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陪伴 “来人,再上好酒,今天我跟蒙克……
“来人, 再上好酒,今天我跟蒙克兄弟不醉不归。”
夜色深沉,桌面上已摆了好几只酒坛子, 蒙克满脸通红,趴在桌上, 显然已经醉了。
要的就是他喝醉。德木心里乐,打了一个酒嗝。古往今来那么多荒唐的约定, 许多就是在喝醉的情况下,随意许诺发誓, 方才成行的。他此前也用这个法子向其他人占了一些便宜,如今实行起来依然得心应手。
德木颇有些自豪地说:“老弟, 咱俩谁跟谁呀?这一趟去京城,就不说理藩院该发给咱的那些银子, 也不谈万岁爷会赏赐的那些金银珠宝,光是在路上倒卖一些玩意儿, 那也是不得了的。只要你能助我顺顺当当的把值年这档事办下来,我绝对不会亏待你。牛羊啊,白银布匹啊, 应有尽有。”
利诱之后,他开始吹捧蒙克:“你这样一个体面人,但凡说句话, 你主子主母一定会答应的。难道说这点小事也办不到吗?那我可就要怀疑你在小郡王那儿到底混的什么样?”
“怀疑什么?我的地位毋庸置疑。”蒙克明显醉意上头, 闻言一拍桌子,醉醺醺道:“你放心,这事儿包在我身上!”
“当真?”德木大喜,非要他向长生天发誓不可。
“好,我就向长生天发誓, 我蒙克一定会帮你这个忙!,这个不行,大着舌头说完这句话,蒙克一头栽在桌上,醉的不省人事。
再次醒来时,他已经睡在一间干净的毡房里。太阳出来照在他枕边,头痛欲裂。依稀还记着昨夜被逼着发誓的事。
蒙克白着一张脸到主帐篷去寻德木。然而还没等他开口,德木便满脸堆笑地说:“我就知道你是个好人。这件事由你替我去张罗,我放心,来来来,这些是我送给你的一些小礼物。”
末了,还补了一句:“毕竟昨晚你都向着长生天发誓了呢,总不会告诉我说你说话没屁用吧?”
话都说到这份上,蒙克还能说什么呢?只是长长叹息了一声,满脸喝酒误事的神情。“行吧,我试着说一说,但是能不能成我还真不敢打包票。”
“那是另一回事,只要兄弟你说了这事儿十有八九是能行的。”
蒙克无奈道:“要真是那么容易就好喽,这事儿说难也不难,说不难吧……要经历的人手可真还不少,唉,总之我先试试吧,即使是事成了,你也不要随意说出去。你想想看,车臣汗部还去京城的又不止你一个,这一班还有好几位台吉都要去的,要是个个都来托人情找公主说事儿,那怎么了得?”
“这个我晓得,你放心。头狼也得自己吃饱了才会把肉分给其他狼吃,是不是?”
德木拍着胸脯保证又奉上了许多给小郡王和公主的敬礼,客客气气的送他回去。
一路快马加鞭,回到自家的地界。
走进公主大帐,蒙克跪地抱拳:“幸不辱命,禀公主,那台吉对于此事热络得很呢。”
原先他还有些不解,为什么公主非要迂回的透露这个消息,让这人反着来求自己。这一顿酒喝下去也渐渐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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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人骨子里就是贱,轻轻松松能送上门来的东西,总是不珍惜,甚至觉得不过如此。硬是要争着抢着才能到手的玩意儿才觉得稀罕。
公主对于人性的理解果然在他之上。
“辛苦你走这一遭了,康嬷嬷,那些点心记着让他带回去。”
暮雪又问了几句该台吉的性情与领地情况,就让康嬷嬷领他下去好吃好喝。
请君入瓮这一步做完了,接下来要做的就将事情安排好。
真要论起来这一桩生意,其实有点像一个专门的旅游向导或者顾问,帮着伺候这些此前未曾进过京或者对京城事物不熟悉的蒙古台吉们,能够有一趟愉快的值年体验。那么收费的话,也是按着服务费来收。
此外在这个过程中,她的当铺还能扮演一个异地ATM机的角色。台吉们有需要时就咔咔往外吐白银,京城那样的繁华之地,可以消费的场景和机会多了去了,不信有哪个王公台吉能忍住不出一番血。当然借钱这是要还的,并且有利率。考虑到算账的方便,暮雪贴心的把收账期放到了值年的第二年,到时候就让人拿着借款文书去他领地上收牛羊。
寻常商人或许还害怕这些王公贵族翻脸不认账,但她不一样,公主和未来汗妃的身份摆在这里,说什么也有土谢图汗部和清廷两边的面子罩着。除非穷的接不起锅了,不然肯定没人敢得罪她。
这么一桩生意,竞争对手少,收益大,市场前景还很广阔(依着康熙皇的集权意识一定会加强对蒙古王公分年进京觐见的监管)。简直是一件天时地利都归于她的好生意。
人员的事,也用不着她过多操心。略微对首领太监延喜透露了一丝消息,说也许年后能选几个伶俐人陪着其余往蒙古台吉们进京。
延喜当即激动了:“真的还能回京看看?”
这可是种好差事啊,不仅能够回去歇一歇。同时来往之间赚些银子,也是再轻松不过的事。
暮雪更是轻飘飘的放出了一个令他更为欢喜的消息:“倘若有伺候这些台吉们伺候的特别好的,可以从当铺的贷款金额中分利。”
这可真就是个金馅饼了!延喜只恨自己身为太监总管,不可能抛下公主自己进去做这份差事。回头就将这消息提前告知了他的几个徒子徒孙们,特意叮嘱要他们好生思量思量,将这一路上的规矩和如何刺激台吉们花钱的方式思考清楚,等到时候公主亲自问答时,便能占一个先机。
没错,因为这桩差事公主特别看重。她特意吩咐了,会在年后举办一个专门的考试。唯有通过考试之人方才有机会陪伴台吉进京。
之后他方将这件好消息透露给了所有的太监。一时之间,这些太监们都喜气洋洋的,十分符合过年的氛围。
要过年了,暮雪在草原上度过的第一个新年。
用红纸剪了一个简单的窗花,暮雪抬头张望了一下,冬日的毡包是不会有那样适宜贴窗花的玻璃窗的。她只好命荣儿将窗花贴在帐内毡壁上。
一些剩下为数不多的红彤彤布匹,也被翻了出来,装扮着大帐内外的景致。
独在异乡时,从前觉得无聊的一些年节习俗会被翻出来,混合着一些记忆妆点成过节的氛围。不单单是她,陪嫁而来的侍女太监,以及陪嫁庄户,都很乐意做一些妆点新年的事。
她望着那张窗花,微微有些出神。
距离此地千里之外的京城,宜妃他们不知道在做什么。而距离此间三百多年后的家,就更是远得虚无缥缈。
帘外,雪花安安静静地飘落。
身后,一个轻轻的拥抱像晒过太阳后的被子拢住她,多尔济的脑袋搁在她肩头,有些沉。
“暮雪的手真巧,多好看的窗花啊。”
暮雪的目光在她那个简单的窗花,和一旁巧手侍女剪出的复杂窗花间漂移。沉默了一瞬,道:“也难为你总是能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哪里胡说八道。”多尔济小小的抗议,“他们剪得好是他们的事,只有你的好与我有关。”
暮雪笑起来:“好,你说得对。我很好,你也很好。”
她揉了揉他毛茸茸的脑袋:“好啦,别总把脑袋搁在我身上,怪沉的。”
多尔济便挨着她坐下,要她教他剪纸。
剪纸这件事,暮雪也是半桶水,但许是多尔济夸多了,有些膨胀,愿意指导他一下。
剪坏了两张红纸,他终于剪出来个形状,三坨不明物体连在一起。
暮雪盯着这抽象的艺术瞧了很久:“这三头羊剪得不错。”
多尔济愣了一愣:“剪的是你、我和球球。”
暮雪:……
好吧,又开始觉得尴尬,要怎么圆回来呢?她拿起多尔济的抽象剪纸,试图硬夸:“我刚刚开玩笑的啦,你看,你仔细看……”
仔细看也没看出她在这剪纸上有个人样啊!
多尔济见她期期艾艾的,倒是笑起来:“通往成功路上总有点小挫折,没事,我再剪一个。”
几张剪纸之后,他剪出来的窗花,终于隐隐约约瞧得出两人一狗的模样。
已经到了点灯时分。
多尔济亲手把这张窗花贴在暮雪那张的旁边:“好了,这一下窗花就不孤单了。”
他扭过头,笑着看向暮雪:“正好天也黑了,你同我出帐走走好不好?”
暮雪点头答应。多尔济替她将披风披好,牵着她的手出去。
先前还落雪呢,如今倒停了。无星无月的夜,笼罩草原的唯有夜色。
可是,忽然之间,伴随着一声尖响,漆黑夜空中绽开烟火。红光绿影,极其璀璨夺目的烟火凭空升腾而起,在这雪霁的草原里开出一簇簇别样的繁华。
他是什么时候偷偷弄来了烟火?
暮雪年轻的脸庞被烟火光影照着,惊讶、惊喜。
烟火绽开的间隙,多尔济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你喜欢吗?”
暮雪望向他,寒夜里,他的眸中倒映着烟火与她。
此去经年,在这遥远的漠上,他伴着她又看了一场烟火。
她张开双臂,轻轻拥抱住他。
等到最后一朵烟火染尽,她轻轻说:
“谢谢,喜欢的。”
过去或许有诸多因素纠缠往复,此后也许会有纠葛纷争,但是在这一刻,她庆幸,他在身侧。
第62章 财政会议 新年,球球也得了两身应景的……
新年, 球球也得了两身应景的衣裳。红色的衫套在白蓬蓬的毛团上,走到哪里都很喜庆。
伍嬷嬷抱着一沓文书进帐来,迎面就见着球球扫来扫去的尾巴, 不由得也带了点笑意。
“这一身真好看,也不枉费花了半钱银子。”
球球绕着她的腿走了一圈, 示意求摸摸。
“我的球球格格,这会儿子有事呢, 等会儿陪你玩。”
伍嬷嬷笑着走到里间去,两边小丫鬟忙帮忙打起帘子。
今日, 是特意向公主来报这一年的银钱情况。
伍嬷嬷连同几个懂算账的侍女忙活了半个月,终于赶在除夕之前将一切大小账目整理清楚。
依着公主的安排, 银钱贵重物品进出皆归伍嬷嬷掌管,而详细名录则会由赵妈妈再复核一遍。因此进了内室, 赵妈妈也在,微笑向伍嬷嬷点点头。
请安之后, 宝座上的公主发话:“好了,那么就详细说说查账的情景。”
“是,这些是详细清单。”
伍嬷嬷将一沓文书奉上, 一边解释着如今的情况。那些仍在圈养的牛羊马暂且不论。
除去压在荣安当铺的五千两生息银,捐给寺庙的一千两香火银,送给宫中众人的年节礼, 以及沿途开销, 公主的吃穿用度,供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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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属人的伙食费、冬衣费,还有即将给出的新年赏钱,再扣掉明年该有的开销。
她颇为心疼地报出了最后的总数:“禀告公主,您如今能支取的现银, 只有五百两了。”
暮雪捧着账册的手一紧,她是知道那些妆奁银花出去不少了,但没想到竟然少到如此地步。
仔细看了几桩大额支出,除去方才伍嬷嬷所提的那些,在云起领着运羊队进京前她也给了一笔投资银,嘱咐她多投些小商户,同时建立驼队。林林总总加起来,手里的银子也跟漏斗里的水一样越漏越少。
伍嬷嬷窥见她的神情,试探问:“要不,给底下人的新年赏钱,稍稍减些?这样也能俭省些。”
暮雪摇头:“不可,在京中原本就有这么多,跟着我到了草原上,所得的赏钱反而少了,岂不是让人家失落。到时候人心散了更麻烦。再说也省不出几个钱来。”
听她这样说,伍嬷嬷叹了口气。要她讲,公主这钱去的可冤枉了,花在公主自身上的没什么,全洒出去打点关系做买卖了。
她憋得心里难受,讲了一句:“奴才这句话也不知该讲不该讲,您想做生意是好事,但这钱这样的往外撒,也不是个事儿啊。”
赵妈妈见状安慰道:“等开春后,云起等人就能将贩羊的部分所得以及内务府拨的新年俸一并带来,到时候就宽裕了。”
“可到时候那些太监又要拿钱陪着那台吉进京去了。”伍嬷嬷撇了撇嘴。她是习惯储蓄的性格,当初在宫里时,公主的月银不过几十两,要不是她斗鸡眼似的每一分都盯着,如何存的下来。
结果出宫后,公主自个儿当家,她掌管的银库反倒空空如也了。
暮雪也知道这位乳母的性格,向她道:“没事的,舍得出本才能盈利。再说了,我怎么着也不至于到没饭吃没衣穿的地步。如今不也挺好的么。”
财务会开完,她又细细将账目瞧了一遍。
伍嬷嬷的担忧也并不是没有道理的,她的银钱基本都分散在外头投资,万一有什么意外,手里这点现银确实难以为继。
来年用钱时,还是要留一些现银在身边。虽说她要是真的周转不过来,多尔济肯定会慷慨解囊,上折子向汗阿玛哭穷也能得到额外赏银,可……总归是难为情的事。
怎么又开始下意识预想些消极的处境了?暮雪摇摇头,试图将这些念头抛到脑海之外。
没事,等云起带着银子货物归来,就好了。
她定了定神,吩咐荣儿伺候笔墨,在红纸上写“福”字。这个习惯是学着从前在京城时康熙皇帝的模样。每年开春,康熙皇帝都会御笔写福字,赐给宗室以及亲近大臣。也是一种笼络下意的手段。
从前她也得了御笔写的红字,现在远在漠北,领不到康熙所写的红字。她倒可以为她的属下们赐“福”。
除夕跨年夜,长明灯照耀着夜色,打扫干净的牲畜圈旁,松烟弥漫。
暮雪站在多尔济身侧,学着他的模样,把手在喇嘛端上来的一碗液体中扫过,而后将其涂抹在头羊与头马的额头。
“愿五畜兴旺,千头马,万头羊,千千万万,茁壮成长!”
这样郑重给五畜过年的仪式,是京城那边从来没有的。既然是草原上如此重视的仪式,她便不可不察。
暮雪学得很认真。
给土谢图汗以及大喇嘛拜过年后,她抽了一个空档,亲自去到陪嫁人口的毡房区域,给他们送福字并且送赏银。
大家伙的精神状态都不错,穿着新棉袄,面色红润,有的人家毡房之前甚至搭了小小的围栏,养着两只羊。
注意到暮雪的目光,妞妞娘笑着说:“跟本地人换的,这样每天能给妞妞挤羊奶喝。公主您瞧,她长高了不少。”
妞妞有些不好意思,往她娘身后躲,但个头确实比在归化城时拔高了不少。
暮雪点头微笑:“这样很好。你们如今也学会蒙语了?”
“我们会一些,孩子学得快。”
妞妞娘答道。起先这些内务府包衣确实是对本地人讲话一窍不通,可是老是这样也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磕磕盼盼与人打交道。从最简单的羊肉、火这些词开始学起,逐渐能简单对话。人的适应力总是很强悍的。
走了一圈,将该发的赏银悉数发完。管事曾秋华陪伴在她身侧,缓缓往公主大帐的方向走,一边说着这些陪嫁人口的情形。虽然偶尔也会也有些小争执,但是大体上没什么冲突,大家也迅速适应了草原生活。尤其是年纪小一点的孩子,还会去和牧民的孩子一起玩耍,对话流利。
“你倒提醒了我一件事,”暮雪道,“年后,该办一个学堂,让妞妞这样的孩子能够读书习字。”
人才教育得抓紧啊,等到以后生意逐渐完善,所需要的管事人才一定不少。可是就连太监们认字都少,更别说这些陪嫁人口。她总不能天天寄希望于朝廷那边又有什么罪臣,送到草原上给她做事。
秋华迟疑了一瞬:“这学堂,也收妞妞这样的女孩子吗?”
“当然。”暮雪道,“女孩子聪明着呢。都到草原上了,别再拘泥那些什么男女大防的规矩,只要是有用之才都教。”
她特意把妞妞喊来,问:“你愿不愿意识字念书呢?”
小女孩眼睛一亮:“愿意!”而后又迟疑着说,“只是,这束脩费要多少钱呢,不会很贵吧?”
真是个懂事的孩子,暮雪想了想,解释道:“只要能通过测验,束脩费全免。”
妞妞欢呼起来:“我一定可以的。”
她又问:“那么阿古有可能和我一起上学堂吗?”
秋华解释道:“她说的是牧民的孩子,常和她一起玩的。”
“阿古很可怜的,他阿爹打仗时死了,阿娘也改嫁了,如今帮远方叔叔放羊。”妞妞眼巴巴儿的说,“他很聪明,我教他汉字,他很快就认识了。”
既然这么说,就是战争孤儿咯?暮雪惋惜道:“也是可怜的孩子,唉,战争……”
话出口,忽然一停。
等等,这似乎也是个方向。这些失去双亲的孩子,若为她所教养,可以不必受饥寒,来日长成后也定是一股忠心力量。
暮雪笑了笑:“阿古当然可以来上学堂。”
她嘱咐秋华:“你好好将这事筹备一下,年后就办起来,就叫公主学堂。”
一旁的伍嬷嬷听见,脸色都变了。
老天爷啊,又要办学堂,还是束脩费全免!简直是……简直是不过了?
但到底是在外头,她不敢直接驳公主的面子。等到回到大帐,伍嬷嬷皱着眉道:“公主,办学堂虽是件好事,但是经费……”
“放心,”暮雪轻声道,“这钱不从私库出。”
她在书案前坐下,摊开一份空白奏折,沉思片刻,笔走龙蛇写下“臣四公主谨奏,恳拨帑银兴学化民事”。
亲爱的汗阿玛,教养边民,使圣德照耀漠北向学子弟,让他们心向朝廷,如此大好事,出些银两总不过分吧?
一口气将请事折子写好,暮雪笑道:“汗阿玛会乐意出这个钱的。”
伍嬷嬷一听不用自己出钱,松了一口气:“那便好。公主,我也不是别的意思。唉,等到云起他们回来了就好了。他们什么时候回来啊?”
“总得等出了正月,道路化冻之时方好赶路。”
*** ***
京城,荣安当铺掌柜家的四合院。
云起“阿——秋——”一声,打了个喷嚏。
“抱歉,”云起用手帕擦了擦口鼻,继续道,“总之,我觉得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这个年节,铜贵银贱之势如此严重。可也是机遇。”
她严肃道:“我提议,由范家立刻上书内务府,请旨恩准海外买铜,必有巨额获利。”
范毓奇点点头:“我家身为皇商,却有上折子的机会。我觉得这个主意不错。”
云起拿目光看向一直沉默的掌柜娘子翠姑:“你的意思呢?”
翠姑端起茶,吃了一口。“兹事体大,要到海外买铜,无论是船费还是买铜的钱,都得垫着。虽说卖羊所得银两都在这,但这是主子的钱。你总得问清楚她的意思。”
“我自然是想问清她的意思,”云起皱眉道,“可是如今冰天雪地,即使是从张库大道走,一来一回少说要
??????
近两个月。京城里的聪明人可多的是,铜贵银贱的趋势只会愈演愈烈!让别人先请了旨,咱们别说吃肉了,连热汤都喝不上!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道理,你不明白吗?”
翠姑猛地把茶盏往桌上一磕,怒道:“我看是你不明白,你就是想独断专行!没有主子的示意,北来鲜的钱我不会拿给你。”
第63章 铜贵银贱 单从个人情……
单从个人情感角度而言, 翠姑并不讨厌云起。恰恰相反,这一帮从漠北来的公主属下里,她天然的对云起有些好感。毕竟她同自己一样都是女子。
当日收到消息说从北边来的人已经到城外了。结果连忙起身, 赶到城外头。
几千里的奔波还要顾着羊群。人人都是灰头土脸的。原本略微鲜艳些的衣服看起来也是灰蒙蒙的。
这样一大群像蔫了的白菜一样的人里,唯独云起神采奕奕, 还在中气十足的骂一个伙计:“我是不是交代过所有的骆驼上面都要铺一张棉垫子?你的棉垫子哪去啦?路上被吃了?你看看这骆驼背着货的底下。皮都磨破了,都要是因为这个损失了一头骆驼有你好看的。”
自从他们汇合之后, 无论是赶来的漠北羊如何处置,如何饲养, 亦或者是同底下人交代事情,筹备北来鲜开店, 一桩桩,一件件小事都显出云起的爽朗与利落。
这些羊刚拉到京城时。一些羊贩子还想趁机压价。谁知云起压根不为所动, 好好的吩咐手下人将羊好草好料养了七天,硬是等到北来鲜开张, 自漠北来的羊肉一下子广受欢迎时才愿意出手。顺便还结识了两个特别要好的羊贩子,约定等到来年再运送羊来京城时,也寻他们分销。
北来鲜开业的具体计谋, 除了公主特意吩咐的方针,落地时有不少细节也是云起提出的。
翠姑都看在眼里,心里暗自钦佩, 心想果然也是公主的手下的得力人。
然而此时此刻, 她是真的有些恼了。
京城中的产业,蒙公主看中,向来是全盘托付给翠姑监管的。因此北来鲜建立之后,所收账目也一起在她手中。只等着正月结束,同当铺所获之银, 其余卖羊所获之银,合在一处。再按照公主所说的六分利滚利,四分带回做处置。
本来大家和和气气的。现在云起却突然给她玩这一出,是什么意思?
她甚至连公主的手信都没有。就打算冒冒然然的把钱都拿出来去投那个什么赴海外,也就是日本国去买铜的计划。
哪有如此行事的,主子都没发话呢,她先指挥上了。
翠姑因此怒了,瞪了云起一眼,拂袖而去。
单留云起和范毓奇两人,大眼对小眼。桌上的热茶悠悠散出一缕清香。
范毓奇一路跟着云起自漠北过来。对于这位年纪足以做他母亲的管事姑姑,是很尊敬的。见此情景,他问道:“那么现在应当如何行事呢?”
他试探着说道:“实在不行,我先联系家中长辈,我们范家倒有资金可先用。”
云起瞥了他一眼,眉头紧皱:“行了,我先想想。明日再说。”
把这范家小少爷打发走了,云起在椅子上坐定,摸到茶盏——茶已经凉了。
她索性自己去打水,也不叫丫鬟,重新烧水泡茶。做这些琐事,倒能让她放松些。一边泡茶一边想事。
赴日购铜这事,也是不久前她忽然琢磨出的一个商机。
起因是羊买卖结账时,与羊贩子的一番对话。
那日结账时,羊贩子赔笑讲价的模样浮现在眼前:“管事见谅,咱们能不能全用银两结算。”
“那余下的铜钱部分……”
“我按足银给您。”羊贩子道。
“这我就奇怪了,那你们不是还要多出些?何苦这样呢?”
“您是很久没在京城了吧?”
“确实,忙着漠北放羊呢。”
羊贩子叹了口气:“近年京城铜价飞涨,如今铜钱兑银都涨到一两换九百文了。再说了,现在流通的铜钱,哪个不是缺斤少两,里面掺了其他东西的?我给您银子总比给一堆破铜方便。”
正所谓风起于青萍之末。缺铜钱到连买羊钱的零头宁愿拿银子来付,那更小的生意怎么办?没得铜钱,这些小生意都得受影响。
这是一个连锁反应,知道铜钱贵,百姓们会自发的珍藏起铜钱,不轻易用出去,于是又加剧了钱荒。
此事若不解决,必定有损于民生。
今上素有贤名,绝不至于对此事置之不理。
云起当即觉得此事或许是个机会。左右她在京中没有亲戚,以前熟识的人不在漠北,就是被发到宁古塔为奴,过年也用不着走人情。便专心致志调查这件事的情形。
公主名下的荣安当铺亦有兑换业务,云起同翠姑打了个招呼,得以翻阅荣安当铺的详账。账本记录的清清楚楚,从年头到年尾,这铜贵银贱的趋势愈发明显。
她又请范家与内务府内的一些熟人打听,都说铜荒确有此事。
正是年节,打听之时免不了要给人家带些红包。云起想了想,将红包里的数目加倍。与范毓奇、翠姑夫妇一起登门拜年。
收了红包,掂量掂量重量,那人笑了,隐隐透出来一个口风,说年节一过,朝廷就会命专门铸钱的宝泉、宝源二局向百姓征收废旧铜料以及铜器具。
“这是一个商机,”范毓奇打听清楚回来,激动道,“我爹他们已经命人提前各地去收集废铜器皿毁坏铜钟,先低价收了,到时候融了卖给宝泉局!一来一去则盈利有了。”
翠姑夫妇点头附和。翠姑庆幸道:“幸亏我早看着形式不对,让把那些收当的铜器存着。不然年前得给人哄着出了手。”
她看向云起,由衷赞叹:“云起姑姑的眼光真是绝了,竟然让您一瞧就瞧出了端倪。我怎么没想到呢。”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毕竟许久没在京城,感受到的自然更明显。”云起道。
翠姑笑起来:“等小开市,我就使伙计多留神,专门收当那些铜器,什么铜锅铜盆呀,全都收。”
“其实我以为收够铜器只是小巧。”云起道,“眼下还有一桩大生意。”
落日熹微的光芒里,她那张已经有不少皱纹的脸上,显示出一种难得的少年气。
容颜老去了,可眼睛还没有老。
翠姑愣了一愣,问:“是何意?”
范毓奇也好奇:“云起姑姑可还有什么好主意?”
云起笑着道:“若是我,趁此良机直接向内务府甚至向万岁爷想上奏折。自请承办铜务,愿赴海外购铜为朝廷节省银两。”
她生于粤地,自幼耳鸣目睹,有商人出海求财之事。虽然清朝初年有海禁之举,不许私自下海外出贸易。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只要能求财,就有人甘愿铤而走险。
年少之时,云起也曾有些手帕交。都是些三教九流之人,不拘出身,只求意气相投。其中有一女子便是海贼出身,驾船扬帆于海上。曾与她把酒言欢,说过这些从海外购置货物的奇事。
“日本国多铜矿,他们那边铜价可比我们这儿低上太多。你随便带几片布匹过去也能换来好些铜料。”
当时不过是言笑之举。可是此时她却想起了这回事。既然如今国内缺铜,为何不请朝廷特许他们外出购铜?
若放在平日或许还会因为各种原因被驳回,可眼下缺铜如此紧迫,说不定能获准呢。一旦能拿到明面上的许可,光明正大的出海扬帆。那所赚回来的银钱可远远比摆弄这些破铜烂铁要高
椿?日?
的多。
想法是美好的,可是牵扯到真金白银的本钱,她又无法生出双翼立刻传信漠北拿到公主收益,情急之下,就有了翠姑拂袖而去的事。
红泥小火炉,茶汤煮开咕噜咕噜沸腾,云起回过神,忙拿着厚布将茶壶拿起。
给自己倒上一杯茶,望着对首原先翠姑用的那一只杯子。云起叹了口气。
桌上的茶点还有,是翠姑特意命丫鬟给她准备的桃酥。
他们自漠北到京城,范毓奇自然是回范家大宅住——他们好歹是皇商,领着内务府差事,在京中的大宅仅次于老家的大宅。而云起也是光杆一个,原先作为包衣的小屋也被收去给别人住了。
是翠姑热情的邀请她至家中住,当真待她如家人一般,年夜饭也定要拉着她一起吃。
是个好人,也是个忠心的,略有些恪守成规也不是大错。云起拿起桃酥配着茶吃,把方才一点情绪和热茶一起吃进肚子里。
夜里,云起独自秉烛,去寻翠姑。
翠姑原先已准备睡下,听见丫鬟在外头传话说云起来了,不太乐意见。于是指示丈夫胡掌柜“你去回她,说我已经睡了。”
胡掌柜去而复返,为难道:“她说你再不出来,她就闯进来。”
“怎么会有这样土匪一样的人!”翠姑恨得牙痒痒,但还是披上外衣出门去。
云起那个性子,是真的说得出做得到。
翠姑没好声气地坐下。
“又怎么了?该说的话我已经说了,你嫌我死板嫌我麻烦也好,没有公主命令,我不会答应随意动钱。”
云起不置可否:“我是来找你道歉的。”
“啊?”
“可能我刚才太急了,没说清楚。”
云起原先是翘着二郎腿的,此刻把翘起来的二郎腿放下,郑重道:“翠姑,你对我来说很重要,对公主来说更是如此。既然有幸为同僚,我不想我们之间有什么心结。我们两人都是为了公主好,是不是?”
翠姑微一点头:“自然如此,也请你不要为难我。那个范毓奇自然也能为你筹钱。”
“这也正是我想同你说的。”云起道,“范毓奇为公主办事,可他指挥不了他老子,范家依然有自己的想法。”
她忽然凑近,道:“但你我二人却是一身祸福皆系于公主之身,我们理应更亲近。”
第64章 大买卖 云起将道理细讲给她听。 ……
云起将道理细讲给她听。
“此事需要范家代为上书, 则范家已是知情人。然而倘若我们不能替公主筹措足够的银子作为本钱。或者拿出远低于范家能拿出的数目,那这一上书就变成了给他人做嫁衣裳。你既然没有足够的本钱,少不得沦落到陪衬地位。”
“纵使范家是个忠心的, 可是自古钱帛动人心。他难道会真心实意的拿出这么大一笔钱?只为了助公主一臂之力?说句实话,公主对他们来说也没那么大的恩情。人有私心才是常理。”
翠姑也是个聪慧的, 略微一想便明白了,仍是皱着眉头:“你这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可是我是担心咱们如果肆意拿着这笔钱妄动, 万一公主那边还有什么筹谋。该如何?你我都知道。公主向来心里有成算。纵使是得了生意的这一笔钱,也不大可能全然的花在他自个儿身上, 多半是另有用途。”
“此言甚是,多谢提点。”云起略一思量, 也觉得有道理。
想了又想,云起道:“其实依我之意, 可先在账目上列出这样一个数字。也好叫范家知道咱们的分量,不敢起什么其他的心思。即使这提议顺利获准, 费用也无须一下子全结清,顶多付个定金,总是要等到事情完全妥当才会付全款。”
获准总要耗费些时候, 加上寻船、找做工之人、翻译,怎么也要等到四五月份方才能扬帆起航。
她继续说:“中间这两三个月的功夫,正好给咱们一个空的。可以告知公主, 并且得到公主旨意。若他同意, 那么这买卖的进行下去说他不同意。也可将这定金转给范家或者什么其他人想要的人,最坏不过损失一些定金。你以为如何?”
这番话倒很有些调理,翠姑心里琢磨着,云起的态度也很明显,愿意问她的主意, 并没有以大欺小强压着她的势头。这才让她稍稍安心。
翠姑拢了拢外衣,板着脸道:“如果是依你这么说,暂且给些数目,做点纸上文章也不难。不过我还是丑话说在前头,除非看到公主手令,我是不会将京中存银全交给你的。”
云起哈哈笑:“这样很好,你若如此轻易的把所有的银钱都给我。那回到公主身边,我才要真参你一本呢。”
她就说嘛,公主能选此女作为在京城管钱袋子之人,必定有些过人的本领。
事情既然已议定,两人便分头行事,各自用心筹备。
云起对这一提议信心满满。
公主的性子,她是有些了解的。虽说公主如今年纪小,在外头总是不显山不露水的。可是她能觉出,这位年轻的公主骨子里其实是不规矩的。或者说,在一些事上,公主愿意冒险,即使可能不那么周全。
是以她坚信公主知道赴日购铜这件事后,一定会答应。
这样的大事,范毓奇讲话是不能一锤定音的,还得与范家当家人,范毓奇他爹范三拨商量。
云起特意往范府去了一趟。
按照入关时规定,唯八旗子弟可住内城,但范家因是内务府的皇商,或许也走了一些门路,竟然把范府放在了内城外圈。只是住宅瞧着装潢倒朴素,连范家家人身上穿着也多半是半新不旧的衣裳,并无奢华之相。
范老爷子和颜悦色接待了她,态度恭敬,倒是对官吏一般的态度。
“此事犬子已简单说过,确是桩好生意。我们范家,一定听从公主的意思。不知云起姑姑,有什么具体章程没有?”
云起道:“倒有一桩事,文书我想同老爷子一起拟。”
墨研好,纸铺开,云起悬腕写了三个字“节省银”。
范老爷子捋着胡须,问:“这节省银何解?”
“这样开心的事。内务府自个儿是无法决断的。势必要上报万岁爷。”云起抬手抱了抱拳,“公主尊贵,可是真到了万岁爷面前,谁都尊贵不过他去。我想,咱们在上书中写清楚,所节省下来的银两愿直接进内库孝敬万岁爷。”
等于说省下来的银子,老老实实的进皇帝的私人腰包。就无需再走去国库。
“好一个节省银。”范老爷子赞叹道,“不愧是公主手下得力人。”
“谬赞,拾主子牙慧而已。”
临行前公主特意与云起交代,此番贩羊生意后,自有她的分红。云起也是顺着这个思路提出节省银一事。
有了节省银入内库,而非户部国库这一重表示,也就多了一分保障。
元宵节一过,汤圆的香气还未散去,范家便向内务府上了折子。奏请包办京畿以及江浙等地办铜事宜,愿意比照市价减价,每斤铜给银一钱,脚价钱五分,出海购铜。
内务府官员不敢擅自做主,连忙将此折递至紫禁城。
过了十来日,宫里传来消息,轻飘飘两个字:“准了”。
一片欢天喜地。
范府特意摆了一桌丰盛酒席,邀请云起翠姑等人共同来饮。范毓奇喝得脸都涨红了,还在那笑:“嘿嘿,独家替朝廷办铜。”
范老爷子对于这件事看的非常重,预备亲自跑到江浙地区去见一些故交好友,督办船
春鈤
务。
云起不放心,也想跟着去,又担心耽误了给公主押送银两货物回去。
翠姑晓得了,来劝她:“你跟着范老爷子好好去看看,那边范毓奇会跟着,实在不行再找个人。”
找谁呢?原先那个半路上拣的小游商王二疤子主动跳了出来,信誓旦旦:“云起姑姑我一定能把这差事办得妥妥当当,但凡有一点点疏忽,我提头来见!”
“你的头又不是什么值钱玩意儿。”
调侃归调侃,也确实没有别的更好人选。云起便让王二疤子领着这事。并叮嘱他直接走张库官道,速速过去。
离京前一日,范毓奇在范老爷子卧房前来来回回走了很久,想找他又不敢找他。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中了邪呢,有话就进来说。”
范老爷子高坐炕上,形容疲惫。拿着一个橘子,缓缓剥开。空气里浮动着橘子的气息。
“说吧,你在想些什么?”
范毓奇一咬牙,道:“爹,我能不能跟着你一起南下办铜?”
“那漠北呢?”
静了半晌,范毓奇道:“可是那郑云起不也没去……”
“是一回事吗?”
范老爷子的声音蓦然一响:“我问你,你这前脚借着公主幕僚的主意得了一项好差事,后脚你就找借口不到她面前去。别人会怎么想?你从前跟着我学做生意,就学出了这些名堂?”
范毓奇没说话,垂着头,盯着地砖。
为朝廷办事这样好的机会,父亲不仅亲自去,还叫上了二哥一起去扬州那些繁华之地,偏偏他还得去漠北这样的不毛之地,到塞外去吃沙子。
范老爷子咳嗽两声,缓缓道:“这道理你自己能想明白。何况你媳妇儿可还在公主身边呢,她留在那儿倒是不错,也能让公主安心。”
范毓奇飞快看了父亲一眼,这言外之意他听懂了,他媳妇和他相当于是范家抵在公主处的保障,充当古时候质子的作用。
他颇为苦涩的笑一笑:“是。”
范老爷子将一瓣橘子递给他:“你还年轻,别急。我也知道你委屈,再忍一忍。有机会我自会招你们回来。”
“儿子知道了。”
启程时候,范毓奇依旧有些低落,缓缓走着。
另一位临时被提拔的人却很活泼,笑着招呼队伍上上下下的人,问他们肚皮可吃饱了,东西可带齐了。
范毓奇有些心烦,等到王二疤子来问他:“范少爷,现在启程吗?”
他皱了皱眉,挤出一个假笑:“行,对了你大名叫什么来着?既然现在也算个管事,总不好一直二疤子的叫你。”
“王相卿,我请算命先生给我算的名字嘞。”王相卿咧嘴笑,“不过您就叫我二疤子也行。反正都是我,错不了。”
彼此寒暄了一番,终于启程。两人一前一后押着队伍,奔驰在官道上。
因随身携带着朝廷赐给公主本年度的俸银与布匹、赏赐等物,大部队行走的速度也不可能特别的快。怕耽搁将赴日办铜之事速速报与公主,赶在开船前有定夺。额外选了两个骑马好手,抢先一步飞奔回漠北送信。
收到京城来信的那天,暮雪正领人瞧公主大帐右侧的几个小帐篷。这是为公主学堂所扎的,虽然比起京城正儿八经的宗学学堂肯定条件差远了,但好歹也能算得上是个遮风挡雨的教室。
“禀公主,云起那边遣人送信。”
这么快?
莫不是有什么事?
暮雪收到呈上来的信匣,用钥匙把锁打开,快速看了一遍。
身旁的伍嬷嬷与赵妈妈都望着她,凭她的脸色猜测着是好事还是坏事。
暮雪笑了一下:“确实是个好机会。”
她把信往伍嬷嬷面前一递,示意她看。
伍嬷嬷疑惑着翻了翻,整个人脸色一变,声音都变尖了,像响起来的开水壶:“公主!再好的事儿,这钱支出去,咱们这日子真不过了?”
暮雪见她如此激动,赶忙说:“好了好了,就不是现在已经没米下锅了。别急,总有法子的。”
伍嬷嬷捧着心口,一副要晕过去的神情:“就算是去卖羊,补不上这亏空。可这羊长大也需要些时间呀。怎么着也要等到夏季才能卖啊。”
暮雪把那份云起所写的信拿回来,指尖只压在“定金”两字上。
她若有所思,想了半天,问:“你们听说过期货这个概念吗?”
第65章 羊期引 既然今年的羊尚未出栏,不如提……
既然今年的羊尚未出栏, 不如提前估摸了数量,先写一道契书,预先将这些羊卖出去。收来的定金, 也可解燃眉之急,不至于让她账上连现银都无。
暮雪将这个念头与伍嬷嬷他们说了。赵妈妈感叹:“这样也好, 相当于提前赎当了。主子的地位摆在这里,别人也不会疑心您空头许诺。”
伍嬷嬷尚且有些疑虑:“好端端的, 人家为何要预先买?不是多此一举吗?”
换作是她,听到这种买卖, 顶多看在主子的面子上先买些。可是长久来看,哄主子也不能一直哄, 这买卖也不能长久。
暮雪问:“我问你,若是庄稼, 秋季丰收之时的价格,和冬春的价格哪个高?”
“那自然是秋季价格低, 那时候卖粮的人多。冬春会贵些。”
“是了,可是我这预先卖的价格,却能保证在冬春的季节依然是秋季的价。”暮雪娓娓道来, “粮价如此,羊的价格也是如此。”
伍嬷嬷有些明白了:“这样,奴才似乎有些明白了。”
“总之试试吧, 也不损失什么。”暮雪想起她那个怀才不遇的长史穆森, “让穆森好好写一写这期货的好处,他不是文采斐然吗?想来一定能写好。”
既然要推广这概念,叫期货有些难以理解。得取一个朗朗上口的名字。暮雪想了想,决定效仿盐引的叫法,道:“就叫羊期引。”
过了几日, 范毓奇与王相卿领着的一行人抵达库伦。
暮雪已经将给云起的指命写好装匣,简单与他俩交代两句,另选几个身强体壮的护卫,命他们快马加鞭送消息去。
路途遥远,赶回来的人都是风尘仆仆,因张库官道中间只有零星两个补给处,并无联通驿站,又需要紧着时辰,一路上只啃肉干配炒米,范毓奇等人新年才吃胖一点的脸颊已经凹陷下去。
范毓奇拱手行礼,呈递上一册文书:“公主,今年的俸银禄米以及万岁爷宜主子等人的赏赐都在这里。”
暮雪示意荣儿收了册子,并不急着看,只说:“你们都辛苦了,瞧着都清瘦了些。其余的话之后再说,我已命厨房准备了好酒好菜,吃饱了再说。”
“蒙公主赐恩,尔等受宠若惊,感激不尽。”
范毓奇还在文绉绉谢恩,他身后的一个小伙子已经眼睛都笑眯了。
暮雪看向他:“这位倒是没见过。”
王相卿扑腾一下跪地上,朗声道:“奴才王相卿,诨名王二疤子。是云起姑姑招揽的,蒙主子恩典,圆了桩心愿开了一家叫大盛魁的商号。”
这个外号倒让人容易记住,暮雪简单问了几句开商号的情况。听说归化城的羊马官市开了,往来有许多客商。她感慨了一句:“那样就更热闹了,我的胭脂地还在那里呢。”
也不知道那边的开垦情况如何了。
正说着话,外头的侍女进来通传,说膳食已备好。
闻言,暮雪起身:“都去吃饭吧,我也一起去。”
她想起在今早到王帐那边办事的多尔济,问:“小郡王回来没有?若来了,叫上他一起。”
“看来我来的正好。”
帘子一打,多尔济大步流星走进来,英姿勃发。
周围人都向郡王请安,独暮雪站着不动,微笑着看着他走过来。
“这两天都没怎么见你,我以为你要月亮出来了才回呢。”
多尔济牵起她的手,向她眨眨眼:“我已经牵住我的月亮了,走,吃饭去。”
春寒料峭的黄昏,暮雪到行路人的营地探望了一番,而后回到膳房房帐。
晚膳和那些归来的人是一样的菜色安排,冰煮羊。
鼎大的一只铜锅,晶莹剔透的冰碴堆在底部,鲜红的新鲜羊后腿肉切骰子块大小,整整齐齐码在冰上。跃动火苗舔舐锅底,冰块缓缓划开,涌上来白雾,生羊肉为清冽的冰水所煮,渐渐变色。
据说是成
椿?日?
吉思汗行军途中发明的吃法,冰雪煮出来的鲜羊肉,格外柔嫩顺滑。
用完晚膳,回到公主大帐,烛火透明。暮雪歪在美人榻的软皮褥子上看礼册,一些贵重箱笼已经搬到帐中,请她过目。
她在那看礼册,那边多尔济正逗着球球玩球,一个小小的七彩布球,扔到那里,球球便呜哇一声过去拣。
礼册上的俸禄倒是一样的,照旧是一千两,她已命人将这些现银照旧带回京城,给云起翠姑作生财之用。自己手里还有几百两银子,加上羊期引应该能收到的,也能凑个小一千两作为储备金。
除去俸禄,剩下的就是康熙等人给她的赏赐礼物,金银丝绸不必说,比起她送的礼还要重一倍。四阿哥却送了十两燕窝,她盯着燕窝两个字琢磨了会儿。想起来了,那回在路上吵架,似乎他后来就含蓄着送了些燕窝表示歉意。也不枉费她忍着气哭那么一场,终是唤起了点兄妹情。
目光下移,宜妃所赠的礼物是春夏秋冬四套衣裙。新衣裳总是令人好奇的,暮雪抬手在箱笼里翻了翻,都是上好的料子,夏日轻薄氅衣摸起来若流水一样顺滑,绸面上苏绣玉花次第盛放。
翻到下面一件,暮雪的手蓦然一停,竟然是一件大红色绣百子图大襟夹褂。
很含蓄表达了宜妃的祝愿。
暮雪若无其事的将那件夹褂压下去,目光下意识瞥了一眼多尔济。
虽然……但是……总之他们还没有到圆房那一步。
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多尔济忽然抬眸:“怎么了?看你脸都红了。”
他凑过来,暮雪连忙把箱子合上,用手微微扇着风,道:“炭火有些热。”
轻咳一声,她转而问道:“你这两日在忙什么呢?”
多尔济挨着她坐下,这么宽的地儿,他非要紧紧挨着她。
“也没什么,祖父让底下人多注意些,开春后或许有些马匪,让各旗警醒些。”
说话间球球也挤了过来,毛茸茸一大只,顶着多尔济谴责的目光,顽强而倔强挤在多尔济与暮雪中间。
暮雪瞧球球的模样觉得好笑,拢它过来,揉它的脑袋。“怎么,没理你生气啦。”
正值球球换毛的季节,一揉狗,袖子上就粘上几根洁白狗毛,简直是朵蒲公英。
球球被揉得舒服,哼哼唧唧闭上眼。却忽然被推到一边去,小狗愤怒地睁开眼,发现是男主人,汪了一声表示抗议。
“球球该睡了。”多尔济麻利地把它挤开,招呼帘外看狗的太监把它带下去。
暮雪笑起来:“怎么还和狗吃醋?”
“嗯,是吃醋了。”多尔济把头枕在她膝上,理直气壮道,“我的头发也很好揉。”
行吧。暮雪用摸小狗的手法,往他下巴挠了挠。
两人都笑起来。暮雪推他:“好啦,你起来说话,这么大胚子,压在腿上沉死了。”
“原来你怕沉啊。”多尔济不知想到什么,笑得有点坏,但还是依着她的话坐直了。
“你在京城那边的生意如何?”
多尔济坐着也不老实,捉住她一丝垂落的发梢,绕在指尖玩。
“整体还行。”
暮雪简单讲了一下,提起羊期引的事,问他:“草原上应该可行?”
多尔济想想,道:“虽然你这个说法是新的,但是提前定下羊的做法,也曾有听闻过。放心,不是什么大事。”
他倒是关心起另一件事:“怎么,你缺钱花?我那还有许多银子呢,都是万岁爷赏赐的,放在那里没怎么动。”
草原上用银子本就少,他也不缺东西,原本想着可以与商人换些铁甲之类的用具。可是如今归清廷管辖后,理藩院对兵马兵器看得很紧,商人们不敢随意出售,被抓住是要杀头的。因此除了他按制该有的四十五名亲兵之外,也没什么人马要装备的。于是许多银子就白白搁在那里。
“倒也不是,”暮雪思量了一会儿,道,“不过你若真有空闲的银子,可交给我,或许还能帮你得些利润。”
能够让她的资金规模大些,总归是好事。她也不白拿。
“行啊,我回头就吩咐人给你送来。”多尔济道。
暮雪点点头:“不会让你亏的。”
她想起另一桩事,垂眸想了想,还是说出口:“汗阿玛在归化城赐给我了一些胭脂地,今年正要开垦了,我想去看看。正巧这羊期引也可拿到归化城售出。你觉得怎么样?”
“去归化城?”多尔济剑眉一挑,“也行,刚好那边还有些之前避祸的族人尚未归,我向祖父禀告一声,与你同去,也正好将他们带回来。”
“那好,我们收拾收拾,过几日启程。”
多尔济有些意外:“我以为你会派人传信去问万岁爷的意思?”
毕竟在京城时,她在皇帝面前一直恪守规矩,好像没什么主见。
暮雪无辜道:“没办法,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春耕这样的大事,连康熙皇帝自己都会做个表率,意思意思弄个亲农礼。她去看看新开垦的田地,不是很正常的事?
退一万步讲,她被康熙皇帝嫁到这草原上,那么遵从草原的习俗游牧不也是天经地义。就权当去稍稍远一点的地方游牧,归化城相当于春夏牧场,也算合理吧。
她抿嘴笑了一下,稍稍有些感慨。
自己的胆子确实一点点养大了。
当时向康熙皇帝要归化城公主府,他一个拖字诀拖到现在连个影儿都没见着。可她如今却想,你不给,难道我就一直哭哭啼啼苦等下去吗?
事在人为。
第66章 心悦 草原上的人,游牧是如冬天落雪、……
草原上的人, 游牧是如冬天落雪、夏日青草疯涨一般常见的事。对于公主想“游”到漠南归化城去瞧一瞧她的土地这件事,土谢图汗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叮嘱多尔济要好生看护公主, 记得在青草变黄之时回来。
他们是习惯用草枯草绿形容时间变化的,不说一岁, 但云一草。刚来时,暮雪还有些不惯, 经过一季荣枯,瞧见冰雪消融、芳草又生, 也乐于用这样的说法,觉得浪漫。
“请大汗放心, 总能赶在草黄前回来的。”
若脚程快,轻车简从, 自库伦到归化城约莫有个一个半月的功夫就行。自然是能赶得上草黄前返回漠北。
要出行的消息传出,膳房连忙赶制路上吃食, 因公主吩咐了要轻车简从,不带牛羊,也就意味着鲜肉食很少。膳房的人便仿照牧人常常吃的食物做准备, 做奶酪、熬黄油、烘肉干、备炒米。膳房房帐前支起一口大锅,松木劈啪作响,连夜熬牛奶羊奶。
暮雪在帐中坐着, 隐隐能嗅见一股奶香。
“公主, 陪嫁的属人是否带上呢?”秋华问。
暮雪沉吟了片刻。这些人里还有些小孩老人,叫他们跟着,奔波劳累,也会拖慢些速度。
“不用折腾,选几个青壮跟随就行。”
既然大部分属人都留在这里, 总需要人看顾。暮雪望着秋华,有些迟疑:“云起不在,如今你是这儿的陪嫁管事。论理,该叫你留下来。你做事一向周到,我安心。可是我这行路上也需要带一个大夫,也许你的丈夫张大夫得跟着队伍走。”
曾秋华与张大夫的感情十分要好,忽然把人叫去出差,还是几个月的长差,暮雪有些稍微过意不去。
秋华有些意外,她是知道主子向来体恤下人,没想到连她的这点小事,公主也愿意花心思。
感动之余,又有些庆幸,能跟着人情味重的主子,是件幸事。秋华不由得笑起来:“这有什么?我们也不至于为了这一点子分离的时间而生分。”
秋华压低了声音笑道:“公主与额驸成婚一年有余,或许不太明白。这夫妻长年累月待在一起,时间久了就跟那牙齿和舌头打架一样,多多少少有些矛盾。俗话讲小别胜新婚,稍稍离远一些,说不定还能与感情有益。”
似乎也有道理。暮雪点点头,不再忧
椿?日?
心,叮嘱秋华要照看好草原上的陪嫁人口,牧场那边的牛羊也要定期去看看。
恐杂事多遗漏,临行前,暮雪特意列了一个长长的清单,将大小要事都列好了,使秋华对照着办。京城那边的消息很重要,她使人折返时已经在信中说明了她接下来两三个月应该在归化城,让云起那边有事直接传信归化。草原上除了牛羊,做学堂的帐篷建设、学生招募也要盯着。对了,还有几个要在下半年随台吉进京值年的太监们也要盯紧他们多加演练。
一桩桩一件件,都列清楚了,暮雪才启程。
这一回相比于上次四阿哥五阿哥送嫁的队伍,是真的精简行囊,只备了两辆轿车——勒勒车上装了轿子一样的厢体车帘,一辆给伍嬷嬷赵妈妈荣儿并太监延喜坐,另一辆彩绸轿车是专供暮雪与多尔济乘坐,其余全是骏马与骆驼。
暮雪多半时候是与多尔济一起骑马,只有骑得腿酸时,会在轿车里坐一坐。
这么一路奔袭,穿过草原、杭爱山、沙漠、戈壁,抵达归化城外大青山时,暮雪尖下巴都瘦出来了。
多尔济瞧着心疼,好不容易公主经过一个冬天稍稍圆润了些,如今又显得憔悴了。
他从银盒里挖了一小块羊脂油,替暮雪擦脸。“等看过这次耕种,还是少这样奔波,太劳累了些。草原上、京城里的福晋,哪有这样奔波的,都是在家中享清福。”
“你手下那几个人做事不还挺妥当?在家陪球球玩,散步,吃新做的奶豆腐不好么?”
暮雪听了这话,虽知道他本意是心疼自己,但还是蹙了蹙眉。
多尔济察觉到她微蹙的眉尖。“怎么了?”
暮雪欲言又止。
她该怎么说呢?想要心上人不那么劳累,享清福,确实是很顺理成章的想法。可是她又担心,这些温柔的情话反倒将她框住了。宜妃,或者说后宫里随便一个妃子,看起来都是一样享清福,凭借着皇帝的宠爱,锦衣玉食。
可是她在宫中煎熬了那些年,再清楚不过要享受这“清福”所付出的代价。也许是见证过孝庄皇太后等后妃的势力,亲政以后的康熙皇帝对于后宫诸妃管辖防范很严,严禁后宫干政。
生活在金笼子里的鸟,纵使那笼子是金的,然而不还是笼子吗?
她轻轻拉下多尔济的手,道:“没什么。”
“你的神情可不是没什么。在生我气?我刚刚哪句话惹到你了?”多尔济只是望着她,“暮雪,告诉我好不好。”
“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或许是我多心了。”暮雪又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她多思的毛病又犯了。多尔济并不是康熙皇帝,他对于她想做事的态度向来是支持的。
也许是她想多了?暮雪把视线偏向一旁。她生性是不爱与人起冲突的。察觉到这个话题也许会带来争吵,她转换了话题:“咱们驻扎在山上草原,不知道夜里看星星是否更好看些。”
可是这一次多尔济没有轻易顺着她的话题转过去。
他的剑眉蹙起,这是甚少对她显露出的神情。
“暮雪,没有什么多心不多心的,都是你的感受,我希望你能信任我告诉我。”
多尔济静了一瞬,见暮雪仍不想与他对视,叹了口气:“你样样都好,只是有时说话未免太小心太含蓄了些,不痛快,我也并不是时时刻刻都能猜中你的意思。”
他把银盒往箱子上一搁,转身独自走出帐篷。
月亮升起来,下弦月,只有一点点淡淡的月牙儿痕迹,散着微弱的光芒。
多尔济独自坐在草地上,手里拿着银扁壶,看着月亮,喝下一口马奶酒。
他虽然生性豁达开朗,可并不意味着他是个菩萨,泥人还有三分气呢,他自然也有脾气。
身为土谢图汗部的继承人,多尔济日常要处理的事务并不少。虽然胜了准噶尔,葛尔丹身败而亡,可这并不意味着那些势力立刻消散了。总有一些残兵旧部,藏在哪片戈壁或者哪片山中,这样的残兵往往容易化作马匪。这时候,论理他该领着亲兵去巡视偏远些的草原,清查是否有马匪。
只是公主说想到归化城看看,他便立刻放下手中所有事宜,护送她来。
明明是心疼她形容消瘦,不知怎么还心疼得她生气起来。
生气就算了,明明是有想法,但又不对他说。
难道相处这么些时日,她还是不信他?
从前或许是因为联姻,她心里有提防,可是如今两人已经互通了心意,怎么还是如此?
多尔济仰头又喝下一口酒,有些泄气。女人的心思真是弄不懂,尤其是像公主这样特别的女人。
“还有酒吗?”
春风将一个声音温柔地送进耳中。多尔济猛地回首,离得不远,暮雪提着一盏马灯,橙黄的灯影照亮一小片草地。
她走向他,在他身旁坐下,把灯搁在草地上。
多尔济没说什么话,沉默着把银扁壶递过去。暮雪接过,喝了一口酒。
两人沉默着望着同一片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