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一道亮如白昼的光轰然炸裂, 在那一瞬间,李玄州的眼前失去了所有的色彩,唯有一片红。
那是一片如烈火般燃烧的红, 红伞骨碌碌地打着转,返魂香中的残魂也感受到了自己本身的存在,一道道蓝光倾泄而出, 飞入红伞之下。
云知尘仿佛呆了一般,怔怔地垂下手,呆呆看着眼前的一切。
屡屡蓝光在红伞下如溪流般流淌,光条仿佛在遵循着某种规律, 渐渐凝聚成了人影。
一直白皙修长的手凭空出现,伸手握住了伞柄, 脚步轻移,身形如风般回转, 透明的人影在这动人的旋转中一点点地加上了色彩。
他的嘴唇染上了淡淡的粉色,他的头发如墨般乌黑, 直到指甲也染了一层薄粉,人影的动作才停了下来,飘扬的衣摆缓缓垂落。
人影在伞下抬起了头, 一身白衣, 清雅出尘。
“灵玉!”
“师兄!”
两道不同的声音同时响起,闻灵玉长身玉立,转眸看向李玄州, 眼光闪动, 却一字不发。
此时此刻见到闻灵玉, 李玄州竟分不清久未相见的思念更深一些, 还是基于此刻情况的担忧更深些。
李玄州低咳一声, 忍住体内的剧痛,已手撑地站了起来,却见到闻灵玉神情冷淡地转过了身,李玄州动作一怔,视线越过闻灵玉,落在了云知尘的身上。
云知尘整个人仿佛陷入了某种难以自持的情绪中,他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彩,身体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师兄,你果然回来了,我终于等到这一天了,师兄……”
闻灵玉却是用一种既复杂又淡漠的眼神,静静地看着云知尘,他的眼中既没有恨,也没有怨,好像被逼得生魂离体的不是自己,险些魂飞魄散的也不是自己。
他一点也没有为自己受到的一切而心生怨念,他看着云知尘,竟有那么一丝难以说的怜悯和失望。
云知尘却在闻灵玉这样的视线中越发兴奋得颤抖起来:“师兄,你还是这样看着我,就和从前一样……”
“清妄,你还没有看透吗?”
“看透?”云知尘似疯魔般反问,又喃喃自语道:“我当然看透了,这十五年来,我从没有一日不是在想着你,师兄,我此生唯一求的,从始至终都只是你。”
云知尘的话实在是露骨胆大,说是大逆不道也不为过,闻灵玉眼中的失望之色愈重,类似的话他先前不是没有听过,但那个时候,李玄州并不在。
闻灵玉微微偏头,不自觉地用余光看向兀自逞强的李玄州,却见到他只是用那双淡褐色的眸子,像从前那样,沉静而专注地看着自己,叫闻灵玉一时停住了动作。
对上闻灵玉的眼神,李玄州神色微动,终是出声,唤出了闻灵玉的名字:“灵玉。”
闻灵玉身子骤然一紧,云知尘听得此言,怒目而视:“师兄的名字也是你能喊的?”
话音刚落,云知尘毫不留情掌心一团法决打出,李玄州方才经历了抽魂之痛,又哪里能避开?
只见一道白影闪过,闻灵玉纵身一跃,身形轻盈如风,手腕翻转,红竹伞化成一根木簪,盈盈漂浮在空中。
闻灵玉双指成剑,凌厉一指,木簪受到操控般飞跃而上,直对上云知尘打出的法决!
云知尘这一招来势汹汹,可在这根木簪之下,竟然化为了春风,轻飘飘地就这么散了。
云知尘神情狰狞,闻灵玉的再一次动手已经深深地刺激到了他:“你就这么在乎他!你为什么还要救他!”
他猩红着一双眼,一字一句又嫉又恨:“李玄州,十五年前你就该死了!”
最后一个字落下,云知尘又是一道法决打出!
李玄州强忍着剧痛,正欲祭出一张符篆,却冷不丁见到闻灵玉回眸,第一次用一种可以称得上是“凶”的眼神,瞪了自己一眼:“还想出手,李玄州,你是不要命了吗!”
这是闻灵玉一贯的语调,也是李玄州最熟悉的那一种,分明是数落的话,可李玄州听着,竟真放下了符篆,冷静地说道:“不可和他硬拼。”
闻灵玉这才放心地转过头,操控着木簪,回应道:“我知道。”
虽然闻灵玉此刻魂魄已全,但他始终是个魂体,并无肉身,纵使他生前道行莫测,眼下这个情况,对上云知尘,结果也是十分凶险。
木簪盈盈飘在空中,再次以春风化雨的力量,消去了这一道法决。
见闻灵玉始终护着李玄州不肯让步,云知尘咬着牙狠声道:“师兄,没有肉身的你不是我的对手,你有没有想过,你越是这样护着他,到时等他落在了我的手上,我越要他痛苦千倍,万倍!”
闻灵玉神情凝重,他没想到已经过去十五年,云知尘非但没有堪破这种种一切,反而还滋生了如此疯狂的执念,叫闻灵玉万分心痛。
当初那个乖巧跟在自己身后的师弟,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闻灵玉的沉默越发让云知尘理智崩塌,他伸手一扬,一柄木剑破空而来,稳稳地落入了云知尘的手中。
云知尘握着剑柄的手可见青筋暴露,他冷眼看着李玄州,抬手便是一剑斩下!
“轰!”
剑光如雷电般闪耀,劈开了这一方天地,顿时尘土飞扬,灰尘四溢,从云知尘的脚下,出现了一道宽约数尺的裂缝,裂缝一路蔓延至屋外,就连墙面也被斩成了两半。
云知尘提着剑,白发上沾染了星星点点的灰尘,他面无表情,一步步往前走去,灰尘散去,地底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用黑石堆起而成的石屋。
闻灵玉和李玄州身子猛然坠落,落入了石屋之中。
石屋中只简单地摆放着一桌一椅,墙面上,还挂着一副画像,画像中白衣男子嘴角噙笑,发间还别着一根木簪。
闻灵玉陡然想起了什么,怔怔道:“这是沈姑娘给我画的画像,原来当初救你的道士阿清便是清妄。”
此时云知尘一跃而下,他周身杀意仿佛是那浓得化不开的墨,冷眼看着李玄州,一言不发,扬手又是一剑斩下!
这间封闭的石室内,云知尘这一剑斩下,根本是避无可避,闻灵玉再次幻化出红伞,只听见耳边“轰隆隆”声不断,身旁的石块地不停地落下,闻灵玉带着李玄州,纵身闪入了身后的一方空间,拂袖挥过,在洞口留下了一个可抵御的结界。
可待二人一看清眼前的一切,惧是惊在了原地,神情一人震惊愤怒,一人眉眼带伤。
也叫闻灵玉终于明白,云知尘已是再无回头路可走。
在他们的眼前,出现了一张冒着丝丝寒气的冰床,冰床上躺着一名双目紧闭的男子,男子面如冠玉,眉眼如画,仿佛睡着了一般,正是闻灵玉的肉身。
李玄州握紧了拳头,指关节咯咯作响:“他怎么能这么对你!不仅毁了你的魂魄,还将你的肉身藏在此处!”
闻灵玉低声道:“我的魂魄,并非是清妄毁的,是我自己毁去的。”
“怎会如此?”李玄州哑声道:“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竟逼你到这一步?”
闻灵玉看着李玄州的脸,只轻声道:“都是过去的事了,你又何必再问。”
“这是关于你的事,你叫我如何不在意。”
“轰”的一声巨响,闻灵玉方才布下的结界已经到了濒临消散的时候,闻灵玉警觉地回头,挡在了李玄州的面前,果不其然看到云知尘如鬼魅走了进来。
云知尘眼神看过这一切,他丝毫不介意此处闻灵玉与李玄州发现,反而邀功似地对闻灵玉道:“师兄,你看见了吗,我一直都好好地护着你的肉身,为了不让人起疑,我推说每月得在观中闭关,这样我才能施法护住这里,师兄,我一直都在等着你回来。”
“现在是时候了,师兄,你该活过来了。”
云知尘随手扔下木剑,掌心一摊,祭出了返魂香。
返魂香是能够控制世间任何魂魄的法宝,此物一出,云知尘意欲为何,已是昭然若揭。
不给闻灵玉任何反抗的机会,云知尘将返魂香高高抛向空中,指尖一道法决打出,返魂香在空中滴溜溜地转了起来,屡屡白烟缥缈而上。
一闻到这让人心晃神迷的味道,闻灵玉暗道不好,纵使他心中百般抗拒,依旧不自觉地往返魂香的方向走去。
李玄州看出闻灵玉也被返魂香所控制,咬着牙招出一张符篆打向返魂香,意欲摧毁此物。
云知尘冷笑一声:“不自量力!”
他弹指一挥间,一团蓝光从指中飞出,狠狠地打在了李玄州的胸膛之上!
“李玄州!”
闻灵玉一声呼喊,只见李玄州单膝半跪在地上,他冷冷地一抬手,擦拭过唇边的血迹,一字一句道:“从前我不知情为何物,但我现在知道,若你真的心中有他,你应当敬他,爱他,而不是像个失去理智的疯子,所作所为只是为了满足心中的欲念。”
“闻灵玉这般爱自由的人,即便你与他是从小长大的师兄弟,你这样对他,他不可能爱你,更不会恨你,他只会对你失望,心死一般的失望,从此心中再无你云知尘。”
李玄州的一番话叫闻灵玉的指尖都微微颤抖起来,原来李玄州什么都懂,他知道自己所求,知道自己所想。
然后他看到李玄州摇摇晃晃着身子站起来,背脊依旧挺得笔直,眉目冷然,毫无惧色,仿佛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能将他打倒。
李玄州也不允许自己倒下,闻灵玉就在他的身后,至少在此时此刻,他绝不能倒下!
“你住嘴!你住嘴!”
只听见云知尘厉声大喊,神情癫狂,已然从那高高在上的仙人变成了心魔横生的疯子:“我杀了你!不!我要拨下你的皮,撕下你的嘴,让你变成鬼也只能当个哑巴!”
云知尘双手结印,这一方石室间骤然间狂风大作,云知尘白发飘飘,苍白的脸狰狞扭曲。
闻灵玉一看清云知尘结印的手势,身为魂体的他在这一瞬间仿佛坠入了万年寒潭,彻骨的寒意几乎将他冻在了原地。
不能让云知尘出手,不可以让云知尘出手!
这个念头瞬间占据了闻灵玉所有的思绪,可要怎么做,才能控住云知尘?
纵然此刻闻灵玉想到了数种破解此术的方法,可闻灵玉没有肉身,根本无法施展——
不,他不用对付云知尘,他只要护住李玄州就好。
他想到了一个法术,一个他从未施展过的法术,一个他曾经看过之后便被师尊重罚的法术,施展过后带来无尽反噬的法术。
在返魂香的操控下,闻灵玉生生停下了脚步,他缓缓抬起手,双手结印,口中念着深奥晦涩的法咒。
闻灵玉的身后,一轮皎皎明月徐徐升起,光辉皎洁,月色清白如洗,如霜如露,清辉的月光照亮了这间石室,闻灵玉发丝飘荡,清冷卓然,如踏月而来的仙人。
云知尘和李玄州皆因这轮无限明亮,又充满沧桑古意的明月震在了原地。
云知尘身子一晃,仿佛想到了什么,神情骇然。
随着最后一个古老咒语的落下,闻灵玉猛然睁开双眼,瞳孔如月般皎洁,他双指成剑,指向李玄州,口中念出三字:“十、五、月。”
十五月!
禁术十五月!
在李玄州颤抖的眼中,这轮明亮的满月开始徐徐转动起来,无上玄妙之意瞬间遍布满室,所有人都不由停了下来,深深地为这轮明亮光辉的十五月沉迷。
随着十五月缓缓地转动,李玄州淡褐色的瞳孔也幻化成了一轮明月。
两轮十五月彼此相应着徐徐转动着,光亮越来越大,已然将这方石室淹没。
然而下一刻,所有的月光往李玄州的瞳孔中钻去,李玄州只觉得双眼一阵剧痛,他下意识地捂着眼,却看到自己的手掌也变成了如同月光一般,明亮皎洁。
不止手掌,他的身体已经变成了月光,他整个人已和满室的月光融合在一起。
随着最后一抹月光融入进李玄州的身体,李玄州的双眼闪过一道白光,他再次伸手探向自己的眼睛,见到自己的手已恢复如常。
有凉风习习吹来,清爽无比,李玄州动作一怔,睁眼发现自己的站在松软的泥土之上,周围不时传来虫鸣鸟叫,偶有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
十五月……
李玄州猛然抬头,此时已入夜,天空中一轮满月光辉四溢,静谧如水。
在李玄州的眼前,是一栋栋伫立在月色之中的道观,它们像往常每一晚那样,古朴而厚重。
他还在三星观!
意识到这一点,李玄州抬眸四望,闻灵玉在哪里,他现在可还好!
自己是从云知尘的山头来到此处,闻灵玉会不会此刻与云知尘在一起?
李玄州想不也不想抬脚往云知尘的峰头赶去,然后视线不经意地看到某处地方时,动作骤然停了下来。
夜色中的玉浮山万籁俱寂,层层叠叠的树影交织在一起,眼前的山峰透着浓郁的暗绿色,唯有峰头亮着一盏烛火,那是有人居住的证明。
李玄州在观中十五年,这座山峰早已被云知尘列为禁地,不许人进入,是一座无人居住,早已空寂的山头。
可是现在,峰头亮着橙色的烛火,在这个夜里显得温暖而明亮,心头跳动得厉害,李玄州几乎是不能克制的,抬脚走上山去。
山脚到山头的路不算远,李玄州却觉着自己几乎走了一个时辰之久,等他终于走到了峰头,眼前是一间素雅别致的竹屋。
竹屋的木窗用叉竿撑着,于是屋内的烛火能更加肆意地跑出来,照亮屋外的一小方天地。
李玄州就站在这方小天地之间,征征地看着。
屋内有一人靠窗而坐,他微微垂着头,一手抵颚,另一只手翻看着书册。
橙色的烛火映照在他的脸上,犹如烟霞轻笼,如梦似幻,世上最美好的一切也不过如此。
半晌,屋内的人有所察觉,转过头来,却见到屋外一名眉眼冷峻的青年,用一种小心翼翼的,重获所失的珍视之意看着自己。
李玄州滚了滚喉结,沙哑困难地喊出了那人的名字:“灵玉……”
第52章
窗外来了位不速之客, 闻灵玉并没有显得惊慌失措,他放下书册,带了点好奇问道:“你是谁?怎么穿着三星观的道服?还知道我的名字?”
眼前的闻灵玉是鲜活而温度的, 是活生生存在的,李玄州从没想到,他会在闻灵玉曾经活着的时候见到对方。
李玄州只觉得心头钝得厉害, 他要怎么和闻灵玉说以后将会发生的事,他要怎么做才能改……
两人遥遥对望,一时间,只有偶起的微风吹过, 一时间静谧无比。
而闻灵玉突然一声惊呼,打破了这份安静。
“我知道了!”
闻灵玉眉眼一弯, 竟自己想出了个无人相信的理由:“你也是听了我的名号,对我心生崇拜, 所以扮做我观中弟子,偷偷跑上来的吧!”
“掌教!”
此时一声呼喊打断了两人的谈话, 闻灵玉赶忙开门让李玄州进来:“你快进来,别让人瞧见了,他们可没我这么好说话!”
手忙脚乱地藏好李玄州后, 闻灵玉才悠悠然才负手而出, 端得一副高然的姿态,沉声问道:“怎么了,夜里这般大呼小叫的。”
匆匆而来的观中弟子低头道:“掌教, 弟子方才看见有一人影鬼鬼祟祟上了山, 弟子担心掌教, 这才……”
闻灵玉一摆手, 那人便止住了声音, 只听闻灵玉淡淡道:“你多心了,我这里没事,你下去吧。”
见闻灵玉打发了这名弟子,李玄州才缓缓从屏风后走出,闻灵玉一撩衣摆坐下,又伸手示意李玄州:“站着做什么,你坐。”
李玄州怀着一种颇为复杂的心情坐下,沉声问道:“我一字未言,你便替我想好了我的来路,你这样,不怕我对你有危险吗?”
“被你发现了啊。”
闻灵玉扬唇一笑,道:“我若不说,你还不知要在屋外站到几时。”
“初次相见的陌生人,你就这般毫无戒备?”
闻灵玉眨了眨眼,如玉的脸庞上似有困惑:“其实,我并非对任何人都这般不设防,只是一见着你,便心生亲密信任,见你失魂落魄地站在屋外,我心有不忍,才寻了话题唤你进来。”
闻灵玉的声音越发地轻了起来:“我也不知我为何单单会对你这样,不过我相信,一个人的眼神是骗不了人的,就比如你。”
橙色的烛火在李玄州的眼中跳动着,他冷冽的眉眼也在这温暖的烛光中柔和了不少。
他既然来到此处,便不能什么都不做,至少不能再让闻灵玉重蹈覆辙。
李玄州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说出了自己的来历:“我也是三星观的弟子。”
“哦?那你拜在谁的门下,我怎么从未见过你?”
李玄州哑声道:“若以辈分来论,我要唤你一声师叔。”
师叔?
闻灵玉微微蹙眉,能这样唤他的人,只能是自己师弟云知尘的弟子,但云知尘并未收徒,李玄州这一声师叔又从何而来?
“我……”
李玄州张了张嘴,正欲再说,闻灵玉却微微一笑,对他摇了摇头。
“即是难以言说,你又何必为此忧虑?你能来此处,便是说明你我有缘,又何必去想来时种种?”
“你就一点也不在意?”
闻灵玉依旧笑着摇摇头,一切尽在不言中。
他是这般的从容不迫,李玄州甚至在怀疑,闻灵玉是否已经猜到了自己的来历,猜到自己因他的十五月而来?
十五月意味着什么,没有人比曾经为此受罚的闻灵玉更加清楚,可他却毫不在乎,毫无疑问,甚至不要李玄州再说。
李玄州想到在月光中闻灵玉看向自己的那双眼睛,陡然明白过来,他施展十五月送自己来到从前,并非为了改变,而是因为,这是他唯一能救自己的办法。
李玄州瞬间哑然,他第一次觉得语言是如此的贫瘠,让他无法说出此刻心中十分之一的感受。
这样一个潇洒行走于天地间的闻灵玉,云知尘怎能那样对他!
闻灵玉却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干嘛这副表情,该不会觉得我高深莫测,以后会得道成仙吧?”
说完这话,闻灵玉又被自己好笑得连连摇头,道:“原来你也会被我唬住,其实我这个人,胸无大志,我告诉你,我已经打算……”
声音一顿,闻灵玉扭头看向窗外,对李玄州比了噤声的动作,然后悄然起身。
屋外一阵窸窸窣窣地响动,闻灵玉推门而出,树影摇晃的竹林中,有一小团黑影闪过。
闻灵玉抬脚走近,笑道:“哪里来的小猫,让我来瞧瞧。”
话音刚落,闻灵玉闪身飞入竹林,再一出来,手中已提了个五岁左右的幼童。
幼童穿着三星观不合身的道服,尽管被闻灵玉凌空提了起来,竟能憋着一张小脸不出声喊叫,倒是让闻灵玉有些意外。
闻灵玉坏心眼地晃了晃手,笑道:“原来不是小猫。”
幼童憋红了脸,小手小脚在空中扑腾着,嗓音糯糯道:“掌教……”
闻灵玉这才将幼童放下,待一看清幼童的脸,神色微变。
眼前的幼童年岁尚小,但长得极为可爱,分明是一个团子,偏偏要装作一副小大人的模样,而且这还未长开的眉眼之间,似有一种颇为眼熟的感觉。
可闻灵玉这是第一次见这团子,又何来眼熟之感?
突然闻灵玉心念一动,转头看向屋内的李玄州,又再度看向眼前的幼童,眼神闪过一抹古怪之意。
几番打量之下,闻灵玉饶有意味地问道:“说吧,你是哪里的弟子,来这里做什么。”
幼童小脸上的红晕渐渐散去,他仰着头,一字一句认真答道:“我是今年刚入观的外山弟子,听闻掌教是道中第一人,所以特来相见。”
这一板一眼的回答听得闻灵玉无奈一笑:“你如今看见了,又怎么样?”
幼童挺直了小身板,脆生生道:“名震一方的掌教,竟然也会欺负我这样的小孩子!”
闻灵玉摸着下巴,十分配合地问道:“我欺负你了,你要怎么办呢?”
“我要努力修炼,等我比你厉害了,你就知道欺负小孩子是不对的!”
闻灵玉故作苦恼地蹙起了眉:“要比我还厉害?这可是太难了。”
“你不相信我!你又欺负我!”
幼童似乎快要被气哭了,怒气冲冲道:“等我长大了,我也要欺负回来!”
“好好好。”
闻灵玉很不走心地应下:“那你现在就快去修炼,不然,我可要喊人来了。”
幼童抿着唇,闻灵玉的连番欺负终是破了他小大人的一面,“哇”的一声,大哭了出来!
他哭得伤心极了,头也不回地跑下了山。
闻灵玉坏心眼地逗完了幼童,折回屋内,正看到李玄州用一种一言难尽的表情看着自己,倏尔又以手捂脸,似是羞于见人一般。
闻灵玉丝毫没有在他人欺负了小孩子的这种自觉,挑眉一笑:“在三星观的日子,总得给自己找点乐子啊。”
说完闻灵玉突然伸手,拉开李玄州挡住脸的手,一双眼睛细细地扫过李玄州的脸,他看得十分仔细,就连一根头发丝也没有放过。
李玄州顿时僵直了身子,任由闻灵玉的打量。
末了,闻灵玉松开手,身子微微后仰,用一种似猜测似玩笑地语气说道:“方才那个道童,长得和你很像。”
李玄州:……
第53章
闻灵玉饶有笑意地等着李玄州的回答, 没想到对方却是不自然地抿着唇,一副难以开口的模样。
见着李玄州这反应,闻灵玉玩心大起, 捂嘴一笑,故意说道:“方才那小孩胆子大,志向也大, 说话更是有趣,就是不知道长大了,会不会也这么有趣,若是成了个冷着脸不说话的冰块, 那可就没意思了。”
最后,闻灵玉还笑盈盈地补了一刀:“你说是吧?”
李玄州静坐半晌, 忽而又哑然失笑。
即便闻灵玉此时是掌教的身份,与他相差了十五年的光阴, 今日初见,仍旧是那个他所熟悉的闻灵玉。
闻灵玉正等着看对方羞愧跳脚的模样, 没想到等来的却是李玄州含笑不语,既无方才遮脸的羞于见人,也无那股冷冷淡淡的疏离, 叫闻灵玉心中莫名, 嘟囔着:“你这人还真是奇怪。”
李玄州却问他:“你方才想和我说什么,你打算如何?”
一提到这话,闻灵玉神秘地眨了眨眼, 颇为期待地看着李玄州:“你猜?”
李玄州食指轻轻地敲打着桌面, 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还当真认真思索了起来。
闻灵玉却等不及了, 他迫不及待想让李玄州快快问自己, 只等他一说出来,好吓李玄州一跳。
“你猜不出的,我告诉你……”
“你要离开三星观?”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闻灵玉先是一顿,震惊问道:“你是怎么猜出来的!”
李玄州垂眸,扬起一抹若有似无地笑。
他怎么会猜不出闻灵玉所想,走遍天下,笑看人间,这不是一直是闻灵玉所求的吗?
当他遇见闻灵玉时,闻灵玉已经连阳光都无法触摸了。
什么都想不起来的他,仍旧是怀揣着这样期盼,寻找等待着自己再世为人的机会。
可此时李玄州只能故作玩笑道:“我想,没有什么事比三星观的掌教要离开三星观更让人意想不到的了。”
闻灵玉原本还想着以此话来看看李玄州的反应,却没想到先行被李玄州说破。
就这般被李玄州看穿自己所想,闻灵玉摇头失笑,仿佛两人熟络已久,笑着拍了拍李玄州的肩:“你还真想得出来,不过,还真叫你说对了!”
这一伸手,闻灵玉的袖口便稍稍往上提了些,露出了白皙清瘦的手腕。
李玄州的视线在落在那腕子上却倏然一顿,神情骤然变得凝重,沉声问道:“你这个珠串从何而来?”
闻灵玉敏锐地察觉到李玄州的身体在瞬间绷得紧紧的,他看着手腕上的珠串,坦然道:“这是我师尊的所赠之物,我与师弟一人一串。”
提到云知尘,李玄州眼神微动,佯装无异道:“你与你师弟,感情一定很好吧。”
闻灵玉神情有一瞬间的不自然,眉眼间却稍显落寞:“我们是一起长大的师兄弟,自然感情深厚,我早已把他看做了亲人一般。”
想到冰床上封存着的肉身,李玄州不自觉地握紧了手:“既然感情深厚,你有没有想过,若是被你师弟知晓你要离开三星观,他会如何?”
闻灵玉转动着手上的珠串,垂眸道:“你大可不必拐弯抹角,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李玄州神色震动:“你知道?”
闻灵玉反问:“你又是如何得知?”
不等李玄州回答,闻灵玉淡淡道:“古人云,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我身在其中,却看得清清楚楚,我与师弟一同长大,又怎会不知?”
这原本是个难以启齿的事,闻灵玉从没想过,有天会对一个初次相见的陌生人敞开心扉倾诉。
开了这个话题之后,闻灵玉却并不觉得羞耻,反而有种心理上的慰藉之感,仿佛是本能让他相信眼前这个人,无论自己说什么,做什么,他永远都不会伤害自己。
闻灵玉深深地吐出一口气,道:“师弟他小时候受了许多苦,性子总与旁人不一样。”
“我记得,有天师尊从山下给他带回来的风车,他喜欢得紧,可后来叫别人碰了,师弟便狠心将那风车毁了。”
“我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后来是师尊对我说,师弟心思太深,叫我好好对他,可我没想到……”闻灵玉声音一顿,重重地闭上了眼:“会让他生出执念来。”
“离开三星观除了为了自己,也是为了师弟,或许只要我像当年那个风车一样,离开了师弟身边,师弟便不会深陷其中了。”
短暂的沉默后,李玄州问:“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闻灵玉看向出窗外,一轮满月皎洁清辉,似乎今晚的月色都格外苍白,闻灵玉收回视线,轻声道:“今晚。”
今晚?
李玄州心神一紧,难道今晚就是当年闻灵玉魂魄离体的那天?
李玄州毫不迟疑道:“我陪你一起下山!”
闻灵玉听闻,抬眸看向李玄州,眼神似打量,似困惑,良久,闻灵玉才悠悠一笑。
“好,既然今日遇见了你,那便由你送我一程。”说着,闻灵玉话头一转:“不过……”
“不过什么?”
闻灵玉:“不过,除了我之外,你最好莫让其他的人看见你。”
李玄州点头:“我明白。”
顿了顿,李玄州又道:“你,准备好了吗?”
闻灵玉伸手拂过桌面,淡淡道:“这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等真的要走的时候,心里总是想着,能再看上一眼,也是好的。”
“你可怨他?”
这个他,不必明说,闻灵玉也知道李玄州指的是云知尘。
闻灵玉轻轻一笑,摇了摇头:“我答应过师尊,不论师弟变成什么样,我都待他如旧,又怎么会怨他?”
说罢闻灵玉叹了口气:“走吧,再看下去,时间便不多了。”
李玄州点头,站起身来,只听见突然响起物件掉在地上的声音,引得两人俱是低头看去。
闻灵玉率先捡了起来,拿在手上看了会,笑道:“安魂木打造的木簪,你有心了。”
说罢闻灵玉将木簪递给李玄州:“能让你这么用尽心思的,是对你很重要的人吧?”
李玄州接过木簪,紧握在手心:“是,他对我很重要。”
闻灵玉看着李玄州小心翼翼地将木簪收回怀中,扭过头去,没有再看。
两人出了竹屋,闻灵玉又抬眸看向空中的满月,喃喃道:“总觉得今晚的月亮,格外明亮。”
说罢又自嘲地拍了拍额头:“你看我这记性,今日是十五,月亮自然圆满。”
不给李玄州去思考这话中的深意,闻灵玉不再犹豫,抬脚便走。
两人走在下山的路上,如闲庭信步,李玄州稳稳地跟在闻灵玉身后一步的距离,闻灵玉快,他便快,闻灵玉慢,他便慢,始终保持着最靠近他的距离。
眼看着两人即将走至山脚下,又见前方一团小黑影闪过,黑影看见闻灵玉身子一顿,然后一阵大哭声响起,朝闻灵玉扑了过来。
“掌教!”
道童一把抱住闻灵玉的手臂,哭声又响又亮,分明先前还头也不回地跑开了,如今看见闻灵玉,又哭得这般伤心委屈。
闻灵玉心头一软,揉了揉道童的头,轻声问道:“怎么了?”
道童一边抱着闻灵玉不撒手,一边指着山脚下的位置,抽抽搭搭:“下……下面有个人,好凶,好可怕!”
山脚下有人?
闻灵玉微微蹙眉,在夜色中回眸看向李玄州,对他扬了扬下巴,示意李玄州躲进竹林,不要被人发现。
先前还答应得好好的,可现在李玄州抿着唇站在原地,一副不肯离开的样子,在闻灵玉不满地瞪了他一眼之后,才不情不愿地身形一闪,没入了竹林不见。
道童哭声不止,闻灵玉耐心地把他抱在怀中,轻轻地擦去道童的眼泪,柔声安慰道:“别怕,掌教在这里,掌教可是很厉害的,是不是?”
道童抽抽搭搭地点点头,小手紧紧地攥着闻灵玉的衣领,小嘴委屈地抿在一起,看起来真是被山脚下的人吓得不清。
没过一会,道童总算是止住了大哭,攥着闻灵玉衣领的手改为了抱着他的脖颈,小脑袋靠在闻灵玉的肩上,轻轻浅浅地呼吸着。
闻灵玉抱着他,轻轻地顺着道童的背一下又一下的抚慰,抬脚往山脚下走去。
也不知道是谁守在山脚下,闻灵玉半是无奈半是生气,竟把一个小娃娃吓成这样,实在是不像话。
一阵冷风吹过,乌云缥缈而来,遮住了那轮满月,皎洁的月光被乌云所遮蔽,透着一股萧瑟惨淡的白。
闻灵玉走到了山脚下,果不其然看到山脚下的路碑旁站着一个人,身形单薄,宽大的道袍在风中猎猎作响,显得孤寂又可怜。
他犹如一颗树,一粒石子,同这块路碑,一同屹立在此处。
谁也不知道他在此等了多久,他的背挺得和竹一样直,仿佛他要一直等到天荒地老。
闻灵玉停下了脚步,看着不远处那个凄冷夜色中清瘦的人影,眼神似有触动。
怀中的道童似有察觉,越发抱着闻灵玉不撒手,声音糯糯道:“掌教……”
道童的呼喊让闻灵玉拉回了心神,他轻轻拍了拍道童的已做回应,然后上前一步,对着人影出声道:“师弟。”
月色下,石碑旁的人影抬起头,他脸色苍白,在月光下更是如雪一般,他面无表情,似无悲无喜,可他的双眼已是泛起了水光,倔强地咬着唇,眨也不眨地看着闻灵玉。
就像被人抛弃的小狗,在路旁等着他的主人带他回家。
闻灵玉轻叹一声:“师弟。”
云知尘终是开了口,声音沙哑低沉:“师兄,你要离开我?”
第54章
夜风徐徐, 树影斑驳。
闻灵玉没想到云知尘竟会守在山脚下,他拦在闻灵玉的身前,执拗地不肯让步。
闻灵玉去意已决, 又怎会因为云知尘的阻拦留下?
“师弟,当三星观掌教从来不是我所求,我志不在此, 留在这里,徒留无味罢了。”
“我也不愿拦着你,我只想与你一起走,可为什么你不愿意, 师兄,你有没有想过, 你走了,我要怎么办?”
闻灵玉微微叹气, 道:“我们虽然是师兄弟,但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你又何必执着?”
云知尘咬着唇,固执地追问道:“我只要你回答我,你为什么不带我一起离开!”
“三星观是师尊的心血, 若是我们都走了, 观中这么弟子你让他们怎么办?”分明是要走了,可是话到临头,闻灵玉担心的还是观中种种, 他低声说道:“师弟, 从小我事事都让着你, 这一次, 你就让我任性一回吧。”
“我让你, 什么都让着你,师兄,我只求你别走……”云知尘声音带着浓浓地颤音,苦苦哀求着闻灵玉。
闻灵玉最是知道云知尘的性子,他出身低下,却有着不肯低头的傲气,闻灵玉这是第一次见到云知尘如此卑微的模样,叫闻灵玉对这个本就疼爱的师弟,心中更是不忍。
但再不忍,闻灵玉也只能决绝而无情地拒绝了他:“我意已决。”
层层的乌云盖住了月亮,微亮的月色变得越发阴暗,云知尘垂下头,他一头黑发垂落,神情笼罩在阴影之中,一副已经无话可说的模样。
怀中道童回眸看了云知尘一眼,又吓得缩了回去,软声道:“掌教……”
闻灵玉放下道童,轻轻地揉了揉他的头,道:“没事了,我们已经到山脚下了,你快回去吧。”
道童仰起脸,小手牵着闻灵玉的手指,乖巧地问道:“掌教不走吗?”
这小家伙倒是听明白了自己刚刚的话。
闻灵玉淡淡一笑:“你先走,我一会再来。”
道童不撒手,认认真真地问道:“那我走了,掌教会来找我吗?”
闻灵玉此番离开三星观,还不知道会不会再回来,即便回来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对着这个满心满眼信任自己的道童,闻灵玉实在说不出骗他的话,无声地动了动嘴,竟是没说出话来。
道童见状,抿了抿唇,有些伤心:“是我忘了,我虽认识掌教,但掌教不认识我,即便要来找我,也不知道该去哪找。”
闻灵玉笑笑:“谁说我不认识你了?”
道童却皱起了小脸,有些怀疑地看向闻灵玉:“可是在竹林的时候,掌教还问我是谁,又怎么会认识我?”
闻灵玉:“今年新弟子入观那天,你不是来得最早的那个吗?”
道童眼睛倏地一亮:“原来你真的记得我!”
闻灵玉揉了揉道童的头,笑道:“我还会骗你不成,你快回去吧。”
闻灵玉对道童温声细语的态度,落在云知尘的眼中,更是明明白白的区别了方才对自己的冷漠。
云知尘只觉得心头一阵密密麻麻的痛,他垂着头,阴郁低沉,似是从喉咙里挤出了一句话来:“师兄……非要对我这么无情吗?”
云知尘猛地攥紧了掌心,抬起头,眼中是翻涌疯狂,一字一句问道:“只见过一面的道童你尚能如此,我可是与你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弟,你怎么就忍心这么对我!”
云知尘几乎是失去理智的怒吼了出来,他愤怒到了极致,也委屈到了极致。
明明自己已经藏得很小心了,他甚至不求闻灵玉能回应自己,只是简单的希望两人能一直在三星观生活下去,为什么这样的心愿,也是一种奢求?
为什么闻灵玉总是能如此自在,他这般对自己呼之则来挥之则去,他的心中到底有没有自己?
明明是对自己好最温柔的那个人,可现在,却是最无情的那一个。
云知尘上前一步,低哑着声音质问道:“师尊当初是怎么交代你的,难道你都忘了吗!你敢不敢说出来,你到底还记不记得!”
他实在没有办法了,云知尘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能让闻灵玉留下来,他只能卑劣地搬出师尊,师尊曾说过让闻灵玉好好照顾自己的话,闻灵玉是最听师尊的话,他一定不会违背师命的……
然而下一瞬,闻灵玉冷淡的,理智的声音不轻不重地响起,却如同一道惊雷,在云知尘的脑中炸裂开来,让他神志有片刻的恍惚。
“我就是太在意师尊的交代,才会让你心生妄念。”
闻灵玉在说什么,心生妄念?
什么是妄念?
妄念又是什么?
云知尘忽然就明白过来,原来,闻灵玉他一直都知道啊。
他知道自己对他的心思,知道自己苦苦哀求下埋藏着的,到底是什么。
可他这些深藏的心思,连一丝一毫的困扰都没有带给闻灵玉,他走得这么决绝,这么果断,甚至自己那份最宝贵的心思,到他口中,也不过妄念二字。
他就这么不堪吗?
云知尘以手捂脸,突然低低地笑了出来。
幼时他为了食物,可以不要命的跟野狗抢食,现在长大了,成了众人口中寡言高冷的清妄真人,骨子里依旧是那个不择手段的亡命之徒。
可他终究是不忍心那么对闻灵玉,云知尘渐渐止住了笑,指缝后的眼,如饥似渴地盯着闻灵玉,眨也不眨地看着,他压低了声音,沉声问道:“若我说,只要师兄愿意留下来,我决不会对师兄有任何越矩,师兄你会留下来吗?”
闻灵玉垂眸,无声地摇了摇头。
果然如此。
云知尘忽然有一种解脱的畅快之意,方才的问话是他给闻灵玉的最后一次机会,只要闻灵玉答应,他会死死地压住内心的阴暗,不会让自己变成一条疯狗。
可是闻灵玉依旧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拒绝。
刹那间,云知尘所有的疯狂偏执似乎都找到了一个出口,他甚至觉得,闻灵玉的拒绝才是自己想要的答案。
因为只有这样,在基于闻灵玉的拒绝之上,他才能做自己最想做的事。
云知尘忽然展颜一笑,声音又轻又柔:“可是师兄,我也不想你离开呢。”
第55章
明明是轻飘飘的一句话, 闻灵玉却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
他推了推被吓愣在原地的小道童,轻声道:“你快走吧。”
云知尘把闻灵玉的戒备看在眼里,神色间顷刻又变得难过:“你这么着急催着他走, 我舍不得你离开,难道会因此逼你吗?”
云知尘越说越加受伤:“师兄,难道你对我连一点的信任都没有了吗?”
被云知尘一戳破, 闻灵玉顿觉自己真是伤了他的心,他当然是信任云知尘的。……
可方才也不知为何,竟有一瞬间觉得眼前的云知尘陌生而危险。
再一看,云知尘眼中已有泪光闪动, 哪有方才半分的危险?
闻灵玉心中愧疚,摇头轻声道:“我不是有意如此。”
“师兄决意要走, 我自然不会留,只是我们师兄弟一场……”云知尘声音越发失落:“分别之时, 若连一杯茶都没有共饮,实在是太遗憾了些。”
闻灵玉本是打算趁着月色一走了之, 如今被云知尘发现,若是依旧不管不顾地走了,连杯茶水都不喝的话, 实在是太刺人了些。
总归他是自己的师弟。
闻灵玉轻叹一声, 点点了头:“好。”
一杯过后,也算是正式离别。
只是现在除了他们二人,还有旁人在场。
闻灵玉正欲回眸看向竹林, 就听云知尘道:“这小道童也是与师兄有缘, 师兄要离开三星观, 便是断了与他缘分, 他的那杯茶, 师兄你也是要喝的。”
竹林深处树影摇晃,闻灵玉不动声色地收回眼神,在云知尘的注视下,轻轻地点了点头。
等闻灵玉和云知尘走后一炷香的时间,李玄州才缓缓从竹林走出。
他方才看得很清楚,云知尘的目光有意无意在打探着自己,他是外来之人,只能和施术者闻灵玉相见,若想再做点别的什么……
李玄州略一思量,从衣摆处私下一片布料下来,以布蒙面,只露出了一双淡褐色的眸子。
李玄州遥遥看向云知尘的峰头,身形轻盈一跃,几个跳跃间,消失在夜色中。
来到云知尘的峰头,桌上竟早已备好茶水,只是离去的时间太久,已经冷却了下来。
云知尘重新沏上一壶:“这是我今日在外得来的好茶,本来是想着叫上师兄来品一品的,没想到却成了践行茶。”
他这一番话虽然神色淡淡,但其中酸涩,一听便知,只叫闻灵玉在心中无声地叹气。
云知尘把玩着杯口,又转眸看向小道童:“这名弟子不吵不闹,倒真不似其他孩童一样调皮。”
闻灵玉无奈笑道:“你是没见着他吵闹的模样。”
云知尘动作一顿,指尖死死地按在了杯口之上,神色似有些僵硬,缓缓说道:“看来师兄很喜欢他了,我在来三星观那天,才能牵一牵师兄的手,可他一哭,师兄便抱着他下山,师兄对他,可真是好。”
云知尘说着朝道童伸出了手:“师兄要走了,以后就由我代他来照顾你,你便做我的弟子。”
小道童方才对着闻灵玉是又哭又抱,现在又是初见他那时小大人的模样,他重重地摇摇头,有板有眼道:“我如今是门外弟子,若是拜在你的门下,于规矩来说太不合理,我不敢因为自己破了规矩。”
云知尘:“进退有度,这张嘴可真是会说话,怪不得这么讨师兄喜欢。”
说话间,茶水已经重新沸腾了起来,云知尘不再多言,给闻灵玉斟满了一杯茶水。
云知尘举起茶盏,目光暗涌翻腾:“师兄,这杯我敬你。”
敬他无情狠心,十数年感情说弃就弃。
闻灵玉缓缓伸出手,握起茶盏,仰头一饮而尽。
“第二杯。”云知尘斟满茶水,再次举杯敬向闻灵玉。
敬他自在洒脱,不像自己这般为情所困。
闻灵玉毫不犹豫,再次仰头喝下。
“师兄,这是最后一杯。”云知尘的声音带上了一丝颤抖,先前的百般忍耐在这最后一杯,终于在这一刻,再无法瞒住任何人。
闻灵玉紧紧地握住杯口,按下心头种种感慨,一饮而尽。
云知尘不经意间挑了挑眉,眼神亮得可怕。
第三杯,他敬闻灵玉,从此再无自由,更是敬自己,得偿所愿。
云知尘在等着时间,他知道自己不是闻灵玉的对手,若闻灵玉铁了心要走,自己根本拦不住,但闻灵玉他绝对不会防着自己。
云知尘一向是个很有耐心的人,从他发现自己这份疯狂得不正常的感情时,他便一直在等。
可现在他竟有些迫不及待了。
药效发作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可这一炷香所带来的的煎熬,竟比他这十数年的等待更为漫长。
云知尘看向小道童,道:“你也敬他一杯。”
多喝点,或许药效会来得快一点。
小道童想也不想地摇头:“我跟掌教的缘分不会断的,这杯茶我不敬!”
闻灵玉只觉得道童单纯得可爱,连敬茶断缘这样的话也信,刚要说话,眼前突然一阵模糊,他身形不稳地晃了晃,想伸手揉一揉额头,以此来缓解突如其来的眩晕感。
可闻灵玉发现,他抬不起手了。
最先发现闻灵玉的异样的是云知尘,他并未有任何反应,只是静坐原地,以一种狂热的目光,欣赏着这一切。
闻灵玉倒在桌上,他枕在手臂上,发丝垂落,遮住了大半脸颊,他一双眼睛水濛濛的,因为分辨不清而微微眯起了眼睛,看起来像在同眼前的人撒娇埋怨似的。
“掌教!”
小道童一声惊喊,云知尘看也不看,毫不留情一挥手,直将小道童飞出了门外,只听见门外一阵闷哼声,便没了动静。
然后云知尘缓缓站起身,在闻灵玉身边半蹲下,他仰头,静静地看着离他不过咫尺之遥的闻灵玉。
良久,云知尘挑起一抹发丝放至鼻尖:“师兄,我还从未和你离得这般近过。”
云知尘说着,将闻灵玉的发丝拨到耳后,露出了那张美得动人心魄,此刻又极度脆弱的那张脸。
闻灵玉嘴唇微张,呼吸有些急促,他胸口起伏着,明明该是怨恨的,却浑身透露着任人宰割的柔弱。
云知尘伸出指尖,缓缓拂过闻灵玉的脸颊:“明日我会和观中的弟子说,师兄你离开了三星观,你放心,你在我这里藏得很好,没人会来打扰我们。”
闻灵玉张了张唇,压得沉沉的声音从喉咙里挤了出来:“你还知道我是你的师兄!你怎能如此!”
这声音实在太小,云知尘依旧听见了,他毫不在意道:“我叫你师兄,也是随着你心意罢了,毕竟,没有哪个师弟会靠着对师兄的想象自渎。”
闻灵玉倏地睁大了眼睛,他从没想到会在云知尘口中听到如此有为伦理的话,羞耻和气愤终于让闻灵玉抬起手,给了云知尘一个巴掌。
这是个轻飘飘毫无力道的巴掌,堪堪碰到云知尘的脸颊,手便滑了下来。
云知尘被打了这一巴掌,反而低低地笑出声来。
“第一次见到你生气的模样,你说,我以后是不是能见到你更多的模样?”
意料之中的没有听到闻灵玉的回答,云知尘浑然不在意,忽然想到了什么,问:“师兄,你想不想我第一次见到你时,我心中的感受?”
闻灵玉紧闭着唇,一字不发。
云知尘笑笑:“你现在不想听,我就不说,反正我们以后多的是时间。”
闻灵玉闭上眼,不愿再看云知尘一眼。
闻灵玉闭上了眼,那双眼睛里就不再流露出失望和难过,他们的距离是如此亲密,云知尘怔怔地看着,几乎痴了。
那双素来淡粉的唇此刻因为紧抿着,颜色略浓了一点,仿佛五月枝头的桃花,任君采撷。
云知尘着魔了一般,身子微微前倾,就要触碰到那片自己渴望依旧的柔软时,云知尘眼神骤变,手掌撑地翻身一跃,只见一道银光自屋外飞入,“铿”的一声,钉在了墙面之内。
一道人影自银光之后飞身进入屋内,双手抱起闻灵玉,足尖一点,飞了出去。
闻灵玉看着将自己怀中的蒙面人,那双淡褐色的眸子深邃而凝重,闻灵玉垂下眼眸,扯了扯李玄州的衣袖:“放我下来。”
李玄州沉声道:“云知尘在后面。”
“我方才咬破了舌尖,即便你不进来,我也能躲开的,你放我下来。”
李玄州抱得越发用力:“你今晚……”
闻灵玉轻声道:“无论今晚会发生什么,我都会去面对。”
李玄州停了下来,沉默地站在原地,双手却执拗地抱着闻灵玉,手背上青筋毕露。
等到身后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李玄州狠心地放下闻灵玉,冷冷地与追上来的云知尘对视。
云知尘看见闻灵玉和一个带着面巾的陌生人如此亲密,先前独处时的种种沉溺都变成了让他发狂的嫉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