,莫要忘了世子的限酒令。”
郭嘉:……
第56章
被蔡琰提到的刘昀,此刻正在鲁国境内清点着户籍。
自鲁王被袁绍派人刺死,失去封王的鲁国便彻底落入鲁国国相的手中。
鲁国国相的身体本就不好,当发现鲁王曾经暗中调配大量精铁,还将这些精铁炼废,他气得一口气堵在喉口,没缓过来,当场暴毙。
鲁国从此陷入一片混乱之中,新任兖州刺史黄琬察觉鲁国的异动,当即将它禀告给了刘昀。
刘昀领着精兵悄悄进入鲁国边境,在野外驻扎,通过自制的开普勒式望远镜监察敌情。
开普勒式望远镜比伽利略式望远镜的视野更宽阔,唯一的缺点就是倒立成像, 但这对于仅仅监视城内动向的陈国军队来说算不上太大的问题。
耐心等待了一周,刘昀等人终于找到一个绝佳的时机, 以雷殛之势占领鲁国。
刘昀清点完城内的户簿,取出天工阁制作的炭笔, 在带来的左伯纸上绘制如今的局势图。
位于最中间的豫州,除了梁国和沛国,已经全部在陈国派系的掌控之下。豫州北部的兖州,已经由黄琬统辖,黄琬与他父亲陈王达成共盟,兖州东部的陈留太守张辽亦是自己人。
豫州往东,紧挨着沛国的彭城、下邳两个郡国已被他的舅父谢源占领,目前正在稳固阶段。
若不算梁、沛二国,且只算州郡, 不算总体面积——如今陈国实际控制的是两州两郡,约占了十三州的五分之一。
刘昀长长吐出一口气,将视线转向其他州。
幽州,除了最偏远的辽东被公孙度占领,剩下的地盘都被公孙瓒独占。原来的幽州刺史刘虞已经被公孙瓒所杀。
冀州,大部分地区都被袁绍掌控,曾经的冀州刺史韩馥早已流亡,不知所踪。
并州,北部被南匈奴盘踞,南部是张扬等并州将领,各据一方,并不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