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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废物【一】

盛昭抱着齐桦, 微眯起眸在看齐桦身后的一片黑暗,他挥了挥手,作出一个“离开”的姿势。

齐韧勾了勾唇, 他微微颔首, 无声道:“明晚见。”

他点头示意后,转身隐入黑暗中, 悄声离去。

在盛昭将蛊虫下进晚膳让齐桦吃进后的几日,齐桦每晚熟睡后,盛昭都会出门去见齐韧。

蛊虫的激发需要齐韧来操控。

齐桦仍在后怕, 神经错乱间,突然颤着声问:“昭昭, 你小时候就进剑宗了吗?”

“我在梦中见到了小时候的你,穿着剑宗的弟子服, 只是……过得不太好。”齐桦委婉着说法,他也说不出盛昭被欺凌辱骂的场面。

只能不停地在心底希冀梦里的都是假的。

都是骗人的。

他的昭昭是天上的骄阳, 怎么可能会……活得如此凄苦。

齐桦怕了。

他寻求着安慰, 似乎只要是假的,就能撇去他梦中无能为力,甚至袖手旁观的负罪感。

齐桦心脏抽疼,喃喃问了遍:“你少年时,可曾被什么人欺负过?”

盛昭推离齐桦, 有些奇怪地看着齐桦的面色,半响才不好意思地笑了下。

“你是梦到年少时的我?”

他歪头想了想,笑着说出残忍的话语:“我也不知晓, 我五年前进的剑宗, 在那之前的所有事我都没了记忆。”

齐桦面色霎时苍白, 他无力地勾了下唇:“原来如此, 无妄仙尊可有说过什么?”

他顿了下,还是问出口:“他对你好吗?”

盛昭摇摇首:“我在见到我师尊前就没了记忆,师尊也不知晓。”

“不过。”盛昭露出一个甜笑,他眼神是徒弟对师尊的崇拜与亲近,很怀念地感概:“我师尊对我挺好的。”

齐桦哑言,他什么都问不出,神智尚且一片混乱,见着眼前盛昭的笑,却想到梦中那个哭得让人心碎的少年,一时有些喘不过气。

他疼惜地抱住盛昭。

但无论盛昭问任何有关梦境的问题,齐桦都一言不发,他逃避地闭上眸:“昭昭,一个恶梦罢了。”

就这样罢。

齐桦生出几丝退缩之意,他总觉得再纠察下去,事情的真相他会承受不住。

况且他现下有心无力,没了齐家,他也没有人手能去查盛昭以前的来历。

最多也只能用医术看看盛昭到底为何失忆。

只齐桦把了无数次盛昭的脉,也没能看出任何异样,他对着盛昭澄澈不解的双眸,一时无言。

齐桦活到现在,头一次生出一股厚重的无力感,梦境里他什么都做不了,梦境外他也什么都做不了。

他没了齐家,似乎真的落魄不少。

齐桦嘲讽般地笑笑,他安抚地揉了下盛昭的发顶,维持着表面的温和:“无碍,没事了。”

“我们回房继续睡罢。”

他们回了房间。

齐桦一夜无眠,在黑暗里看了一夜盛昭的睡颜。

等天光大亮,思虑一夜,无论如何都不得其解的齐桦才恍惚醒神,觉得自己活了过来。

也想清楚了一些事。

齐桦将自己伪装成正常的模样,只是在盛昭出门时,齐桦拦住了他。

齐桦攥起盛昭的手:“昭昭,今天别出门了好吗?”他垂首吻上盛昭的掌心,“多陪陪我。”

齐桦心里的不安,让他心底熄灭的占有欲又燃起来,他容忍不了盛昭离开他,去他所能掌控的地方之外。

他保护不了梦里的盛昭,现实里的,齐桦不会允许盛昭伤到一丝。

齐桦笑了笑:“你上次说点着好闻的燃香不是熏完了吗?我恰好记着配方。”

“今日我带你做一个出来。”

他抱住盛昭:“还有你喜欢吃的桂花糕,昭昭教我一下,我想做给你吃。”

齐桦温声说着,他的手收得很紧,是不容拒绝的强势,他骨子里就不是一个软弱、轻易容忍别人反抗的人,只是在盛昭面前,他很少表现出这一面。

但现在,他罕见地摘下了假面。

盛昭对上齐桦无光的黑眸,笑着应下:“好啊。”

从早到晚,齐桦都同盛昭黏在一起,情绪也缓慢平静了下来,紧绷一天的神智也随着夜里盛昭浅浅的又平缓的呼吸声陷进梦里。

齐桦又看见了那个少年。

小盛昭这次没有对着他笑,少年沉默了很久,忽然抿了下唇,小小地勾了下唇。

很拘谨,又很害怕地小声喊:“哥哥。”

他没有问上次齐桦为什么说话不算话,也没有问为什么这么久齐桦才来。

而是很警惕地礼貌性喊了一声。

许久没说过话的嗓音甚至有些沙哑,露出衣裳外面的皮肤青青紫紫一片,不难想象衣裳之下也凄惨不成样。

遍体鳞伤的少年蜷缩起身体,没有像上次一样甜甜地问“可以牵手吗”,然后再依赖地钻进齐桦的怀里。

齐桦霎时血红了一双眸子,喉间酸涩。

小盛昭被他吓到,瑟缩了一下。

齐桦勉强勾起一个笑容,他蹲下身抱住少年,轻声应下:“嗯,我在。”

下一刻,齐桦脸上的笑容完全消失。

因为少年身上的温度比上次还低、还冷,他冰得甚至不能用像一个死人来形容,而是一块寒冰。

齐桦不知为何,大脑空白了一霎,心脏处突兀地出现一股针扎似的疼痛,他用嘶哑的气音问:“昭昭,能不能告诉哥哥,你经历了些什么?”

“是谁打得你?又是谁关得你?他们为什么这么对你?”为了避免惊吓到如今敏感脆弱的少年,齐桦称得上轻柔地询问,只是他的音调还是格外阴冷。

小盛昭颤抖了一下,很乖地回答:“是师尊跟师兄们,因为……他们说我是废物。”

念到最后的两个字时,少年没有什么明显的情绪,他已经木纳得不成样了。

齐桦看着小盛昭,他抚上对方黑蒙蒙的双眼跟僵直的眼尾。

这双眼,本该盛有光。

它很澄澈,像透明的琥珀,很多时候眼尾都是张扬又肆意地上挑着,泄出让人移不开眼的笑意。

是秾艳似火的美。

盛昭跟他眼前的少年其实不是很像,虽然他们长着一张相似的脸,可因为气质与打扮,永远也不会让齐桦认错。

小盛昭穿着一身破烂的白色弟子服,面容苍白,他瘦弱萎靡,披头散发地蒙住大半张脸,因为哭得太多次,双眼也红肿一片,他很可怜,但只是保留着生存希望的最底层。

没有半分少年朝气与轻狂。

齐桦本该不会认错。

可他此时看着少年,好像又看见可能现在还在他怀里睡得香甜的盛昭。

齐桦勾起一个难看的笑,卑微又祈求地问:“昭昭,你能笑一下……让哥哥看看吗?”

小盛昭没有笑,因为在齐桦话音刚落的一瞬间,他就被人从齐桦怀里大力拖走。

他不仅一丝笑意都没,还一下就泪流满面,双眼惊骇地睁大。

齐桦拉不住他。

也救不回他。

齐桦的身躯变得透明。

他在这场记忆中至始至终都只是一个过客。

身躯高壮得近乎比瘦小的少年大了一倍的十几个弟子围住了小盛昭。

开始了新一轮的暴行。

而齐桦并没有像上次一样那么幸运地在暴行结束前就惊醒过来,他比如今反抗不能的小盛昭更加废物。

他只能旁观着这一切。

无论如何发泄怒火,抑或者是如何祈求,希冀,都无力阻止一切事情的前进。

齐桦甚至已经记不清他眼睁睁看着盛昭撑过第几次暴行了。

一次又一次,日复一日的。

没完没了的。

他快被逼疯了。

齐桦双眼涌出血红的泪,跪在舔舐着伤口的少年身旁,他没再触碰小盛昭一分一毫。

“呵。”齐桦突地泄出一声轻微地嘲讽,是压抑到极致的笑意。

可悲到极点。

齐桦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拥抱少年的资格。

他这个废物。

他怎么配。

齐桦的太阳穴疯狂鼓胀着,面上青筋爆出,比恶鬼还像恶鬼,他从未像此时一样痛恨自己的弱小。

他不该离开齐家,因为齐家能让他变得强大,如果他没有离开,成为了家主。

齐桦能利用那枚黑玉指环,他能在昨夜梦境发生后,就能利用齐家最高等级的暗卫将盛昭的一切秘辛都查出来。

包括盛昭失去的记忆,而后将当年的事毫无保留地呈现在自己面前。

然后他会一个一个地去为他的昭昭复仇。

而不是现在无能地跪在梦境中。

可齐桦又奇异地不后悔,如果不离开齐家,他就永远不能像如今这般同他心爱的盛昭在一起,也不会像现在一样,因为梦境触碰到过去的真实。

齐桦笑了笑,他有些恍惚。

脑海渐渐地混乱到处理不了任何消息,他耳边充斥着暴行下对盛昭唾着的污言秽语。

仿佛身临其境般,替代了暴行的主角去承受一切。

旁观者也好像从他变成了小盛昭。

齐桦满足地勾起了唇,有些癫狂地露出餍足地笑。

让他来替盛昭承受一切。

直到齐桦的身影重新出现在小盛昭面前。

少年看着他,在齐桦渴求着伸出手去触碰时,害怕地向后躲避。

齐桦在这一刻明白了一个可悲的事实,小盛昭永远也不会喊他“哥哥”了。

他好似也变成了施暴者。

他的手顿在半空,脸上似哭似笑。

齐桦最后掩面,埋首无声痛哭。

在他心脏疼到近乎爆裂时,齐桦醒了。

他从一片漆黑里醒来,情绪还未从梦境中脱离,于是齐桦在见到怀里的盛昭时,称得上惶恐地立刻推开。

盛昭被剧烈的动作弄醒了。

他迷迷蒙蒙地睁开眼,不满地嘟囔一声:“齐桦?”

齐桦原地僵住,他借着窗外照进的月光,贪婪地用眼神仔仔细细、一寸一寸注视着面前的盛昭。

上挑的眼尾睡出一点嫩红,乌发散乱,血红的亵衣穿在盛昭身上,衣领口微开,露出精致的半截锁骨,在月光照耀下,洁白得仿佛羊脂白玉。

没有一点鲜红的伤口,也没有青紫的淤痕,只有被床榻压出的一点红痕,显得皮肤又娇又嫩。

盛昭因为被人从香甜的梦境中扰醒,有些不满地微嘟起唇,然后轻叹了一口气,勾起一个些微慵懒地笑,不解地问:“又做噩梦了吗?”

边说着,边像齐桦张开了双臂,要抱。

齐桦再次见到盛昭没有一丝阴霾的笑,近乎热泪盈眶,他重获新生般重重地喘了口气。

可他再也没有勇气去主动拥抱眼前的盛昭了。

齐桦颤着声,苦笑着问:“昭昭,你可以喊我一声哥哥吗?”

盛昭笑了笑:“不行哦。”

他眼底深处是被黑夜遮住的血淋淋的残忍。

作者有话要说:

才刚刚开始呢,还没完噢,微笑.jpg

——

好的我来了宝贝们,磕头更新了家人们!保二争三我冲了!!!

第52章 谁都好【二】

齐桦呼吸一窒, 艰涩地问:“为什么?”

盛昭想了想,说:“不凤知道为什么,我对这个称呼有些抵触。”

“而且, ”盛昭见齐桦不抱他, 便主动埋进齐桦的怀里,他好似没有发觉齐桦一瞬僵硬的身躯, 似笑非笑地说:“感觉叫哥哥,会让我觉得你其实比我大很多。”

“会让我忆起我们差了百年。”

盛昭轻声感概:“好可惜啊。”

齐桦心中念着“抵触”二字,疼到喘不过气, 他指尖发颤,抬手抚上盛昭的脊背后, 又沉默良久,才挤出一声“嗯”。

他干涩的眼角涌出一滴泪, 疼惜地收紧手。

齐桦发了疯地想知道当年究竟发生过什么,他可以确信, 他过去没有见过盛昭。

更别提他闭关百年。

那么只有一个解释, 盛昭失忆之前,在经历那些的时候,也有一个跟梦境中的他一样的“哥哥”,对方选择了抛弃盛昭。

齐桦深吸一口气。

没事,没事的。

他永远不会这么做。

他永远不会那般对盛昭。

齐桦合上眸, 眼里的软弱褪去,戾气再现,等他东山再起, 他会出资让天机阁查清一切。

再亲手杀了当年行暴的所有人。

盛昭刚睡醒, 嗓音还有些软:“好了, 继续睡罢。”

“若是你明日再做噩梦……”他说话的声音愈发地小:“就点个安神香好不好?”

“好困……”

齐桦轻拍盛昭的背:“嗯, 睡罢。”

只他枯坐一夜,也合不上眼。

翌日夜晚,齐桦如盛昭所言,燃了安神香,他近乎两夜未睡,身心疲惫下很快就睡下去。

安神香没用。

齐桦还是梦见了。

不知梦境中过了多少岁月,他再次惊醒。

只是这次,他勉力镇静下来,轻手轻脚将握着他手的盛昭推到一旁,独自下床。

他不想再弄醒盛昭。

齐桦出门的一瞬间。

齐韧捏破符箓,从床下爬了出来。

符箓一霎生效,将声音与气息隔绝在房间内,让颓废地坐在门外的齐桦听不见里边的任何动静。

事实上,在齐桦惊醒的前一刻,他名分上的未来道侣就坐在床上,甚至在旁边还躺着正在做噩梦的他时,就大胆又亲密地靠着其他男人。

母蛊要生效,需要齐韧与盛昭接触。

当然,这是齐韧口中所言,是真是假盛昭也不知晓。

盛昭靠坐起身:“我也不知晓齐桦何时会醒,也不能再让他发现我半夜出门,只能委屈你了。”

齐桦在整座府邸都布下法阵,床下无尘,齐韧呆得也不算难受,他心底仍有些不舒服,但也不会表露在面上。

只颔了下首:“无碍。”

“还有七日就到与魔族的百年会晤之日,我是齐家家主,那日之前,我必须要走。”齐韧眼中带着歉意:“盛公子,我也没法子,实在抱歉。”

盛昭抬眸看他一眼:“也只剩下几天了,用不着多久你就能离开这里。”

“不会耽误你的行程。”

齐韧坐上床榻,仅一个小动作却极具有侵略性,它让齐韧进入了盛昭的私人地盘,也表明齐韧现下快压抑不住的内心情愫。

他勾了勾唇,温和地笑:“没关系的,公子若是完不成,会晤之后在下随叫随到。”

盛昭听懂齐韧言下之意,他微眯起眸警告:“齐韧,我们说好的,此事完了之后就别再纠缠于我。”

齐韧不置可否地一笑:“当然,我自会守信。”

他露出了獠牙,有些强势地攥起盛昭的手:“我为公子擦一下手罢。”

“毕竟我方才亲过。”

齐韧笑笑,他俯下首:“只是在这之前,我想再亲一下公子……的手。”

齐韧虔诚地吻上盛昭的指尖,在这张方才还躺着齐桦的床上,甚至齐桦此时还在门外时。

仅一门之隔。

齐韧就背着主人家去侵犯对方恨不得捧在手心的未来妻子。

背德感充斥着他的内心,齐韧嗅着盛昭指腹的香,突兀地轻微闷哼一声。

他愉悦地微眯起眸,本就蓄势已久,如今得到了满足,自然迫不及待。

盛昭眉间蹙起,他忍了又忍,在齐韧用帕子擦着擦着快把整张脸都埋进去时,甚至上半身也探进床里大半后,终于忍不住了。

他一瞬抽开手。

“行了。”盛昭毫不避违齐韧,就用了一个清洁术在手上,冷声说:“你可以走了。”

齐韧眉目温柔,他轻声应下:“如公子所愿。”

他站起身,曳地的白衣直起,因为布料上乘,那几分湿意也隐匿其下。

齐韧大大方方地拱了下手,勾唇颔首:“公子夜安,明晚见。”

盛昭应了声:“嗯。”

齐韧从窗口离去时,门外的齐桦似乎察觉到什么,他侧了下脸,双眸比阴翳的夜还要漆黑。

符箓掩去一切动静,而后悄然破碎。

齐桦就这般侧目静静看了夜色许久,无声起身推门进去。

正想下床的盛昭抬眸去看。

齐桦就站在门口,身后背着月光,叫人看不清面貌。

盛昭赤着脚小跑了过去:“你去哪了?我刚想去找你。”

齐桦避过盛昭伸过来的手,微垂下眼睑,他着盛昭僵在空中的如玉白指,问:“昭昭怎么突然醒了?”

盛昭没出声,他霎时收回手,颊侧还有着因酣睡而起的些微酡红,他胸口起伏几下。

因为齐桦的躲避而生气了。

“你能醒,我就不能醒了?”盛昭轻嘲地勾了下唇:“不想碰我?”

齐桦深深看了盛昭一眼,用很轻的气音说:“昭昭,我们分房睡罢。”

盛昭徒然睁大眼眸:“你说什么?”

他连气都顾不上生了,有些无措地问:“齐桦,你怎么了?”

齐桦笑了声,是自嘲。

他眼下还有着因这几日的梦没睡好而起的些微青黑,很是疲惫,重重地叹了口气:“昭昭,是我的问题,我们先分房睡一段日子。”

“等我好了再换回来。”

盛昭皱起眉拒绝:“什么问题?我不要。”

齐桦吸了口气,他沉默良久才敢继续往下说:“昭昭,我也不想的,我方才思虑良久,才决定下来,我这些日子噩梦不断,夜夜惊醒。”

“我不想你因我,也睡不着一个好觉。”

骗人的。

齐桦心说,实际上是他不敢去碰盛昭罢了。

梦境对他的影响太深,现下齐桦只要看盛昭一眼,听盛昭说一句话,他心脏就抽疼得厉害,他真的……失去触碰盛昭的勇气了。

齐桦找不出做这些梦的缘由。

他想来想去,也只能先这般处理。

齐桦眼底有着可悲,再等些日子,等梦境消失,等他留下的阴影褪去,他再安抚好盛昭的情绪罢。

盛昭不敢置信:“就因为几个噩梦?齐桦,你要赶我走?”

齐桦摇首,他不忍去看盛昭受伤的神情,只能垂下眸,勉力笑着:“不是赶你走,是我走。”

他心底受着无尽的折磨。

他也不想的,可齐桦觉着,他快要疯了。

他爱盛昭,可他不得不远离盛昭。

齐桦想再开口,却发现自己无力再挤出一个字,只能格外狼狈地转身出门。

背影甚至有落荒而逃的滋味。

齐桦走了许久,也不知走到了哪里。

漆黑深寒中只有他孤身一人,冷得可怕。

他扶住一旁的墙面,才没让自己倒下去,只是最后,齐桦涌出了一滴血泪。

他不怪盛昭,因为是自己把盛昭推开的。

都是他的错。

是他保护不了梦里的小盛昭,也是他在梦外还要去伤害盛昭。

齐桦无力地锤了下墙,磨破了皮,飞溅出血肉,皮肉上的疼痛甚至令他更加混乱沉迷。

他硬生生收敛动作,才没继续把自己行医的手锤烂。

没了双手,他就再也炼不了丹。

他会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废人。

——

这几日在府邸中,盛昭在齐桦有意躲避之下,甚至见不到对方的身影。

只有在晚膳时,会看见齐桦愈发憔悴的面容,晚膳过后,盛昭也不知晓齐桦会去哪。

后者俊美的眉眼下是一片青黑,唇色苍白,甚至左手腕骨处裹着厚厚的白布,因为每夜的噩梦,齐桦已经不敢放任自己入睡。

可在浓重的疲惫下,齐桦在黑夜中每时每刻都会生出几分睡意,只有疼痛能让齐桦清醒片刻。

他的左手腕全是被自己割出来的伤口。

一道又一道,血淋淋的。

盛昭一开始也闹过,可齐桦的态度僵硬,最后二人只能持续着冷战。

这只是因为齐桦在一夜又一夜的梦境里猜到了些什么。

那些污言秽语他也听见了,剑宗弟子们口中一声声喊着的“齐少主”与“郁师弟”令齐桦浑身发颤。

他在梦境中装聋作哑,每夜祈求着那一瞬惊骇地惊醒。

直到他现下在梦境中看见了江千舟的身影,看见小盛昭哭着喊“师尊”时。

齐桦终于装不下去了,他征了许久,才认出盛昭到底是谁,是那位本该被他永远遗忘在过去的第一位婚契者,元清剑尊的首徒。

他梦见的全是盛昭的上一世。

何其有缘。

齐桦嘲讽地笑出声。

他眼睁睁看着江千舟压着少年进了禁闭室,将少年扔下了寒潭。

修士的夜视能让齐桦看清楚被厚重的寒铁链锁在寒潭深处的少年。

对方被冻得眼睑都凝了层冰,缩成小小的一团,不停地发抖。

甚至流下的眼泪也化为冰滴。

齐桦有着合体期的修为都会被冻到,更别说眼前才筑基的小盛昭。

他有些麻木地坐在一旁陪着少年,回想着以前的记忆。

太过久远了,齐桦实在记不起来。

他看着面前的少年,想,原来当年的盛昭长这般模样。

原来对方当年过得如此凄惨。

不知晓被江千舟关了多少次,也不知晓被弟子们打了多少次。

齐桦又想起这一世的盛昭,有些不解,他当时是怎么忍心装作没看见,甚至暗中示意那些弟子去逼迫对方主动解掉婚契。

明明他也明白,对方就算提出来,也毫无用处。

没有人会把一个弱小者的话当一回事。

甚至……齐桦苦笑一声,小盛昭甚至连婚契是什么都不知道,毕竟定下契约的时候,小盛昭才那么小,是不记事的年纪。

对方那么乖,是会用甜甜地嗓音喊他“哥哥”的年纪。

齐桦悔了。

如果重来一次,他是不是能保护住盛昭……

齐桦嘶哑着嗓音说了句“对不起”。

他去除灵力护体,以凡人之躯下了寒潭,去抱住蜷缩起的小盛昭。

他同对方一起承受这彻骨寒意,尽管小盛昭不知道他的存在。

不知晓过了多久,齐桦才察觉出一丝不对。

因为小盛昭呼吸变得微弱到可怜。

齐桦把住他的命脉,脑子轰然一声。

再这般下去,对方一定会死。

齐桦算着时日,他们好像在这寒潭里关了半个月了,他惊骇地去回想,去狠狠揉着太阳穴。

当年盛昭是怎么死的?为什么会死?谁杀得他?好像……没有人杀他。

好像对方就是死在寒潭里的。

齐桦想不起来了,他差不多全忘了。

毕竟当年他从未如何关注过盛昭,早就记不得了。

齐桦慌张地爬出水,他想去找人,谁都行,只要能把小盛昭放出来。

即使他知道毫无用处,因为梦境里的人看不见他的身影。

可齐桦做不到眼睁睁地看着小盛昭去死。

盛昭伤到一小口子他都心疼得要命,只是齐桦知道这是一个梦境,无论他心底怎么痛,他才能勉强忍下来,让自己保持清醒。

但让他看着盛昭死去。

不如让他自己去死。

谁都好。

齐桦双目通红,他求着每一个路过弟子的,纵使对方看不见他。

无论是谁,求你了,将他的盛昭放出来。

不要对他这么残忍。

第53章 好犬与坏犬

齐桦只是一个过客, 无论他怎么哀求,都没有任何一个人理他,即使是他持剑抵住将小盛昭关在寒潭的江千舟的脖颈上, 逼迫对方将人放出来时。

梦境中的江千舟一脸漠然, 他高高在上,理都不带理的。

齐桦是梦外人, 他伤不了江千舟。

他曾今为了盛昭弃掉骨扇,如今他为了小盛昭弃掉手中剑。

因为无论他手里拿着的是什么,他也是个废物, 是个连自己心爱的人都救不了的废物。

齐桦心神俱碎,他倒在寒潭里, 抱着近乎听不到呼吸声的少年,疯魔地喃喃哀求。

“不要对我这么残忍。”

“不要让我看着盛昭死。”

“救救我的昭昭, 无论是谁……”

血泪混着冰寒刺骨的寒水让齐桦的面庞脏乱一片,他睁着无神空洞的双眸, 轻轻搂住怀里的人, 像用力又不敢用力。

不是因为怕怀里的人易碎,而是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将盛昭拥进自己血肉中的资格。

齐桦不知道在黑暗中待了多久,他甚至要以为小盛昭已经变成一个死尸时,传来了声响。

江千舟提剑走了进来,有些嫌弃的用灵力隔空将奄奄一息的少年提出寒潭, 丢在地面上。

他的昭昭被从自己怀里抢走时,神智处在入魔边缘的齐桦差点没当场发疯,他一口咬在舌中间, 嘴中弥漫的冲天血腥味与刺骨疼痛让齐桦暂且清醒。

因为他知晓, 江千舟这种施舍般地姿态, 却也救了小盛昭。

比他的万般呵护有用多了。

齐桦近乎心头松了一口气的同时, 他听见江千舟开口说话了。

江千舟冷皱着眉,白衣高洁:“关了你近一个月,忘记你还在寒泉里了。”

齐桦这次梦醒,是带着浓浓的劫后余生般的庆幸与对江千舟彻骨的恨意。

他会杀了江千舟。

伤害过盛昭的任何人,他都会杀掉。

就连他自己,也会像盛昭赔罪的。

齐桦在深夜里,悄声打开了盛昭的房门,压抑着浓重的喘息声,像盛昭是他的救命良药般,见到平安无事的盛昭时,他才从近乎濒死的状态中恢复过来。

他一身冷汗,手脚冰凉,却怀着诡异的餍足感看着盛昭安详的睡颜。

齐桦伸出手,着了魔般想去抚盛昭散乱着发丝的额角,在即将触到的一瞬间,他面上露出一个痛苦至极的笑。

最后,他跪在地上。

以一种极其卑微地姿态,俯首吻了吻盛昭落在床榻外的发丝,还是隔着一层空气吻的,他嘶哑着嗓音,用干涩的气音道:“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爱你。”

齐桦阖了阖眸,眼角挤出咸涩的泪,道途摇摇欲坠,神智一片混乱,他满脑子只剩下盛昭。

他不知跪了多久,才转身连滚带爬地出了房门。

其实方才只要齐桦跪得再低点,头再弯一点,他就能同躲在床底下的齐韧对视上。

齐韧再一次从床下爬了出来,捏破了符箓。

齐韧轻呼一口气,笑笑:“好险,齐桦方才跑过来的速度像是后面有鬼追般,我险些就来不及躲进去,被他抓个正着。”

躺在床上阖着眸的盛昭眼都未抬,冷声说:“再来一次,你就不用躲了。”

齐韧似笑非笑,眼里带着适度的疑惑,温声提问:“我很好奇公子是如何让他这般……”

他斟酌着用词:“从一个自视甚高的上权者心甘情愿地堕落为一条狗的?”

“还是被主人遗弃的落水狗。”齐韧轻笑一声,好似在真诚地感到默哀:“好可怜呀。”

盛昭这才有闲心懒懒抬眸斜了齐韧一眼,眼里有着警告。

可齐韧好似没看见,低声问:“就因为几个梦吗?可我也想看看公子的过去。”

甚至还隐隐带着几分委屈跟嫉妒,在控诉着盛昭的不公平。

明明……

齐韧笑着说:“明明……我也能心甘情愿地当公子的狗。”

盛昭突然半撑起身,他抬手摁住齐韧的后脑勺,往下压。

齐桦极其顺从地靠近盛昭的脸。

他们的距离靠得极近,鼻尖抵着鼻尖,双瞳对着双瞳,气息也互相交融。

齐桦一霎便心悸又气促,他面红心跳,一眼都不肯阖,死死地盯着盛昭。

盛昭挑了挑眉,上扬的眉尾更加嚣张,他愉悦道:“你急了?”

“是因为你知晓我跟你之间的交易快要结束了。”盛昭眉眼微弯,笑意盈盈:“上赶着给我做仆人?”

他故作苦恼:“可是怎么办呢?”

盛昭呵气如兰:“我不喜欢养一条疯狗,但齐桦那样乖的,我就很喜欢。”

齐韧不满地否认:“他临疯不远了。”

盛昭勾唇,有些无奈地笑:“可是他疯了也会奉我为神,你能吗?”

盛昭眼神向下略微一撇,那带有暗示的一眼让齐韧额角青筋直跳,他忍得快要发狂。

“你可不一样。”盛昭一字一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我面前偷偷做着什么。”

“呵。”

盛昭攥着齐韧的头发,往后狠狠一扯,推了开来便松开手,他精致的喉结轻滚,月光映出一截玉白与顶上的一点粉嫩,是绝佳的艳色。

他用着这么一张漂亮到令人移不开眼的脸蛋,朱唇轻言,说着薄凉至极的话:“滚。”

齐韧狠狠地注视着盛昭,只有短短一霎,又恢复成平日温润如玉的样子,他站直身,拂直微皱的衣袖:“公子夜安。”

他快要离开之时,盛昭在他身后笑着说:“对了齐韧,你好快哦。”

齐韧额角又跳了跳,一句话都没说,就跳出窗外,急得符箓都忘记解。

等人走后,盛昭才靠在床榻上,面上冷得可怕,一点笑意都没。

他算着时间。

还有两天了,结束之后再过两日便是百年会师。

盛昭阖上眸,他慢条斯理地将符箓解开,而后缓缓勾起唇,又突然想到什么,皱了皱眉。

他好像忘了一件事,百年会晤即使是齐家作庄,他家师尊也要过来露一面的。

盛昭想着他这几日干出的“惊天大事”,莫名生出几分心虚。

嗯……还是不要见面好了。

——

这一夜如往常一般,唯一不同的是,齐桦迫不及待地阖眸入睡,主动进了梦。

他要去确认小盛昭的安危。

一抬眼就是努力修炼着的少年,齐桦的神情是这几天难得的温柔,他想,现在的小盛昭修为临近金丹,若是他记着不错,剑宗允许金丹弟子出远门历练。

他现在可能比修炼着的小盛昭更希望后者能突破金丹,离开剑宗。

活得好好的。

不受其他人欺负。

事与愿违。

在齐桦眉目温和地守着床边,等伤痕累累的盛昭睡着时,周围的烛火突地一熄。

丹师最熟悉不过的顶级迷神香弥漫在这间破烂的小屋内。

少年早已睡死过去。

而齐桦眼睁睁看着本除了盛昭与透明的他之外的房间内多出两个人。

一个是他熟悉无比的郁安易。

一个是与他在上一次百年会师前有过一面之缘的魔尊裴戚晏。

他们姿态亲密地站在一起。

齐桦听见郁安易以自己陌生的神情,眼神很是脆弱:“小戚,只有他身上的灵骨能救我了,而我这几日也向我师尊暗示已久,向他说明我修为出问题了。”

“只要他入了魔,师尊他一定会取出盛昭的灵骨给我修炼,你知道的,如果不这样做,我的修为就要层层下跌至凡人了。”郁安易神色痛苦:“我也不想的,我小时候在修炼途中……是因为他才出了点问题。”

“我以为没事的。”郁安易神色仓皇地阖上眸,微叹:“可随着我年岁增长,漏洞愈发地大。”

“我不想这般待我唯一的一个师兄,可……”郁安易喃喃自语:“当年若不是他……”

说到这,他懊恼地止住话语:“是我一腔私欲,我怎么能去怪盛昭。”

裴戚晏在打量着床上的人,不屑冷笑:“一个废物罢了,灵骨在他身上反而变成无用之物。”

“他挣扎一生也只能是一个底层修士,不若将灵骨给你,倒还算有点用处。”裴戚晏道。

说罢,裴戚晏指尖冒出几缕魔气钻入无知无觉的小盛昭的心口处。

这几丝轻飘飘的魔气,会阻碍小盛昭的修行,让其停滞甚至逆行,还让对方身上附有魔修的气息。

这其实也很容易解决,只要有一个人能为小盛昭去仔细纠察,就能很轻易地发现小盛昭的丹田内干干净净,没有一丝魔气。

这些隐蔽性极强的魔气只单单萦绕在心口,作散发魔修气息作用罢了。

只要有一个人能真心去瞧,这种骗术就能轻而易举地解掉。

可裴戚晏没有去换一个更高级的手段,他想,怎么可能会有人为一个废物用心?

他一旁的郁安易掩面,似是不忍:“等一切事了,我会料理好他的余生,让他在凡间富贵一生,无忧无愁。”

裴戚晏觉得他家郁哥哥实在太过良善。

魔修心中只有恶欲,他想,躺在床上的人可真幸运。

付出一副灵骨便能让下半生不再苦苦挣扎,安然享乐。

赚大发了。

齐桦在一旁征征地瞧着,他甚至忘记去阻止,甚至倒退几步,撞上了身后的墙壁。

不敢置信般死死盯着郁安易。

随后闷声苦笑,他笑得愈发癫狂,最后躬下身,泪都流了出来。

原来……原来当年他倾心的人并非冰清玉洁,白衣不染,而是如此不堪。

露着一副可笑丑恶的嘴脸,三言两语间将本该挣脱出淤泥的盛昭,再狠狠地踩到最底下。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七夕了,我尽量让师尊跟昭昭见一面orz,然后魔尊的名字改成裴戚晏

第54章 赎罪

事与愿违, 是一个何等残忍的词。

他终于知晓小盛昭当年是如何一步又一步的沉入泥泞。

周围的人无论是好是坏,都在有意无意地忽视着小盛昭,就好似收到了谁的暗示般。

小盛昭别无他法, 他平日能接触到的只有这些弟子了, 他想知道自己的修为为何停滞甚至倒退,可没有一个人愿意帮他。

他最后去找的是齐桦。

孤零零的少年披着凌乱的墨发, 遮住大半面容,白衣沾血,裸露在外的皮肤全是淤青。

小盛昭的对面是当年被众人簇拥的齐桦。

后者本嘴角噙笑听着身旁弟子的耳语, 在见到突然冲出来的拦路人时,眼神微顿了下, 步伐却不停。

“打扰了,我, 我听别人说你是炼丹师。”小盛昭有些嗫嚅,这句话是他从那些欺负他的弟子口中听来的, 对面的人好像跟他有不浅的关系。

他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地拦下人, 心中想着,万一呢,万一对方愿意帮他。

他们小时候好似还在一起玩过。

“可以帮我看一下……我的修为——”小盛昭的话还没说话,那群光鲜亮丽的弟子们就与他擦肩而过。

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懒得施舍。

可小盛昭明明确定对方看见他了,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 他明明跟齐桦对视了。

当年的齐桦到底年少,情绪表露的比现在明显多了,他面上是温和的笑, 看着小盛昭的眼神却冷得可怕, 厌恶近乎放在明面上。

那一眼是在嘲讽。

一旁的齐桦看着过去的自己, 他甚至可以猜出当年的自己心中在想着什么——

这个脏乱的废物是怎么敢拦在自己面前?怎么敢自己说话的?不会是想仗着婚契同自己攀上关系罢?

真是恶心。

真是嘲讽, 齐桦勾起一个笑,他有那么一瞬间,想杀了当年的自己。

恶心的人不是盛昭,是他才对。

接下来的事如齐桦所料,时机到了的那一天,郁安易下手很快,他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一脸心痛地质问盛昭为何入魔,

演得真好。

齐桦被心中的恨与痛逼得喘不过气,杀意令他双眸血红,他尽全力的安慰自己。

很快就过去了。

郁安易揭发之后,江千舟会将少年逐出师门,再拿了灵骨,他的盛昭即使无缘仙途,度一个无忧无虑的余生也罢。

事与愿违。

事情与齐桦所料根本不同。

他万万没想到,在少年被硬生生拖到千人围观的高台之上后,第一个下手的不是江千舟,而是自己。

齐桦脑中近乎一片空白,他眼睁睁瞧着过去的自己活生生,一点又一点用钝刀磨断了小盛昭的灵脉。

少年痛到极致,连一声叫喊也呼不出。

太疼了。

齐桦想,怎么会这么疼。

他跪倒在地,狠狠攥着心口处的皮肉,泪流满面,僵直地听着过去的自己对着如今的他恨不得捧在心尖上的少年轻声说:“一条虫也想登天,可笑。”

真是太可笑了。

齐桦如野兽般嘶吼着笑了声,而后他站起身,拔剑对着自己刺了下去。

他划过了自己的脸,刺瞎了自己的双眼,割断了自己的灵脉,最后将剑刃恶狠狠地插进自己的心口处。

齐桦完全是泄愤。

他后悔,愧疚,对自己恨到极致。

可他仅仅只过客,即使刺中了,对手也毫无察觉,梦中事也不能改变分毫。

只能硬生生看着被自己刺成一个血人的“齐桦”笑着回身下了高台。

齐桦手脚冰凉,他想,怎么杀不死呢?

为什么还不死呢?

在江千舟剥出少年的灵骨时,齐桦握着那柄沾着梦里“齐桦”的血液的刀刃,对准自己的心口扎了进去。

他杀了自己。

于是得幸从梦中醒了过来。

齐桦醒来的一霎,他意识还浸在梦境中,黏稠的恶意充斥着整个脑海。

他在一片黑暗中,恍惚地将刃尖对准胸口处,刺了进去。

疼痛袭来时,齐桦才恍惚醒神。

他拔出只差一丝就刺进心脏的刀刃,血液飞溅时从床上踉跄地滚了下来。

齐桦闷哼几声,躺在冰凉的地上大口地喘着气,他不能死。

他死了,他的昭昭怎么办?

如果以后再有人欺负他的昭昭怎么办?

他要活着,才能赎罪。

齐桦爬了起来,他没去管不停流血的胸口,只一步又一步,踉跄地向盛昭的房间走去。

——

“爬出来。”盛昭冷皱着眉,门外脚步声响起的一霎,齐韧就熟练地钻进床底。

速度快到盛昭阻止都来不及。

“出了点差错,今夜是最后一次了。”盛昭欢愉地勾唇:“你不用躲了。”

他好整以暇地弯腰伸出手,将齐韧拉了起来。

盛昭慢条斯理地指使齐韧去点燃烛火。

在火苗燃起的一瞬,齐桦推开房门,走了进来,刺目的光令他合上了眸,再睁开时,他与烛台旁的齐韧对上了视线。

再一转眸,他的昭昭穿着松垮的亵衣,乌发柔顺地散在身后,坐在床边,笑盈盈回望了过来。

齐桦怔了许久,才颤着声问:“昭昭?”

盛昭应了声,笑着问:“齐桦,你又做噩梦了吗?”

汨汨流血的伤口似乎更痛了,齐桦捂住前胸,脊背微躬了下来,他轻声问:“是你做的吗,昭昭。”

盛昭笑而不语。

齐桦什么都明白了,他突兀地笑了声:“蛊虫是下在你亲手做得吃的里面。”

盛昭弯了弯眉眼:“答对了。”

齐桦深吸一口气:“没事,昭昭做得很好吃,我很喜欢。”

“那些梦……我也很喜欢。”齐桦勾起苍白的唇,他在这一瞬间,明白了过去种种皆是虚假,盛昭所做的一切都是刻意接近,为的就是此时此刻。

可他……也喜欢。

齐桦无可救药地想,假的又如何,这不是他应得的吗?反而,他觉得盛昭实在是太仁慈了。

仁慈地给予他从未感受过的温暖与爱意,仁慈地让他知道了上一世种种,了解盛昭的一切。

他甘之如饴。

齐桦一步一步走过去,他踉跄了一下,跪在盛昭脚边,抬头仰视着盛昭的面容。

“我每夜过来时,他都在这吗?”

齐桦问的是齐韧。

齐韧静默地瞧着,一言未发,他很识趣,知晓他此时插了进去,盛昭一定会不高兴。

盛昭没回,他皱了皱眉,厌恶道:“跪远点。”

齐桦没动,他重复了一遍问话。

盛昭眼神很冷。

齐桦笑了下:“下次昭昭可以直接来找我,用不着让外人进来。”

“没有下次了,齐桦。”盛昭一字一句:“你没有闻到吗,你身上的血腥味。”

“又脏又臭。”

“我很讨厌。”盛昭歪了歪头:“所以,离我远一点好吗?”

齐桦怔了下,低头看了眼全是血的白袍,轻声应下:“是,我太脏了。”

他依言,往后挪动着双膝,没几步,就吐了口血出来。

气急攻心,那口血甚至混着内脏碎片。

齐桦忍不住庆幸,幸好他离开了,不然现在就弄脏盛昭了。

他的昭昭怎么能染上这些污秽的东西。

盛昭冷眼看着伏在地面上不停咳血的齐桦,他有些嫌恶地站起身,拿起一旁的外袍。

齐韧挑了下眉,很殷勤地上前为盛昭穿衣。

等件件穿好,他又微叹着半跪下身,亲手执起盛昭赤/裸的双脚,为其穿鞋。

齐桦抬眸时便是二人这好不亲密的模样,他眼睛都红了,可又不敢去提出任何质疑。

他没有资格。

盛昭佩好剑,他居高临下:“齐桦,我玩腻了,不见。”

说罢,他抬步就想走。

齐桦慌乱地攥住盛昭的衣角,嘶哑着嗓音:“别走。”

“昭昭做这一切,不就是想向我复仇吗?”齐桦语无伦次,他只想留下盛昭,用什么都好。

“你走了,要如何看我向你赎罪?”

盛昭顿住脚步:“没意思了齐桦,你既然都知晓我只是在同你玩玩而已,怎么还奢望着我会留下来?”

“你当年说我像个死皮膏药一样扒着你不放。”盛昭垂了垂眼睑,看脚边的齐桦:“你现在可比当年的我还要犯贱。”

“以及,你弄脏我衣服了。”

齐桦手上有血,他下意识地松开手,苦笑着说:“不是的,昭昭不要这么想自己,当年的一切都与你没关系。”

“都是我的错。”

他对盛昭说自己“犯贱”却半分都未否认。

齐桦又继续道:“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我知晓我不该拦你。”

“我没了齐家,钱权名利以及无上的修为,我样样都无,给不了你太好的东西。”齐桦深吸一口气:“而且,我也没有资格要你留下来。”

“昭昭,我只是想你心里痛快一点。”

“你既然想对我复仇。”齐桦又咳了口血,认了命般合上眸:“那就……下手狠一点。”

“不要这么心软,不然你离开我之后,是要吃亏的。”

他眼角涌出滴泪。

“昭昭,留下来。”齐桦轻声说:“看着我赎罪罢。”

最起码,晚一点走。

不要这么突然。

盛昭勾了下唇:“好啊,那你要怎么对我赎罪?”

“江千舟修为尽失的传闻应当不是假的罢。”齐桦摸出把刀刃:“他把“灵骨”还给你,那我就把“灵脉”还给你。”

“我自己来,免得脏了昭昭的手。”齐桦笑着用刀刃割开自己的皮肉,翻着血肉,挑出血淋淋的青紫灵脉。

他的手因疼痛而微微颤抖,血液的涌出令他很难握住滑腻湿漉的刀柄。

齐桦学着当年的自己,攥紧后,再慢慢地一刀一刀往下割,延长了疼痛,再仔细感受着体内灵气的流失。

他喘着粗气,血液在喉头翻滚,疼到额角青筋暴出,又硬生生地忍了下来。

齐桦的修为不停地下降,到彻底割断的一刹,他终于忍不住地闷哼一声,喷出了一口血。

他彻底从修者变成一个凡人了。

齐桦却分毫不在意,他面目有些狰狞,狠狠闭上眸,才回复至平日的温润。

他仰视着盛昭,是祈求。

盛昭微眯眸,是愉悦的神情。

齐桦便有些满足了,可他仍觉得还不够,仅仅是这样,盛昭不会留下来的。

他又瞧了瞧,而后兀自爬远了一些,以免待会儿血液溅到盛昭身上。

齐桦换做左手拿刃,他对准右手腕骨,有些疯狂地刺了下去,他疼得浑身发颤,心中却有些诡异的满足感。

是对着盛昭的。

齐桦觉得,他已经赎了一部分的罪,心中由被黏稠的爱意困住的愧疚跟后悔就有些消散了,他心疼的是盛昭,而不是自己。

刺下的一霎他反而解放了许多。

尽管,炼丹师没了右手,便如同废人。

而齐桦没了修为,又身受重伤,就算靠以前炼制的丹药侥幸活了下来,以后也只能像个废物一般苟延残喘。

可他不在乎。

“留下来。”齐桦倒在血泊里,他已经说不出话,只能用气音,张着无力的唇,无声道。

盛昭露出一个真心实意地笑,他心情很好地回了齐桦的话:“不行呢。”

盛昭招狗一般对着齐韧招了招手。

齐韧走过来,迫不及待地攥住盛昭的手,他微垂了垂首,用唇贴上盛昭的腕骨处。

蛊虫被驱动的一霎,盛昭垂眸跟齐桦对视上。

只一眼,齐桦就将没做完的梦看到了底。

郁安易言而无信,他没有像承诺般让上一世的盛昭安度余生。

齐桦看见,他的昭昭死在了寒潭底,心脏被蛊虫吃空。

短短一瞬,便让齐桦生了死志。

他没再开口让盛昭留下来,而是痛哭出声,血与泪交杂,狼狈地像个疯狗。

他这辈子都会被困在噩梦中,奢求着与盛昭相处的那短短时日,余生再也解脱不了。

——

盛昭没有回头再看,他抬步出了房门,一边走一边用帕子擦着腕骨,最后再用了个清洁术。

“齐家主,我们就此分道扬镳。”

跟在盛昭身后的齐韧停住脚步,出声问:“百年会晤,你会去吗?”

盛昭颔首:“会。”

齐韧松了口气:“盛公子,三日后再见。”

盛昭“嗯”了声,头也不回。

齐韧看着盛昭走进夜色中,转身回到房间中。

自从他登上家主之位后,伪装在面上的隐忍与温和便剩的愈发可怜得少。

齐韧冷着脸给齐桦喂了颗丹药下去,他要吊着齐桦的命。

齐韧轻声说:“齐桦,你死了,怎么向盛公子赎罪?”

齐桦看了齐韧一眼,又哭又笑:“你说得对,你说得对……”

好一会儿,齐桦突然撑起身,眼神带着刺骨的恨意:“你救我是想知道我究竟梦见了什么罢。”

“我可以告诉你。”

“但是我有一个要求。”

齐韧挑眉:“说说看。”

齐桦一字一句:“我要你杀了郁安易。”

作者有话要说:

应该看得出来昭昭是故意引诱齐桦对自己下手的吧(??),下章师尊应该,大概,或许有戏份。

第55章 重逢【一】

正邪两道的会晤在两方界限的边域举行, 暂且不说两方底下暗流涌动的龌龊,表面上,魔族与正派修士间是一派和睦。

相对的, 参与进来的魔族、人修亦或是入魔之后没死, 侥幸逃到魔界的魔修都得签订契约——在会晤的三日内,只要进了城池就不得擅自对任意一方动手。

从另一方面讲, 百年会晤也是两界间难得的盛世。

人修大能基本上都会来参与,各大宗门也会派不少子弟前来,一些散修也会来凑个热闹, 自然,魔族也相差无几。

而边域的城池为了招待来宾, 也会大张旗鼓地整治一番,尽地主之谊。

盛昭来得早, 他趁人还不多时先出手买了一个小宅院,在这悠闲地待到会晤的前一晚。

这时, 边域已经热闹起来了。

而明日魔族就会被允许入域, 趁着今夜都是自己人,人修会举行一场狂欢。

现下各处都张灯结彩,灯火通明。

盛昭歇够了,便起了心思去凑热闹。

边域严寒,夜晚还会落雪。

盛昭披着那件过于宽大的白绒鹤氅, 为了搭起来不突兀,他里面少见的穿了件白裳。

几近曳地的白衣很是单薄,因为鹤氅已经够暖了。

束发的玉带是红色的, 坠下来, 被风卷起。

又撑了个油纸伞, 为了挡雪。

盛昭走在人群之中, 神色淡淡,没什么笑意地看着周围,他因为撑着伞,擦肩过的人都会避开。

盛昭反倒被隔离在人群之内。

他走了好一会儿,看见了糕点铺,没有看见桂花糕,勉为其难地买了串糖葫芦。

拔丝的。

盛昭咬了一口,黏糊糊的糖丝沾了一嘴,他被山楂酸到,舔了下唇只尝到冷冰冰的甜。

很是嫌弃地扔掉了。

他站在人少的地方,星点寥寥无几,盛昭突然觉得很是没意思,空茫的有些难受。

转身便想打道回府。

突地,他后方有一阵异动,是冲着盛昭来的,他眼神微冷地侧了下眸,握住剑柄。

在尤延被拔出的前一刻,盛昭下意识顿了顿。

因为他察觉到那人好似没什么恶意。

然后盛昭就被扑得一个踉跄,差点没倒地。

黎鸿扑过来时还惊喜地喊了一声:“小师弟!”

盛昭怔了下,笑骂出声:“滚下来。”

对自己体重没有份数的黎鸿咳了两声,松手落在地上,又嘻嘻笑起来:“好久不见好久不见!我刚刚见到你时还不敢认,一身白的。”

“又瞧了好几眼才敢过来。”

盛昭:“你方才可不是不敢的样子。”

黎鸿摊手:“是你下盘不稳,怪师兄做什么?”

盛昭:“……”

“好了不说这个了。”黎鸿搭上盛昭的肩,颇为羡慕道:“你这些日子过得如何,在外边儿玩得开心吧。”

盛昭“嗯”了声:“还行。”

黎鸿苦着脸:“你怕是不知道,我在剑宗天天被我师尊训,他自个焦头烂额,便往我那出气。”

盛昭奇异地看了黎鸿一眼:“可是你以前不也经常被谢长老训。”

黎鸿装傻:“有这回儿事吗?”

黎鸿拍了拍胸口,紫衣愈发松散:“走,师兄带你吃酒。”

盛昭只得收了伞,跟着他走,他勾着淡淡的笑:“谢长老为什么焦头烂额?”

黎鸿少见地迟疑了一下,含糊道:“嗯……在你走后出了一些事。”

“什么事?”盛昭心知肚明,却还是忍不住问,不为其他,只为了确认。

“江千舟他废掉了。”黎鸿只得实话实说:“这事不少人觉得跟你有关系,虽然我觉得他这人不行,但还挺多人都追随元清这个封号。”

“所以有些人吧,就对你动了些歪心思。”黎鸿说到这,皱了皱眉。

盛昭心中暗道果然如此,他不在乎地笑了下,他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做好了万人所指、人心背离的准备。

盛昭挑眉,笑笑:“譬如。”

“有不少人在给我师尊施压,想通过你的命牌找到你,将你压回来处置。”黎鸿拍了拍盛昭的肩:“小师弟,没事,我信此事与你无关。”

“不管是江千舟,还是齐桦。”

“不止是我,不少师兄们也信你。”

盛昭没说话。

黎鸿撇了他一眼,乐道:“你笑得丑死了。”

盛昭收敛起笑容,他顿住脚步,微眯了下眸,说:“黎鸿,如果我说,是我做的呢?”

黎鸿舒展了下身子,笑笑:“那又如何,你是我师弟,他们又不是,再说了,想抱得美人归,不付出点东西怎么行?”

黎鸿踏进酒庄,将盛昭拉了进来:“他们没本事,关你何事。”

他抬起盛昭的下颔:“就这张脸,他们也配拱我养出来的大白菜。”

盛昭:“……”

他挣脱开黎鸿的手,快走几步,将人甩在身后,看似嫌弃无比,眼里却漫上几分笑意,很浅,倒到底是有的。

酒庄内酒香浓郁,不少人都烂醉如泥,人声嘈杂,盛昭走进人群之中,扯过捧着酒壶转悠,涨红着一张脸的店家:“桂花酿有吗?”

店家慢吞吞:“有,你要……多少?”

盛昭很怀疑对方这种状态下还能不能记住他的话:“先来个几坛,上些菜食,再买你们后面的院楼一夜。”

店家听见盛昭出手这般阔绰,酒都醒了几分,连声应下,再招呼了人来给盛昭带路。

黎鸿在这时挤了上来,面色犹疑:“小师弟,师兄最近……手头有点紧。”

“不是,会晤还未开始,你就被骗——”盛昭改了下口:“就花光了?”

他知晓黎鸿的性格,只要起了兴致,定然眼都不眨就买下,再加上对方第一次参与会晤,乍然见到不少新鲜玩意儿,花得肯定不少。

只是这也太快了。

黎鸿想到些什么,又松散下来:“无事,师兄我还是剩了些的。”

“你尽管点。”

他们进了酒庄内的其中一栋院楼,清了场,只剩下他们二人,等酒、食陆陆续续上齐了。

盛昭跟黎鸿就喝了起来。

盛昭憋了很久,他迫不及待地发泄了起来,闷头喝着,痛痛快快地醉了一场。

以至于让他忽略了对面黎鸿只克制地品了几口,便撑着脸慢悠悠瞧着盛昭喝,紫衣慵懒。

时不时说着些话。

黎鸿嘴里说得什么,盛昭已经听不清了,他模模糊糊看见黎鸿张开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盛昭正了正面色:“五。”

黎鸿看了看他伸出的一根手指头,又看了看一本正经的盛昭,下了结论:“你醉了。”

盛昭摇首:“我没醉。”

黎鸿催动了腰间挂着的白玉,便起身静静等在门口。

黎鸿没等多久,对方就来了。

他俯身拱手:“仙尊。”

邬钰来得急,携着一身风雪走进满是酒香的屋内。

黎鸿卖了自己的小师弟,难得的生出几分愧疚,出声问:“仙尊为什么不自己来见盛昭,还要我将小师弟灌醉?”

邬钰淡漠的面色有些怔然,他看了好一会儿趴在桌面上的盛昭,才出声道:“因为他不想见我。”

说罢,他用灵气将芥子圆粒放进黎鸿手中,里边装着不少的灵石。

在做这桩不仅见不得人、又很不符他平日作风的交易,邬钰神色依旧是冷的:“你可以走了。”

盛昭离开的这些日子,黎鸿也看见了不少事,他知晓仙尊即使真的生气了,也不会对盛昭出手。

又自认为他在帮生出嫌隙的师徒二人修复关系,惯是没脸没皮的他收得那叫一个安心。

黎鸿说了声“是”,他看了眼盛昭,微叹一口气,飞身踏在空中,离开了酒庄。

邬钰阖上房门,他将一室的酒香与昏黄的暖灯锁在房内。

盛昭半趴在桌面上,撑着额首,晃着杯中酒液,他听到了些什么,可不想去理。

醉呼呼的脑海里塞不下再多余的东西,甚至遗忘了很多东西,心底压抑多时的事全都被酒带走,少见的轻松与放纵。

等一身清冷的雪香靠近时,盛昭才醉蒙蒙地睁眼看去,是一个模糊又熟悉的影子。

很好看。

邬钰半蹲下身,去解盛昭披着那件鹤氅的系带。

烧着火炉,又饮着热酒,盛昭早就闷出一层薄薄的汗,眼睑湿漉漉地半阖,热得难受都要缩进那件鹤氅里,白绒都遮住了他的小半张脸,

显得又瘦又娇。

盛昭攥住邬钰的指尖,因为酒醉,力道也软乎乎的,他不让邬钰去解。

他开口,说得每一句话都带着酒香:“我的,不准、动……”

邬钰敛了下眼,发下的耳染上一层薄红,轻声应下,带着几分笑意:“嗯,你的。”

他对着不肯褪衣的盛昭,想了想,又道:“不脱的话,会被酒液弄脏。”

盛昭蹙眉:“不要。”

邬钰眼里是浅淡的笑:“先褪下来,放在一旁,我不会抢走的。”

盛昭努力地想了想,不高兴地垂下眼睑:“那好罢。”

邬钰给不情不愿的盛昭褪下鹤氅,又将自己的那件也褪了下来,两件叠着,放到一旁。

转过眼,就是撑着桌子倾身过来的盛昭。

盛昭不热了,他一舒服就安分不下来,想得也更多了,什么事都得探究清楚。

可因为对面的人实在是太熟悉了,熟悉到盛昭生不出刻在骨子里的那份尖锐敌意。

他只是狐假虎威地按着对方的胸口,用白嫩的手指攥着邬钰的领口。

盛昭被酒熏得酡红的脸愈发艳丽,眼尾上挑,半眯着眸,他很大胆地凑近:“你一进来就脱我衣服,想对我做些什么?”

邬钰只用微微动一下手指,就能将面前不仅认不出他,还逼问着他,一点都不尊师重道的徒弟给推开来,用灵气醒酒,再冷言冷语教训一番。

可他什么都没做,只垂着淡漠的眼眸,一脸平静地瞧着近乎要将上半身都探进他怀里的盛昭。

盛昭哼哼:“不说话?”

似乎是因为对方什么都没做,他更加大胆了。

盛昭半跪起身,一手搭在邬钰的肩上,另一手去碰邬钰的脸,用指腹一点一点顺着弧线摸去,睁大着眼,想看清、摸清对面的人是谁。

可眼前晃得实在太厉害了,人影幢幢。

他碰上邬钰清冷的眉眼,又到挺拔的鼻根,盛昭圆润的指腹上汲上淡淡的体温,掌心处是邬钰呼出的、愈发重的气息。

可邬钰还是什么都没做,他就这般由着盛昭的“犯上”,软软的触摸。

像是舍不得责骂徒弟的好好师尊,又像正人君子般,没有半分触动。

邬钰淡然地同盛昭对视,宽容地接纳盛昭的一切胡来。

盛昭歪了歪头,有些不解地喃喃道:“好熟悉,又……好陌生。”

陌生是因为他第一次这么碰邬钰。

盛昭执着得很,他双手都抚上邬钰的脸,动作间,掀起了邬钰耳边的发,将手指插进了发中。

而后,他像是发现什么,有些惊奇地凑过去观察,笑着说:“咦,你耳朵好红呀。”

邬钰露出发外的耳根红得快要滴血,他就这般被盛昭撩起发,将他极力掩盖的难堪暴露出来。

他忍耐不住般,克制地握住盛昭的腕骨,嗓音很轻,有些哑:“你醉了。”

盛昭只定定地看着邬钰的耳,又看了看邬钰的脸,试探地喊:“师尊?”

邬钰“嗯”了声。

盛昭眉眼弯起来,明显地开心了起来,黏黏糊糊地拖长嗓音:“师尊。”

邬钰:“嗯。”

盛昭放下抚在邬钰脸上的双手,他张开双臂,抱住邬钰,很依赖地将自己埋进一怀的雪香中,用脸去蹭先前邬钰被他扯散衣领,从而露出的一小片裸露的皮肤。

小声问:“是真的师尊?”

邬钰颔首:“是真的。”

盛昭笑起来:“不是梦。”

他轻声说:“师尊,我好想你。”

邬钰怔了下,才说:“师尊……也想你。”

他这句话说完,轻轻叹了口气。

盛昭的眼睛又红了,眼睑变得湿润润的,语无伦次的控诉:“有好多人欺负我。”

“师尊说好的,说好的带我回家,也没有,你骗我,师尊是骗子。”

邬钰被倒打一耙,也没有生气,反而先问:“那你欺负回去了吗?”

盛昭便有些骄傲地点点头:“欺负回去了!”

邬钰欣慰地揉了揉盛昭的发顶:“我没有骗你,盛昭。”

“我只是在等。”邬钰说:“等你都欺负回去了,然后愿意同我回家。”

盛昭有些不高兴地“嗯”了声,小声央求:“那师尊再等我一会儿。”

“很快的。”

“不要抛下我。”盛昭说这句话的声音很轻。

邬钰还是听见了,他安抚地应了一声:“不会的。”

他一直都在等。

第56章 裴戚晏【二】

盛昭宿醉醒来, 有些恍然地翻了个身,抱着件衣裳,迷迷糊糊间呼出的气息都带着淡淡桂花香, 掺着醉人的酒味。

他埋进衣绒中, 才嗅到了一丝冷清的雪香。

昏沉的头脑让他身骨都泛着懒,催着他继续沉在那舒服的睡意中。

盛昭半睁着朦胧的眼, 潜意识里让他觉得他昨夜醉酒后可能发生了什么事,可他恍然地看了一圈,只见到四处滚落的玉酒瓶子。

他缩在席间, 盖着那件鹤氅。

空荡荡的室内只有他一人,黎鸿早就不见踪影。

心里头的沉甸甸似乎随着昨夜的酒液全挥发了出去, 盛昭本该是轻松、舒爽的,可他瞧着自己孤零零地躺在地上。

却有些莫名的怅然若失。

不知道为什么。

很难受。

难受得让盛昭不想说话, 不想去做任何事,只想就这般, 在静谧中安然地睡下去。

盛昭阖上眸, 继续浅眠。

他静静地等着酒醒。

过了不知道多久,才从席间爬起来。

松散的乌发从鹤氅里钻出,撑起半身的腕骨探了出去,露出大半截玉白手臂。

盛昭去勾落在一旁的红发带,细细一条, 搭在他的指尖,衬得他愈发的白。

他搭起支脚,半靠在身后的墙上, 姿态慵懒地去系一头散乱的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