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挺拔如松的男人半靠在墙边,额角冷汗淋漓,边咳边喘。声音不大,可每一声咳嗽脊背都深深颤抖,像要把肺腑都吐出来。
“你怎么了?”方宜吓了一跳,伸手扶住他。
手指碰到手臂时,郑淮明却周身一抖,刹那抬起了头。
目光相对,女孩眼里盈盈的水光直直撞进他心口,仿佛全身的痛楚都骤然消失。
她出来了。
郑淮明深邃的双眼中满是痛楚,却迸发出一瞬的惊喜和眷恋,下意识地想要伸手拉住方宜,生怕这幻觉下一秒就会消失。
但胸腔中的刺痛更先一步苏醒,他指尖未来得及缩紧,就重重捂上了口唇,一声声咳得愈发声嘶力竭。
方宜看得心惊肉跳,生怕他下一秒就会倒下。
郑淮明一抬手,左手手背上的滞留针随之露了出来,随着用力,有血丝从医用胶布间渗出来。
三楼走廊正对着风口,山里的夜风带着潮气,一阵吹来冷得渗骨,也吹动他单薄的衣袖。
方宜没料到他病突然成这样,一时本能的担忧压下了怨恨与气愤:
“你能不能走得了?我给你找医生?”
她半搀半扶,尝试将郑淮明弄进屋里。可他身子骨都是软的,一米八几的个子全朝方宜压过来,两个人踉踉跄跄,差点摔倒在地。
床的距离太远,好不容易走到写字台的椅子旁,郑淮明伸手撑住椅背,脱力地靠上去。他瞬间半折下身子,微微蜷缩,几乎在忍耐极大的痛苦。
“大半夜的你生病了还来镇上干什么?这里医院比不上市里,能有个诊所还开门就不错!”方宜眉头紧皱,气郑淮明不顾身体,更气自己事到如今仍见不得他难受,竟还是心软了一回。
她下划着通讯录,试图找到一个合适的诊所电话,手腕却忽然被拉住。
郑淮明不知何时缓过来了些,眼神清明不少,脸上冷汗涔涔地注视着她,似乎看出她要做什么,嘴唇微动。
方宜知道他又要说没事,心里的火一下子窜了上来,冷言道:“你想死在我这儿,我还不同意!别把这里变成凶宅!”
原以为郑淮明多少会被刺痛,可面前的男人盯着她一开一合的嘴巴,眼里只有淡淡的茫然,似乎在分辨什么。
随即,方宜看到了此生都难以忘记的画面。
郑淮明垂眼沉默了半晌,湿淋淋的眼眸中似有一丝失魂落魄的笑意。他艰难地抬手,靠近自己的耳朵,在空中停滞着,轻轻摇了摇头。
惨然失色的薄唇微张,上下开合,那熟悉的嘴型昭示着——他说,对不起。
可房间里一片寂静,没有任何声音。
心脏骤然紧缩,方宜不可置信地看着郑淮明的脸,试图找出一丝玩笑的松动与破绽。但后者只是平静地注视着她,目光饱含无奈与痛楚。
从院门到进屋,郑淮明确实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
整个人冷冷地沉了下去,她的脑海被曾经周思衡艰涩的话语所贯穿,嗡嗡作响。
“他肯定没去南城大,因为我发现……他好像不会说话、也听不见声音了……”
无法轻易接受这个血淋淋的事实,方宜怔怔地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传来细微刺痛。
——郑淮明听不见,也说不出声音。
他向来身居高位、清冷高傲,强大似乎已经成了一种惯性,让她简直难以将失声与郑淮明这三个字联系到一起。
比起听周思衡说,亲眼看到他脆弱落寞的表情,更让方宜心神俱碎。
“什么时候开始的?”她怔怔地开口,意识到郑淮明听不见,拿出手机,打字递到他眼前。
郑淮明黯然接过手机,屏幕惨白的灯光映在他消瘦的脸上。
他犹豫了一下,诚实道:【送你去机场那天。】
短短七个字,方宜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距今整整一个多月。
从她到达贵山,他说手机坏了无法接听电话,到她去南市找他,他推托在保密单位工作……所有聊天间的甜蜜、去见他的雀跃,居然全是假的。
她欢喜、幸福,可屏幕对面的男人却在独自承受痛苦和焦灼。
【为什么会这样?】
【可能是因为回去的路上开车撞到护栏,损伤了听觉神经。】
郑淮明顿了一下,补充了四个字:【是暂时的。】
方宜目光微颤,努力压抑住内心的不平静:
【为什么不告诉我?】
郑淮明接过手机,修长的手指纷飞,生怕她不愿等待:
【我不想你担心。对不起,我不是故意不来碧海,上车前病了,发了几天烧,醒来的时候,葬礼已经结束了。】
他将手机举到方宜面前,带着一丝恳求地摸索着覆上她的手,宽大的掌心湿冷,想抓紧,又不敢用力。
最后一个字后,输入的竖杠不停闪动。方宜的呼吸越来越急促。
无数画面涌入脑海,男人看到漫天生日彩带时僵住的身形,郑国廷躺在病床上浑浊的眼球和瘀斑,邓霁云声嘶力竭的痛哭,接到死讯后他故作平静的神情,还有那一高一矮的两座墓碑,深深地刻着六月二十四日。
这段时间积压的怨恨与愤怒终于还是冲破了理智,方宜气得指尖直发抖,直接甩开了郑淮明的手。
想说的太多,方宜再顾不上打字,按下语音输入。
注视着那张她无数次想要亲吻、描摹,此时却无比陌生的脸,她失控道:
【真的是这样吗?那四年前你为什么失声?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母亲和弟弟都是在你生日那天去世的?你为什么说你没事让我走?你真的是怕我担心吗,那你现在为什么还要来找我!!】
话音刚落,方宜瞬时泪如雨下。
她多么爱他、信任他、依赖他,可他呢?
晶莹的泪珠让郑淮明刹那慌了神,尤其是当他看到屏幕上的内容,瞳孔猛地一颤。
四年前。失声。生日。
她竟已经全部都知道了……
上腹脆弱的器官几日前才做完手术,剧烈的情绪冲击下,几乎是瞬间就剧烈地抽动、痉挛。急痛猝不及防地上涌,郑淮明一声痛吟哽在胸口,眼前刹那一黑。
他断然施力深深地抵进胃腹,用坚硬的骨节狠狠地碾压、按揉,试图短暂地压制这不合时宜的翻搅。
只见男人折身一手深压进身体,肩膀不住颤抖,豆大的汗珠往下滚,还在急切地想要打字解释。方宜心痛得快要喘不上气了,却又恨得咬牙切齿。
此刻,所有解释都是那么苍白无力,她也再不想听这个男人一句狡辩!
一口气堵在胸口,连带着这些天的担忧、焦急、痛苦,快要炸裂开来。
方宜气急,片刻都呆不下去了,她一把抢过郑淮明手中的手机,狠狠地摔向地面,转身就走。
没走两步,却听背后传来椅子轰然的倒地声——
郑淮明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起身,竟将她重重地抱住。爆发的力量太大,方宜被冲撞得一个踉跄,两个人重心失衡,“砰”地一声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脊背撞上冰凉冷硬的木地板,女孩的身体顺惯性压进柔软的肋间,郑淮明骤然感到腹部一阵撕裂般的刺痛,似是刀口又裂了……
他疼得浑身痉挛,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却始终不愿放开双手。
方宜全然不知,只是一秒钟都不想和他纠缠,一边拼了命地挣扎,一边胡乱捶打着男人的后背:“我们结束了!郑淮明,你别让我恨你!”
郑淮明不敢想象,这个被蛇咬伤要牵着他手才敢睡觉的女孩,是如何独自捱过这些日日夜夜。心口如有一把刀生生剜了肉似的,鲜血淋漓。
可他不愿放、也不敢放手,又无法用语言来表达,唯有双臂紧紧把她抱住。
一阵阵眩晕,体力随着腹部的疼痛加速流失……郑淮明拼尽最后一丝理智,将头深深埋入她的脖颈,温热急促的气息喷洒。
“你一直在骗我……你到底把我当什么!”
他满身的寒气将她全然包围,方宜声泪俱下,被绝望和无力反复撕扯着。可她竟抵不过一个病中男人的力量,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开。
忽而,男人裸露的颈侧映入眼帘,薄薄的皮肤下,血管和青筋依稀可见,是那样脆弱。
方宜恨极,一口咬了上去——
尖锐的牙齿深深嵌入最柔软的皮肤,郑淮明闷哼了一声,生生忍下,手上的力气丝毫不减。
她越咬越重,直到刺破皮肤,嘴里充斥着淡淡的血腥气,才缓缓松口。
只见那苍白的颈侧留下两道细长的伤口,不断地渗出新鲜的血液。
方宜后知后觉地看着自己的牙印,有片刻失神,却感到郑淮明的力量微松。他艰难地抽手,换了一个方向抱住她,扯下自己另一侧的衬衣,露出大片颈侧的皮肤。
他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只要能解气,咬吧。
方宜一怔,忽而丧失了所有力气,浑身瘫软在郑淮明的怀抱里,失声痛哭。
郑淮明感觉到怀中女孩的颤栗,顿时心疼得手足无措。他说不出话来,只能将她拥入胸膛,在她柔软的发丝间辗转,急切又小心翼翼地去吻她脸颊上的眼泪。
泪珠滴落,是那么滚烫,在他心间灼了一个又一个深深的窟窿。
可上腹的疼痛越来越剧烈,温热的潮湿早已浸透衣料。郑淮明垂眸深深地喘息着,眼前越来越模糊,最终还是陡然失去了意识,软倒在了方宜身上-
凌晨两点,镇上的小诊所灯火通明,卷帘门慌乱中只拉开了大半,在黑夜中倾斜出薄薄的灯光。
瓷白的地砖上,几滴鲜血触目惊心,一路从门口延伸向诊室。
越往里,越是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垃圾桶旁,掉落着几团沾满血、看不清原本颜色的纱布。输液架上挂有几袋药水,顺着细管慢慢流入手背的血管。
即使是陷入昏迷,郑淮明依旧难受地辗转,可手腕被软绷带绑在病床架上,只能无力地喘息。
方才送进诊所时,他术后伤口大量失血,血压一度降到了危险值。来不及送到市里,是夏老伯将镇上诊所唯一一名医生喊来,但这里医疗远不比北川,医生只能勉强帮他紧急止血、缝合伤口。
看到出血的情况,年过半百的医生大惊失色:
“最多开完刀五六天,他在哪里做的手术,怎么跑到这里来!”
可在场没有一个人知道,目光齐刷刷地看向方宜。脸色惨白的女孩不说话,只摇了摇头,她甚至不知道他刚刚又开过一次刀。
诊所没有手术条件,局部麻醉的效果微乎其微,郑淮明昏迷中痛得本能挣扎,连一米八几的沈望都压不住,医生只能把他的手腕固定住,强行清创、缝合。
期间他痛醒过两次,反而是有意识时强忍着不乱动,咬牙忍到上不来气,又生生疼晕过去。
谢佩佩被这惨烈的一幕吓得大哭,摄像陈哥强拽她回院子休息,好几个同事也不忍靠近诊室,光是听到里面的声音就红了眼。
倒是方宜静静地站在医生旁,镇定得出奇。医生要什么,她利落地拿来,一包一包地打开纱布,(Pyme)甚至上手帮忙擦血,染了一手鲜红,也只退到后面用冷水清洗干净。
等情况稳定下来,方宜率先让大家都回去休息:“麻烦你们了,大半夜折腾这么一回……我在这儿陪着就行,你们快回去吧。”
将同事们送出诊所,后脚周思衡的电话就打来了。
他火烧火燎:“你现在在哪儿?郑淮明又不见了,他可能去找你了!”
“我在贵山……”她低声道,“他是在我这儿,你不用担心。”
“贵山?”周思衡脱口而出,暗骂了一句,“他几天前胃穿孔,在北川做手术切了四分之一的胃!你说他坐飞机去贵山了?你不是在跟我开玩笑吧!”
方宜有些恍惚,每一个字她都听得懂,脑海中却无法连成一个句子。
她缓缓扶着墙蹲下,重重地呼吸了几下,淡淡道:“我还有点事,先挂了……”
挂掉电话,方宜注视着病床上的男人,有些恍惚地靠在了冰凉的墙上。
郑淮明浅蓝的衬衣都已经被血染尽,黑色西裤看不出血色。他意识昏沉地陷在斑驳的床单里,手腕上是一道道缝合时勒出的青紫。
方宜失神地垂眸,只觉心脏已经被太多根针扎透、榨干,已经疼到连一滴血都流不出来了……
沈望一进门,就看到方宜将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靠在角落里出神。长发凌乱地拥在颈侧,露出一双满是血丝的杏眼。
他的心也跟着紧攥,上前将她搀到外面的沙发上,接了一杯热水。
“别太担心,明天早上送到市里就好了,会没事的。”沈望苍白地安慰着,想伸手帮她理一理头发,指尖滞在空中,还是放下了。
方宜缓缓地捂住脸,手肘撑在膝盖上,无力地颤抖:“为什么……为什么总是这样……”
如果她知道郑淮明刚做了手术,绝不会在他怀中挣扎,更不会任自己摔倒在他身上。
可为什么又是这样?
她就活该承受这一次次痛彻心扉,活该看着心爱的人倒在怀里、目睹他痛不堪言吗?
她又做错了什么?
第二天清晨,贵山市中心医院派了救护车来镇上。一夜未见,方宜再次出现在同事面前,已是换了一身干净衣服、整洁清爽。
她有条不紊地交代好这两天的工作,才冷静地踏上救护车。
沈望站在诊所门口,望着救护车遥遥驶离,女孩淡然的神色总在脑海浮现,是说不出的令人五味杂陈。
这一次昏迷的时间不长,之前贵山医院检查输液后,不到傍晚,郑淮明就醒了。短时间内的大量失血让他仍十分虚弱,可一睁眼,便看到方宜坐在病床边的侧脸。
夕阳暖融融的光将房间笼罩,女孩正注视着电脑屏幕,神情专注,似乎没有注意到他。
郑淮明一时无比欣喜,顾不得胸口的闷滞,想要动一动输液的手指。可他还是高估了自己的身体状况,呼吸稍一用力,就重重地呛咳起来。
疼痛骤然复苏,他本能想要抵住伤口,下一秒,手就被牢牢握住。
方宜俯身抓住郑淮明的手腕,轻声放慢语速,用口型说道:“别乱动,要走针了。”
她表情温和,眼神却未曾与他对视,抬手按了铃,叫医生来检查。
值班医生检查完,称一切正常。医生前脚刚出门,方宜就起身拿了桌上的热水瓶,示意自己去接水,往门口走去。
郑淮明微怔,心中空落落的,看着方宜越走越远,急切地想要喊住她,却又发不出声音。气息短促地穿过喉咙,只余微弱的气流声。
自从他醒来,她眼里有担心、心疼,唯独没有焦急。
郑淮明失魂落魄,挣扎着想要起身,慌乱间撞得床架作响。
方宜闻声回头,停下脚步,似有些无奈地回到床边。郑淮明一把拉住她的手腕,像焦急地想要抓住些什么,抬头是一张冷汗涔涔的脸,艰难地摇了摇头。
他的嘴张了张,口型念道,方宜。
方宜没有说话,轻轻挣脱郑淮明的手,扶住他肩膀,动作轻柔地帮他靠回病床,拿出手机,慢条斯理地打下一行字。
【你前几天刚在北川胃穿孔做了手术?这就是你说的‘病了’?】
她已经知道了。
郑淮明艰涩地点了点头,她的神情尤为平静,让他没来由地心慌。
方宜垂下眼帘,微微叹息:
【那你为什么要来贵山镇上?你能不能对自己负一点责任,而不是净让别人担心、添麻烦?】
一句“添麻烦”,礼貌而克制。
郑淮明胸膛重重地起伏着,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冲动,脸色微变,一片煞白。剧痛在柔软的肋间翻涌,他再不敢贸然去按压,被子下的手指紧攥床单,用力撕扯到青筋暴起、输液管瞬间回流。
他想说对不起,可又明白这句话太过无力。
只能恳求地注视着面前的女孩,像是一个等待被判决的罪人。
橙黄的日落透过窗子遥遥照入,将房间染上温暖。
方宜的神色尽管温柔,眉眼间却是冷冷的,郑淮明再熟悉不过,知道她是真的生气了。
她毫不犹豫地打下一行字,递到他面前。
【明天早上我就回贵山工作了,你在这里好好养病,等身体好一点就转回北川,那里医疗条件更好。】
郑淮明心头陡然一沉,浑身冰冷。
他抬手想要拿过手机,对她说些什么。
然而,方宜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再次写道:
【病好之前不要再来镇上找我,不然这辈子我都不会再见你。】
————————
郑医生:咬吧-
又是两章的加更~
血管
那天之后,方宜回贵山为拍摄工作收尾,郑淮明真的再没有来找过她,甚至连信息都没有一条。
那句“我们结束了”再没有后续,她原本怕郑淮明死缠烂打来挽回,可这些天他真的毫无音讯、乖乖听话,她心里却总堵着一口莫名的情绪,上不去、也下不来。
好几次夜里做噩梦,方宜都梦到那晚郑淮明软倒在自己怀里的模样,冷汗淋漓、不省人事,浅蓝的衬衣全被鲜血染湿,怀里的温度随着血液流逝越来越冰凉……
她连架都架不住他高大脱力的身子,一边哭得哆哆嗦嗦,一边拼了命地喊人。伸手尝试去够那被她摔碎屏幕的手机,可她一旦往前探身,靠在肩头的男人就往下栽去,怎么都扶不住……
午夜梦回,方宜时常惊醒,那样的绝望与心碎勒住喉咙,久久不散。她只能喘息着坐在无边的漆黑中,徒然抹去眼角的潮湿。
贵山医院那边,一开始方宜是请了护工的,可住院办的周医生几次传来消息,说郑淮明很抵触被陌生人照顾。
她了解他的脾气,没再坚持,只是拜托周医生多多照顾。
每次方宜打电话过去,周医生不是说恢复得不错,就是说一切正常、不用担心。
但直到她抽空去了一趟医院,才发现情况大相径庭。
一大早在贵山结束第二期素材补拍,得了一天休息,方宜坐车赶到市里时已是午后。夏末山里天气多变,下了一场零星小雨,天色阴沉沉的。
医院路口站着一个卖花的老伯,推着一辆三轮车,依旧在雨中坚持。那满车鲜艳的花朵在风中摇曳,为雨幕增添了几分盎然生机。方宜不免想起那惨白、灰蒙蒙的病房,下意识走上前去。
“小姑娘,是去看望病人吧?这几束康乃馨长得可漂亮,今早刚摘的!”老伯热情推荐道。
康乃馨淡粉,温馨、雅致。
可方宜的目光被那最后一束郁金香所吸引。那红色的花瓣瑰丽、热烈,如同一只只生动飞舞的蝴蝶,在雨珠中更显娇艳,充满了生机与力量……
抱着一束红色的郁金香走进住院部,这一抹红与医院的灰暗对比强烈,一路上都有护士和家属侧目。方宜也不禁耳垂微红,脚步加快,心里是一股说不清的滋味。
然而,还未走到病房,就看到一名护士匆匆跑来,朝值班室里喊道:“周医生,三床再加一针西咪替丁,挂点葡萄糖吧,再这样吐下去不行啊!”
周医生从屋里大步走出来,迎面撞见方宜,他神色一愣,欲言又止。
她胸口“咯噔”一声,再顾不上寒暄,朝病房跑去。
病房开敞着,只见男人背对着门,正伏在病床边吐得厉害,清瘦的身体漱漱发抖,好几次快要栽倒下去。
方宜心中一颤,将那郁金香随手扔在桌边,上前扶住他的肩膀。
昏沉间,郑淮明感觉到熟悉的的气息靠近,不可置信地抬眼,触上了女孩的侧脸。她发丝上还沾有晶莹的水珠,一双翦水秋瞳担忧地注视着他,红润的嘴唇一张一合,听不见声音。
怕她担心,他本能地掩饰狼狈,抬手捂住嘴、撑起身坐直。骨节分明的手死死紧攥病床的栏杆,整个人靠在上面,却依旧压抑不住呕逆的冲动,弓起的脊背不停颤抖,什么都吐不出来。
方宜大气都不敢出,小心翼翼地揽过郑淮明的肩膀,想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借力。
没想到她只是碰到他的手臂,就明显感到怀中的人痛得一抖,呼吸明显一滞。
这时,周医生终于拿药冲进病房,他动作熟练地卷起郑淮明右臂的袖口,才刚露出一截露出手臂,方宜就倒吸了一口冷气。
暗红色的血管在他青白的小臂内侧蔓延,根根分明突起,皮肤几处鼓胀肿起,泛着不正常深紫,触目惊心。
周医生拿着注射器,愣是找不到一处合适的地方扎针。他面色凝重,犹豫了一下还是狠心将药推了进去。
缓了几分钟,止吐镇痛的药水起了作用,郑淮明无力地靠在床头。他脸色苍白,眼睫湿淋淋的,陷在枕头间,不愿躺下,执意将病床摇起来坐直。
他抬不起手,视线始终追随着女孩的脸,用嘴型说道:你怎么来了。
方宜没有回答,垂眼上前轻轻拉起他的手臂。郑淮明不想让她再看,试图挣扎,但力气到底抵不过她。
皮肤像是一层透明的薄膜,露出里边异常肿起的血管。她指尖滞在空中,连碰一下的都不敢。方宜偏过头问周医生:“这是怎么了?过敏了吗?”
年轻的男医生看向郑淮明,表情犹豫,似乎在征询他的同意。
方宜眉头紧锁:“你实话告诉我。”
“静脉炎,好几天了,有些药刺激性大,又输得太多……”周医生感受到病床上男人微凌的目光,连忙劝道,“你别太担心,等停药了会一些缓解的。”
可他再如何避重就轻,方宜自诩不是傻子,看一眼也知道血管肿成这样会多疼,更别提还有源源不断的药输进去,恐怕比刀在肉上刮好不了多少。
她眼眶顿时红了,强压内心翻涌的情绪,一字一句问道:
“这就是……恢复得很好、一切正常?”
雨越来越大,窗子未关严,雨丝斜斜地打进来,潮湿了窗台。
周医生支支吾吾了半天,急得满头是汗,说不出个所以然。空气一时陷入凝滞,郑淮明摇摇头,艰难抬起肿痛的手臂,指尖轻摆,示意他先出去。
周医生如释重负,赶忙离开,不忘带上门。
病房门轻轻合上,方宜有些泄气地走到一旁坐下,全程没有再看郑淮明一眼。她被情绪冲昏了头脑,竟无意中为难了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医生。
面对一个北川上级医院的领导,郑淮明有意隐瞒,周医生又哪有说实话的余地?
方宜的目光虚虚地落在远处,那束漂亮的红色郁金香散乱在桌台,好几片花瓣都被压得没了形状,不复娇艳亮丽。
她忽然想起不知何时看过的一句话。
大红色的郁金香,象征着真挚的爱情。
方宜的嘴角泛起一丝嘲讽的笑意,起身将花拿了出去。
这时郑淮明才注意到那束被忽视的花,攥在她纤细的五指中,似是要扔掉。
他急切地想解释些什么,比如山里那么远、她工作那么忙,他不想徒增她担心;比如这些天他努力恢复、哪怕痛昏过去都没敢压一下未愈合的刀口;比如他心里有数,静脉炎只是急性无菌炎症……
可郑淮明张了张嘴,发不出一点声音,手臂也难以抬起,连去够一下手机都没办法。他忽然无比厌弃自己这副糟糕的身体,除了是负担、累赘,一无是处。
眼睁睁地看着方宜转身离开病房,郑淮明徒然地闭上了眼睛,陷入昏黑。
雨声隆隆,明亮的值班室里,桌上摆着几袋热咖啡和点心。
方宜客气地递给周医生一杯,又分给一起值班的护士,婉言为刚才的质问道歉,感谢他和住院部的护士这些天的多加照顾。
一番话说得诚恳,倒是周医生不好意思极了,连连摆手。
周医生只有约莫二十七八岁,性格稍有腼腆青涩,工作却是一丝不苟。他拿出这几天住院的简答报告,一一耐心给方宜解释分析。
几个年轻的护士小声讨论着,不乏唏嘘感叹。
从值班室走出来,方宜的心情久久难以平复,站在昏暗的走廊上,遥遥望着尽头的雨幕,那雨仿佛要将天地都洗刷干净。
他们说,郑淮明几乎是见过最听话的病人,哪怕是吃一口东西会反复吐到胃痉挛,也会为了养好身体一餐不落。每顿饭后都折磨到虚脱,可下一顿还会毫不犹豫地咽下去,直到今天早上才刚能喝进一点请粥。
见惯了形形色色的病人,多的是怕难受不愿输药吃饭的,又吵又闹,甚至会折腾家属和医护。
刚缝合完那阵,郑淮明夜里经常高烧,消炎药输了刺激胃,不输又烧得厉害,每次他都平静地伸手扎针,后半夜却蜷缩在被子里闷头痛昏过去,幸好被值班护士发现。
后来引发静脉炎,输液就更为痛苦,护士说她见过静脉炎痛到哀嚎、将病床都掀翻了的。可郑淮明就从没皱过一下眉头,只硬忍着,生生把白床单都拽破了。
听完这些,方宜感觉有一双手快要将她心脏给抓碎了,小小的值班室闷得不透气,快要窒息。她只好找借口起身离开,直到走廊的雨丝打在脸上,才稍稍透出一口气。
这就是他让她知道的——恢复得很好,一切正常顺利。
方宜用力地抓了抓头发,深呼吸了几下,仍然没法将胸口的郁闷排出体外。
不知站了多久,心情才终于稍稍平复。经过值班室时,她脚步微顿,敲门轻声问道:
“请问你们这儿有花瓶吗……或者硬一点的饮料瓶?”
回到病房时,郑淮明已经睡着了。或许是镇定药物的作用,他睡得很沉,苍白的脸陷在枕头中,呼吸难得平稳。
眉骨英挺修长,却微微皱着,输着液的手也不自主地用力紧攥。
方宜听周医生说,冰敷能镇痛消肿,虽然没法根治,也能好受一点。
她去要了两个冰袋,坐在床边,翻过郑淮明没输液的那只手臂,用冰袋给他敷着。
那平日里线条分明、结实有力的小臂上,脉络暗红发烫,从手腕一直延伸到手肘。随着心跳泵血的频率,甚至能感觉到血管在肿胀着。
那一滴、一滴药水顺着血管流进身体,方宜不敢想这会有多痛,不自觉吸了吸鼻子。
冰袋有重量,如果彻底放在手臂上,会压迫血管。方宜就抬手悬空着,让冰袋轻轻落在皮肤上,每隔十分钟下移一点儿,周而复始。
那冰块冒着寒气,没一会儿,即使是夏天,手指也冻得通红。可她始终没有放下,一只手冷得没知觉了,就换一只手……
雨势是傍晚才转小的,郑淮明醒来时,窗半合,只余下绵绵细雨,听不到雨声。他艰难地从昏沉中睁眼,后知后觉不是没有雨声,而是自己听不见。
病房里冷冷清清的,门紧闭着,方宜已经走了。
不知是又离开了,还是当时就没再回来。
时钟已经走过了五点,又快到了晚饭的时间,郑淮明徒然地闭了闭眼。无非又是咽下去,再吐到大汗淋漓,他多想跳过这些步骤,直接昏死过去作数。
然而,随着意识逐渐清醒,手臂的剧痛却罕见地没有如影随形。
内侧皮肤冷冰冰的,没有平日灼热的肿胀感,只余一点闷痛。郑淮明偏过头,只见输液管里,药水仍在一滴、一滴地落下。
余光中,一抹红色吸引了他的注意。
看清时,心头猛地一颤。
窗台上,鲜艳的红色郁金香悄然绽放,随微风细雨摇曳。翠绿的枝叶间,那色彩是那样鲜明而生机勃勃,点亮了这灰白暗淡的病房。
那简易的花瓶是由矿泉水瓶做的,边缘坑坑洼洼,却明显很认真地一修再修……-
直到郑淮明一周后出院回到北川,他都没有再见到方宜。
他旁敲侧击问了周思衡,周思衡又去拐弯抹角地跟金晓秋打听。金晓秋哪里好骗,一听就暴跳如雷,说这辈子都别想再从她这里得到方宜的消息。
可到了晚上,她又看似不经意地转发了一条公众号推送到朋友圈。
方宜团队拍摄的珠宝宣传片一经发出就大受好评,甚至登上了视频头条,热度暴增。品牌方借势推广,临时一连在各个城市多加了不少场线下活动。
言外之意,方宜是因为品牌活动在外出差。
郑淮明这才稍稍安心,他拒绝了转院的提议,开了药回家休养。
一进家门,扑面而来是许久没有人住的灰尘气息。茶几上还搁着一册薄薄的说明书,那是月余前方宜还在这里时,想要看网络电视频道,他翻出来研究的。
说明书还开敞着,曾经的温馨和亲昵历历在目,如今明亮的客厅里却只剩空旷和寂寥。
郑淮明深深陷入沙发,一时没有一点力气站起来。过了好久,他才摸出手机,找到安装无线网络的申报网址,填入信息,预约了上门安装。
刚申请完成,网页转跳,李栩的电话就打了进来。
他按掉,还没来得及回一条短信,电话又一次打了进来。
李栩向来礼貌,断没有被按掉电话还重复打的先例,郑淮明直觉是什么非常要紧的事。
只见不到几十秒后,李栩和院领导的短信就接连发了进来——
一名患有先心病的年轻患者在移植前夕突发心衰,需要提前进行心脏移植。情况非常危急,但现在整个二院只有郑淮明有手术经验,急需他上台。
郑淮明按下屏幕,几乎是瞬间就站了起来,朝门口走去。
这一刻,无数念头涌入脑海。
一旦他上手术台,失声的事就无法再掩盖,停职无可避免。
而他名义上还在交流期,完全有拒绝的权利。或许再拖延一些日子,身体还有回旋的余地……
可郑淮明的背影只停顿了一秒,就大步开门离去。
隔日清晨六点,手术成功,患者被推入重症监护室观察。
很快,一传十、十传百,整个二院沸沸扬扬。有同情、有担忧、有好奇,更不乏看热闹者七嘴八舌,和嫉妒者幸灾乐祸。
不到两天,院办就已经做出了公示处理:
心外科科主任郑淮明停薪留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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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章还有点甜的
甜虐交织着来~
留宿
郑淮明停薪留职的事,方宜是从金晓秋那听说的。
彼时她正站在乱哄哄的活动现场后台,身穿一袭淡紫礼服,准备上台。
一侧是万人瞩目的露天舞台,主持人洪亮激情的声音响起,掌声不断;一侧是昏暗忙碌的后台,化妆师大喊着谁拿了我的直板夹。
方宜站在这光影的交界处,手机屏幕上的字映入眼帘,一阵夜风刮来,她后知后觉有点冷。
然后她被流程推着上了台,又在掌声的簇拥下走下台阶,服装师赶紧给她披了一件外套。方宜顾不上换下礼服,找了一处安静的角落,给金晓秋打去电话。
听完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她沉默了。
如果不去上那台手术,拖延时间的办法有的是,郑淮明或许不会被停职。
可这又像他一贯的作风。
他就是他。
方宜点开他的微信对话框,输入的横杠兀自闪烁。
可这些天郑淮明再未发来哪怕一条挽回的消息,难道他就这样默认他们分手了吗?
如果是这样……
她垂眼,不自觉地绞紧指尖,一想到“分手”两个字,愣神间差点将上台前贴的甲片生生掰断。
那条信息,最终还是没有发出去-
三天后,方宜终于结束连轴转的品牌活动。庆功宴上,她笑意盈盈、推杯换盏,也有几个瞬间被这热闹华丽的氛围所感染。
后半场基本没什么人还留在座位上,都在四处社交,沈望被万弘传媒的人围住,谈笑风生。
万弘传媒近两年发展态势极好,如果有机会合作,对他们是巨大的帮助。
方宜刚端起一杯酒,手机就在这时响起。
看到来电人是“邓霁云”,她有些意外,走出宴会厅,按下接听。
“方宜,你在忙吗?”
邓霁云的声音带着局促。
“没有,邓老师,您说。”
“我之后想带希希回海城,本来说想九月正好跟着新学期读书,但转学一直办不下来……”邓霁云满是惆怅,“你在海城还有没有什么朋友能说得上话?”
方宜算了一下日子,距离开学已经没两周了。
“邓老师,现在办九月开学恐怕很赶了,试试让希希读完这个学期再转过去呢?”
然而接下来的一番话,让方宜久久难以平静。
原来为了给郑国廷治病,他们在广城的房子早就卖掉了。她没有工作和积蓄,只能回海城投奔亲戚家借住,如今好不容易在海城的教学机构找到一份临时工,又面临了郑希转学的难题。
昔日恩师如此小心翼翼地求助,方宜不免心酸,立马答应下来:“邓老师,你别急,我还有几个同学留在海城,我去想想办法”
邓霁云在电话那头千恩万谢,不知是已经吃过多少闭门羹。
挂掉电话,方宜就立马联系了几个老同学。
但介于邓霁云和郑希的户口和学区问题,得到的答复无一不是很难办、来不及。
方宜叹气,犹豫了很久,还是没给郑淮明发消息。
名义上的继母和妹妹,不怨恨就已经很难得,更别提帮忙了。而且如今他被停职,她也不想这个时候给他添堵。
下周二恰逢初中的朋友结婚,方宜决定亲自回一趟海城,说不定婚礼上老同学见面,能碰上什么转机-
飞机落地北川,已是傍晚。
第二天一早就要出发海城,方宜回云锦嘉园收拾行李,衣物整理到一半,才发现不少应季的衣物还在郑淮明家。
上次从贵山陪他回来,直接打车去的金悦华庭,就连行李箱都没拿走。
尤其是那条她准备穿去参加婚礼的裙子。
平日方宜拍摄工作多,扛着摄像机在外奔波,都是休闲运动装为主,适合正式场合的礼裙本就没几条。
方宜拿出手机,上次两个人的短信还停留在那句“我们结束了”。
她自诩不是个矫情的人,飞快输入一句“你在家吗,我来拿几件衣服”,发出去却是一个红色感叹号。
后知后觉,是自己早把他拉黑了。
方宜揉了揉酸痛的太阳穴,起身去屋里换了身衣服,直接下楼开车往金悦华庭驶去。
既然郑淮明停职了,又在养病,这个时间应该在家吧?
如果不在家更好,她悄悄拿了东西走,还免得见面尴尬。
时间已过八点,夜色如墨。
站在二十一楼门口,方宜才意识到自己想得太简单了。
毕竟,他们现在的关系还介于恋爱和分手之间,不清不楚。
她整理了一下表情,抬手敲敲门。
意料之外的,久久没有人回应。
又敲了一次。
依旧寂静。
方宜暗暗松了一口气,利索地输入了密码,推门而入。
一片漆黑,她按下开关,客厅明亮起来。落地窗外是高楼林立、万家灯火。整个房子笼罩在寂静中,入眼单调的白色毫无人气,只有外边车水马龙的隐隐噪声,好像隔绝在另一个世界。
一双深蓝的男士拖鞋摆在门口。
看来郑淮明不在家,方宜关上门,弯腰从鞋柜里找上次穿过的一次性拖鞋。打开鞋柜,却见第一层赫然放着一双浅粉的女士拖鞋,还是崭新的,套着透明塑料包装。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拆开,光脚踩在了木地板上。
即使是夏天,地板也有些凉,方宜哆嗦了一下,往卧室走去。
之前留下的衣物都整整齐齐地挂进了衣柜,她坐在床边叠好收进行李箱,发现有些明显是重新洗过、熨过了,就连衬衫领口都没一个褶子,倒是方便了回海城直接穿。
只是一些衣物和日常用品,方宜收拾起来比想象得快,她蹲在空荡荡的客厅地上做最后的整理,心中却没有想象中那么轻松。
正当她起身去桌上倒水时,大门“咔哒”一声响了。
郑淮明推门而入,只见日日思念的女孩就站在餐桌旁,他眨了眨眼,瞳孔中满是掩不住的震惊和欣喜。
连大门都忘记合上,他怔怔地上前几步,无声喊着她的名字。
多日未见,方宜的目光竟一时也舍不得移开。郑淮明一身深灰色衬衫,笔直挺括,衬得他愈发沉稳、清冷。脸色虽不似常人红润,也终于不是煞白的,让人放心了些。
她环顾四周,刚想找手机打字说明来意,郑淮明已经换上拖鞋走过来。
然而,当他迈进客厅,地上的行李箱赫然映入眼帘。箱子开敞着,里面已经填得满满当当、整整齐齐,全是女孩落在这里的东西。
郑淮明愣了一下,那脸上的一点血色霎时褪尽。
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她已等不及要理清最后一点瓜葛。
极端的悲怆瞬间将他吞噬,流入四肢百骸,胃里被刺激得猛然纠结,剧烈地收缩痉挛起来。连指尖都失去知觉,郑淮明晃了一下,顾不上疼痛,上前一把扳住方宜的肩膀。
方宜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骨头被捏得生疼,下意识想后退。
察觉到女孩细微的皱眉,郑淮明触电般地卸下手劲。
可一抬眼,方宜就撞进他幽黑的眼眸,是不见底的恐慌和痛苦。她一瞬失去了力气反抗,呆呆地看着他,快要被这漩涡给拽进去。
郑淮明拿出手机,修长的手指缓缓输入。
他比她高两头,又靠得如此近,几乎将她笼在阴影里。方宜敏锐地闻到男人身上淡淡消毒水的味道。
再次对上视线,郑淮明竟是唇角微弯,惨然地笑了一下。
【不用这个时候来,我不会纠缠的。】
看着这句莫名的话,方宜微怔,却也顷刻就明白他误会了。
他以为自己专挑了他不在家的时间,可她哪有他那么神通广大,连一个人出门的时间都能算准?
方宜用力地摇摇头,急切地抬手想要用手语沟通。可这时她才恨自己这几天太忙,只在手机上学了个三脚猫功夫,那零零碎碎几个词根本表达不清意思。
只能勉强比划着:我没,不走。
慌乱中也不知道比得对不对。
可郑淮明像是什么也听不进、看不进了,他目光失神,抓着她肩的手缓缓松下,颓然撑住了一旁的餐椅。
肩膀越来越低,他的眼神最终定格在她直接踩在木地板的脚上。
郑淮明抬头,额角冷汗涔涔,用口型说:等一下。
方宜不知他要做什么,呆呆地站在原地。只见他回身步伐不稳地走向鞋柜,拿出那双崭新的浅粉拖鞋,撕开包装,弯腰搁在她脚边。
心中酸涩,她环顾四周,忘记了刚刚收拾行李将手机放到何处。
郑淮明又打了一行字:【能再送你一次吗?】
这下方宜彻底快哭了,又气又急,一把将他的手机抢下来。
【我要回海城参加同学婚礼,礼服忘在你家了。】
惨白的屏幕光照亮郑淮明的脸,他怔了怔,过了好几秒才点点头。
方宜垂下眼帘,绕过他朝卧室走去。出来时,手里就是那条浅杏色的礼服裙,材质特殊,压不得,只能最后放进箱子。
郑淮明的目光始终聚焦在她身上,女孩却再不看他,自顾自整理东西。
他自知理亏,默默地回卧室帮她拿东西,蹲在一旁搭手。
可胃里的痉挛还是不停歇,紧绷的身体松驰下来反而更疼得厉害。郑淮明只走了几趟,就有些撑不住了,他扶着沙发坐下,缓了一会儿,从茶几下翻出一个小药瓶。
扭开瓶口,节制地往掌心倒出两颗。
附近没有水,正当他想干咽下去时,只见方宜不作声地去厨房倒了一杯温水,搁在茶几上。她脸上神色还是淡淡的,刚刚的不快却也明显消了些。
郑淮明吃了药,顺势拉她在身旁坐下。
【明天几点的车?】
【八点。】
他在手机上输入了许久,措辞删删改改:
【这么晚了,在这儿休息吧。这里离高铁站近,你明天可以晚一点出发,多休息一会儿。】
此言非虚,云锦嘉园在城北一侧,要比这儿多半个小时车程,天不亮就得起来了。
方宜看着这行字,不说话。
郑淮明急忙又说:【箱子重,我能送送你。】
这句话他打完就后悔了,一个刚出院的人,到底是谁送谁?
郑淮明正懊恼地要把手机收回来,却见方宜轻轻点了点头。
其实她还有衣服在家里,但面对他牵强的理由,还是心软了一瞬……
再次共处一室,却不是月余前的心情。
收拾好行李,方宜盘腿坐在沙发上看品牌活动的视频素材,郑淮明笔直地坐在餐桌旁看手机,看似专注,但若真注意屏幕上的内容,就会发现他只是反复滑动着同一条排版通知。
其实品牌方的视频没那么急着筛选,只是若不找点事做,气氛更加尴尬。
两个人已不是能一同依偎在沙发上看电视的关系,中间好似隔了一条隐形的线,让近在咫尺的人难以相触。
看了一会儿素材,沈望倒是发消息说要紧急剪个视频。
方宜还记得这里没网,刚拿出手机打开热点,郑淮明就抬步走过来。
【家里装了网,密码是八个一,你可以连上。】
方宜打开WiFi,果然一下子搜到了,网速很快。
她指了指屏幕上的密码:【这个密码太简单了,会被别人蹭网。】
郑淮明在身旁坐下,衬衣袖口卷到手肘,露出坚实有力的小臂。方宜故作不在意地瞥了一眼,静脉炎的肿胀已经褪去,只剩一点点红印。
他似乎注意到她的目光,笑了笑,将卷起的袖口放下了。
【那你帮我改一个吧。】
方宜思索了一下,也没推辞,将密码改成了他的工作证后六位。
又问:【晚上你去医院了?】
郑淮明不置可否:【有台临时手术。】
事实上,他确实上手术去了。虽然停职,有些高难度的手术还需要他上台,负责关键部分的操作。
方宜却会错意了,她以为郑淮明不想让她知道停职的事,只是点点头,没再说话,继续手上剪视频的动作。
郑淮明几近眷恋地注视着女孩的侧脸,长发微卷,披散在肩头。她目光极为专注,晶莹的瞳孔中映着屏幕的光,睫毛长而密,思考时习惯咬唇,脸颊鼓起一点弧度,显得十分可爱。
心中漾起一阵柔软,让他想拿手指碰一碰。
他的指尖不自觉微缩,再抬眼时,就撞上方宜疑惑的视线。
郑淮明只好起身去洗澡。
浴室响起哗哗的水声,方宜长出了一口气,将电脑搁到茶几上,往沙(DnRV)发上一靠。她庆幸自己没戴智能手表,不然刚刚一定会发出心率过高的提示。
那个男人似乎不知道他的眼神有多灼热,以为她感觉不到。
可事实上,刚刚她紧张得点鼠标的手都僵了,连按好几下都没点上播放键。
这时,笔记本电脑响了一声,发出电量预警。
视频还有一点没剪完,方宜翻出充电线,在屋里转了一圈,想找一个插座。客厅的插座都离茶几很远,她试了一下主卧的,由于没有插线板,也够不着桌面。
她头痛,郑淮明这间房子看起来装修得很高级,实际用起来都不合理。
好在次卧也有一个小书桌,上面空空如也。
自从上次陪郑淮明回北川,两人都是同床共枕,这是方宜第一次走进次卧。
面积比主卧略小,只有一张被床笠罩住的单人床。长时间没有使用,打开门有股淡淡灰尘的气息。
方宜找到一个能连上的插座,没多想就坐下开始剪辑。
她进入工作状态很快,全神贯注,连浴室的水声何时停了都没注意到。
终于,将打包好的视频传到了工作群,方宜刚合上电脑,就听到背后的脚步声。
郑淮明刚洗完澡,换上了深灰的休闲服,头发还湿漉漉的,几滴水浸湿了领口。他温和地朝她笑了一下,手里似乎拿着一叠衣服。
直到他绕过她,弯腰将手中布料展开,方宜才发现,那是一套崭新的床单和被套。
男人身上掠过淡淡的洗发水香气,似乎是某种清冽的味道,潮湿的、温热的,蹭过她的鼻尖,在心头微微漾起波澜。
方宜怔怔地看着,郑淮明神色平稳,慢条斯理将床单换上,动作轻柔利落,每个边角都压好抚平。
什么意思?
半晌,方宜才反应过来,郑淮明这是今晚要和她分房睡。
或许是她主动坐进次卧,让他误解了含义。
郑淮明动作未停,又去卧室拿来一床被子,搁在床头。
见他做得如此主动、周全,方宜张了张嘴,话语哽在喉头,心中突然涌起一阵凝滞、堵塞的气愤。
明明她已经心软了不少,甚至今夜同意了留在这里过夜……
郑淮明这又是在做什么?
说爱的也是他,如今半句挽留都没有的也是他!
女孩扶在电脑上的直接微微颤抖,呼吸有些急促。
郑淮明似乎没有意识到方宜微妙的愤怒,起身走过来,缓缓打下一行字。
【主卧的床软一些,你睡主卧吧。】
他的目光清澈、温柔,仿佛真是在为她着想。身子前倾,宽大的睡衣领口稍稍下滑,露出右侧脖颈上那道已经结痂的细细牙印。
方宜抬头注视着他,眉眼不展,没有说话。
郑淮明低头时,发丝上的水珠滴落在她的手背,凉丝丝的。方宜抬手将水抹去,却也不接他的手机。
一气氛陷入僵局,郑淮明垂眼思索了一瞬,眸光中似有半分失落。
【主卧的床单和被套我会换的。】
“滋啦”一声,椅子腿与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方宜陡然站起来,两个人本就挨得极近,差点撞到他的肩膀。
郑淮明愣了一下,没有想到她的反应如此之大。
然而,方宜丝毫没有给他思考的时间——
她气息急促,带着隐隐的怒意,伸手一把攥住郑淮明的衣领,借力往下拽去。男人全然没有防备,被扯得一个踉跄。
下一秒,方宜直接抬头吻了上去。
没有任何柔情甜蜜,她胡乱亲吻着郑淮明微凉的薄唇,横冲直撞地索取他断成几截的呼吸。
少时接吻过太多次,方宜无比熟悉他的气息,手臂愈发收紧,像要将胸口的气息全部压榨殆尽。
唇齿交缠,磕磕绊绊,却炽烈如火焰。
方宜想,她是爱他的,已经爱到了骨髓里。可这深深的爱又像肥沃的土壤,浇灌了太多泪水和煎熬,让怨恨、不甘盘根错节……
什么换床单、分房睡?他连挽留都不想尝试,已经默认分手了么!
那又为何做出那些暧昧关心的举动!
愤恨在胸腔不断涌动,对准那唇间最柔软的地方,方宜狠心用力咬下去,牙关闭合,只感到郑淮明猛然一颤,两个人嘴中瞬间尽是浓浓的血腥味蔓延。
她狠狠地推开他,目光再未停留一刻,转身摔门而去。
寂静的房间里,只余郑淮明伫立原地。嘴唇内侧被咬得鲜血淋漓,翻开的伤口暴露在冰凉的空气中,泛起刺痛,是方宜留下最后的痕迹。
男人漆黑的眼眸中,尽是无底的痛苦与悲怆。
几秒后,客厅传来行李箱轮子滚动的声音,大门“砰”的一声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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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方:他怎么不挽回?
郑医生:我还配吗?-
郑医生始终在延续他过去的方式,照+解决问题=爱。
失声马上快恢复了。
双刃
午后两点,夏末刺眼的阳光照亮城市,空气中的炎热加速流动着。
金悦华庭二十一楼,厚重的深色窗帘遮住正片落地窗,将光线全然遮挡,只留一线朦胧。客厅里一片昏黑沉寂,冷空调兀自运转,发出轰隆隆的声响。
液晶屏上显示,室内温度仅有十九度。
然而,颓然坐在沙发上的男人大汗淋漓,肩颈上有几根细针扎入肌肉,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滚落,线条分明的脊背上同样一片潮湿。
手肘撑住膝盖,郑淮明前倾身体,垂头闭眼忍耐,久久才呼出一口气来。
次卧的门半开着,三日前换了一半的床单仍耷拉在地上,被方宜起身时撞开的电脑椅歪斜。她用过的玻璃杯里,还剩一半水,搁在餐桌边缘。
一切都维持着那夜的狼藉,仿佛她只是刚刚了离开一会儿……
修长的手指从银针垫上抽出一根,郑淮明拿指腹探了探穴位,下一秒,丝毫没有犹豫地用力扎了进去。
极深、极重。
比刺痛更为难熬的酸楚过电般冲过神经,他呼吸一滞,眸光刹那失神,手却违背本能地持续施力,试图找到那种记忆中的感觉……
气息徒然地在喉咙处流转,郑淮明一次次尝试,几近虚脱。
为什么没有用?他痛苦地颤抖。
失焦的目光怔怔望向虚无,最后定格在餐桌边女孩喝过的玻璃杯上。杯口还残留着淡淡的、细腻的口红印,让人不自觉回忆起那个炽烈的、带着恨意的亲吻。
这些天郑淮明一个人时,总会反复看那些方宜出席活动的视频,场场不落。万众瞩目中,她一袭华丽礼裙、落落大方,说话间眼神是那样坚定,充满光亮,使他无法将视线移开哪怕一刻。
每当看到她如今明媚自信的模样,郑淮明无数次庆幸,自己当年无意中发现了那张推优意向表。
那是毕业前夕的初冬,十二月北川就已经下起了大雪。临近凌晨,偌大的自习教室里,只余一高一矮两个身影,在角落里复习小测。
一到冬天,几乎没有学生会去教学楼自习。简陋的教室没有空调,一入夜堪比冰窖。
宿舍里倒是暖和,但两个人都舍不得分开。
方宜握笔的指尖冻得通红,半缩在袖子里,写一会儿字就僵得发抖。郑淮明每隔一会儿就去换杯热水,将自己的手焐热了,再把她的手攥在掌心暖着。
十指相扣,轻轻摩挲。无言,却充满温柔。
学到十二点多,方宜困得睁不开眼,一眨眼,下巴就“咚”一声撞在书本上。
郑淮明顺势将她搂过来,靠进自己怀里:“先睡一下吧,等会送你回去。”
方宜迷迷糊糊地点点头,无意识蹭了蹭他的胳膊。女孩的脸软软的,长长的睫毛如蝶翼般颤动,没过几秒就全然依赖地睡着了。
郑淮明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她的脸颊,眼带笑意瞧了一会儿,将自己的医学书合上,抽过她的高数书。他执笔帮她整理要点,一行、一行地写清解题步骤,不一会儿就写满了整张纸。
桌上再没纸张,方宜的书包就开敞着搁在抽屉里,自然地弯腰翻找新的草稿纸。
那张盖有学校公章的表格就在这时映入郑淮明眼帘,多少学生求之不得的文件,被女孩随手夹在了草稿本里。
外语学院推优交流意向表。
只有不到全院前百分之一的学生有机会拿到。
然而,娟秀的字迹已经签下:自愿放弃推优名额。
郑淮明眉头微皱,将那折了角的薄纸在桌上反复压平。
回宿舍的路上,他故作轻松,温声问起了这件事:“这么好的机会,为什么直接放弃了?今年毕业我就能进医院拿工资了,你不用担心生活费的事。”
谁知,方宜紧紧挽着他的胳膊,清浅的月光落进她单纯清澈的眼眸,略有不自然道:
“我去不去法国没关系的,你刚进医院肯定很忙,我就去一家清闲一点的翻译所好了,还能多顾家一点……”
话音未落,她先脸红了。哪有女孩先说这种话的?
寂静的校园里,昏黄灯光将两个身影拉得很长。
郑淮明笑着弯腰亲了亲她的脸,神色却是极认真:
“你以前不是说,很想出去看看吗?”
“现在也没那么想去了!”方宜眼中满是对未来生活的憧憬,“而且去法国很花钱的,你刚工作又拿不到多少工资,我不想你太辛苦了……我就是觉得,只要和你在一起就好啦。”
郑淮明若有所思,没再开口,只是牵紧了她的手。
怎么会不想去呢?正是对这个世界最好奇、向往的年纪,却因要打工赚学费,连北川之外的地方都没去过。
他早不止一次注意到,女孩每次路过国际交流处的宣传海报,目光都难掩流连羡慕。
第二天,郑淮明就称表格丢失,去交流处领取了新的意向表。行政沈老师和他相熟,又知道两人恋爱的关系,没有多想就盖章重新印了一份。
其实,郑淮明的账户里早就为两个人的未来存下一笔钱,虽然不够去法国交流,却也能先填补一些。
他知道方宜担心经济问题,于是认真筹划了接下来几年的薪资,还打电话咨询了助学贷款、就业补贴,写下详细的计划,列满了密密麻麻的数字。
郑淮明想预先做好一切准备,再郑重地向方宜求婚、领证,这样她也好安心、没有后顾之忧地去法国学习。
他甚至悄悄去看了戒指。站在明亮的柜台前,一枚枚婚戒镶嵌在黑绒布中,那样漂亮、精美。
试戴时,微凉的戒圈划过无名指,郑淮明心中蓦地涌起一股温热的浪潮。
从小,家庭和婚姻对他来说只有无休止的压抑……在遇见这个温暖震颤的女孩之前,他从没想过,有一天会如此向往与一个女孩的婚礼和承诺,如此愿望拥有一个小家。
走出店门时,外边突然下起了大雨,街头人群四窜。
郑淮明没有带伞,只好站在屋檐下等雨停。他发短信告诉方宜,外面下大雨了,问她晚上想吃什么。
天色黑压压的,乌云滚滚,可郑淮明心里却是雀跃不减。
电话就是这时打进来的,完全陌生的号码,前缀是海城的拨号。
他疑惑地接起,对面一个粗犷的中年男人问道:
“您好,这里是海城西山区派出所,你是叶婉仪女士的儿子吗?”
当夜,郑淮明赶回海城,在停尸台上亲眼见到了母亲的尸骨。
经过四年多的腐蚀,只剩一副白森森的干枯骨架,沾满脏兮兮的泥土和不知名植碎叶……
那个他以为终于离开家庭桎梏、重获新生的叶婉仪,早在她离开的那一天,就已经死了。
以开车坠崖的惨烈方式,死在了一片无人知晓的荒林,悄然腐烂。直到四年后的冬天,被一个砍林开荒的工人扫开落叶。
郑淮明出奇地冷静,签下死亡认定书,注销了母亲所有证件。
但从那天起,他时常愣神,断断续续的耳鸣和疼痛愈演愈烈。
直到某天清晨醒来,世界戛然静止——
那个意气风发、万众瞩目的少年,彻底失去了声音,连同他的所有骄傲、自尊,和曾经一片光明的职业生涯。
高领毛衣下,是脖颈间一道又一道新旧交叠的渗血抓痕……
客厅里的喘息声越来越重,郑淮明深深埋下头。肩膀本能地紧绷,剧烈的颤抖中,扎针的位置开始冒出鲜红的血珠。
那是他最不愿,也最不敢回忆的一段往事,每每想起,心脏都像被一双大手撕扯得粉碎、反复碾压,痛不欲生。
如今,几乎相同的境遇再一次摆在眼前。
四年前的那次失声,持续了整整大半年。可这一次,他没有时间等了:二院整个科室没有一天停止运转,科主任的位子不可能长期空缺。
停薪留职,是器重他的老院长发话,才勉强争取来的。
对于一个无法正常从事医疗活动、恢复期未知的医生。
郑淮明再清楚不过,要不了半个月,甚至是一两周,院里一定会顶不住压力转为停职。
而他也会彻底沦为一个累赘、废人,一个心爱之人璀璨未来和事业之路上的绊脚石。
念及此刻,郑淮明脑海中的弦猝然崩断,捏着银针的指尖重重施力,竟发狠地将整根针深深推入肩头——
尖锐的刺激席卷,男人漆黑的瞳孔猛地收缩震颤,呼吸瞬间折断,冷汗如雨。嘴唇间女孩咬破的旧伤再次渗出一股血腥味,他自虐般地感受这股腥涩,深深折下的身子久久无法直起。
为什么幸福于他而言只能是奢望?
回忆起那双小鹿般漂亮、坚韧的眼睛,郑淮明昏沉间第一次感到如此剧烈的恨意,不是对任何人,而是怨恨自己。
或许是没了年少的孤勇,或许是上一个四年漫漫长夜太过煎熬痛苦……
事到如今,他竟还是自私地不想放手-
今年夏末尤为多雨,回北川的机票屡次被取消延误,方宜改定了高铁票。
新闻反复机械播报着:“近日,台风力美即将登陆东南沿海,成为今年来登陆我国的最强台风,预计带来强风和特大暴雨……”
列车在雨中高速飞驰,隆隆的雨声盖过了车厢里的嘈杂。方宜疲惫地靠在椅背里,心中是前所未来的复杂。
新娘柴惠上方宜初中时的同桌,也是关系最近的朋友。她从当地二本大学毕业后,考上了民政部门的编制。新郎正是隔壁班的男同学,读书时不熟,毕业后才经人介绍再续前缘。
因此,婚礼上来了不少当年的老师。宴席过半,方宜随老同学们一起向老师们敬酒,顺便打听着郑希转校的事。
当年的英语老师姚春华年过五十,依旧豪爽外向,笑意盈盈地与她碰杯:“当年你是我们班最好的苗子,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你真在北川成家立业了,结婚的喜糖可别忘了补给我们啊?”
方宜愣了一下:“结婚?”
“对啊,你不是毕业就结婚了吗?”姚春华笑着用胳膊肘碰碰旁边的老师,“她老公就是那个零几年的省状元嘛,你说这一家子学历这么高,孩子得多聪明啊!”
事实上,他们毕业就分手了。
然而比起心中的悲伤,一股奇怪又陌生的感觉将方宜席卷——
她和郑淮明毕业后几乎没回过海城,怎么会有这样的谣言?
“姚老师,您听谁说我结婚了?”
“不就是你老公自己说的嘛!你毕业那年,不是要去法国留学?他给你打钱的时候,跟我……”姚春华说着,只见面前女孩的脸色陡然一变,意识到自己失言,连忙将话咽了回去。
婚宴上一片热闹喜庆,此时全然在耳畔黯淡。
“打的什么钱?”方宜勉强笑了笑,撒谎道,“我们是结婚了,但他没跟我说过这件事啊。”
姚春华这才松了一口气,将她拉到一旁,小道:“这么多年,也没和你说么?他对你可真好啊,还好你们现在结婚了,不然可就错过了呀……”
当年分手后,郑淮明曾背着她托人找到了姚春华。当时,姚春华既教英语,也是学校财务处的行政人员。
他拿出了一笔钱,拜托姚春华以学校资助优秀毕业生的名义,定向打给方宜。
当时,郑淮明的邮件里写得诚恳:我们就要结婚了,她怕给我带来经济负担,不肯出国留学。但这是一个很好的(SIzC)机会,她很有能力,我希望她能走到更远的地方看一看。
一开始姚春华是不愿意的,但一来二去,在郑淮明的坚持下,她也逐渐看到了这个年轻人的决心,答应了找渠道帮这个忙……
听完这一番话,方宜简直如坠冰窟,努力维持着眉眼的笑意,直到婚礼结束,整个人还没有缓过神来。
她确实收到过一笔来自初中学校的资助,解决了燃眉之急,度过在法国最初最艰难的两个月。
只是那时方宜沉浸在分手的痛苦之中,又初到异国他乡,因忧思过重、水土不服病得厉害。看到是学校的公账,听姚老师说是一位在国外发展的校友所捐,她并没有多想。
那不是一笔小钱,如今方宜不敢想象,当时郑淮明刚毕业,是如何拿得出这么多钱给她,自己又是怎么过的……
卫生间里,水龙头哗哗地流淌。方宜捧起大把的冷水,用力地搓着猩红的眼眶。
她应该感动到痛哭流涕才对吧……
但时过境迁,在愧疚、自责与心疼中,竟无端生出一种难以言说的气愤和憋屈。
对着镜子,方宜湿淋淋的指尖径直拉扯下裙子的领口,锁骨上的那道狰狞疤痕还在提醒着她,当年心中的绝望和痛苦。
有什么是不能两个人一起面对的?为什么要用这样的方式爱她?
这是她第一次无比清晰地感受到,郑淮明的爱就像一把双刃的利刀,握在手心里,只会将自己和对方都扎得鲜血淋漓……
包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将方宜沉重的思绪拉回雨幕。
是初中同学发来消息:如果户籍转到广城,现在不太好转了,只能等下学期。
意料之中的答复,这次回海城,方宜四处找了许多关系,邓霁云转学的事都没有结果。
她失落地以表谢意,正要关掉手机,微信又响了一声。
以为是同学回复,方宜随手打开,却见郑淮明的头像赫然位列最上方。
她心头颤动了一下,立即点开:
【转学的事已经办好了,你让她们尽早去海城等电话吧。】
语气礼貌而冰凉。
【你怎么知道?】
很快回了过来:
【你同学找到我了。】
要论整个海城的关系网,人脉最广的恐怕还是郑淮明。
方宜盯着这条短短几个字,眼眶微微干涩,许多复杂的心绪涌上心头。说不动容是假的,她没想到,他还愿意这么帮邓霁云和郑希。
又一条信息:【不要告诉她们是我办的。】
不要告诉她。
这句话无疑触动了方宜胸口最疼的那一块。
她皱眉,应激般地飞快打字:你以为什么都隐瞒就是对别人好吗?为什么不告诉我去法国资助的那笔钱是你的?
删去。
输入:你总是自以为是!你让我怎么还得起!
又删去。
满腔悲哀,方宜曾自诩最熟悉郑淮明,如今却越来越看不懂他。
就像那夜赌气的一吻过后,她拎着行李箱站在大门外许久,楼道里,声控灯亮了又灭,也未等到郑淮明追出来。
将短信删删改改许多次,自知这些话掺了其他的杂念,方宜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回-
邓霁云带郑希回海城前,提出想和方宜当面致谢。
念及孩子的口味,方宜将地点选在了一家港式茶餐厅。临行前,她犹豫再三,还是将地点和时间主动发给了郑淮明。
【她们今天下午的高铁走。】
没有收到回复,但方宜在餐厅前的马路边,看到了那辆最熟悉不过的黑色轿车。
正是台风来临的前一天,乌云厚积低垂,大风中夹杂着细雨,灌木丛摇晃,远处传来轰隆隆的闷雷声。
方宜提前了二十分钟先走进餐厅,特意选择了最靠窗的座位。
她点了菜,提前跟服务员结过账。倒茶时,一抬眼便遥遥望见,那对街的屋檐下一个单薄高瘦的身影。
郑淮明一身黑衬衣,指尖的烟明明灭灭,隔着雨幕,显得那样沉寂、落寞。
感受到男人的目光看向自己,方宜连忙移开了视线。
多日未见,她咬了咬唇,似乎还能感受到那夜横冲直撞的亲吻,残留着让人眷恋的气息。胸腔中泛起一阵酸涩,竟是差点委屈得红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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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的心态在悄然变化,下一章正式开追-
预告郑医生声音恢复,许医生上线,包修罗场的~
暗流
台风前夕,天色压抑、暗沉。雨不大,风却吹弯了大树,残枝扑到窗玻璃上,碎叶漫天。
不一会儿,邓霁云带着郑希来了。
在方宜的记忆里,她一直是一个优雅、精致的女人。如今也不例外,即使满眼憔悴,依旧化了淡妆,长发挽起,笑意温和。
稍许寒暄过后,菜端了上来。肠粉、虾饺、奶黄包,都是小孩子爱吃的。
郑希乖巧礼貌,即使小眼睛放光,也只用儿童筷子小心地夹起,甚至踮脚把盘子往方宜那推了推:“姐姐吃。”
“以后我就带着希希回海城了,那里至少还有她外婆……”邓霁云轻抚孩子的头发,诚恳道,“方宜,这次真的谢谢你,不然我们真是没办法了。”
看着她眼角的皱纹,方宜不禁回想起那个站在破旧讲台前,年轻善良、对未来充满期许的女教师。每天,她都将乌黑长发梳得光亮,用不同色彩的发绳束起,桌边总放着一本精装的诗集。
她说,同学们,永远不要失去目标,每一天都值得你们认真去生活。
那明亮的眉眼与如今的邓霁云缓缓重叠……
“邓老师,如果过去不是您帮我,我也不可能今天走到北川。”
方宜停顿了一下,来这里前,她就已经下定了决心。
“今天我也有些话想对您说……之前瞒着您,是我还没有想好怎么面对这件事,但我渐渐发现,相比站在自己的立场上琢磨,不如坦诚地说出来。”
邓霁云惊讶地抬头,对上了方宜平稳、温润的眸子。她让郑希去一旁的儿童乐园玩一会儿,待孩子走远后,十分郑重地点点头:“你说吧。”
方宜轻抬五指,只见那无名指上,戴着一枚银灰色的素圈戒指。她微微攥拳,缓声道:“我和郑淮明,认识很多年了,我们在大学时就在一起了……”
邓霁云眼中闪过一刹深深的震惊,本能地垂下眼。
“我知道,他对于您来说很特殊……”
旧事被再次提起,邓霁云有些难堪:“方宜,你们之间的事,和我们——”
“邓老师!”方宜打断她,坚定地说下去,“其实,这次转学是郑淮明帮忙办的。他不想让我告诉您,但我觉得,如果不说,以后一定会后悔。”
邓霁云愣住了,似乎不敢相信。
“这件事有多难,您应该也清楚,凭我的能力根本做不到。”方宜放轻声音,柔声说,“是他知道了,主动去联系的……”
她翻出检查单的照片,推到邓霁云面前:“还有,他早就去做了移植配型,失败了。那段时间,他胃出血得很严重,是我替他拿的报告。”
“因为是内部做的检查,没有登记名字,您可以不相信……但他真的去做了。”
窗外狂风大作,呼啸而过。餐厅里客人寥寥,桌上的菜早已凉了。
邓霁云喃喃问:“胃出血?他……他为什么……”
想到那段时间,郑淮明躺在病床上不省人事的模样,方宜眼角也不自觉潮湿:
“您应该也感觉到了,郑淮明是一个心思很重的人。他说,既然人已经去世了,就没必要再说这些了,不如让你们还有一个能怨恨的人,好过只剩下伤心和内疚……”
“邓老师,其实今天告诉您这些,是我自作主张。我只是觉得……带着恨生活,人是没法真正幸福的。”
气氛陷入一片死寂,邓霁云呆呆地垂眸,捏着茶杯的手指泛红。
半晌,她忽然眉头轻拧,掩面哽咽。
远处玩耍的郑希察觉到母亲的悲伤,连忙跑过来,努力地拍着邓霁云的背,手足无措道:“妈妈,妈妈……”
邓霁云摇头,背过身去,肩头不住地耸动。过了很久,她才平静下来,打开随身的手拎包,翻动片刻,从最隐蔽的夹层中,取出了一张多次对折的信纸。
那纸张残破不堪,折起的边沿粘着一层脏灰。
“这是……我收拾国廷遗物时发现的……应当是他来北川治病后写的,压在抽屉最底下。”她难掩伤悲,“你知道的,当时我……还好没有烧掉。”
那时她恨透了郑淮明,曾经想过将它一烧了之。
邓霁云艰难地将信纸推过去:
“麻烦你,转交给他。”
天边乌云笼罩,轰隆一声炸响闷雷,瞬间暴雨如注,哗哗地冲刷着大地。
吃完饭,方宜将邓霁云母女送上了出租车。回海城的高铁票是傍晚的,开学前受台风影响,将会连日大雨,她们必须在台风来临前离开北川。
那封薄薄的信,像有千斤重。
方宜顾不上回车里拿伞,一脚踩进街边水洼,冒雨跑向了那个屋檐下的身影。
那一夜的吻还历历在目,炽热的目光相触,两个人皆是如过电般微怔。
郑淮明没有料到她还愿意见自己,幽黑的瞳孔中难掩震惊。下一秒,看到女孩发丝上雨珠接连滚下,他慌忙抽出一张纸巾,想要为她擦拭。
方宜没有躲避,任郑淮明的指尖蹭过脸颊,而是拿出手机,输入一行字,递到他面前,目光灼灼。
【你帮忙的事,还有骨髓移植的事,我都告诉她了。】
郑淮明抬起的手滞仍在空中,眼里闪过片刻茫然。随即思绪就像湍急的河流被骤然冰冻,他张了张嘴,指尖的纸巾刹那被大力紧攥捏碎。
方宜猜到他想说什么,一把拉住他青筋暴起的手。凉得惊人,比雨水还要冰冷。
她凭着一股失而不再得的勇气,写道:
【你想让郑希怀着对哥哥的怨恨长大吗?你当年瞒着我突然提分手,你知道我在法国有多恨你吗?我一点都不好过!你这样不是真的对她们好!】
郑淮明脸色煞白,用力闭了闭眼,像是无力承受这话语,轻柔而决绝地挣脱她的手,背过身去。他宽阔的肩膀在微微发抖,从口袋中摸索出一盒烟,打火机在指尖慌乱按下。
“啪嗒、啪嗒——”
狂风大作,微弱的火苗一次、又一次被吹灭。
忽然,一辆出租车在街边停下。车门打开,一把明黄色的伞在雨幕中撑开,郑希小小的身影跳下车,朝这边跑来。
脚步像被钉在原地,郑淮明默然看着她靠近。
碎步停在几步之遥,郑希仰起头,水灵灵的眼眸躲闪,有些胆怯地望向这个名义上的哥哥。
望着她局促的神情,郑淮明微怔,心口杂乱跳动着。郑希那清澈的一双圆眼、紧张时轻抿的嘴唇,与记忆里郑国廷的神色如出一辙,是那样熟悉。
一高一矮的两个身影伫立,他俯视着这个小小的女孩,一时不知她要做什么,默然对峙着。
只见郑希小心翼翼地合起伞,咬了咬嘴唇,似乎鼓足了勇气——
她踮起脚,飞快地将伞塞进郑淮明手中,转身淋雨跑回了车上。
郑淮明下意识地接住,诧异地抬头望去。大雨滂沱,开敞的车门里,邓霁云的目光穿透细密朦胧的雨丝,猛然对上了他的眼睛。
半晌,她微微颔首。
出租车门“砰”地一声关上,渐渐在雨中悄然驶离,红色的尾灯彻底消失不见。
郑淮明呆呆地站在原地,手中的伞湿淋淋的,微凉雨珠顺着他的手滚落。一抹鲜亮的明黄色,在阴郁灰暗的空气中,像是一簇火苗,将他贸然烫了一下。
这把伞隔着疏远而体面的距离,隔着遥遥雨幕,带着某种释怀、歉意、告别,送到了他的手中,是那么轻巧,又那么沉重。
方宜走到他身边,此时此刻,全然忘记了两人之间的爱恨嗔痴……她握住郑淮明的手,轻轻摩挲。
这一次,他没有再躲开。
她从包里取出那张单薄的信纸,递到郑淮明手中:
【这是邓霁云托我转交给你的。】
【这是郑国廷的遗物,他来北川治病时写下的,一直压在抽屉底下。】
读完屏幕上的话,郑淮明捏着信纸的指尖微微泛白。
他眼中深邃晦暗,翻涌着一阵难以捉摸的情绪,轻轻打开了这页纸。
那简陋的、折痕破碎的薄纸上,只有短短三行字——
第一行的“郑淮明”三个字被反复划去,错开一行,写下:【儿子】二字。
【婉仪走的那天,托我好好照顾你。】
【爸爸没有脸再见你。】
病中沧桑的字迹歪歪斜斜,折角顿挫,力透纸背。纸面几处拱起,隐约有曾被濡湿的痕迹。
不足几十个字,郑淮明读完伫立原地,久久不语,纹丝不动。
大风裹挟着雨星吹透他的衬衣,将纸角刮得哗哗作响,男人宛如一座冰冷的雕塑,站在灰暗的雨雾中。
方宜看不到纸上的内容,见他沉默,不免担心。她靠近了些,直到触上郑淮明的手臂,才发现即使隔着衣料,他的体温也格外滚烫,竟在无意识地颤栗。
抬眼,只见他双眼通红,神色是无法言喻的悲痛,夹杂着星星点点的潮湿。
身体仿佛置身于一片云雾,时间被无限拉长,扭曲、撕裂——
所有的感官都抽离开来,郑淮明感觉自己陷入了一团温暖的沼泽,恍惚中,远远看见了年轻时的父亲。
暖色的漩涡中,郑国廷的身形高大伟岸,眼里充满慈祥的笑意。他微微俯身,双手撑膝,笑看着年少的自己,说道:
“这次出差错过了你的生日,是爸爸不对,爸爸给你买了模型飞机,你来看看喜不喜欢?”
另一个温柔的女声传来:“快去拆呀,你不拆妈妈替你拆了啊?”
原来,这些年里,郑国廷对自己不只有恨。
哪怕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哪怕只是一瞬间……
原来,叶婉仪也为他留下过一言半语……
懊悔、眷恋、痛苦、释然……太多情绪涌入郑淮明的脑海,他的心脏犹如被密密麻麻的蛛丝所包裹,缠绕得喘不过气来。
某种尖锐的疼痛在脑海间炸开,头顶传来一声巨响——
闷雷伴随着暴雨炸开,无数细碎的声音,伴随着女孩焦急的喊叫声,如潮水般冲进他的耳畔-
回去后,郑淮明整整高烧了一夜。
烧得咽不下一片药,退烧针都无济于事,难受辗转。盛文荣把过脉,站在床边无奈摇头,说这只能是他自己扛过去。
体温计上的数字一度超过四十,方宜急得也跟着冒汗,一次次用湿水的凉毛巾给他擦拭皮肤降温,半刻不曾合眼。
“郑淮明……你说我该怎么办?”她紧攥着他灼热的手,不断喃喃自语。
突然,被握住的手指轻轻动了动。
郑淮明满额冷汗,仍是紧闭双眼。
可他似是听到了她的声声呼唤,眉头微锁,梦魇似的念道:“方宜……”
听到这一声呼喊,方宜心头猛然一颤,浑身的血液跟着加快流动——
他能说话了!
黎明前夕,温度才终于降下去,郑淮明在意识挣扎中虚弱地陷入沉睡。趴在床边看着他苍白的脸色,方宜悬着的一颗心落了下去。
见到他能解开心结、恢复健康,她是由衷真诚地感到庆幸。
可这一刻,这些日子他的回避、退缩,也让方宜也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倦意——对于这个男人,对于他们之间的所有爱恨纠缠。
如今她已经做了所有能做的,或许到此为止、一别两宽对于他们来说,才是最好的选择-
然而从那天起,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
台风力美登录东南沿海,整座北川市连日暴雨、狂风呼啸。不少小树被连根拔起,横在马路中间,入眼皆是压抑残败,宛如世界末日。
上午十点多,北川电视台同样笼罩在灰暗中,演播棚里却是一片明亮忙碌、人声鼎沸,近日十分火爆的大型医疗科普类综艺《健康医学说》正在筹备第五期录制。
方宜刚走进去,李副导就热情地迎上来,与她握手:“方老师,这次能来救急真是太感谢了!今天B组的拍摄工作就麻烦你了!”
由于山体滑坡,北川南向的铁路全部瘫痪,节目原本的一组摄像被困在了半路。方宜一大早接到通知,就立刻冒雨带团队赶来。
“是我们感谢李导的信任。”方宜回以笑容,落落大方道,“我们团队已经就位了,都在十一楼的设备间,随时可以开始。”
能参与这档节目录制、结实电视台的人脉,真算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电话里匆忙,李副导说是经人推荐,方宜刚想问问是谁引荐,一旁的导演朝这边喊道:“老李,你过来看看这个。”
“你们先准备着,开拍等群里通知。”
李副导塞给她一份最新版台本就匆匆走了。
方宜找到负责拍摄的总摄,简单沟通了今天的拍摄流程,就坐电梯回到楼下。
十一层北侧都是设备间,昏暗的走廊尽头,最大的房间半敞着门,透出一线光亮。方宜思索着拍摄的事,走近了才隐隐听到一阵笑声。
她推门而入,一眼就看到了窗边那个格格不入的身影。
郑淮明正温和地笑着,将纸袋中的咖啡分给工作人员。他身穿一件清爽的杏白棉麻衬衣,气质温润、身材修长笔挺,站在人群中实在太过显眼。
一旁桌板上还放着七八个咖啡袋,屋里几乎人手一杯。门边有几个电视台前来调度的年轻女员工,眼神都黏在了郑淮明的背影上,凑在一起说笑着什么。
角落里,沈望正弯腰调试设备,表情几分僵硬。
方宜一进门,同事笑道:“方老师,你男朋友来啦,还给我们带了咖啡呢,谢谢啊。”
这一声不大,却正巧是较为安静的时候,所有人的目光都瞬间投向她。
也包括郑淮明,他闻声回头,笑着朝她走来:
“快中午了,饿不饿?先喝点咖啡吧。”
方宜站在原地没有动,冷冷抬头看着他若无其事的表情,没有接。后者笑意真诚,仿佛他们真的还在热恋一般。
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这几天郑淮明每天都来工作室,不是带饮料咖啡,就是带水果甜品……
同事们有些不明所以,有些以为他们只是情侣闹别扭和好了。伸手不打笑脸人——郑淮明凭着他极具迷惑性的面孔和健谈亲切的个性,很快打成一片,甚至已经帮有的同事看起了小毛病。
可每次方宜想要认真说什么,他都借口岔开话题,丝毫不给她拒绝的机会。
不是已经默认分手了吗,现在又是来干什么?
不光是工作室,现在都追到电视台来了。
众目睽睽下,眼前男人虚伪的笑容让方宜更加气愤,她没好气地绕过他:“你不知道设备间不能带水进来吗?洒在机器上你负责?”
郑淮明神色微滞,立即软声道:“不好意思,我不知道。”
方宜不说话,径直走向沈望,将台本递给他。
其实这里不是机房,只存放了些不通电的设备,没那么严重。可她心里堵着一口气,若是再找不到地方发泄,就要憋死了。
郑淮明追过来:“今天冷,你怎么穿这么少?”
说着,他就要把外套脱下来,披到她身上。
四周不乏艳羡的目光,这下方宜连无视都没法做到了。她不想在所有人面前故意给郑淮明难堪,抬手拦住他的手,顺势将衣服接了过来,温声道:“你出来一下。”
方宜回头和沈望叮嘱了几句,招呼他们顺台本,随即头也不回地朝门外走去。
十一层走廊上光线昏暗,暴雨大力地洗刷着玻璃窗,时不时发出轰隆隆的闷响。
门“砰”一声彻底合上,阻断光亮。
“你要打扰我工作到什么时候?”没有人旁人在场。方宜的脸色瞬间垮下来。
感受到女孩真切的不满,郑淮明眼中笑意淡下去:“我怕你午饭前会饿,就带了点咖啡过来。”
方宜只觉他莫名其妙,这个人刚刚医院复职,身体也才刚恢复,哪有时间和精力天天往自己这里跑。
前几日,她去二院交接设备单,曾远远地看过他一眼。透过门诊室的缝隙,郑淮明一身白大褂,坐在诊台前,正被几个病患家属围着询问。他戴着浅蓝医用口罩,一边输入医嘱,一边耐心地解答着。
那时方宜见他一切都好,安下心来,却也没有上前的欲望。
“饿不饿是我自己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方宜蹙眉,“你这么闲,不用值班吗?”
“这两天都是夜班。”郑淮明误解了她的意思,微弯唇角,似乎带着淡淡的安抚,“我没事,在家也睡不着。”
方宜最见不得他这副样子,烦躁中声音也不自觉提高了两分:
“我没有在关心你!”
走道间偶尔有其他工作人员经过,话音刚落,余光便见有路人瞥过来。
下午的拍摄仍有很多前期准备要做,时间很紧凑。方宜压低了声音,将话直白地说完:“我的意思是,你能不能别再来了?”
郑淮明触及她饱含气愤的眼睛,眸光微暗,垂下眼睫,不知在想什么。
冲动是一瞬间的,方宜自觉话说得有些重了,刚想解释,却见郑淮明再抬眼时,已敛去了失落,深邃眉眼间平静、温和:“那你先忙吧……”
他说:“晚上我来接你下班,电视台附近不好打车。”
就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此刻,方宜心底竟是无比平静的,不无悲哀,甚至有些想笑。她本不想把话说得那么难听的——
“郑淮明,我应该说过了……我们已经结束了。”方宜注视着他,“一定要我说明白吗?你现在没必要做这些。”
郑淮明的脸笼在阴影中,喉结缓慢地滚了滚,半晌没有说话。
手机嗡嗡地响起来,屏幕上的李副导的名字。
(MwmN)
方宜利落地转身,只听身后传来男人低沉艰涩的声音:
“我没有同意……”
声音不大,却让她停住了脚步。
方宜回过头,一字一句问道:“那你之前干什么去了?”
其实,自从他恢复声音后就一次次靠近,方宜早就隐隐察觉到那荒唐的原因。
她想听他亲口说出来。
“在贵山见到我为什么不说?现在想起来了?”方宜又重复了一遍。
郑淮明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毫无血色的薄唇张了张,却像被卡住喉咙,发不出声音。
狂风大作,半敞的窗子被吹得哐哐作响,阴冷的风吹乱他单薄的衣袖。
“对不起……”他哑声道,“别分手,我会改的……”
又是这些虚有其表的假话……
“晚了。”方宜失望地笑了笑,“你现在说不算了。”
她将手中外套狠狠扔在郑淮明身上,接下电话,背影随着声音一起消失在走廊转角-
午后,节目顺利开始录制。
方宜站在监视器后,当镜头转到节目嘉宾时,她一时惊讶地合不拢嘴。
许循远穿着白大褂,脖挂听诊器,从升降台上缓缓出现。一头时尚蓬松的浅棕短发,细边眼镜下,桃花眼更添几分精致、柔美,气质非凡。
他才刚一上台,观众席上的阿姨妈妈们已是一片尖叫掌声。
主持人介绍道:“有请我们的老朋友,来自八院心外科的许循远许医生!看来即使是台风天,大家对许医生的热情也丝毫不减啊!”
许循远亲切地和观众打了招呼,在一旁的道具诊台后入座。
他非常熟悉节目流程,全程话不多,但将一些医学知识讲得通俗易懂,时不时还插入些小玩笑和夸张案例,逗得满场叔叔阿姨捧腹。
方宜也跟着笑,不得不说,许循远很有录制节目的天赋,长相上镜、不怯场,还有点冷幽默。
录制结束后,许循远在后台找到了方宜,他还没卸妆,大地色的眼影和细闪,显得一双眼睛更为透亮,像是琥珀石一般。
看着反光镜里的自己,许循远耸肩笑道:“哎呦,今天化得像个鬼一样。”
“挺适合你的。”方宜也笑,真诚道,“许医生,原来是你给我们推荐了这么一个大好机会,怎么谢你比较好?”
“彼此帮忙,用不着谢。这要是找不着摄像,节目也受影响。”
正巧有工作人员给许循远送来咖啡,是休息室现做的,他也给方宜拿了一杯。
“谢谢。”她接过来。
“没想到你们还挺靠谱的,跟李导说的时候,我还担心来着。”许循远直言不讳,夸奖道,“毕竟你们这么年轻。”
看着这个小姑娘还未完全褪去青涩,做事却是稳稳当当。今日她扎了个低马尾,淡粉短袖、白板鞋,简洁干练,在工作中神采奕奕,终于不似月余前在南市的悲伤、呆滞。
“能来参与这个节目,是我们的荣幸。”方宜想起上次还欠他一顿饭,“择日不如撞日,今晚我请你吃饭吧。”
“行啊。”
电梯在十一层停下,方宜让他稍等一会儿,抱歉道:“我跟同事交代一下明天的工作,五分钟。”
许循远站在电梯口,看着她小跑离开的背影,笑了笑。
她性格坦率、不扭捏,这点让他不讨厌。
只是,许循远也不免想起南市的经历,如此坚韧理智的女孩,竟也会为了一段感情牵肠挂肚……
两个人并肩走出电视台时,室外还在下暴雨,将城市的喧嚣淹没,雷声不断。
已接近六点,天色黑沉沉的,如同夜幕完全降临。
这次见面气氛明显轻松不少,穿过寂寥陈旧的一楼大厅,许循远随性地把玩着车钥匙:“那我先去开车,你等一下。”
在他指尖扰动的金属环突然顿住,清脆的“啪”一声撞在骨节上。
不远处大门外的屋檐下,站在一个冷清如松的身影。背后是被大雨席卷的街道,狂风如同一只大手拉扯推搡着万物。
方宜也顺着许循远的目光看去,只一眼,心就沉到了冰冷海底。
郑淮明显然也看到了他们,身形微微紧绷,似乎想要走近。可电视台的大门被翼闸拦住,只有刷工作卡才能进出,他被阻挡在外面。
已经站在这等了近一个小时,飘摇的雨丝早将他左肩衣料打湿,洇出一片深色。
脚步丝毫未停,方宜与许循远说笑着往外走。
上午拒绝他的女孩手里,拿着一杯与身旁男人相同的咖啡。
“滴——”
工作卡轻轻落在感应区,她目不斜视地通过闸机:“许医生,我还是跟你一起去取车吧,站在这里等,风水不太好。”
许循远瞥了那个男人一眼,不用方宜直言,他也知道那是谁。
太像了。
虽然气质、五官有所不同,但任谁乍一看,都难以完全分清。
同样高瘦挺拔的身材,同样斯文的细边眼镜,就连医生身上那股子身经百战、看淡生死的气场都一模一样。
郑淮明的视线在许循远身上停留片刻,只是第一次见面,只是并肩而行……和遇到沈望的感觉全然不同,这人让他没由来地感到心慌。
眼看她就要走下台阶,他急促地喊道:“方宜,雨太大了,我送你回去。”
方宜撑伞的动作顿了一下,连头都没有回。
许循远玩味地笑了一下:“你男朋友?”
方宜垂眸:“现在不是了。”
除了雨声,只余寂静,这对话也落在郑淮明耳畔。
他紧攥的骨节泛白发青,竭力忍耐上前将她强行拉回身边的冲动。眼神如一片平静的湖泊,深藏不见底的湍急暗流:
“今晚我们好好聊一聊,行吗?”
方宜不想再演耳聋的戏码,回过头去,认真道:“今晚我和许医生还有工作上的事要谈,我们要去吃饭,就不麻烦你了。”
说着,她刻意往许循远靠了半步,将伞递给他。
意思再明显不过,许循远嘴角微抬,配合地半撑开伞,似是要共伞离开。
看见郑淮明眼中一瞬被刺痛的慌乱,方宜心里竟闪过一丝报复的快感。她向来只能被动地承受这个男人带来的喜怒哀乐,这次终于让他尝一尝这不好受的滋味。
“那你结束以后,给我打个电话……”
介于第三个人的身份,不想影响她的工作,郑淮明还是妥协了。他礼貌地微笑一下,没有再坚持。
听到他这句话,方宜丝毫不怀疑,晚上他会追到自己家里。深深的无力感涌上心头,沉重的呼吸暴露了她的不平静。
“方老师,看来你有要紧的事处理。”许循远恰到好处地笑着插话,他向来不喜欢掺和紧张的人际关系,也懒得蹚浑水,尤其是那个男人的眼神就差把他活剥了,“那改天再吃吧。”
说完,他又意味深长地看了郑淮明一眼,对方宜说道:
“那我们晚上再联系。”
直到许循远的身影消失在大雨中,方宜双手抱臂,冷冷地看着郑淮明,如同成年人在审视一个哭闹不止、撒泼打滚的孩童,等着他的下一步动作。
见她始终没有走开,郑淮明深呼一口气,终于敢上前,摸索着去牵方宜的手。
他知道自己此时很可悲,却又生怕稍一放手,就会永远失去那生命里唯一的眷恋……
“方宜,能不能不分手……”郑淮明漆黑的瞳孔中是深深的恳求,平日里高高在上、温文尔雅的男人,此时是让人不适应的低微,“之前是我不对,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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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医生开追,但还没有掌握正确方法。醋坛子还没翻已经碎了。
方方:你要不要看看你在干什么?-
今天是超厚的将近三章!
非常感谢宝宝们的喜欢、评论和营养液,一定努力加油码字!!(企鹅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