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雪抱着膝盖坐着,这样的坐姿总让人显得很孤独。
多尔济瞧在眼中,解下身上披风,无声给她披上。
暮雪的声音响起:“抱歉,我确实不太习惯与人说心里话。”
她侧过身,一双秋水剪瞳望着他:“你算是第一人吧,如果我说得很乱,请别生气。”
“第一人”这三个字仿佛像喇嘛施法一般,令多尔济坐直了些。
暮雪垂下眼眸,扯了一截青草缠绕指尖玩:“我方才一瞬间想得有点多,知道你是心疼我消瘦,但又怕你之后会不支持我。唔,这么跟你说吧。这世间有很多种鸟,有些鸟比如说像黄鹂,可能喜欢被娇养着,这很好。也有一些鸟儿,比如草原上的雌鹰,她情愿振翅高飞,见识天地广阔。即使会有风吹日晒,偶尔也会食不果腹。也说不上哪种鸟儿的生活就更幸福一些,选择不同而已。你若是硬要把黄鹂丢到这草原上来,那可能很快就死了。可是你若是硬要把雌鹰塞到笼子里,那么它的抑郁也是可想而知的。”
她抿了抿唇,道:“这一路奔波我确实有些疲倦,可是我也是高兴的。令我更高兴一点的是,你陪在我身边。敦多布多尔济,谢谢你。”
话音未落,她被揽入一个炽热的拥抱。
“你早这样说,我就明白了。”多尔济的声音轻快起来,“想得多没事,你讲给我听,蒙语不好讲,你就用满语,或者用汉语。管他什么语,只要你愿意说,我就愿意听。”
然后他连着一串表白:
“比恰姆德海日泰”,这是蒙语。
“比辛伯布耶姆比”,这是满语。
“我心悦你。”
暮雪笑起来:“莫名其妙。”
她紧紧回抱住他:“其实我自己也很注意自己的身体的,要是方便面火锅底料,我路上肯定能多吃点。也不会瘦很多啦。”
“那是什么?我找商人弄去。多少只羊都行。”
暮雪乐道:“不用,只有我会,等到归化城,我找人弄给你吃。”
第67章 她的春日 归化城,清水河沿岸公主胭……
归化城, 清水河沿岸公主胭脂地。
前两日下了雨,田地里浮动着一股泥土的潮腥气。混在农人里发呆的小刘,忽然瞥见自己靛青色新裤的裤腿处, 有一点泥痕,立刻心疼起来。
哎呦呦, 上好的粗布新衣裳呢,才上身穿, 就给泥巴糟蹋了。
这衣裳是前些天庄头发下来的,一人一身, 叮嘱他们说贵人来到,务必要把自己收拾干净, 泡河里面洗涮一番,把头发里的虱子除干净, 再换上新衣服。
领衣裳的时候,小刘还和老刘乐:“爹你瞅哇, 孩儿前日说甚来?种公主娘娘的地,还有新袄子领呢,多好。”
“好么倒是好, 只怕秋后算粮租时把袄子抵进去。”
“不能吧,”小刘迟疑了一下,晃晃脑袋, “不能, 她之前打的惠民井也没收钱。”
他们父子俩,是去岁公主出嫁时远远跟在送嫁队伍后的雁行人。听说公主在归化城新得的胭脂地招人耕种,思考了一番,决定改为到这里耕种。
虽说土地开荒是极累人的事,但公主给他们的印象深刻, 心想着说不定这心善闺女手底下的田好种些,便转投来此。
来了这清水河沿岸的胭脂地,庄头和管庄太监允诺工钱绝不会低于官庄的
??????
标准,具体的要等到公主旨意。他们便将信将疑留下来,费了老鼻子劲,终于土地平整到可以耕种的地步。
虽说工钱还没完全定,但吃食上庄头没亏着他们,莜面馒头能吃饱,粥也是稠稠的,跟那种刷锅水一样的粥完全不一样。
今天清早上,小刘吃粥时还怕弄脏了新衣裳,特地吃完了才换的,结果在田里站了多不久,又沾染了泥巴印。
他弯腰去抠,泥巴抠下来了,痕迹还在。心疼之余,又担心沾了更多泥巴,于是把裤腿卷起来。
“干什么干什么,你露着个腿把子迎接贵人啊?放下,赶紧的!”
蒋庄头在远处瞧见,乌拉乌拉冲过来,直看到小刘老老实实把裤腿放下才行。
他重回到队伍前头,下意识看了自己裤腿一眼,好嘛,也沾了点灰土。
旁边的庄太监瞥了他一眼:“不要一惊一乍的,主子估摸着快到了。”
远处,隐隐可见旌旗。
滚滚红尘里,公主一行人骑马至。
在离田地尚有一些距离的位置,暮雪忽然拉紧缰绳,让马儿停下。
她一停,后边随从皆勒马。
多尔济有些奇怪:“怎么了?”
“前边地里有青苗,别被马踏坏了。”暮雪将长鞭遥遥一指,示意他瞧。
前边田里绿油油的一片,正是新栽的庄稼,尚且弱小,在春风中微微颤抖着。
吩咐专人将马儿在草地这一片看管好,暮雪与多尔济一行人沿着田地走过去。
新翻后泥土本来就松软,因为前几日的雨,更加柔软,绣花宫鞋一踏,立刻凹进出一个脚印,等到暮雪走到庄头农人面前,绸裤上不免得也沾染了泥土。
蒋庄头注意到,连忙上前告罪:“田地新下了雨,污了公主的衣裳,奴才该让人多铺些稻草的。”
“不妨事,”暮雪歪头看了看后边的农人,瞧见几个裤脚也沾了泥。“战士厮杀伤痕是功勋,咱们种地的,裤脚上的泥不也是功勋吗?辛苦各位了,开荒可是件苦差事,你们做得很好。”
一句话,说得人群中的小刘跟肚里吃了暖粥一样热乎乎的,其余农人也不自觉挺胸微笑。
老刘岁数大了,有些耳朵不好,问:“说啥咧。”
小刘贴到他耳边说:“说咱地平整的好哇!”
于是老刘于是也咧开嘴笑。
公主来巡看土地,还真不是瞧一眼问问租子就走。看得出她对于庄稼是真的没什么了解,比如地里的绿苗种的是什么完全看不出来。
可是公主愿意问,像个跟在私塾先生后的学童一样,问这个栽种的是什么?灌溉用水可还好?有没有什么需要解决的问题。
难得见着贵人对于庄稼事如此有耐心,一众农人都放松下来,你一言我一语讲了讲胭脂地的情况。
这一大片胭脂地整体来说,土地情况是很不错的。首先地势开阔,这一带没有什么小山坡碎石头山,放眼望去,都是平原。牛拉犁耙很方便,不用弯弯绕绕。其次,紧挨着清水河,方便灌溉取水。
只是新开垦出来的耕地,纵使土地情况不错,头两年的收成也未必很高。地和人一样,总要有个适应过程,方才收成能跟上去。
至于栽种的作物,以小麦、粟、以及苜蓿为主。
“小麦之类的我听过,苜蓿是什么?”暮雪问。
蒋庄头解释道:“苜蓿,是一种牧草,当蔬菜吃也可。我们在临近草原的田地部分种了这个过度,牛羊吃了苜蓿很好呢。这里也有土默特的一些牧人,他们会乐意买的。而且种这个有利于让土地肥力好些。”
暮雪点点头,大概了解了。继续往前看地。
多尔济跟上来,在她身侧,有些不高兴地问:“这个人老喊你名字干什么。”
暮雪一愣,想清楚了,掩袖笑起来:“哈哈哈,你听错了啦。后面那个字念需,不是雪。”
也许汉语这两个字发音有些类似,多尔济一听,有些混淆了。
还挺有意思的。
笑过之后,暮雪道:“这种苜蓿听起来是很好的作物,耐旱耐寒,又是牧草,回头我使他们整理一些种子,等咱们回到漠北时也带回去试试,说不定能种呢。”
多尔济听说是牧草,也笑起来:“原来是这样,当然好。”
正是春日,苜蓿最嫩的时候。
午间吃的蔬菜便有一道苜蓿羹,暮雪吃了满满一碗。在漠北草原上肉是管饱管够的,可是蔬菜是真的稀少啊!基本上也就栽种的沙葱之类的绿色蔬菜。
她于是抓紧机会,猛吃蔬菜。
一旁的多尔济瞧着笑:“公主今天雌鹰变小牛了,尽啃草叶子。”
暮雪轻轻一哂,心想她就该把那个喀尔喀的像牛角一样礼帽戴上,给他顶一下就知道了。
她不由分说夹了一筷子蔬菜塞到多尔济碗中:“那你吃不吃?”
“吃。”
多尔济也跟着吃草。
一餐饭吃完,进来领人收拾的庄太监和蒋庄头都些愣。
怎么的青菜都吃得差不多,肉菜倒剩了许多?难道是不合心意?
“春日蔬菜鲜甜,我正想着这一口。”暮雪道,“这些肉菜没怎么动,要是不嫌弃,可以赏给农人。”
庄太监和蒋庄头立刻答应,心里都想着之后可以多备些瓜果蔬菜。
用罢膳食,暮雪在屋中闭目养神片刻。
这农舍是庄太监与蒋庄头搭建的砖房,之前他们盯着开荒事宜时便住在此处,如今公主到来,也就这么个还算合适招待的地方,里里外外打扫了一番,倒也干净。
她靠在多尔济肩膀小睡了一下,醒来,揉揉眼睛。
“醒了?”她一动,多尔济旋即侧首略带慌张。
倒像是被先生抓包的学生。暮雪疑惑,瞥了一眼,肩膀上多了一道小辫,发梢还捏在他手上。
好嘛,这人趁她睡着玩她头发。
因休息嫌头饰膈应,她特意散了头发,没想到便宜了这人。
暮雪嚷嚷:“你这个人,动手动脚的。”
“抱歉,”多尔济笑了,露出两颗小虎牙,“可是你的头发太可爱了,让我编完好不好,还差一点点。”
暮雪偏过头去:“行吧,索性直接给我编一条辫子,给我编的好看一些,等会儿还要见人。”
“遵命,”多尔济问,“午后还要看什么吗?或者回去歇息片刻?”
为了方便就近瞧胭脂地的春耕情况,行帐就搭在清水河岸不远处的土地上。这个时候估摸着也搭建好了。
“嗯,再看看吧。”
春日迟迟、窗含绿意、新苗初发,身畔心上人替她编发,暮雪望着窗外,几乎可以想见田野上浩浩的东风。
她有一种预感,属于她的东风,在旷日持久的寒冬后,终于来了。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想什么呢,这么高兴。”多尔济将辫子编好,在她脸颊落下一个吻。
暮雪起身,双手向上,伸一个懒腰,微笑道:“没什么,我觉得春天真好。”
她就这样顶着多尔济给她编的一条长辫出了门。
春鈤
要是伍嬷嬷在,估计会皱眉,觉得有失公主的体统。
但是暮雪会装作看不见,我行我素。
在这里,她不需要考虑土谢图汗的想法,作喀尔喀福晋该有的打扮。也不需要因为森严宫规,非得梳什么头穿什么衣裳。在这既不是夫家,又远离父家的地方,她的身份地位是最高的,没人能真的管她,多尔济也不能。
那就怎么舒服怎么来。
她就这样走出去,谁也没说什么,依旧恭恭敬敬,簇拥着她。她想往东走就往东走,想向西行就向西行。
看过了开垦后胭脂地,以及远望了尚未平整的那些土地——庄太监禀报说是因为时间太紧尚且没有招募到足够的人手。暮雪又去看了看这些燕行人的住处。
并不全是帐篷,也有简陋的夯土墙垒成的小小房屋。四面是夯土墙,顶上却是蒙古包一样的毡包顶。
暮雪指着那夯土墙问:“这间屋子是新建的吗?”
“回公主的话,是新建不久。”蒋庄头抢着回答。
“这时间也不久,怎么建的?”暮雪追问。
蒋庄头卡壳,目光往人群里瞟:“这是□□建的,老刘小刘,出来,说一说。”
小刘惶惶恐恐跪在地上:“公主娘娘,啊,不是,俺们……草民是想着,垦荒这营生少说也得厮跟三冬两夏,俺爹俩,不,草民总得在这圪蹴些时日,问了管事,这才敢夯土起梁嘞。”
他说得吞吞吐吐,三不倒四的,一听就知道慌极了。
暮雪怕吓着他,放轻了语气说:“起来说话吧,没事,就是觉得这样不错,想让其他人也学学。别草民草民的了,就按你平常说话来。”
蒋庄头瞪他一眼:“你好好说。”
“欸、欸,俺是学着老家乡下那边的法子,先在地上用板夹土,弄严实了,再拉起来。”小刘比划着说道,“马马虎虎也能住。”
“对,也能住,”蒋庄头道,“就是他们蒙人喊的板升,也是一个意思。”
暮雪若有所思,这板升倒是个蒙汉混搭样的建筑。
她想了想,道:“这样的板升可以多建些,农人毕竟都是口子内过来的,还是习惯住屋,你们也好管辖些。”
“是,奴才们记下了。”庄太监与蒋庄头连连称是。
都逛了一圈,暮雪单独把庄太监与蒋庄头叫过来说话。
“关于这些农人如何获利之事,我仔细想过了,还是依照京城内外宫庄的做法,将这地直接按年租给他们耕种,交一定数目的公粮,剩下的都归自己所有。他们也好有干劲些。”
这做法在京城内外的宫庄是通用的,庄太监与蒋庄头很痛快的答应了。
“那么,这个地租按多少来算呢?”庄太监禀告,“我也私下里和八旗官庄那边的庄头通了气,他们有几个庄也是想改成这种收银收粮租地的制式。只是地租还没想好。”
“现在靠近杀虎口内那段的地租约莫多少?”
庄太监显然是提前做了准备的,从袖中递上一本册子,上面写着晋西北一些地方的地租。
暮雪翻动纸页,各地的地租都不太一样,肥沃田地位于大县的,最高能收到十分一亩地的租银,一般的也有六分七厘,靠近长城关口内侧的荒地便宜,大约二分五厘上下。
既然是要招募人来口子外耕种,又是未开垦的荒地,这地租定然要便宜些,才能有吸引力。
暮雪思量道:“这些年初定价,一亩地就收一分三厘银吧。三年起租,因是荒地,垦荒的头三年无需上交粮草。租地银也不用立刻跟,到年底再拿出来一年的就行。”
庄太监答应着。蒋庄头却嘴巴微微张大,有些吃惊,这一么说,这三年相当白白给人种地,收成全归他们啊?
只是毕竟是公主金口玉言,他也不敢多言,唯唯诺诺和庄太监一同退了出去。
庄太监跟他共事这些时日,对蒋庄头的性子也有所了解,人不坏,种田本领也好,就是有些斤斤计较。
他提点道:“你别做出这么一副小家子的模样,公主还缺这点银子?从长远上看,休养生息总是有利的。这荒地总得靠人才能养成好收成。”
蒋庄头答应了一声,心里却不以为意。
若是他的地,怎么着也要收个二分钱一亩。修养生息,管他什么事,能抵钱用吗?再说那些农人也未必领情。
他召集农人,酸溜溜地宣布了这一消息:“你们可是真好命,公主说了,租地一亩只要一分三厘银,垦荒头三年无需交粮。愿意种吗?”
小刘掏了掏耳朵:“多少?管事你讲多少?”
“一分三厘银,不交粮!”
蒋庄头吼道:“小小年纪跟你爹一样耳背了是不是?”
小刘激动得直拍大腿:“我租,我租!”
其他农人也涌上来,把蒋庄头团团围住。
“真的这个价呀?”
“我也租!我要河边的那五亩地。”
“你个逑样的还要河边五亩地?那是你爷爷我平整的,别以为我没瞧见你整西边那块地时偷懒了!小碎石都没拣出来!”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偷懒了!”
“我两只眼睛都看见了!蒋庄头,你要向公主揭发这个懒汉驴蛋儿!别把地租给他!”
“你个驴日的说甚呢!”
……
几乎要动起手打架来。
一直闹到夜里,终于有个初步的章程,蒋庄头愤怒地骂了一通:“之前也说好了给工钱,你们凭什么偷懒?啊!我告诉你们,要租,就只能租你们自个儿整好的那块地。不然都别租!”
小刘跟其他人都跟鹌鹑似的挨训,背地里翻白眼。
被人雇来做事,偷懒不是很正常的事吗?做多做少都是一样工钱,只要过验收就好。说得这么义愤填膺的,好像你蒋庄头没偷过懒一样。
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挨完训,去吃饭。
也许是因为公主在,今天竟然有肉汤吃,两碗肉汤泡饭下肚,小刘整个忘记了被训的事。
他心里惦记着即将成为自己租地的那几亩地。
在翻犁的时候,他好像偷了点懒。不知道会不会影响地里的收成。
夜高风黑,他悄悄从板升屋里走出来,抗着锄头闷头往地里走。预备着将那土再松一松。
这样的夜色,照理大家都该睡了,除了在外头趁着夜色解手的人。
却听见稀稀疏疏有声响,抬头一瞧,两个黑影都被对方吓了一跳。小刘瞅了瞅,似乎是那位揭发懒汉驴蛋儿的黑脸壮汉。
嘿,感情你也偷懒摸鱼了呀。
双方彼此心照不宣,默默撇开头,往各自地里走去。
小刘用余光偷窥那人,那块地确实不错,要是他能分到就好了。也不知道他在哪里偷懒了,也许是锄草没锄干净?
然而那个黑脸壮汉走到田地之后,第一件事,竟然是把裤腰带一解,蹲了下去。
小刘瞪大了眼。
妙啊,这是个妙招。
他把田地又精心料理了一遍,冲回去摇醒他爹,十分严肃地叮嘱:
“爹哎,我告你哇,以后你解手,记得走到咱家地头那边再拉。”
……
农人那边的小小纷争,暮雪并未插手。
她相信,他们自己会有自己质朴的生存哲学,将事情处理好。
在农业这方面上,她全然是个门外汉。
有了这个认知,暮雪对自己的定位也很清楚,切忌外行指导内行,浇水犁田等农活,他们是能手。
当务之急是把这胭脂地好好地开垦养护出来,才能谋长久之利,如此低廉租金的地价一出,相信很快会募得农人耕种,所有的胭脂地都可以被开垦得很好。
只有一件事,她确实能有点先见之明。
烛火通明,暮雪寻出一本空册子,提起专写小楷的狼毫,蘸了墨,给在京城那边忙碌的云起与翠姑写令谕。
要他们尽快搜罗三种但凡是个穿越者就会寻找的农作物:玉米、马铃薯、红薯。
这几样农作物,当真是福音,抗旱耐瘠高产,连沙俄那么北边的地方都能种,他们这一定能种。一旦推广开来,能救活许多缺粮的人。
如今已经康熙年间,按理说这些作物应当已经传入国土,只要用心寻觅,应当不难寻到。
正好还有空余未开垦的胭脂地,用来种这些作物再好不过。
第68章 春风 苜蓿为春日绽放了花儿,小小的,……
苜蓿为春日绽放了花儿, 小小的,紫色的。一簇簇紫花挨在一起,远远望去像是一片淡淡的紫雾。
暮雪的蓝布鞋面从田埂过, 轻蹭一朵小紫花。为了方便在田埂间行走,她这几日都换上了布衣蓝衫, 什么首饰也没有戴,质朴若村姑。
多尔济见她这模样, 被勾起了玩心,也弄来一套蓝花布裋褐换上, 在田间地头
??????
窜着。拿惯了弓箭的手忽然拿起锄头,有些笨拙。年轻些的农人惦记着他的身份, 想笑又不敢笑,只是诡异着绷着个脸, 从旁边路过。眼神不好的老刘没咋认出来,只朦朦胧胧瞧见一个大高个儿生瓜蛋子一样挥锄头, 直摇头:“后生,哪有这样劐地的?”
等到小刘从那边地过来给他爹送水,定睛一看, 他爹正在训儿子一样训小郡王拿锄头锄地的姿势,手一颤,差点没把土陶碗给砸了。
立刻上前点头哈腰, 借着吃水的名义把他爹扯到一边。
“爹啊, 你干甚啊?”
“教这后生劐地嘞,”老刘回头瞅,瞧着像点样子了,点头道,“现在好点了, 恁大块头先前净摆着看。”
“你知道他是谁不?”
“知道,这后生说是替他婆姨侍候老丈人爹给的地,多好啊。”
小刘几乎要晕倒:“那是小郡王啊!公主的额驸,皇帝的女婿。”
“瞎说——”
老刘又扭过头去,看见一个蓝衣女子挎着藤篮去送水,目前这一带能出现在田野里的女子只有一个,那就是公主。
父子俩对视一眼,十分有默契,脚底抹油越走越远。
藤篮里装着茶壶茶碗和一盒奶豆腐。
暮雪倒了一大碗茶,递过去:“怎么出了这么多汗?”
“掌握了窍门。”多尔济接过,仰头咕噜噜灌下,然后看着她笑,“我们现在好像那种,怎么说来着,男耕女织。”
暮雪低头看看自己的装束,又瞧瞧他身上的短衫、以及沾着泥的腿,联想到一些糙汉文学,不由得低头偷笑。
“你又想到什么了?”
多尔济微一挑眉,公主这种低头有点偷偷的笑意,一定是她脑子里又想到什么稀奇古怪的趣事,便催着问她。
若是换成以前,暮雪大概会说“没什么”,然后糊弄过去,这些超出当时的趣事或者见闻,她向来在心里藏得很紧,独自乐,不去讲,怕听得人觉得奇怪,进而质疑她。
可现在对着多尔济这样一双澄澈若草原的眼睛,她想,也许能说给他听试试呢?
暮雪凭着精髓胡编了一个更有当今世情的故事,什么乡绅家的大小姐,因为喜欢家中英俊长工的体格,于是心动云云……
她一面讲,一面留神着多尔济的神情。若是察觉到些许不耐烦或者无聊,她下次就不和他说了。
多尔济却一直听得很专注,他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不知是因为对她上心所以愿意认真去听,还是生性如此。
听完了,他兴冲冲地问:“那么像我这样相貌体格的长工,能得到你这样小姐的注目吗?”
暮雪卡壳了一下,目光在他因锄地而隆起的臂膀上打了个转,只笑:“嗯……也许吧。”
“什么叫也许,我很有本钱的。”多尔济说着就要掀起短衫上衣,让她见证一下。
暮雪瞪大了眼,连忙扑上去扯住他的手,窘迫着四顾左右。
“在外面呢。”
多尔济了然地点头:“也是,大小姐的长工不能随意给外人看。”
一句话,逗得暮雪大笑起来。
这样时常忧郁的女孩子,却被自己逗笑了,多尔济心中又高兴又自得。
他趁机在暮雪脸颊吻了吻。
“你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
暮雪笑着偏一偏头:“是呀,我怎么都好看。”
与多尔济逗乐一回乐,暮雪笑着回到前边开阔的平地,几个人正在那里造板升墙。
农田都是固定的田块,无需像牧人追逐水草一样随意移动。暮雪便命庄太监先推动建一些简易的板升房屋。
都是夯土墙,用不着造窑烧砖。先挖出了许多土、从近处河底弄来些砂,按比例混合在一起,加石灰,筹备材料的同时挖地基,而后开始夯筑墙板。
为让农人们尽快定居,方便管辖,暮雪特意让庄太监宣布了一则命令,在租地一月之内筑房者,可相应减少一些地租。房子嘛本来就是要建的,现在建还能得些好处,自然不可不占。众人都很热烈的响应。举着锤子,大锤小锤的夯墙,一副热火朝天的局面。
暮雪看了一会儿夯墙,心想着再有十几日估计第一批屋子估计也能建好了。等到那时,已经急急奔到杀虎口内召集种地人的蒋庄头,应该也能带着新的一大批人回来。
这些农人加在一起,总有几百人,估摸着也有个村的大小了。人一多,管理很重要。光凭庄太监和蒋庄头,现在料理人事就有些为难,理一个租地的事都吵吵闹闹,好久才理清。日后随着来耕种的农人越来越多,麻烦事也越来越多,得有个好框架,让人正儿八经地管理组织起来。
暮雪在宫中多年,说句实话,对于大清的农村基层是如何组织的,全然没什么了解。让她凭空想象或者依托于后世的规则造一个村规出来,很有可能水土不服。这事说到底还是要正经官吏,才好熟悉制定规章。
可是如今的归化城附近地带,虽有驻军以及都统府,但基本上还是沿袭草原的作风管事。这些官庄宫庄的耕地都是近几年才出现的,相应的对于农人农村,也没有系统的方案。纵使是有,暮雪也不想让他们插手自己的胭脂地。
诸多考虑之后,她身边的人扒拉来扒拉去,也就剩下长史穆森这么一个选项了。
暮雪问庄太监:“长史呢?我之前叫他来看。”
庄太监是个老实人,犹豫了一下,道:“他确实来看过了,但是额,先回去休息了。”
公主行帐营地,暮色消散前,还有一缕夕照。
长史穆森坐在小马扎上,提起小酒壶喝了一口高粱酒。唉,这个还是比马奶酒好喝。
一天又这么迅速熬过去了,他心不在焉地想。
当他还是个孩子时,每一天都是极为漫长的,盼着吃点心饽饽,盼着教儒学经典的先生早些下课,盼着笔下的大字早些写完。还有多久才能放春假呀?才能和小伙伴们出去庙会玩。只恨日子过得太漫长,不能一下子就长成大人。
可是到如今有了年纪,每一天就忽然短了。像是被商人忽悠着买了缺斤少两的蜡烛,混乱燃着,在烟气里把时间浑浑噩噩的烧成灰,一瞬即过。昨天的事,大前天的事,以至于一个月前的事都有些不清楚,只是混沌着。前一刻还在冰天雪地的草原,现在却被公主带到了这春和景明的归化城田庄。
日子长还是短,反正也没什么关系,这辈子似乎也就这样了。不会变得更好,也很难变得再坏。
他每日点卯上班,把公主交代下来的事办完,其余时间就与酒为伴。侍卫佟守禄不当值时,就把他叫来,边喝酒边诉苦,感叹自己时运不济。
“当年我是多么风光、多么前途无量。才十七岁,就在内务府考试里考中了头名。只可惜造化弄人啊,稀里糊涂站错了队,得罪了人,坐了十来年冷板凳,又被发配到这边疆来。”
这番话其实来来回回也不知道说了多少遍,可他心里总装着一个缸,似乎有永远都倾诉不尽的苦水。
最后一丝暮色消散,他坐在马扎上,在黑夜里发着
春鈤
呆,心里又想到当年。当年排在他后头的那些人,现今也有几个在内务部或者六部任要职。想想就令人心痛。
“长史在喝什么酒呢?要不也给我尝尝?”
这熟悉的女声让穆森从“当年”里清醒过来,立刻起身起安,向公主回禀:“公主前个吩咐的田庄行事条例,臣已经快弄好了,明日就可给您。”
公主点点头不置可否,反而在小马扎上坐下来,学着他的样子眺望远处的田野。
“举目见日,不见长安。长史在看京城的方向吗?”
穆森垂手道:“公主见笑了。”
公主顺手摘了一朵小紫花,也许是那边田地的苜蓿种子被风吹过来,这里也零星的长了一点。
她在夜色中端详着紫花,忽然道:“说来也许你不信,可是这样痛苦我确实也是尝过的。”
穆森一时拿不准她是何意。
公主轻笑了一笑:“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确实是很令人绝望的事。”
她偏过头来看他:“可是再怎么绝望痛苦,有些事情既然已经注定,也无法更改。你是个聪明人,又熟读诗书。可曾记得李太白于宣州谢朓楼所赋之诗。”
穆森道:“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他那疲倦的脸上有些嘲讽的笑意,借着夜色看不真切:“道理自然这个道理。可是知易行难。”
“确实,但是如今我悟出了一个道理,”公主道,“或许做一点点小事,会让你好受些。”
“你既然自诩有为国为民之愿,那么此刻在此地,这些小小的农事,亦是最基础的砖石。脚踏实地做些实事,兴许能让你好受些。”公主继续道,“也许你可以不把自己当成公主府里的长史,假装自己是一个村长或者县令。能做的事都是一样的。是好是坏,你只有自己做了才明白。”
她笑了一下:“或许当你真的去做这些事,你发现自己不是这块料,就更谈不上什么怀才不遇了。”
穆森望着这位年纪足以做自己小女儿的主子,沉默了一会儿,道:“公主是想对我使激将法吗?”
公主摇摇头:“你是个很聪明的人。资历又深,经历的也多。自然会有自己的想法,并不是我一句激将的话就能使你改变心意的。”
“那公主此来为何?”
他所说出口的话已然带了一些抗拒的腔调。
轻轻的一声叹息响起。
她起身,将手中那朵小紫花递给他:“我是来提醒你,又一个春天到了。”
穆森盯着那朵花看了一会儿,迟疑着接过。
公主道:“希望你能够想明白。能使你日子更好过的,到底是这酒,还是其他什么微小的行动。”
她不再说什么,转身走向旁边静默提灯等候的侍从,转身离去了。
春风将掌心的紫花花瓣吹得微颤,穆森长长的吸了一口气。
他沉思了许久,终于在下半夜重新点燃蜡烛,将原先写定的则例揉成一团,重新研墨铺纸。
试试吧,反正也不会更坏了。
第69章 民社 有时候,暮雪会觉得,她跟身边……
有时候, 暮雪会觉得,她跟身边这些随从,像是一个失意者联盟。
从主子到属臣, 多多少少都有些伤心事。
因为一些不由自己的原因,共同流落到这偏远之地, 有牢骚有郁闷也是人之常情。她自己曾经也是如此,于是心态更宽容些, 只要能将事情做得差不多,不至于太过混乱, 那就这样吧。
这些随从呢,各自有各自的难处, 有些无伤大雅小毛病,但一路从京城到漠北, 他们确实也有好好照顾暮雪。如今暮雪稍稍从阴雨连绵的心情中走出,终于有余力关注身边的这些人。
要是能帮到他们一些就好了, 她想。
可是具体要怎么做,暮雪一时之间也拿不定主意,她不擅长这个呀。总不能跟居委会工作人员一样, 天天的跟在人家屁股后面问,你有什么痛苦,我来替你解决。像什么样子?她好歹是一位公主, 是主子, 要是拿出这种态度能把人吓死。再说了她也没那么多精力。
想来想去,决定还是顺其自然吧。倘若他们愿意做一些事,展露一些才华,她会尽可能提供一个机会,就像她给云起的机会一样。
有些难关, 只能依靠自身走出来。
夜色里,她拿了一只土陶碗,装填上泥土,将两株苜蓿小心翼翼移栽进去,预备带回漠北养着。
荣儿提着灯笼照着:“公主,要不还是奴才来吧,仔细把您手弄脏了。”
“没关系,弄弄泥土还挺解压的。”暮雪抬眼看向她,“荣儿,你跟着我从京城到这里,会不会觉得委屈。”
“公主这是什么话?”荣儿有些疑惑,“我不大想这些事,反正也没什么用。”
“是吗?”
荣儿点点头:“是,想也没意思,总归日子一天一天过,过去了就好了。您是还在为长史担心吗?我看他应该想明白了,您瞧。”
暮雪顺着她的指引瞧过去,只见远处穆森的帐篷仍亮着灯。
“要是平日,这时候长史该睡下了,一准是在用功呢。”
翌日,穆森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来求见暮雪。
他带了一整套有关胭脂地农人该如何管束的建议文书。
头一条是结民社,立乡约。参照保甲制,十户立一牌、十牌位一甲,十甲为一保,各选管事,相互帮助与约束。同时设立柜头,一个柜头管一个保事,方便收租理事……
暮雪仔细看过,又挑了重点问了问,点头道:“很好,如此一来即使有成千上万农人,也方便管辖。”
“整个规章大约如此,公主名下的当铺,也可在胭脂地内设一个分号,农人们初至、耕牛农具等物未必齐全,若想尽快让土地亩产升高,还得由您这边准备方才好。”穆森提醒道,“之前在关内一些遭灾的地方,万岁爷也特意下了诏令,命官吏供给牛犊农具,以免误农时。公主大可参照成例。”
暮雪道:“长史这不是胸有成竹么。方方面面都考虑得很周全。”
穆森轻咳了一声:“不过小事。”
“一切大事,不都是从小事做起么?”暮雪道,“再有几天蒋庄头应该就能领着新招募的农人过来。有你在,一切事情一定能安排的妥当。”
高帽子既然已经戴上了,穆森捋一捋胡须:“臣尽力而为。”
胭脂地逐项事宜有条不紊,羊期引那边也传来好消息。
原先分了工,范毓奇负责跑动归化城驻军以及羊贩子买卖人;王相卿则是在半途中就直奔乌里雅苏台,从前他是无依无靠谁都可踩一脚的小买卖人,如今有了公主做靠山,终于扬眉吐气。
在新招募农人进城前,他俩人都奔来回事,先抵出去的羊期引共换了约莫两千两银子。
暮雪拿出一千两让伍嬷嬷入账存着备用。
“这回嬷嬷可放心了吧?”
伍嬷嬷笑道:“还好,总得手里有银子,遇事才不慌嘛。不过那另外一千余两银子呢?”
“我让范毓奇、王相卿他们置货去了。”
来都来了,肯定要顺带换一些货物带回漠北去卖。
在货银的分配上,暮雪给范毓奇的还是大头,大约占了六成,毕竟他手里有渠道可以迅速买到品相好的丝绸。
剩下的白银,暮雪原来打算平均分给归化城新投资的这些小商号。然而王相卿私底下特意来找她禀报,关于新商号大盛魁的经营策略之事。
“奴才心里清楚,手上这新起的小商号能采买之物自然是不能跟范五爷手中货源相提并论,所以奴才在想,是否可以选另外一条路子?我就不进那些高档名贵之物,反倒买一些普通牧民乐意购买的东西,主打一个物美价廉。”
王相卿陪着笑说:“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像我们大盛魁这初初起步的商户,吃些虾米也是很好的。”
这个理念倒是跟后世专攻大众市场的一些购物网站有相似之处。暮雪不由得高看他一眼:“那你是打算将目标客户定为普通牧民了?”
“目标客户?”王相卿微微一愣,“公主说的不错,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他很真诚地说:“本来奴才也是乡下人出身,那些名贵的丝绸啊茶叶啊,我也说不上来好在哪儿,不识货,从前还闹过笑话。于是便想着,与其弄些二流的贵重货物,倒不如进一些结实耐用的斜纹粗布和一些
椿?日?
价格较为低廉的茶砖。专门卖给草原上跟我一样出身的人。那么多牧民,也是要买东西的嘛。”
“只是草原上地广人稀,牧民们住的都很分散。你要想去给他们售卖货物。怕是也要下一番苦功。”暮雪提醒道。
“苦一些,累一些也不怕。”王相卿道,“奴才打算多备一些草鞋,和伙计一起赶着勒勒车在草原上多走走。就跟那走街串巷的货郎一样的,只不过是在草原上到处溜达的货郎。”
暮雪听了,吩咐手下将二百两银子支给大盛魁。
“这个主意听起来倒不错,你可以试试。”她思量了一下,道,“你也顺带记着,走到哪里去贩卖货物,什么地界住着什么人,多少人,有什么风土人情或者趣事。等贩货回来告诉我。”
借着游商的贩货路线,倒也能更细致地知道各部落各旗牧民分布的情况。
王相卿脑子转得极快,立刻领悟:“请主子放心,奴才一定记得清清楚楚的。”
将这些杂事一一料理清楚,身上的衣裳也从春袍化作了更为轻便的夏衫。
炎炎夏日,营地里,众人冒着汗开始清点物资,筹备着返程漠北。
总要花费一个月余的功夫才能到。算算时间,若想在落雪之前抵达,也差不多要行动起来了。
膳房房帐里,暮雪穿上特制的白布围裙,扭头与多尔济道:“等我做出来这方便面,保准香的你能吃上两大碗。”
多尔济倚在柱子上,笑晏晏望着她:“好,我可真有福气。我能帮你些什么?”
“过来打鸡蛋,揉面。”
他俩有意自己亲手做这方便面,只让厨子在旁边看着记步骤方便之后批量炸面,不假于他人之手。
暮雪盯着他揉鸡蛋面,水多了加面,面多了加水,俩人都是第一次揉面,勉勉强强终于弄出来了一碗还算能看的面条。
暮雪搓了搓手上的湿面粉,抬头一看,只见多尔济那张俊逸的脸庞上,沾了好些面粉,连眉毛都带了点白,不由得笑起来。
多尔济一挑眉,见她笑得发抖,道:“就这么好笑?”
“哈哈哈,你的眉毛上都沾了面粉。”
暮雪笑着,谁知下一瞬,多尔济竟然迅速握了一点面粉,朝她脸颊一抹。
“这叫夫唱妇随。”
暮雪一愣,随意要把沾着湿面粉的手往他脸上贴。
多尔济往左一偏,堪堪躲过,他真动作起来,灵活地像泥鳅一样。暮雪还硬是够不着他,有些恼了,喊他全名:“敦多布多尔济!”
多尔济笑着站定,两只大手握上她的手,结结实实在自己脸上按了两个雪白掌印。
“高兴吗?”
暮雪轻轻拍一拍他的脸,哼了一声:“等会儿要烧火了,别闹了。”
土灶烧火,切好的面条先用蒸笼蒸,蒸熟之后略微放凉,用笊篱装着放进油锅里浸炸,伴随面条变得金黄酥脆,一股香气溢出来。
炸好的方便面,再用烧滚的开水泡开,顺手丢一小块提前备好凝固的调料油块,一碗喷香的方便面就做好了。
多尔济深深吸了一口香气:“确实香。”
他喜道:“这下好了,你路上能够吃些有滋味的东西。”
这个人,倒还惦记着她来时饿瘦了些的事。
暮雪心中一柔,把碗中方便面夹给他一些:“你也尝尝。”
方便面与调料皆备好,其余的行李也打点的差不多了。
因着新来的农人有诸多事情需要调理,暮雪索性命长史留在这,来年开春再回禀。
回城多了一些装着货物的骆驼与勒勒车,都用绳子相连,远远瞧上去倒像一支商队的模样。
一个极为晴朗的日子,暮雪与多尔济领着众人出归化城,往漠北去。
翻过大青山,在敕勒川连绵青草地里行驶时,忽然瞧见一支很特别的勒勒车队伍。中间的一顶勒勒车挂着红布,一个蒙族少女坐在里边,穿着很漂亮的衣裳。
暮雪勒马,眯着眼瞧了一会儿,意识到这是一支送嫁队伍。
“怎么了?”多尔济骑在马上,也同样停驻。
暮雪张望了一会儿:“没事,没看过草原上的婚礼,有些好奇。”
她轻轻挥动马鞭,催促马儿向前:“走吧。”
第70章 同帐 公主纵马向前,不再回顾……
公主纵马向前, 不再回顾,多尔济却回头多望了一眼。
天穹低垂,一碧万顷的草原, 送嫁的勒勒车辕木拴着红绸,在暖风中往后飘荡。
隐隐可以瞧见彩篷深处端坐的新娘子, 风中若有若无可听闻喜歌,依稀是“在长生天的注视下, 结成日月般的诺言”的调子。
他与公主成婚时,倒也有人在窗外唱喜歌, 当时乱糟糟的,多尔济只听得一两句, 听见唱得都是满语,便不再听了。这不是他熟悉的喜歌, 小的时候他跟随额吉也去吃过喜宴,还作为喜童为新人们唱过喜歌。小小的他唱着喜歌时, 也曾幻想过,他以后的婚礼和新娘会是什么样子。
没想到连蒙族婚礼都不是。
回想起来,那时他被清廷婚仪的规矩弄得整个人烦躁得要命, 满目的红、动不动就跪,还要和一群不大认识的贵族们吃酒,明明是大喜之日, 但没什么喜悦之情, 只觉异常疲倦。
可是,宫廷礼仪中,女子所要遵循的规矩只会比他更多,暮雪那时候定然也是极为疲倦的,说不定更害怕。毕竟要嫁的是一个离家千里之外的异族人, 她又是如此敏锐的心性。
当时该对她更温柔些才是。
多尔济心想,思及此,他挥动马鞭追上暮雪。风将她的淡紫色袍角吹得翻飞,多尔济望着那紫袍,倒像是拂在他心上。
他垂下眼眸,若有所思。
暮雪倒是并未察觉,顾着骑马向前,看看天上行云、远处缓缓移动的牛羊。这一片草原水土格外好,因此风景也独特别致,恰逢仲夏,草原上最好的季节,她满目所见的天色与草色,倒将又要去漠北的那一点烦心全部压了下去。
然而敕勒川总是能走到尽头的,再往前,便是茫茫沙漠戈壁。
将要走出沙漠时,却迎来一场暴雨。
凭空而落的雨滴砸在沙地上,使金黄沙子暗淡了一层颜色。暮雪看着很稀奇。
“公主,请到车里歇息吧。”荣儿大着声音请她。
“好,我再看两眼。”
催促之下,暮雪进了绣帘轿车,听着雨滴打在轿顶上,淅淅沥沥,倒有些困了。
出了沙地,便是茫茫戈壁,雨打湿的旗帜紧紧捏在杆上,看不出模样,执旗侍卫索性把旗子收了起来,反正这荒无人烟的大漠戈壁,除了芨芨草和胡杨,也没什么人会瞧旗子。
得快些在天黑前赶到一片适于扎营的地方才好。
骆驼们沉默得走着,随行人员也差不多都是一副倦容。走到这个时候,人马都已经疲倦了,只想快些休息。
多尔济领骑在前,回头望一眼绣帘轿车。公主这么久都没出来,应当是睡着了。
他打了个哈欠,平视前往,想着再有几里路应当能到一个背风处扎营。挎着的刀鞘偶尔碰着马鞍,发出轻响。
一大朵乌云飘过,将日头遮住,茫茫戈壁更为昏沉。风起,鬼哭狼嚎一般吹得驼铃猛晃。
多尔济的黑骏马有些不安,他轻轻摸了摸马儿:“没事,有乌云而已。”虽然这样说着,可是他心里有些没由来的不安,下意识把缰绳握得更紧些,微微皱着眉,打量着前方乱石横陈的小山丘。
他的瞳孔猛得一紧。
东南方的山丘线上浮着几粒黑点,似是人影。
“唰”的一声,弯刀出鞘,多尔济大喝一声:“敌袭!”
话音才落,一阵卷尘从山丘自高而下冲出,数匹马裹挟着“杀”声载着人冲出。
猝不及防,径直冲着他们撞来!
凄厉的马嘶声贴着耳朵炸开。
暮雪被这怪异的声响惊醒,车帘里一片昏暗,什么也瞧不真切,但先闻到了一股腥味,是血的味道!
她本能地去摸枕边
𝑪𝑹
的匕首,只听闻一片乱吼,有人在喊“保护主子”。
这是——敌袭?
暮雪攥紧了匕首,掀开帘子,扑面而来的沙尘与血腥味。
昏暗一片的视线里,但见多尔济已率先冲出去,意欲据敌于车轿之前,周身气势凌然,一刀横斩一人头颅。
“何等宵小,敢拦我敦多布多尔济之路!”
后边冲出的匪首听见这名字,眼光一动,他身侧的沙匪慌张道:“怎么是他,我们撤吧,这不是寻常商队!”
匪首冷笑:“撤,他难道就能白白饶你一命了?不记得他们是怎么跟清兵走狗一样追杀我们了?事已至此,那就战!说不定谁命硬呢!”
这匪首原是准噶尔残部出身,对喀尔喀以及清廷恨之入骨,反正今日撞上了逃也是个死,不逃兴许还有活路,便吹哨将所有弟兄召集。
借着地势,他瞧清前方,除了多尔济以及领着的亲兵在前,后边的一些人都紧紧围着一辆绣帘轿车。
听说这敦多布多尔济做了清廷的女婿,这绣帘轿车里莫不是坐着清廷的公主?
他为这个念头兴奋起来,满脑子都在叫嚣,杀了她,杀了她!给大汗报仇!
于是什么都不管了,径直绕后,眼睛里只有那顶轿车。
暮雪正在冲荣儿伍嬷嬷等人喊话,要他们拿起兵器,就是锤头也可以,只要能当兵器用的都行,反正不要手无白刃!
却见一个匪徒从后边的沙尘里忽然杀出来!暮雪立刻将小刀从银鞘中拔出,全身血液都凝固一般,对向前方。
这个匪徒是突然出现的,仗着自己骑马一路冲撞。
守卫在车架旁的侍卫佟守禄大喝一声“保护主子”,挥剑向前与那匪徒抵挡。
荣儿与伍嬷嬷都挤过来,紧紧将公主挡在后头。
要是公主有个万一……他们都活不成!
这匪徒倒真有些功夫,与佟守禄过手,仗着力气大硬是几乎要将他撞下马。
“哈哈,老天助我,今日我就要为大汗报仇!”
他狞笑着高高举起刀,要向公主处冲去。
兵刃破空!
匪首脸上的狞笑仍在,胸口却多了一把宝刀,从后往前,正从心口贯穿。
他不敢置信,扭头,只见多尔济一张冷峻似冰的脸。
“找死。”
滚热的血喷涌而出,浇出在沙地上,一大片阴影。
浓烈的血腥气,一个人自马上滚落,沉闷一声响,死了,但死不瞑目,一双怒目仍死死盯着暮雪的方向。
暮雪紧握着小刀的掌心沁出冷汗,胸膛里的一颗心怦怦狂跳。
惊恐间,多尔济的声音混在风里:“闭眼,有我在。”
他没有下马,反手将长刀从那个死人胸膛里拔出,复又挥刀冲向另一个马匪。
这样的场景,按理说暮雪该闭眼的,可她没有,身边的人都在为她而战,不能逃避。这不是清宫,她自己逃避了就什么事没有了,闭眼假装一切不存在会死人的!
要镇定,要镇定。她做了几次深呼吸,同荣儿伍嬷嬷说:“我说一句,你们跟着喊一句。”
荣儿伍嬷嬷不明就里,只傻傻点头。
暮雪深吸一口气,喊道:“持械者外围拒敌!其余人,以骆驼围成墙,箱笼做屏障!”
荣儿与伍嬷嬷的声音同时响起,大声重复暮雪的指令。外头一点的延喜等太监听见,也跟着大声重复起来:
“持械者外围拒敌!”
“其余人以骆驼围成墙!”
“箱笼做屏障!”
混乱中有片刻凝滞。
外头慌作一团的寻常太监、骆驼把式、商人等都听见公主清晰明确的指令。王相卿率先反应过来,去拉骆驼,其余人也哆嗦着推着车,以公主为核心,围拢成阵。
斩杀了又一个马匪的多尔济抬首,瞧见暮雪正立在车架高处,发髻散乱,却仍持着银刀,喝令众人摆阵。不禁发出感叹,“好胆识。”
真不愧是清廷的公主,自己的心上人!
他笑着挥动起长刀:“众将听令!背依大阵拒敌!”
乌云散去,残阳如血。
马匪尽诛,清点己方情况后,总管太监延喜声音里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禀告主子,护卫伤了十一人,有两人较严重些,大夫已经包扎止了血。得蒙主子与额驸处置得当,我们没有人员亡故。”
暮雪仍攥着小刀,刀已入鞘。
她听完,点点头:“知道了。”
这地方腥气重,不好停留。暮雪将车架让出来给两位重伤者,指挥队伍继续前行。
驼铃叮当响,终于走到一处靠近河流的背风隐蔽处,以军中行事则例扎帐。
暮雪攥着银刀巡视安抚了一番伤者:“诸位今日勇猛杀敌,等到了库伦,我会给你们一人赏五只羊。”
琐事皆安排好,终于进了大帐,洗漱完毕,她平静吩咐道。
“都下去吧,我想一个人安静一会儿。”
伍嬷嬷有些担忧:“虽然已脱离险地,可您毕竟受了惊吓,奴才斗胆,您是否将额驸召来?”
方才多尔济的杀敌勇猛,众人都是有目共睹的,有他在作为守卫,一定错不了。
暮雪想了想:“也好。”
多尔济正在外围安顿护卫守夜之事,要稍后才来。
旁人都走了,大帐中就剩下暮雪。
终于安静了。
暮雪扶着椅子,缓缓跪坐在红毛毡上。离开前荣儿特意点燃了安息香,就在她旁边,可是这样浓重的安息香,暮雪却依然觉得,鼻尖有萦绕不去的血腥味。
她仍然紧紧攥着那把银刀,抱着膝盖蜷缩着,不声不响,安安静静地望着跃动的火光。
多尔济掀开帐帘,瞧见的就是这么一副景致。
她在害怕。
多尔济皱着眉,上前拥抱住她,她甚至在轻微颤抖:“没事了,暮雪,都过去了,我已命人速至王庭召援兵,很快就到。刚刚我也领人在周围探查过,没有其他马匪。”
他爱怜地拂去暮雪脸上的泪珠:“乖,没事的。我在这里,除非我死,不然休想有人伤你。”
暮雪没有说话。
她轻轻拉住了他的手,然后胡乱地吻他,一下又一下,乱蓬蓬的像夏夜的风。简直像是用这种方式确认,她还活着。
多尔济气息也乱了,纠缠间,她的手探向他的腰带。
佳人在怀,又是心心念念的心上人,如何不乱?可是多尔济深深吸了一口气,往后退了一点。
“怎么?你不想吗?”暮雪的声音响起。
他捧着她的脸,额头相抵,静了一瞬,才用喑哑声音道:“想,我做梦都想。”
“可是暮雪,你确定你是真的做好准备了吗?”多尔济道,“或许你不清楚,但是……”
他犹豫了一下,道:“我刚上战场,杀人之后,也曾因冲动自渎。我不确定你此刻是不是也如此。”
夜色里,少年的一双眼亮若星辰,竭力压抑着情愫。
“暮雪,我真的很喜欢很喜欢你,我希望你是真的愿意,而不是因为其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