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番外:半辈子(一)
她爹爹有些奇怪。
在她很小的时候,她便发现了她爹爹与旁人的不同之处。
从学堂回来时, 天已经很晚了, 天际一轮夕阳正往下坠落。
她放下书箧, 穿着件藕粉色的裙, 玉白色的上袄, 抱着本书,脚步轻快地踩入了屋里, 系在乌发上的大红缯绳微微扬起。
“我爹呢?”瞧见站立伺候着的丫鬟,她站定了, 轻声细语地问。
“郎君正在屋里歇息。”那丫鬟脸上也含了些笑。
她谢过丫鬟,在进屋前,特地将步子放缓了些。
里间榻上安静地卧着个“美人”, “她”发髻低垂,衣着海棠红的裙,袖摆出露出一截结实的小臂, 正撑着头, 斜依着榻在小憩, 耳上垂下个葫芦状的白玉耳珰,腕上的佛珠一直滑落到小臂中央,裙摆上的环佩在晚风中当啷响。
那便是她爹爹,和旁人的爹爹都不一样。
似乎听到了她的动静, 他睁开眼,绀青的眼里微含茫然,却在触及到她面庞时, 化为了一抹温润的笑意,“妙有,你回来了?”
她年纪尚小,但还是乖巧地走上前,恭恭敬敬地向他行了一礼,只是胸前依旧抱着本书。
他一眼便瞧见了她怀里的书,笑着问,“今日在学堂了学了什么,可有哪里不懂?”
小姑娘“哦”了一声,点点头,终于将怀中抱得紧紧的书本松开,递到他面前,翻开其中一页,好奇地问,“这儿……这儿妙有不太懂。”
他接过书,垂眸看了一眼,便温言为她细细讲解起来。
暮风中,廊外的护花铃,荡起一串清朗的铃音。
她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廊下有飞鸟渐渐地飞远了,消失在蔼蔼的暮色中。
卫檀生眸色沉静地看着跪坐在自己面前的小姑娘,她脊背挺得笔直,眼神明亮而清澈。
妙有不像他与翠翠,不像他们两人中的任何一人。
她自小便比旁人聪慧两分,从懂事起便有问不完的问题,入了学堂后更加刻苦好学。
每天旁的孩子在玩闹的时候,她便端坐在窗下,握着笔,一笔一划地写着些什么,小脸上神情认真。她如今已有了自己的书桌,抽屉中满满地塞满了惜翠留予她的书信和日录,她自己也写日录,常常低头练字,手臂上的布料磨损得很快。
傍晚,她陪着爹爹在廊下静静地坐了一会儿,一直到天黑。
天黑了,星星渐渐地升了上来。
她写完了每日的课业,将抽屉拉开,拿出了其中一本日录。
那是娘留给她的。
她没有娘,她娘亲死得很早,在她出生后没多久便离开了她。
但是爹爹总说娘没死,她总有一天会回来,于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与爹爹便坐在廊下等。
她也没见过娘亲长什么模样,她没留下一副画像。
等问爹爹时,爹爹也不告诉她只说她娘是天上的仙女,本无恒常的色相。等她回来那天,她看到的便是娘真正的模样。
而爹爹有时候会穿上娘的旧衣裳,戴上娘的旧首饰,打扮成她昔日的模样。
她便不再问下去了。
虽然没有娘相伴在身侧,但她从未觉得孤独,因为日录中都写满了娘想要对她说的话,每天晚上翻阅日录的时候,她就好像和娘亲坐在一起说话儿似的。
因为娘亲的缘故,她一直想出去看看。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她看了眼窗外的星空。
娘说,如今她所看见的星星,其实是它们数百年前的模样。
她说在远处有大海,海上有长鲸。有些长鲸会浮到海面呼吸,看着天际初升的朝阳,将海水渲染作金橘色,而在海的尽头有另外一片大陆,大陆上有各色的人,各种奇怪却有趣的文明。
她看过西洋传来的书,她爹爹不像其他人那般古板,从来不拘着她。
她迫切地想要出去看看,想要弄明白山海又是怎么形成的,世上最高的山又要多高,海又有多深。
她想要快一点,快一点出去。等她再长大些,她就不能在学堂和其他人一块儿念书了,她是个姑娘,年纪大了,要待在家里,请女先生教导,之后便要嫁人,不能在像现在这般能整天无拘无束的。
她既想长大,又害怕长大。
离开的契机,是在一个雨天。
学堂里有不少同窗不喜欢她,她生气地睁大了眼,同他理论了一番,不过最终夫子都将她俩责骂了一通,回去的晚上,耶耶就让她去祠堂里跪着。
那天,正下了一场春雨,暗处青苔悄然滋长。
初春的雨,凉意侵人,她冻得唇色发白,仰头看着祠堂里的牌位,和那祠堂中连绵的灯火,听着耳畔断珠似的滴答雨声。
雨雾中,蓦地撑开了一把桐油伞,她看到她爹爹,左足微跛,不疾不徐地穿过雨幕,朝她走来。
“悦行。”她听到他问,“冷吗?”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
她爹爹便弯腰将她抱起来。
她伸手环住他脖颈,靠在爹爹怀中,疲倦地说,“爹爹,我不想待在这儿了,我想出去看看,一边出去走,一边学。”
虽然耶耶与婆婆都对她很好,她掰着指头想,吴姨母、高叔父、褚叔父与顾叔父,他们都对她很好,喜儿哥哥也很照顾她,但她不想一辈子被拘在府上,她想出去,出去看看娘亲口中的那个世界。
她爹爹没什么反应,只是淡淡地说,“好。”
但没两日,便不顾耶耶与婆婆的反对,整理好了行装,带着她离开了京城。
她还在离去前,看到他与高叔父吵了一架。
“我将遗玉托付于你,”高叔父嗓音低沉“遗玉却病死在了卫府上,妙有是遗玉的女儿,我无法放心再将她交托于你。”
爹爹的面色霎时便变了,身形竟有些摇摇欲坠,饶是如此,他还是维持了神情的沉静,“妙有是我和她女儿,我自会好好照顾她。”
他们先去了三晋。三晋表里三河,有唐虞遗风,多慷慨悲歌之士。她展开一卷先秦的古文,看那书中的聂政、荆轲与高渐离。“稷下多辩士,齐鲁产圣人”,她与爹爹又去了齐鲁两地,去了仙源,看了泰山。
等长大些,她也懂了那些人情世故,忍不住问她,当初为何愿意听从她那童稚之言,一意孤行将她带出了京城。
她爹爹只笑着回答,“你娘离去前,曾让我日后多带你出来走走。”
她的童年便在舟车中渐渐地度过了,她在江水碧波中,在乌篷船里,点着灯,看着西洋传来的那些书,在哒哒的马蹄声中,在马车里,系着围腰,兴致勃勃地自己捣鼓那些望远镜,将那些小零件散落了一地。
她爹从来未拘束过她半分。
五六岁的时候,她爹爹为她做的竹蜻蜓,已经陈旧了。
她夹着那本海外地理方志,使劲儿一搓,裙摆微扬,站在江畔,看那竹蜻蜓高高飞去,在江风中飘飘荡荡,不知要去往何方。
她爹从船舱中走出来,提着盏灯,莞尔唤道,“妙有,上来用晚膳了。”
晚膳是船家安排的,她捧着碗米饭,才吃了一口,便听见爹爹问她,“出了金陵,你想去何处?”
她握着筷子,想了一下,不太好意思地笑道,“爹,我不想待在大梁境内了,如果可以,我想去天竺,想去海外看看。”
她知道的,她爹爹此前是个和尚,所说如今天竺佛法已经不存,她还是想要去看看,和爹爹一起。
她瞧见,面前的男人弯唇应道,“好。”
吃完晚饭,他俯身叫她去睡觉。
她困倦地揉了揉眼,“爹,我写完日录再睡,马上好。”
将日录垫在膝盖上,她就着渔火,耐心地一点一点写就前几日的行踪。
转眼间,小姑娘已经慢慢抽条,渐露出少女的风姿。常年累月在外风吹日晒,她肌肤不似京中其他贵女一般白皙娇嫩,却健康青春。
她聪敏好学,一路上颠沛流露,风尘仆仆,却从未喊过一声苦,一合衣便能安然睡去。
卫檀生翻开她枕侧的日录。虽说是日录,她却不忌讳旁人翻阅。
纸页上被她画满了地图。
往西北的瀚海、狼居胥,往西南的交趾,往东北的朝鲜、濊貊,往东南的琼州。如今他们所游历的镇江、江宁、常州一带更是描绘得尤为详细。
再往下翻,却是密密麻麻的天象图。
再翻一页,却是日道图与月道图,两个巨大的圆形,各占据了一页纸。
图侧的小楷端正记录:“日循黄道东移,一日一夜行一度,三百六十五日……”
合上日录,将目光从女儿身上移开,在她入睡后,卫檀生出了船舱。
船舱前挂着的一盏灯悠悠荡荡,那渔火尽数洒落在江面上,暖意融融。
夜雨又潇潇地落了。
转眼已经十多年。
她还没有回来。
他在船头趺坐,守着小舟,对着萧萧瑟瑟的江水,静静地想。
翠翠,你何时回来?
妙有如今已长得这般高了,菩提树也早已浓荫如盖。
他抚上指尖历历可数的佛珠,只能靠攥紧指尖,缓缓地抒发心头的荒凉。
翠翠,你若是再不回来,我这一生就在江水荡荡,这漂泊里,这明明灭灭的灯光中,在烛花里尽数剪去了。
渐渐地,他靠着悠悠荡荡的小舟,慢慢地睡着了,凉意自指尖渗入了双膝,整个人静默地好似化为了一尊泥塑的佛像。
这一十四年,他潜心修佛,任心自在。
莫作观行,亦莫澄心,莫起贪嗔,莫怀愁虑,荡荡无碍,任意纵横,不作诸善,不作诸恶。
这一十四年,他日日夜夜等待。
到如今却蓦然发现,自己的人生竟如此短促。
短到,等不到她归来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翠翠选择不回来的番外。
之前想让大家帮忙想名字嘛,最终选了悦行,也是因为这个名字最贴合我对小妙有的设想,她是翠翠和小变态的孩子,是兼具现代和古代特征的姑娘,会是个女学者。
小变态是会照顾好妙有的,因为他性格向来不在乎那些礼教。
第108章 番外:半辈子(二)
他们一起去了很多地方,行陂泽栖名山, 踏海波揽五岳。
在雁荡山的芦苇中, 在瀚海的风沙里, 在江南烟雨, 落日祁连下, 妙有长大了。
十八岁的少女,懵懵懂懂中也渐渐地感知了情爱, 遇见了自己喜欢的人,并且义无反顾地想要嫁给他。
那是京中庚家的小儿子, 庚星和,庚家算不上什么高门大族,但也是世代书香, 庚星和比妙有大上两岁,二十岁的青年,正值风华正茂的时候, 举手投足间, 风度翩翩, 温良恭谨。
他与妙有合得来,也爱摆弄那些西洋传来的玩意儿,家中藏书甚为丰厚,只用几本书就将十八岁的小姑娘拐到了手。
每每碰上妙有, 青年还没张口说话,脸就先红了个透,倒是妙有愣愣地有些摸不着头脑, 没弄明白他这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这么扭扭捏捏的。
没多时,两人便顺理成章地定了亲,这门亲事也是爹爹与高叔父他们几个亲自点过头的。
出嫁前,她与爹爹一同坐在廊下,看着庭院中枝叶繁茂的菩提。
少女的裙摆铺落在地,像一枝初生的新荷,她眉眼中,也隐隐地有了些她昔日的神采。
“你和你娘一样,小事上没什么脾性,大事上倒一样坚决。”
将近不惑的年纪,男人却好像未有变化,没怎么变老,眼神依旧温润,容貌依旧俊秀,昔年京中的小菩萨,一如既往的郁美动人,微笑时,唇角略显两分薄薄的绮丽。
提起自己的婚事,她抿起唇,难得表现出一些小女儿的羞涩情态,“即便日后嫁给了星和,我也会同他一起常来看爹爹的。”
她轻声说着,又补充了一句,“爹爹,我保证。”
爹爹不赞同的摇首微笑,“你如今嫁了人,日后也该有自己的生活,无需总是陪在我身侧。”
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开口问,“爹爹,你可曾想过娶一个续弦?”
她嫁给星河之后,这往后的岁月,只有爹爹他一人独自生活了。
她始终不太放心。
娘亲离世已有十多年,但生者的日子还长。
她相信,像娘亲这般温柔的人,也不愿目睹爹爹在往后的日子里,踽踽独行。
前几年,婆婆和耶耶曾无数次提到要为爹爹续娶,她与爹爹行走四方时,也曾碰上对爹爹心怀爱慕的娘子,爹爹不显老,爱慕他的娘子不知凡几。
其中扬州的女儿尤为娇美动人,一颦一笑,皆是江南水乡的含蓄与清甜。
但爹爹却好像对此没一点儿兴趣。
“时候不早了,你明日尚要早起。”他站起身,温和却坚决地结束了这个话题,“早些歇息罢。”
她看着他的背影,好似看见他不疾不徐,从容平正地走入了漫长的时光中。
成亲那天,天公不作美,偏偏下了些雨,远处的天看上去像浸了水的棉絮,阴霾暗沉。雨水挂在檐下,护花铃已经斑驳,系着护花铃的红绳也早已腐朽。
她向来不在乎这些,也不相信那些天象所暗示着的神鬼天意,庚星和同样也是如此。
不过成亲当日一场秋雨罢了,既然决心要嫁给星和作新妇子,那定是不论今日还是往后,都要风雨无阻,携手同行。
她对着镜,取了妆奁中一只镶红宝石的禅杖样发簪,轻轻插入鬓发中,望着镜中明眸皓齿,娇俏艳丽的陌生的少女,不由得微微红了脸。
这还是她头一次这么精心的打扮,此前,一直和爹爹到处跑,每日只将头发往脑后一拢,随便梳洗一番,衣裳穿的大多也是耐脏结实的,
但这却不代表她不爱美,和大多姑娘一样,她也爱俏。
庭院中铺就的石板在风吹日晒之下,已经破旧得坑坑洼洼,雨水落在石板上,聚了一捧的水。
她身上的嫁衣刚刚垂落在脚背上,不能沾水。
爹爹便弯下腰,让她趴在他脊背上,他左脚虽有些跛,但还是背着她,稳当地跨过了积水。
她环着爹爹的脖颈,低头看去时,突然发现他鬓角其实已经生出了一丝白发。
爹爹这般注重自己的容貌,他不是不老,只是将白发藏在乌发里,小心翼翼地将“岁月”藏了起来。
他还在等着娘归来,他不愿她归来时,见到的已是垂垂老矣的他。她见到的一定是当年那个小菩萨,那个面若好女的小观音。
她收紧了些臂膀。
她已经看不懂爹爹了,甚至连高叔父与吴姨母也看不懂爹爹了。
她爹爹是如此不可理喻,守着一个虚无缥缈的愿望,就这么活了大半辈子。
出嫁前,雨正好停了。
前来迎亲的庚星和满面通红,不敢细看她,小声说道,“妙……妙有……我来接你了。”
她看着他,两个人都红了脸。
花檐子到了,茶酒司催促新妇登车。
登车前,她想了想,牵着嫁衣回头看了一眼爹爹。
他就像背着怀孕的她,一步一步走下空山寺的石阶一样,背起了妙有。
看着她登上花檐子,从此与那庚家小郎举案齐眉地过上一辈子。
妙有,是她留给他最后的慈悲与温柔。
他回到屋里,收拾旧衣的时候,正好瞧见了搁在柜子里那两个压箱底的小玉人儿。
一男一女,紧密相缠着。
他好像回到了他和她成亲的当晚。
红烛高烧。
她拿着这两个小玉人儿,坐在帐子里,愣愣地睁着眼看着他,素来冷淡的脸上微微泛红,轻轻地咳嗽了一声,无所适从地攥紧了小玉人儿,想要掩饰这通身的尴尬和不自在。
成亲后,妙有果然如她所言,每年都会寻几个日子来看他。
但大多时候,她都与庚星和待在一起,夫妻恩爱,志同道合,两人天南海北的到处跑,有时候在大梁,有时候又乘船出了海。
出海时,更是两三年都见不到一回,偶尔寄来这么一两封信,或是些海外稀奇古怪的新奇小玩意儿。
卫檀生无事的时候,好似回到了老样子,常常倚在榻上,翻阅经书。
前几年,他和妙有去了天竺,天竺佛法早已不存。
他望着妙有,她踮着脚看那波涛滚滚的长河,看那天际烧得熊熊的晚霞。
这世上啊,诸行无常,生生灭灭,没什么能永存,即便佛法也不例外。
这十多年来,他不曾梦到过她。
但有一日,他斜倚着软榻睡着了,经书就搁在膝前。
在帘外潇潇的秋雨中,他终于梦见了她
他梦见了她正坐在水晶帘下梳头,日头高高的,水样的光落在她脸侧,女人看起来有些困倦懒散,鬓角的白玉兰好似翩翩的蝴蝶。
她扬起脸,犹疑了一瞬,还是冲他笑了笑,“檀奴。”
一阵凉风吹入室内,帘幕相撞,晶莹的珠光中,他从梦中惊醒。
榻旁的如豆的灯焰在秋风中摇曳,烛花噼啪一声。
窗外黄叶纷纷堕地,落在霜阶前,夜已经深了。
他剪去了一截灯花,重新拾起滑落在地的佛经,低眉信手翻了一页,继续往下看去。
人生百年,眨眼间,梦寐中已过去了大半,众生在梦中随业而转。一切烦恼业障,本来空寂。一切因果,皆如梦幻。
没多时,他又去了一趟郭溪,郭溪草丰沙阔,水鸟聚集,黑颈鹤其声哀哀,雁落哑哑,芦苇秋风,荒凉满目。
秋风一卷,芦花好似一夜白了头。
翠翠。
他望向芦苇深处,绀色的眼也倒映了这澄波粼粼的秋水。
眼睫垂下又扬起,坦然平和地想。
再等等,再等等,我便能再见到你了。
她觉得,爹爹愈来愈偏执得不可理喻了。
他如今闭门不见客,只一人待在家里潜心修佛。
她担心,却不好多说什么。
瞧见她蹙眉,庚星和帮她抚去眉间的褶皱,轻声安慰道,“改日便回去看看爹爹罢。”
他十岁到十八岁的人生,一直在寺中度过,而如今却又重归禅门,日日夜夜修习佛法。
他似乎相信,他能在死后成佛,能去往极乐,去往无上的佛国,能再见到娘亲。
爹爹死前十分平静。
他澡身,换衣。
换上了他在空山寺常穿着的玉色袈裟,戴着那串佛珠,细细地化了眉,束好发,结跏趺坐,膝上放着个小小的红木盒,在昏黄安静的佛堂中,安然闭目坐化了。
在星和的帮助下,她筹措了爹爹的后事。
每每想起他安然低垂着头,敛目趺坐的模样,她心里既觉得难受,又觉得可悲,觉得爹爹不可理喻到可悲可叹的地步。
昔年惊才绝艳的卫家三郎,何其聪敏,等不等得到娘亲,他怎么会不明白?
但他这半辈子,就这么过去了,活在自己给自己编造的幻境中,守着一个希望直到死,临死前,希望破灭后,又怀揣着另一个愿望,期盼着自己能成佛。
佛有三不能,佛能空一切相,成万法智,而不能即灭定业。
佛能知群有性,穷亿劫事,而不能化导无缘。
佛能度无量有情,而不能尽众生界。
佛不会怜悯他。
他至死也成不了佛。
作者有话要说: 我感觉又要被骂,我先跑,但在跑之前,我再重复一遍,这番外不算分结局,它们是一串串下来的,我是亲妈。
第109章 番外:相见欢(一)
9:30
太阳高高地悬挂在半空,阳光透过玻璃窗洒落在室内, 总算驱散了些初春空气中的寒意。
躺在床上, 高高地举着手机, 惜翠想了半刻, 终究还是没想出个所以然。
app已经更新好了, 两个世界之间的时空流速都已经校准完毕,也就是说, 从现在起,两个世界的时间已经同步。
她还有去思索的机会。
将手机重新塞回枕头底下, 惜翠走到桌前,拆了片面膜准备化妆。
翠母口中的“遥遥”,全名叫唐遥, 这相亲是家里七大姑八大姨介绍的,见面的事她推脱了两三回才定下来。
可能是心里想着卫檀生的缘故,上妆的时候, 惜翠有些心不在焉, 手一抖, 眼线顿时画歪了出去。
眼看画是画不下去了,惜翠沾了点卸妆水擦干净了,合上眼线笔的笔帽。随便化了个淡妆,应付了过去。
一夜没睡, 妆感也有点儿勉强,但看着镜子,好歹是气色比之前好多了点儿。
稍微收拾了一番, 差不多已经到了出门的时间。
手机一夜没充电,刚刚才充了一会儿,小半截电量在苟延残喘,惜翠揣了个充电宝,又塞了点其他小零零碎碎的,这才打算出门。
翠母闲不下来,大清早地正在擦桌子,瞧见她打算出门,少不得又要碎碎念,叮嘱一番,“待会儿见了人家,要好好表现啊,可别给我们家丢人……”
惜翠应了,出门叫了个车,报了个地名。
到了约定的餐厅,总算见到了那“遥遥”,在此之前,她和唐遥已经在微.信上聊过一两回,不过现在,惜翠也基本上将这号人给忘了七七八八。
唐遥比她大了两三岁,五官端正清秀,看上去儒雅干净。
“翠翠,我妈是你们那儿的人,”他笑道。
惜翠低眼嗯了一声。
唐遥他妈是她老家那边的,这相亲还是他舅舅给介绍的。他家家庭条件不错,家里开了个小公司,现在正在帮他爸打理生意。
等着上菜的间隙,惜翠看了眼窗外的车水马龙,如今再回到现实社会,反倒有些不真切的感觉,就连脚踩在地上也不太像踩在实地。
她看着窗外的时候,男人也在看着她。
女人瓜子脸,五官都长得恰到好处,眼睛不算大也不算小,眼睫很长,黑褐色的眼珠看着很干净。她化了淡妆,就搽了些粉,擦了点口红,卷发披散在肩上,就是神情有些冷淡。
她现在没有心情去相亲,一顿饭下来,唐遥也大概明白了她是个什么想法。
吃完饭,他站起身,“我送你。”
惜翠拿着包,礼貌地拒绝了,“不用,我刚刚已经叫了车,就不麻烦你了。”
唐遥没勉强她,但还是坚持把她送上了车,替她关上了车门。
“到家给我发个信息,”他笑道,“不然你一个女孩子我没送你回去,到时候让我妈知道了少不得要骂。你到家了发个信息我也能放心点。”
他说话时语气拿捏得很好,笑起来又不让人觉得冒犯。
坐在车上,惜翠又拿出了包里的手机,低头看着屏幕上那个沙漏样的app。
一闭眼,好像又能看见玉色袈裟,戴着个佛珠的青年,笑意温润,绀青色的眼像一汪澄莹的湖水。
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六年的时间,卫檀生与妙有或许已经习惯了如今的生活。她当初坚持要回家,打搅了卫檀生他原本的生活,欺骗了他的感情,本已经对不起他,如今也不该因为一念起,而贸然地回来。
惜翠有些惘然。
她说不上来她对卫檀生究竟是什么感情,也不知道她的决定对他而言公不公平。
她曾经喜欢过卫檀生。
但她的目标自始至终就是为了回家。为了回家,她必须避免那些不必要的感情,免得到时候无法抽身。
但感情这回事,向来只能克制,却由不得人去控制。
生下妙有,也是如此。
没想到的是犹豫不决间,一愣神指腹刚好按上了app,下一秒,app的界面就弹了出来。
惜翠吓了一跳,忙稳住心神,低下眼再看,app的界面设计的也很简介,没什么花哨。
开屏就是一篇使用说明,看上去有模有样,很正规,app由时空管理局研发,在使用前,能选择同意或是不同意。
惜翠大致地浏览了一眼,时空穿梭的冷却时间为三天。不论去哪个世界,想要回去都要等上三天的冷却,穿书者的技能可共享给自己队友,限制为一人。技能也能对其他人使用,但限制也是为一人。
车刚好行驶过一家理发店,透过半开的车窗看见那家理发店,惜翠下意识地叫停了车。
等再回过神来时,就已经进了店里,坐在了镜子前,理发小哥正在怂恿着她弄个大全套,办张会员卡。
惜翠:“不用,拉直就行。”
理发小哥见她不感兴趣的模样,也没再推销。
对着镜子,惜翠默默地攥紧了手机。
她想回去看看。
卫檀生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她只说过她是卷发。
她将卷发拉直了,再站到他面前,他也不一定认出来那就是她。
她只看一眼,远远地看一眼。
惜翠垂眸想。
如果卫檀生与妙有过得很好,她就会回来,按部就班地接受着大多数人的人生轨迹,从此之后,不再打扰他们两个。
她和卫檀生都会拥有自己的人生。
回去的时候,翠母被她新造型吓了一跳,“怎么把头发拉直了?”
惜翠解释道:“没什么,就想换个造型,直发挺好看的。”
奈何她家太后思维发散得太快,还以为她这是为了唐遥才换了个发型,眼珠一转,神秘兮兮地凑过来问,“你觉得那遥遥人怎么样?”
“挺好的,就是感觉不太合适。”
惜翠的回答显然不能让翠母满意,“哪儿不合适了?你都二十多岁的人了,连个恋爱都没谈过一次,你还想找个什么样的?我看人家挺好的,不管合不合适先处着再说。”
反驳是不能反驳的,或许是太久没见,被翠母这么念叨,惜翠倒也不觉麻烦,笑着嗯嗯啊啊应了几声,回到了卧室,打开电脑里的购物网址。
除了将卷发拉直外,要想回到那个世界,她还要再做一些其他的准备工作。
浏览网页的时候,手机微.信正好响了。
惜翠看了一眼,是她基友季悦媛,问她要不要一起出去玩一趟。
季悦媛和她男朋友苏阳相恋了有三四年,关系一直不错,很少吵架,苏阳平时没什么脾性,大事小事基本上都听从了季悦媛的安排。
每次三人出行,她永远是最闪亮的那个电灯泡。
看到季悦媛的消息闪烁那一瞬间,惜翠揉了揉脑袋,竟然有种恍若隔世的错觉,看着微.信界面好一会儿,这才回复说有事不能去。
关掉微.信,惜翠继续耐下性子浏览网页。
这时候要感谢万能的淘.宝,她下单了两件衣服和一个包袱,接着又忍痛花了点钱,买了个小金手镯,中规中矩的纹样。她没有大梁的银钱,到时候去了那里,还需要典当了它去换些零用钱。
她回来的时候,本来就已经不早了,盘算间,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翠母在外面喊她来吃晚饭。
菜色都很简单,就是饭桌上,少不得又要被翠母和翠父联合盘问。
翠父话不多,但却是在家中掌握话语权的存在。
她爸对她的感情问题没像她家太后那么看重。但他看着她年纪也不小了,也是时候交个男朋友带到家里来了,每每翠母念叨的时候,他也会跟着帮腔两句。
对此,惜翠默默地选择了顺从,长久以来的斗争经验,告诉她理论是没有用的,太后训话,听着就行。
没想到吃饭的时候,手机微.信响了一下,是唐遥。
问她在做什么。
惜翠:在吃饭。
唐遥那儿的回复很迅速:那我不打扰你了,你慢慢吃。
将目光从手机屏幕上移开时,惜翠抬头就对上了翠母含笑的眼神。
“是不是人遥遥给你发信息了?”
“没。”惜翠端着碗,尽量让自己的神情看上去更有说服力一点,“是一个朋友。”
没过几天,她网上买的衣服到了。
她工作压力不大,向公司那儿请了个假,和翠母打了个招呼说是出差。找了个地方,换上衣服,盘了个发髻。惜翠看着那沙漏样的app,眨了眨眼,深吸一口气。
“哗啦”
夜空下,鱼尾破开月光与波光,跳出了河面,又落回了河水中。
他从睡梦中猛然惊醒。
“爹爹?”听得他的动静,小姑娘揉着双眼,打了个哈欠,疑惑地问。
他眼睫低垂着,在眼皮上落下淡色的阴影,滤去眼底的惊诧与疑惑,过了一会儿,慢慢地扬起眼睫,静静地看了她片刻,又温和地笑了,“我无事,别担心。”
小姑娘这才放下心,正要躺下去,又想到了什么,一手牵着薄被问,“爹爹,我们明天什么时候回去?林娘子说做了榆钱糕等爹爹你和我回来呢。”
她半夜醒来,肚子正有些饿了,不禁开始馋林娘子做的榆钱糕。扬州来的林娘子,生得好看,说话也轻声细语的,笑容甜甜的,每次见到爹爹总会脸红。
“无需着急,睡罢,”卫檀生道,“明日一早便能回去了。”
小姑娘乖乖地哦了一声,又一低头睡了过去。
卫檀生此时却已经毫无困意,他低头帮女儿掖好了被角,起身步出了船舱。
回想着刚刚的梦境,他在船头坐下。
小船停泊在杨柳岸前,柳枝摆动着柔软的身姿,条条垂落粼粼的水波中。
梦里的感受如此逼真。
他眼里掠过一丝迷茫,一时间竟生出一丝庄周梦蝶,亦真亦幻的荒谬之感。
梦中的妙有已经成亲,而他刚刚所见的妙有不过才六岁的年纪。
眼眸深深地倒映着水上波光,他心上也好似有河水在翻腾,在流淌,忽而急促,忽而平静。
那究竟是梦,亦或是他当真回到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亲妈来了。
第110章 番外:相见欢(二)
情况和她想象中的差不多糟糕。
望着眼前这明显和帝京不同的陌生城市,惜翠认命地叹了口气。
初春的天, 阳光还不算晒。
她身前的宽阔的长街上人来人往。
街道两旁店肆林立, 牵着小毛驴, 骑着马, 挑着担的行人, 往来穿梭,热热闹闹, 高高飞舞的青白色酒旗,在春风中摇摇荡荡。
但这偏偏却不是京城的景致。
这app传送地点应该是随机的, 唯一值得安慰的地方在于,它没有将她传送到海外宽阔的大陆,她尚处于大梁境内。
而app上也足够贴心地显示了她所需要的信息, 大梁嘉和五年,杭州。
杭州距帝京有千里。
惜翠收回目光,头疼地想, 当务之急, 还是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 再另想办法。
杭州繁华,当铺并不难找,她先是找了个当铺换了点银钱,这一过程还算顺利, 出了当铺,接着准备去找间客栈。
就是找客栈的时候出了些麻烦。
她身上没有路引和相关身份证明,去了两三家客栈, 账房都十分委婉地拒绝了她。
在来之前,惜翠也曾经想过会碰上这样的窘境,如果实在住不到客栈,她就打算去佛寺或是尼姑庵一类的地方碰碰运气。大梁的佛寺偶尔会收留孤苦无依的女人作为针妇,在寺庙中帮和尚们缝补衣服为生。
不过在此之前,最好还是能找到一家不嫌弃她黑户身份的客栈。
好在,这一次,曲尺柜台后面查账的女人,耐心地听下去了她的说辞。
女人年纪不大,约莫二十多岁的年纪,上身一件柳青色的衫子,下身穿着件鹅黄锦绣裙,生得秀雅动人,一双眼明眸善睐,瞧见客来时,便抿起唇浅浅的笑。
听闻她是寻亲北上时路引被偷了,女人有些好奇地问,“娘子夫婿未能与娘子同行吗?”
无怪乎她会这么问,她这个年纪的女人,在大梁大多都已经成家立业,孩子也能帮着打酱油了。
想到卫檀生与妙有,惜翠顿了一顿,“实不相瞒,我前些日子方与夫婿和离。”
低头看着柜台上的账本,惜翠努力让自己的神情看起来黯淡一点,也更具说服力一点,“也因如此,才打算北山寻亲。”
女人当她是远嫁至此,又与夫婿和离,一见不小心提起了她的伤心事,赶忙道歉。
“娘子想要在我们客栈下榻倒也无妨,只是待会儿登记店簿时,我可能要多问两句,”女人道,“还望娘子不要嫌麻烦。”
惜翠松了一口气,“娘子但问便是。”
“不知娘子姓甚么名什么,籍贯何处,家中有几口人?”
提起名字,惜翠想了想,选择报了她家太后的名字。
“我姓孔,单名一个兰字。”
至于籍贯与住处都一一应付了过去。
女人握着笔,一一地详尽地记下,等问清楚了付了押金,这才笑着合上了店簿,主动介绍起自己来。
“我姓林,旁人都叫我巧娘,孔娘子你若是有什么不方便之处,不妨来找我,我平日里都在这柜台前招呼客人。”
听闻惜翠与夫婿和离,只身北上寻亲,林巧儿看她的眼神,便不由得多沾染了几分同情。
说罢,叫了个伙计,带着她去楼上看房,又安慰了她两句。
将这一切都料理好了,她一双美目这才看向了客栈外,望着门外的长街,不禁支着下巴痴痴地想。
卫郎君与妙有究竟何时才能回来呢。
想到那卫郎君的模样,她不由得垂下头,微微红了脸。
来到厢房中,惜翠放下了包袱。
这客栈不大,但收拾得干净。
出发前,她特地将手机充满电,还带了两个充电宝。不过就算如此,惜翠也不敢多摆弄手机,只将手机摆在一旁,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想着到时候要怎么去京城。
她现在还不清楚这app到底是不是随机的,如果是随机的,那就代表着她三天之后回到现代后,再回来的时候一切只能推倒重来,能不能再见到卫檀生全靠脸。
如果不是随机的,下一次传送地点能紧接着她上一次离开的地方,那她还能一路苟到京城。
至于答案究竟是什么样,还要等她三天后再传送一次试试。
看了眼手机,眼见将近12点了,惜翠这才打算下楼去弄些饭吃。
她住的这间“和乐”客栈不算大,但大堂中的人却不少,大多是往来走穴的浙商,临近饭点,挤挤挨挨地倒也将整间客栈坐满了。
站在楼梯上,一眼就能看见大门外的光景。
刚刚所见的林巧儿正背对着大堂,和客栈外面的人说着些什么。
惜翠走下楼,林巧儿也转过了身,怀里却多出了个五六岁模样的小姑娘。
小姑娘梳着双髻,穿着件血牙色的袄裙,芙蓉似的脸蛋,双眼明亮,正冲着林巧儿笑,像夏日的新荷一般清新动人。
林巧儿也笑容满面地捏了捏她的脸,一大一小之间举止十分亲昵。
惜翠下楼下到一半,停下了脚步,不知道为什么,看到林巧儿怀里的小女孩第一眼起,她就觉得特别熟悉,但具体哪里熟悉却又说不上来。
这或许是林巧儿的女儿。
她本来是不太喜欢小孩子,但这小姑娘却看得惜翠心中顿生好感。
这倒也有可能是母性作祟。
按照时间来算,妙有大概也和这小萝莉差不多年纪了。
然而等看到紧随着两人一道儿迈入客栈的男人后,惜翠这才彻底地呆立在原地,垂在袖中的手,不由自主地紧紧握住了一旁的楼梯扶手。
老旧的木头扶手上传来的微凉触感,总算让她空白了一瞬的大脑,缓了一缓,渐渐地找回了点儿意识。
惜翠怔愣地看向了林巧儿那的方向。
那是卫檀生。
和林巧儿一起迈步走进客栈的男人,修眉细眼,笑意盈盈,腕间戴着串佛珠,乌发用根杏色的发带拢在了脑后,这打扮除了卫檀生还能有谁。
惜翠裙下的脚尖不禁往后缩了点,等脚后跟撞到楼梯时,才猛地又回过神来。
她死前没看到过卫檀生,如今再看到他,她竟然觉得面前的男人有些陌生。
从她经历来看,她和卫檀生也不过分别了十多天,但按这个世界曾经的时间流速算起,则是已经过去了整整六年了。
六年时间,足以改变许多人和事。
妙有长大了,她离开前,她尚在襁褓之中,五官还没张开,而如此已长成了个白皙秀美的小姑娘,难怪她刚刚觉得有些熟悉。
妙有她五官中隐隐透着些卫檀生的神韵。
卫檀生的神情和从前相比也没什么变化,但整个人好像被岁月打磨得更加温厚,眉眼也更深邃了些,褪去了那些少年与青年时单薄的清秀,多了两分稳重。
林巧儿抱着妙有,转头同他说了些什么,隔得太远,大堂里人又多,惜翠一时听不清,只能看见卫檀生带着笑回答,唇瓣上下动了动。
这一幕落在她眼底,惜翠垂着眼,也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感受。
她这一次,可能又想多了。
卫檀生他看上去状态很好,妙有也养得很好。
她不应该再来打扰他俩。
看他们过得很好,她就放心了。
大堂里或许挤了太多人,空气有些浑浊沉闷,一缕风吹进大堂中,和煦的春风里好像隐隐夹杂着些苦,或许是因为吹过了城外那片苦丁茶林的缘故。
惜翠脚尖又动了一动,突然想要上楼开窗透透气。
正准备上楼的间隙,抱着妙有的林巧儿似乎看见了她,一抬眼,快步朝她走了过来,笑道,“孔娘子,你怎么下来了?”
这下,她身侧的男人与她怀中的小姑娘都纷纷抬眼看了过来。
她被困在楼梯中,进退不得。
脊背上好似迅速攀上了一股莫名的热意,她就像一条被架上了火上的鱼。
惜翠尽量平静地与林巧儿对视,不露出任何蹊跷或值得怀疑的地方。
但当卫檀生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的时候,惜翠的心还是高高地提了起来。
他目光没什么波澜,平静和煦,一如既往。
他只看了她一眼,便别过了眼。
惜翠捏紧了栏杆的手指,慢慢地松开了些。
她现在的样子,和高遗玉、吴惜翠没有哪一处一样。
即便卫檀生在敏锐,也做不到一眼就能认出她来。毕竟惜翠连她自己都不能保证,她家太后要是换了张脸,她还能不能认得出来。
林巧儿怀中的妙有,却好奇地看向了她。
“我……”惜翠放慢了语速,好让自己的语气不会出现什么波动,回答道,“我下来用些午膳。”
妙有突然拍了拍林巧儿的手臂,小声道,“林姊姊,放妙有下来罢,再抱下去,姊姊该手酸了。”
林巧儿手臂也确实有些酸了,听她这么说,也就放下了她。
放下妙有后,她看了眼堂中的食客们,歉疚地道,“娘子来得有些晚了,这下面却是没位子了。”
惜翠道:“我回屋里吃便好。”
“这不行,娘子你都下来了,哪里能让你再上去。”林巧儿笑着说,又沉吟着思索了一番,好像想到了什么,转头对卫檀生道,“郎君可愿与孔娘子拼个桌?”
男人的目光再一次地看了过来。
惜翠压下心头乱七八糟的感受,平静地与他对视。
“若娘子不嫌弃,我与妙有无妨的。”卫檀生道。
林巧儿笑道,“后院那儿还有个我平常吃饭的地方,既然如此,孔娘子不妨下来,与我们一道儿过去用膳罢。”
按理说,林巧儿平日里是不和卫郎君、妙有一起用膳的,这毕竟太过唐突,卫郎君也从未表露过要请她一起用膳的意思。
但如今多了一个孔娘子,有孔娘子作陪,她与卫郎君再坐在一处用膳便不觉尴尬了。
更何况,林巧儿也有些怜悯惜翠。
眼前的女人,与夫家和离没多时。看她的神情冷淡,想来也是心中也不好受。
惜翠本想再拒绝,但林巧儿先是问了卫檀生,等卫檀生同意了再来问过她,却是没有给她任何表态的机会。
走在他们身侧,惜翠尽量不去多看也不多说。
但林巧儿却没给她安静如鸡的机会,还当她是黯然神伤,一时没从和离中缓过神来。
林巧儿不由心生同情,又见卫檀生走在她身侧,更怀揣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想要表现一二的心思,安慰惜翠道,“我知晓和离这事娘子一时半会走不出来,但这夫妻之间,本就是看个缘分的,缘分这事强求不得,既然缘分尽了,娘子不妨看开一点。”
她笑道,“这后面说不定还有另一番因缘造化呢。”
她话音刚落,身旁的男人却蓦地开口,和煦地问,“和离?”
惜翠抬眼,正好撞入了他绀青色的眼,这双眼一如之前一般,未有任何变化,干干净净,澄澈温和。
第111章 番外:相见欢(三)
但偏偏这么一双明澈的眼,却看得惜翠心中莫名一紧。
有那么一瞬间, 她好似在这目光中无所遁形, 让人赤.裸.裸的, 从里到外都扒了个干干净净。
抛开这些纷乱的念头, 惜翠轻轻点了点头, “正是。”
后院离这儿并不远,谈话间, 不过两三步的距离也就到了。
院中种了一颗槐树,槐树下摆放着一张石桌与四只石凳, 四个人正好坐满。
卫檀生牵着妙有,似乎没有任何避嫌的意思,目光仍旧静静地落在她身上。
感觉到爹爹手上使了些力气, 攥得她手有些紧了,妙有昂起小脸,懵懂地看过去。
只见那日光透过枝叶的缝隙, 在他脸上洒落了些碎金, 他脸上神情淡淡的, 看不出喜怒。
就在这时,林巧儿好似察觉出了不对,笑道,“到了到了, 有什么话先坐下再说罢。”
发觉爹爹的古怪后,小姑娘担心地摇了摇爹爹的胳膊,拉着爹爹坐了下来。
卫檀生垂眸看了眼女儿, 无声地笑了笑,抱着她在石凳上坐下。
坐在他膝上,妙有这才又好奇地看向了惜翠与林巧儿。
尤其是惜翠。
女人半低着头,一副沉默不善言辞的模样。但不知为何她看她第一眼便喜欢上了,觉得面前这位大姐姐,格外亲近。
好像,比林姐姐还要亲近一些。
林巧儿坐下后,瞧了眼惜翠,又收回目光,笑意嫣然地问,“郎君,孔娘子,还有妙有,你们可有什么想吃的,若有什么想吃的,不妨告诉我,我这便叫后厨做去。”
回想卫檀生刚刚的目光,不知为何惜翠有些心虚地抿紧了唇角,不明白这小变态究竟是什么意思,也猜不透他到底有没有看出她的马甲。
她与卫檀生已经六年没见。
按常理而言,即便他再敏锐,也不应该第一眼就能看穿她的伪装。
想到这儿,惜翠定了定心神,埋着头,避开与这小变态视线交汇的可能性,尽力扮演好一个笨拙沉默的形象。
在来之前,她特地向公司请了一个星期的假,她时间倒是足够的。
或许是因为心头萦绕着的愧疚之情,也或许是出于什么旁的感受。在这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的基础上,她已经没有资格再去打乱两人平稳的人生轨迹。
卫檀生与妙有看起来过得很好。
如此一来,三天后她就会离开。
这么想着,惜翠更镇定了些,原本僵硬的四肢也稍稍施展了一些。
林巧儿问他们想吃些什么,惜翠与卫檀生都没什么意见。
她好像也猜到了这个答案,早就做好了准备,见他们没什么异议,笑着说,“今日厨房那儿煮了些龙须面,若不嫌弃,就吃些汤面罢。”
说罢,叫了个伙计,去厨房里下几碗面,端两三碟小菜出来。
但当菜端上桌后,惜翠有点措手不及。
面要等上一段时间,先上的是小菜与两碟开胃的甜点。
咸菜是新腌的嫩笋和酸萝卜,脆爽开胃。
但在这小菜旁,却偏偏多了盘冰糖红枣南瓜。
林巧儿拿着筷子,好心好意地笑道,“这番瓜是我这客栈里的一绝,郎君、孔娘子你们尝尝看?”
这南瓜一端上桌,她头顶上似乎就落了道视线。
惜翠停顿了一瞬,故作未觉般地拿起筷子,掀起眼帘,朝着林巧儿含蓄地笑了笑,“多谢娘子招待。”
筷子一夹,携了满满一筷子的南瓜放入了碗里。
这一筷子下去,惜翠觉得自己拿筷子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她一直不喜欢吃南瓜,偏偏她家太后特别喜欢吃南瓜,桌上常年都有这么一盘菜,从小吃得多了,长大后就更加厌恶。
桌上冰糖红枣南瓜的味道,凭心而论,做得确实不错。不过不管这南瓜怎么披皮伪装,都是惜翠从小打到不死不休与之缠斗着的大敌,也是她绝对不会屈服的对象。
惜翠心里嫌弃得直皱眉,却还是起身夹了一筷子的南瓜。
卫檀生的目光好似又看了过来。
顶着他目光,惜翠筷子一动,一口气将碗里的南瓜吃了个干干净净,又起身夹了一大筷子,一鼓作气地吃光了。
就在此时,卫檀生的嗓音又响了起来,“娘子喜欢吃番瓜?”
惜翠抬眼,男人唇角含了些笑意,态度有礼而不唐突,似乎只是寒暄般地问了一句。
惜翠搁下筷子,谨慎回答,“还好。”
“我瞧着娘子多动了几筷子,”他笑了笑道,“便以为娘子喜欢吃这番瓜。”
惜翠:“今日的番瓜做得很好,才多吃了些,叫郎君见笑了。”
卫檀生:“只今日做的好吃才多吃了些,那娘子的意思便是,平日里不喜欢了?”
惜翠:“也不是。”
卫檀生笃定地说,“那便是喜欢了。”
惜翠:“……”
“林娘子这盘番瓜味道确实很好,若是喜欢,娘子不必因为当着我等的面而不好意思,喜欢吃大可多吃一些,”卫檀生扬起唇角,柔声说,“莫要辜负了林娘子一番好意。”
一听卫檀生这么说,林巧儿欢喜地笑道,“我便说这番瓜好吃!这盘子里的番瓜不多了,娘子等等,你喜欢我再给你取一盘出来。”
眼看着林巧儿身姿袅娜,又取了一盘南瓜摆在她面前时。
两颗红枣落在南瓜上,仿佛是南瓜在瞪着眼无情的嘲笑。
惜翠握着筷子,如遭雷亟。
但卫檀生依旧在望着她。
没有办法,惜翠只能低下头,屈辱地又夹起了一筷子南瓜,含恨地吃光了。
看着她吃南瓜,林巧儿面上掠过一抹疑惑与惊讶。
她与卫郎君相识也已有段时日,自认为算是足够了解他的。
卫郎君他看着温柔有礼,实际上倒不愿多和旁人有什么牵扯。他或许瞧出了自己的心思,对她倒也礼遇尊重,却不太亲近。
听妙有说,卫郎君此前曾经在山上出家为僧为一段时日,或许正因为如此,这才对什么事都不甚上心。
今日,还是头一次见到他关心别人的琐事。
林巧儿心中咯噔一声,担忧地看向了身旁默默低着眼嚼着南瓜的女人。
这孔娘子的容貌,虽算不上什么殊丽的美人,但也是有几分姿色。
她今日特地描眉涂唇,穿上了那卫郎君平日里喜欢的青色衫子。
牵了牵衣角,林巧儿不安地想。
想来,也不该输给孔娘子才对。
更遑论,她还是未嫁之身,她却已经嫁过了人。
想到这一茬,她心中稍稍安定了些,看向卫檀生怀里的妙有,笑道,“差点忘了,前几天我答应了妙有,要做些榆钱糕给她吃,今天,可算等到你们父女俩回来了。那榆钱糕还在厨房,我给你们端过来。”
她这间客栈是她从爹爹那儿继承而来的。
林父无子,年纪大了,身体又向来不好,已经再难打理生意。林巧儿昔年也曾定了一门亲事的,奈何她那夫婿没成亲前便去了,她平常帮着林父打理客栈,一直拖也就这么拖到了现在。
她知晓卫郎君还有正妻,与他那妻子失散了。
但她并不在乎。
若他妻子不回来,她便这么陪着他。若他妻子回来了,她便是做妾也心甘情愿。
将榆钱糕端来,瞧见妙有喜欢吃这榆钱糕,林巧儿笑着又招呼卫檀生与惜翠一同尝尝。
一边吃着,一边说着些闲话。
就是这席间,话题不知怎么绕,又绕到了惜翠头上。
见林巧儿好奇她和那个所谓的便宜丈夫的往事,没有办法,惜翠只能硬着头皮现编,“我那夫婿,本是个书生。”
男人的眼睫轻轻眨了一眨,搂紧了怀中的女儿,没有说话。
“后来,他瞧上了旁人家的女儿,想要娶她为妻,又见我……”惜翠想了想,道,“这么多年来无所出,便动了与我和离的念头。”
“这么看来,孔娘子倒是对你这夫婿情根深种。”卫檀生蓦然开口,打断了她的话。
惜翠:“郎君何出此言?”
“若非情根深种,”他嗓音蓦地有些冷,眼中的温度也一点一点降了下来,“怎会在你这夫婿打算将别人抬回家中时,才与他和离?”
惜翠不好说爱也不好说不爱,只能斟酌着回答,“我与他毕竟有些夫妻情分在。”
“若我是女子,”他看着她,突然又笑了起来,慢慢地说,“在我发觉夫婿有二心的时刻,便会与他和离。”
“毕竟往后的日子里,还有旁人在等着。犯不着在他一人身上白白地耗去光阴。”
“娘子对你这夫婿情根深种,”青年抬眼哂笑,“你这夫婿却不见得有多在乎你。”
这话,惜翠一时间却不知道该怎么再接下去。
正好在这时,伙计将龙须面端了上来。
龙须面热气腾腾,汤色澄白,面上洒了些葱花和虾皮,碗中还卧了个蛋。
卫檀生松开怀抱着女儿的一只手,垂眸拿起伙计一同端上来的小酒壶,看也未看,端起青白色的细口小酒壶仰头喝了下去。
在这酒壶刚触及淡色唇瓣的那一刹那,伙计瞪大了眼,伸出了手,“郎君!等等!”
“且慢!”
话音刚落,却是已经晚了,这酒壶里的东西已经大半进了肚。
男人愣了一愣,面色一僵,顿时扭头剧烈地咳嗽起来。
“咳咳咳咳!!!”
春风一吹,老槐树下,一阵强烈的酸味霎时弥漫开来,男人绀青的眼中也迅速漫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雾。
看着那风姿俊秀的郎君,“咕嘟”一口气将壶里的醋喝了个干干净净。
伙计抬手去拦的动作停在了半空,顿时傻了眼,愣愣地吐出了那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
“郎君,那是……醋……”
再看男人眼神茫然,眼中水汽弥漫,酸到失神的模样。
伙计既同情又怀揣了些莫名的敬意,心想。
他们厨房这醋,都是陈年的老醋了。
他倒得虽然不多,但这半瓶子喝下去定是不好受的。
这不,那卫郎君都酸哭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变态:气到喝醋
第112章 番外:相见欢(四)
于此同时,同席的林巧儿却已是惊呆了, 待回过神来后, 赶紧站起身想要察看卫檀生的情况。
“郎君?!”
“愣着做什么?”林巧儿转头对伙计道, “还不快端杯水过来?”
妙有见卫檀生咳得急促, 也忙伸出手帮着拍了拍爹爹的脊背, 一边拍一边皱着鼻子担忧地问,“爹爹, 不要紧吧?”
那伙计看得愣愣的,被林巧儿这么一说, 这才猛然反应过来,忙不迭地转身端水去了。
“且慢。”
没料到,那偏头咳嗽的青年, 却突然轻咳了一声,拦住了伙计。
卫檀生嗓音微哑,眼中仍是笼着层薄薄的水雾, 但清润的双眼却慢慢地恢复了往日的神采, 视线也重新有了焦距, 眼珠一转,定定地落在了惜翠身上。
惜翠也根本没想到卫檀生他会看都没看,直接干了半瓶醋,这会儿也有些懵逼。
看这小变态状况不是很好, 正在犹豫要不要上前询问两句时,卫檀生已经自己喘匀了气,并且将目光放在了她身上。
卫檀生虽然是在对那伙计说话, 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紧紧地注视着她。
“不必拿水。”他又咳嗽了一声,唇角一扬,却又是笑了,再度拿起桌上的“酒壶”凑到了唇边,冷声道,“我就是喜欢喝醋。”
“每日都是要喝上两口醋的。”
林巧儿也跟着傻眼,还没说出口的话顿时哽在了嗓子眼里。
而处于目光焦点中的青年,却恍若未觉,袖摆垂落桌面,白玉似的修长指节握在壶颈上,犹如握住了美人的纤腰,看着惜翠,又是浅浅地呷了一口壶里的醋。
林巧儿:“郎君……这……”
壶里的醋被他喝去了大半,瓶底还剩下一点儿,又被他面色不改地喝了不少。
而喝的同时,他双眼目光却还是未从惜翠身上离去,握着酒壶,三两口就将剩下的醋喝了个一干二净。
喝完又晃了晃,眼见已没什么声响了,这才将酒壶搁下,望着惜翠,笑意融融地问,“方才,我与娘子讲到何处了?”
眼看卫檀生这小变态“吨吨吨”干了一瓶醋,惜翠就算刚刚再有什么话说,这个时候也因为目睹他这骚操作,全都忘在了脑后。
“我……”在这目光下,惜翠突然觉得如坐针毡,忙避开卫檀生的视线,低声道,“我突然有些肚痛,先行离去了。”
她找了个借口赶紧遁了,卫檀生与林巧儿也没拦她,只是,离去前,身上却仿佛还停留着青年微冷的眸光。
合上门,惜翠抬手摸了摸自己胸膛。
心跳如擂。
卫檀生这态度,她不太确定他究竟认没认出自己来,但不管认没认出来,她是不敢再继续待下去了。
说多错多,待得久了也容易掉马。
在床上坐了一会儿,惜翠翻出了包袱里塞着的kindle。
出发前,考虑到这儿没什么娱乐方式,她倒是带了kindle用来打发时间。这个时候,正好能用来转移注意力。
这一看,等惜翠再从屏幕上抬眼时,却已经日落西山,窗外的天色明显已经黑了大半。
可能是因为之前吃了一大碗南瓜的缘故,她倒不是很饿,一想到南瓜,胃里还有些翻腾。
惜翠也没有多加在意,但当晚上喝了一杯水,躺会床上睡觉的时候,她终于发现了不对。
胃里一坠一坠的疼,全身上下还有些痒。
她点起灯来一看,胳膊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漫上了些红疹子。
这是……水土不服?
看着自己胳膊,惜翠粗略地判断了一下,不禁皱眉。
她毕竟不是这儿的土著,若说是水土不服倒不是没有可能。
吹熄了灯,她本来想第二天再去找个医馆看看,奈何一躺下去,身上更痒,喉口也开始犯恶心。
没办法,惜翠只能坐起来,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
7:00
杭州繁华,这个点应该是还有医馆开着的。
穿上衣服,惜翠推开门。
客栈大堂中还点着灯,稀稀落落地坐了几个人,但大部分客人这个时候都回到了屋里睡觉。
惜翠看了一眼,也没瞧见林巧儿的身影。
四处一瞧,伙计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没有办法,惜翠只好先出了客栈,打算问问路人哪里有医馆。
前脚刚迈出,正好撞上了青年牵着女儿踏入客栈中。
卫檀生停下了脚步,“娘子?”
青年身旁的小姑娘,瞧见她好似很高兴,也仰起头十分乖巧地喊了声“孔姐姐。”黑亮的眼珠倒映着她的模样,唇角抿作了一个小小的月牙儿。
惜翠往旁边让了半步,“卫郎君,妙有。”
卫檀生看了一眼她让开的半步空隙,却没踏入客栈。
“天色已晚,娘子却还未入睡?”
刚看见惜翠时,他脸上还含着些笑意的,而现在不知想到了什么,那笑意又收了起来,握紧了妙有,淡淡地道,“长夜漫漫,无心睡眠,难道还是在想念那与你和离的夫婿?”
“你想你那夫婿,想得夜不成眠,”卫檀生缓缓地道,“如此良夜,你那夫婿坐拥着娇妻美妾,红袖添香,却不一定想得到你。”
虽然不知道卫檀生思维是怎么发散到这一步的,但想到她如今的马甲,惜翠却还是谨慎地回答道,“我与他和离后,便没什么干系了,他从今以后做什么都于我无关。”
这个答案还好像未能使他满意,卫檀生笑道,“娘子倒是痴情,也有容人雅量,即便与夫婿和离,还不忘为他说话。”
被卫檀生牵着,妙有耸了耸小鼻子,悄悄地吸了一口气。
明明回去之后,爹爹胃里难受吐了一场,吐完已经沐浴换衣了,但这袖角上的醋味怎么还未散去,反倒是闻着更重了些。
“我没在想他。”惜翠解释道,“我只是水土不服想去医馆看看。”
“水土不服?”卫檀生握着女儿的手不自觉地一松,又重新打量了她一眼,“娘子身体不适?”
惜翠:“郎君可知道这附近哪里有医馆?”
卫檀生顿了片刻:“我带娘子去罢。”
惜翠:“这么晚了,不用再麻烦郎君,郎君告诉我哪里有医馆,我自己去就好。”
卫檀生:“娘子是信不过我?”
“我不是这个意思。”
“既然信得过我,就让我引路罢,娘子初来此地,有个照应也好。”
到这份上,她已经不好再拒绝。
“那便麻烦郎君了。”
卫檀生牵着妙有走在前,惜翠跟在两人身后。
看着男人发尾的杏色发带,伴随着脚步,在晚风中扬起又落下,拉出一条杏色的弧线。
他走得不快也不慢,确保她能跟上的同时,却偏偏又和她保持了一截距离。
卫檀生的态度再度让惜翠有些拿不定主意,实在没明白他究竟看没看出来她的身份。
若说看出来了,倒也不太像,若没看出来,以他这性格,不该在陌生人身上费这么多心思才对。
卫檀生现在的态度,倒也有些熟悉。
仔细想想,很像她刚到空山寺那会儿。
那时候,卫檀生似乎并不喜欢她。
想到这儿惜翠沉默了一瞬,突然有些自我怀疑。
难道说,这是因为她看着就不讨喜吗?高遗玉也罢,换回自己的身体也好。这小变态看见她第一眼就没什么好脸色。
走到一半,正碰上有当街叫卖乳糕的,青年停了下来,给女儿买了一包,这才继续往前。
没多时,就走到了医馆。
春天正是易感风寒的时节,医馆前挑了灯,灯下排了长长的一队,馆中也挤满了不少病人。
等候的间隙,卫檀生蓦地问道,“不知娘子是哪里人氏?”
“我本是帝京人氏,前几年才嫁到了绍兴。”
“说起来,我在绍兴倒也有些故交,”卫檀生笑道,“不知娘子夫家姓什么,指不定我还曾听说过一二。”
“我那夫家姓……”惜翠面色不变地信口胡诌,“季。”
“季姓我却不曾听闻,”卫檀生思索了一番,又笑着问道,“娘子曾言这季郎君是个书生,不知可考取了功名。”
“考取了秀才。”
“不过考取了个秀才,便想着休妻纳妾,”青年眼睛一眨,眸中掠过一抹讥诮之色,“娘子这择婿的眼光倒有些问题,你那夫婿学问做得不怎样,德行竟先是落了个下乘。”
话虽这么说,青年唇角却不由得向上扬了扬。
这话说得不客气,惜翠没有再吭声。
青年瞧见她模样,指尖不自觉地捏紧了手上那一包乳糕,唇角笑意一敛,又冷眼道,“我这么说娘子的夫婿,娘子可是不悦了?”
“这世上良人不知凡几,娘子便对季郎君这般恋恋不舍?”
“我与娘子萍水相逢,今夜特地陪娘子来这医馆走了一遭,我做夫婿,可不比你那夫婿要好得多?”
“不过,”青年话锋一转,冷哂道,“我已有了中馈。”
“爹爹。”妙有小心翼翼地牵了牵他衣袖,指了指他手上,“乳糕,捏坏了。”
女儿的话,使得卫檀生蓦然回过神来。
对上惜翠的视线,他笑吟吟地说,“抱歉,叫娘子见笑了,我除了爱喝醋之外,还有一项怪癖,便是没事捏这乳糕。”
说罢,好像是为了证实自己所言非虚,青年又攥紧了手,将手上那包乳糕又捏成了细细的粉末后,这才松开了手掌,但掌心那一包乳糕却已经被□□得惨不忍睹。
小姑娘愣了愣,顿时不赞同地蹙起了眉,“……爹爹,这乳糕好好的,你不该平白无故地去捏它。”
妙有一本正经地看着自家爹爹,轻声说,“这爱惜粮粟,俭以养德的道理,还是爹爹你同我说的呀。”
“而且,”小姑娘偏头,睁着黑白分明的眼,困惑地问,“爹爹,你何时喜欢上喝醋和捏这乳糕了,我怎么从不知晓哩?”
作者有话要说: 卫六岁:我看你是想气死你爹我
做了一天的车,太累了qaq
第113章 番外:相见欢(五)
医馆的灯火落入男人眼中,喧闹的医馆好像也霎时安静了一瞬。
在女儿疑惑的注视中, 卫檀生停顿了片刻, 抬手摸上了女儿的发顶, “妙有。”
“爹爹?”小姑娘不解地问。
青年弯唇笑道, “乖, 爹爹下次不捏这乳糕便是了。只是爹爹还有些话要同孔娘子说。你吴姨母前些日子不是为你寄来了几本医书?今日正好来了医馆,你不妨借今日这机会四处看看?”
小姑娘抬头看了眼卫檀生, 又看了眼惜翠。
她总觉得爹爹与孔娘子之间气氛有些古怪,但她向来便听爹爹的话, 而且,她也确实想要借这个机会,四处瞧瞧那些药材病症哩。
听卫檀生这么一说, 小姑娘的心神转瞬便又被这些药材病症夺去。当即点点头,牵着裙角走到一旁去看伙计称量药材去了。
确保女儿待在自己视线范围之内后,卫檀生这才又看向了惜翠。
柜台足足有小姑娘一个头那么高, 妙有踮着脚尖, 将自己两个胳膊都搭在了柜台上, 正同伙计说些什么,那伙计倒也没流露出不耐烦的意思,眼睛望着手上的药秤,嘴上却在笑着说些什么。
四周的灯光落在小姑娘脸上, 小脸上泛着温润细腻的光泽,她一双眼正紧盯着柜台,一眨也不眨地看得认真。
虽然在来之前已经做好了准备, 不去多看,也不去多想,但望着妙有的模样,惜翠还是看得有些入神。
卫檀生将她教养得很好,诚恳知礼。
但碍于卫檀生还站在她身侧,惜翠看了一眼,迫使自己收回了目光,低眉静立。
卫檀生问:“娘子在看妙有?”
惜翠:“郎君生了个好女儿。”
卫檀生看向柜台的方向,笑着说道,“她娘亲去得早,她幼时丧母,从小就比旁的孩子懂事一些,毕竟没娘陪伴在身侧。”
他转过目光,有意无意般地笑道,“妙有她四岁之前,身体一直不太好,她丧母,我丧妻。”
卫檀生微笑:“我们孤儿鳏夫也只能相依为命,这六年来,勉强度日,凑合着也就过了下来。”
惜翠:“……”
正好在这个时候,队伍轮到了两人面前。
坐堂的大夫看上去已有了些年纪,须发皆白。
那大夫替她看过后,却越过了她,直接看向站在她身侧的卫檀生,笑道,“尊夫人身体并无大碍,只是刚到我们这杭州还不大适应,我待会儿开个药方子,郎君去照着药方抓药便是了。”
卫檀生:“多谢大夫。”
卫檀生回答的自然,惜翠一时也没发觉出来有什么不对。
等拿了药,走出医馆,被冷风一吹,她这才突然回神。
她现在和卫檀生哪里算得上夫妻?
她与这小变态好歹是做了一年的夫妻,而这一年中培养出来的生活习惯,却早就融入了潜意识里。
惜翠再抬头时,青年却已牵着妙有,走在了前面,两人只留个她一个一大一小的背影。
她就算再重申两人不是夫妻,这个时候也没了意义。没有办法,惜翠只能闭眼将这个念头抛在脑后,提步跟了上去。
她走在卫檀生左侧,右侧小姑娘正踩着自己的影子玩,卫檀生将她手握得牢牢的,防止她被人群冲散。
虽然天已经黑了,但这一条街上却还是很热闹。
乳糕被自家爹爹全捏成了沫沫,小姑娘看着路过的糕点铺子直眨眼,拉着爹爹的手欲言又止。
幸好她这不靠谱的爹,总算反应过来自己对闺女的零食做出了什么无耻之事,牵着女儿在一家糕点铺前停下了脚步。
“想吃什么快些挑。”青年温声道。
小姑娘眼睛一亮,兴冲冲地挑去了。
不过她还是谨记着晚上要少吃些糕点,否则会牙疼的教训,只一样挑了一点儿。
看着妙有抱着油纸包,眼神晶亮的模样,惜翠默默地移开视线。
托卫檀生的福,她今天一下午到晚上就没吃什么东西。
如今看着女儿手里的小零食,惜翠可耻地饿了。
尤其是小姑娘剥开油纸包,没忘记举起一个圆滚滚的都沙团子,凑到自家爹爹嘴边,“爹爹也吃,这回可不能再浪费粮粟啦。”
当着惜翠的面,青年温柔地笑了笑,“啊呜”一声张开嘴,将那白糯糯的豆沙小团子一口包了个圆儿。
面皮被咬破,红褐色的豆沙缓缓流出,又香又甜。
惜翠疲惫地收回目光。
好饿。
惜翠眼睁睁地看着这小变态“啊呜”“啊呜”一口接一个。
虽然太丢脸了不想承认,她确实是看饿了。
好香。
大抵人在饿的时候总会做出一些丢脸的事情,惜翠悄悄地吸了一口空气中的甜糯的味道。
而在这个时候,妙有似乎想到了身旁还站着个孔姐姐。
小姑娘低下头,特地在油纸里挑出一个最大最圆的,举着油纸,递到惜翠面前。
“孔姐姐也吃。”
惜翠一愣。
这么看去,妙有她生得和卫檀生很像。
但与卫檀生全然不同的是,小姑娘绀青的眼却纯净得如同山峰上未经污染的湖泊,只倒映着天空、星辰、树木与那前来饮水的小鹿。
这是她和卫檀生的女儿。
惜翠眼睫一颤,胃里那股火烧一般的饥饿之感好像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缺席了她六年多的时光。
“……”
惜翠扯出一抹笑,蹲下身认真地凝望着女儿的双眼,轻声道,“多谢妙有。”
只是,指尖还没碰上那白糯糯的面皮,另一只手却横空而来,男人伸出两根修长的拇指与食指,轻轻一捏。
那圆鼓鼓的面皮顿时被捏扁了一小块儿。
卫檀生拿过这最大最圆的豆沙小团子,笑吟吟地低头对妙有道,“妙有,孔娘子水土不服,胃里正不舒服。”
“爹爹教过你,与人相处时,要先设身处地地想想旁人的境况,”青年捏着小团子,耐心地教育道,“否则,你这好意便有可能成为旁人推脱不得的负担。孔娘子胃里正难受得紧,糯米不好克化,你将这豆沙小团子递到她面前,”卫檀生空出另一只手抚着女儿的头顶道,“娘子吃也是,不吃也不是,这正让娘子为难呢。”
“抱歉,孔姐姐。”妙有听了转过身,歉疚地说,“是妙有想岔啦,未能替孔姐姐考虑这么多。”
惜翠:“……”
“这不是你的错。”
小姑娘再度转回身子,为难地说,“那这团子还是爹爹吃罢。”
在惜翠的注目中,青年腕上佛珠轻轻一晃,再度举起这最大最圆的豆沙小团子,“啊呜”一口吃了个干干净净。
惜翠:……
父女俩擦擦手吃饱了,又牵着手走进了一家书铺。
妙有她爱看书,每每碰上书铺,总要买些书回去看。对于自己要看什么书,小姑娘也已经有了自己的主见。
妙有挑书的时候,卫檀生便站在一旁等着,目光一瞥,便落在了左手边的书页上。
这是近日时兴的话本《双归燕》。
他曾经在林巧儿那见过一本。
讲的似乎是,一个叫李慧娘的妓.子与一姓郑的世家子结为夫妇的故事。这话本中,李慧娘才貌出众,在察觉出郑家子变心之前,更是使出连连妙计,将夫君的心又再度收拢回掌中,与那郑家子重修于好,自此之后,两人白头偕老,做了对和和美美的夫妻。
他对这些坊间话本没什么兴致。
但在此时……
卫檀生心中微动,不由抬眸看了眼站在灯下的女人。
再低头时,却已不动声色地将那话本拿在了手上,与妙有手上的书一同结了账,这才走出了书铺。
回到客栈时,夜更深了。
卫檀生领着妙有,在门前与她道了别。
惜翠回到屋里,将身上泛起红疹的地方搽了药膏,这才重新躺了上床。
只是一闭眼,那小豆沙团子却还在眼前打滚。
好饿。
惜翠痛苦地皱眉。
卫檀生捏起那小豆沙团子的时候,看上去弹性很好的样子,啊呜一口咬下去的时候,看上去弹性更好了。
就在她翻来覆去默默流口水的时候,门外忽然传来了敲门声。
开门一看,客栈里的伙计正站在门前,手上还拎了个小食盒。
“这是?”惜翠惊讶地问。
伙计见她不解,笑道,“这是卫郎君特地吩咐我买来的,说是瞧娘子今日没吃什么,担心娘子夜里会饿。这里面有碗豆腐羹,郎君让娘子趁热吃了,说是水土不服吃些当地豆腐最好不过。”
惜翠接过食盒,谢过伙计,再折回桌前,掀开了食盒。
食盒不大,但琳琅满目地塞了不少吃食。
一眼看去,三鲜荠菜豆腐羹、蒸梨儿、糖蜜糕,色香味俱全。
大多都合她口味,也好克化。
惜翠也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感受,最终还是握紧了勺子,舀了一口豆腐羹送入口中。
伙计回去复命的时候,青年与小姑娘正一齐坐在灯下看书。
“麻烦你跑这一趟。”得到消息,青年抬眼笑了笑,拿了赏钱给他,待伙计走后,又低眼继续看桌上的话本。
只不过,才看了两眼,胃里又开始隐隐地作痛。
卫檀生腾出一只手,揉了揉胃。
中午喝了半瓶醋,晚上又一口气吃了四五个糯米豆沙小团子,卫家三郎卫檀生,再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自作自受。
不过这些,他都不甚在意。
话本被直接翻到了李慧娘挽留郑家子这一段。
看着李慧娘细细打扮了一番,歪在榻上,支着两条白净光裸的腿,笑吟吟地邀着郑家子共赴巫山的情节。
卫檀生一手捂着胃,一手翻过一页纸,垂着眼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作者有话要说: 卫家三郎今年六岁了,卫六岁有了个大胆的想法。
第114章 番外:相见欢(六)
一碗三鲜荠菜豆腐羹,到头来惜翠只吃了一半。
吃到一半, 却忍不住握着勺子想卫檀生究竟是什么意思, 只是想了半天她都没想出个所以然, 也只能先盖上食盒先去洗漱。
这一晚上惜翠睡得还算安稳, 也有可能是因为换了个陌生环境, 身体还不太适应的缘故,醒得倒是比平时都早, 天刚亮就醒了过来。
穿好衣服,洗漱干净, 惜翠这才下了楼。
整个杭州城已经在熹微的晨光中忙碌起来。客栈大堂中的桌椅被擦得干干净净,柜台前的黄铜瓶也已换上了新剪的梨花。
惜翠下楼却没看见卫檀生,反倒是看见了正坐在桌前看书的妙有。
小姑娘做得端正, 乌亮的发顶上浮着些金色的光晕。
惜翠站在楼梯前看了一会儿,还是没抵得过内心的动摇,提步走到了她面前。
“妙有?”
小姑娘抬起头, 瞧见她, 马上便放下了手中的书, 乖乖地站起身向她问好,“孔姐姐早。”
小姑娘看着她,小小地牵了牵唇角,扯出抹含蓄而略显些羞怯的笑意。
眼见妙有一个人坐着, 惜翠问:“你……爹爹不在吗?”
妙有轻声回答,“爹爹今早就出去啦,前几日, 爹爹说客栈不是长久的住处,要另外租一间院子住着,今日爹爹收拾院子去了,叫我先留在这儿看书。”
这个回答惜翠有点儿措手不及,她昨天纠结了一晚上,没想到隔天这小变态就跑了?
惜翠下意识地就问道,“那你与你爹爹不住在这儿了?”
妙有:“爹爹说下午就能搬过去了。”
“对了。”小姑娘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为难,“孔姐姐,你能送我过去吗?”
“爹爹他一人忙不过来,也腾不出空闲来接我,我不愿再麻烦爹爹了。”
惜翠:“你爹爹租的院子在哪儿?”
妙有合上书,从椅子上蹦了下来,眼睛一眨一眨地像是在笑,“听爹爹说就在城西的杏子巷里,孔姐姐,你现在要带我过去吗?”
惜翠她这回本来就是为了妙有和卫檀生而来,眼下也确实没什么事要做。
“那孔姐姐等我一会儿。”妙有见她答应了,三步并作两步,噔噔蹬跑上了楼,没多时,就背了个小包袱下了楼,走到惜翠身侧,主动牵起了惜翠的手,笑道,“孔姐姐,我们走罢。”
惜翠来不及想那么多,反手握住了她的手,轻轻地嗯了一声。
妙有说的其实也不全对。
她家爹爹确实一早便出去了,但先去的倒不是那间赁下来的小院,卫檀生先去的是城里的青坡书院,找到了一个叫黄宜春的书生。
这黄宜春是杭州本地人氏,就在这青坡书院中上学,和卫家有几分沾亲带故的亲戚关系,和卫檀生小时候在一起玩过两天,也有几分交情。
“你要问我什么?!”
看着面前镇静从容,面色丝毫未变的青年男人,黄宜春骇得睁大了眼,
他刚刚听到了什么?他听到了这卫家三郎问他要怎么讨好女人?还是个和离过的女人?
黄宜春他向来就是个浪荡子,更是身体力行地贯彻了什么叫风流书生,什么风流韵事没听说过,但饶是如此,听到这话,他还是被唬了一大跳。
从震惊中缓慢回过神来,黄宜春复杂地看了一眼这小菩萨,“你什么时候喜欢上这一口了?”
他怎么不知道好好的卫家三郎喜欢上了人.妻,虽然少妇也有少妇的风韵,但这人.妻和卫家三郎掺和到一起,怎么看都怎么古怪。
就他这张脸,想要到外面勾搭些夭桃秾李,青春正好的小姑娘那还不是信手拈来的事。
卫檀生这容貌也是让黄宜春最为愤懑不平的地方。
黄宜春幼时见卫檀生的时候,他礼貌也礼貌,但总是给人感觉冷冰冰的,看人的目光平静地诡异,怪瘆得慌。这几年下却不知为何,有了些改变,也有了些人气。他要是突然改了个性子,喜欢上人.妻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卫檀生他也是娶过妻的,只可惜那吴家女命薄,一年多就去了,他也没再续娶,任凭他家这娘亲如何折腾,愣是将自己房门关得紧紧的,塞不进去半个人,每天就是牵着女儿的手到处跑。
人人都传卫家三郎对亡妻情深义重,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
黄宜春心里感叹。
毕竟是旷了整整六年,搁他身上,他早憋不住了。卫檀生憋了六年,瞥到现在才生出了那么点旖旎的心思,黄宜春也忍不住赞叹他一声壮士。
他和卫檀生也是有些交情的,这卫家三郎都亲自过来问他了,他也不能藏着掖着,待问清楚情况后,左顾右盼了一眼,压低了声儿悄悄地说,“这简单。才和离没多久的女人,心里恐怕正难过呢。”
话还没说完,黄宜春莫名感觉到脖颈便蓦地传来一阵嗖嗖的凉气,一抬眼,青年骨节分明的指节有意无意地捏着桌角,正笑着问,“然后要如何?”
看卫檀生笑吟吟的模样,黄宜春愣了愣,只当刚刚的冷气是错觉,继续道,“你这个时候得好好安慰她,准能趁虚而入。”
接着又凑近了些,贴在耳畔,将说话声儿压得更低,无私地接着传授自己在床帷之间的经验。
“女人都是心口不一的,尤其是女人们都怕羞,你好好哄哄她,温柔一些,将她弄得舒服了,保管回头就跟着你走了。”
这卫家三郎曾经是在寺庙里待过的,又因为整天吃斋念佛闲着没事去布施散财,得了个小菩萨的诨名,当着小菩萨的面,向他传授床笫之欢中的经验,黄宜春压力还有些大。
一抬头,瞥见他这皎洁秀美的脸,和画上佛陀一样的绀青的眼,黄宜春又生出了些辱佛的心虚,赶紧抓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压压心头的邪火。
但他万万没想到的是,那小菩萨听了他的话,眼睫一闪,慢条斯理地问了一句,“黄宜春,你有药吗?”
黄宜春:“啊?”
小菩萨艳色的唇瓣缓缓吐出两个字,“助阳药。”
黄宜春口中的茶水喷了。
等看到这小菩萨袍袖翩翩,怀里抄着瓶药,脚踩祥云似地从他这儿离开,黄宜春还有些如坠梦中的奇妙之感。
头顶上的日头正烈,黄宜春眯着眼看了眼明晃晃的日光,默默地闭上了嘴,决定对今天自己无意中发现的这卫家三郎的秘密保持沉默。
卫檀生挑中的院子在杏子巷巷尾,安静不吵闹,只请了一个婆子帮忙照料。
惜翠踏入院门的时候,小院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院中种了些芍药牡丹和蔷薇,正开得花团锦簇。
但站在院中却没瞧见卫檀生的身影。
妙有领着她往里走,走到一半,忽然听到一阵环佩轻响,从堂屋中缓缓步出一个人影,踩着碎金似的日光,垂落裙旁的花结带子微扬,款款朝两人走来。
待人影走到两人面前,惜翠眼睛霎时间睁大了点儿,懵了。
面前站着的是个高挑的女人,穿着件松枝绿掐金线的裙,白纱膝裤,杏红色的缠枝花纹衫子,发髻上插了根镂金的禅杖发簪,耳垂下垂着水滴样的耳珰。
女人笑意盈盈,眉眼慵懒,微微下垂的眼角似乎勾着些绮丽。
这是卫檀生?
他也不是第一次打扮成女人的模样了,见到女人的第一眼,惜翠便认出了他。
而更让惜翠始料未及的事,妙有瞧见卫檀生,竟松开了她的手,像乳燕一样扑倒了卫檀生怀中,脆生生地却喊了句,“姑母!”
“女人”也好像没见过她似的,眼中掠过一抹惊讶之色,轻声问,“妙有,这位娘子是?”
惜翠:……
惜翠闭了闭眼,一定是她进门的方式不对。
妙有拉着她,雀跃地回答,“姑母,这是孔姐姐。”
“孔姐姐,”妙有道,“这位是我姑母。”
妙有亲昵地问:“姑母,你怎么来了,我爹爹呢?”
女人笑了笑:“你爹爹有些事要出城,便托我过来先帮忙料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