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五十一、进境 林暗:我对展月一脉有六……
白翎的想法很简单。
需要棒打的鸳鸯, 自然是感情甚笃,小两口非要违抗世俗相恋的。
所以,他从此处入手, 或许能理清萧缘的诉求, 让他快点消了执念老实轮回去。
果不其然, 魔剑纹丝未动, 以示默认。
白翎忍不住吐槽:“那你还杀她……咳咳, 换个问题。你道侣还活着吗?是她把你卖给徐景他们的, 对吧。”
魔修女子自知被他的师门深痛恶觉, 要找人帮萧缘报仇的话,只能找其他派系的道修。所以, 她逃出相思林后, 或许得知黑市开场、诸多道修云集飞宫,于是也带着剑混进蜃楼。
新娘假扮成兜售仙剑的行商,实则让剑中的萧缘认人。最终,萧缘认出了独自前往跳蚤市场的徐景。
眼下在茶几旁围坐的皆是聪明人, 只消白翎提出此问,另三人皆是心念电转,猜出了前因后果。
林暗扶额叹道:“果然是我大意了,约束弟子不力, 横生一段枝节。不过身在魔域, 同为道修, 若萧道长真有什么冤屈,我们亦没有作壁上观的道理。”
白翎继续问:“所以萧大哥要我们杀了兰花妖王?”
魔剑开始轻颤,表示否定。
白翎道:“那要我们赶在你同门之前,找到你道侣?免得她有危险?”
魔剑依然颤动不休。
白翎笑道:“除了这些,还有什么事要做啊!总不能让我们把你没办完的事情办完, 去杀了她吧?”
魔剑安静片刻,突然刺向白翎!
刹那间,三柄仙剑同时出鞘,架在白翎身前。
诸葛悟的“千恨”、“万怜”自不必提,林暗也须臾拔动“衔烛”,挡住了魔剑的攻势。
白翎和裴响修为尚低,无法和手中剑意念合一。剑锋相击声过后,“拂钧”和“花谕”方才冲了出来,迟疑地停在半空。
但,萧缘寄身的“新阳”早就被兰花妖王啃得遍体嶙峋,是一柄烂铁了。它的剑身被崩碎一块,眼看要扎进白翎面颊,被裴响倏地伸手握住。
尖锐的碎片没入少年掌心,血流如注。
裴响稍一蹙眉,白翎立即抓住他的手腕查看伤势,没忍住冲萧缘道:“不回答就不回答,干嘛打人啊!”
他被鲜血的颜色刺痛,尤其是血流过裴响冷白的皮肤时,像是再度将他划开。白翎咬牙拉动师弟握拳的手,动作很慢,免得牵扯到伤口。
他摸出瑶池鼎,道:“南陵止血散,凝肌露,复骨丹。阿响你痛不……咦?”
香炉刚按照白翎的吩咐,吐出相应的灵药,白翎便愣住了。少顷,他见鬼似的往裴响掌心一抹,惊讶道:“你好了?!”
裴响亦微显迷惑,活动了一下手掌。血迹未干,但他的伤处确实是愈合了,连疤痕都没有留下。
诸葛悟见状笑道:“小裴莫不是踏入了筑基前期?修习《太上迢迢密文》者,入筑基后,愈伤速度非凡,算是为之后的苦修打下根基。”
林暗将剑还鞘,亦道:“恭喜裴师弟了。”
白翎仍抓着裴响的手,翻来覆去地看,说:“真的吗阿响……你确定没事?痛也不痛啦?”
裴响被他双手捧着不放,半晌才道:“没事了。而且,吸收了碎片。”
“新阳”掉在茶几上,其迸出的碎片不见踪影。白翎稍稍按动裴响的伤处,里面也没有硬块。
白翎不由得奇道:“连金属都能吸收?阿响,你进境的时候没感觉吗?到底是什么时候进境的!我完全没发现。”
裴响凝眉道:“或许是上次,在瑶池鼎内休养期间……”
白翎说:“那么早!”
裴响道:“除此以外,没有再受伤。”
诸葛悟笑着说:“练气初登仙道,与筑基的界限确实不明显。我记得阿翎以前,是一觉醒来忽进筑基期的,对吧?”
“对哦……不过两百多年前的事了,我完全不记得什么感觉……好吧根本没感觉,只是突然觉得走路更快!没想到进境了。”白翎把裴响受伤的手包在两掌中,道,“阿响你通灵脉进练气后期、也就一个月前的事情吧?现在已经筑基前期啦??”
林暗记性好,算道:“裴师弟通灵脉是十八天前,愈伤出鼎,则是三天前。如此看来,他仅用了半个月便离练气,入筑基,堪称神速。即便是诸葛道长你,当年也花了整整一个月吧。”
诸葛悟温声说:“小裴天生剑骨,又是师祖钦点入门,我倒觉得慢了。而且他还在练气后期时,便以命相搏,手刃金丹前期的修士。换来此等进展,是他应得的。”
他二人半是寒暄,半是嘉奖,皆含笑看向裴响。
不过,裴响薄唇微抿,眼睫低垂,目光正落在白翎身上。
白翎没把两位真人的话听进耳中,一直在师弟手上摸来摸去。他心有余悸,总觉得尖尖的东西扎进肉里,光想想就够让人龇牙了。
而且“新阳”烂成那样,保不齐生了铁锈。裴响吸收了它的碎片,万一得破伤风怎么办?
白翎轻拧眉头,用指尖挠过原本伤处。少顷,他转念一想:裴响都“吃”掉一条大姑河河主的触手了,还怕小小铁片吗?
他真是杞人忧天。应该相信修真界的医修水平啊!
白翎松了口气,捏诀凝水,擦洗裴响手上的血痕。
不料,他此时放松的吐气,落在旁人眼中,却是一阵叹息。
裴响冷不丁唤道:“师兄。”
“啊?”白翎才擦到一半,意外道,“喊我?”
黑衣少年定定地望着他,说:“修行速度并不能决定一个人的道行。”
白翎没懂他意思,一时茫然,以为自己刚才听漏了什么,看了两位真人一眼,并未答言。
裴响却把手抽回去,显然要白翎认真听他说话,继续道:“有些人得以善始,却不能坚持善终。有些人厚积薄发,后来者居上。二者并没有高下之分。”
“说得对。但是?”白翎甩了甩水,茫然更甚,“说这个干嘛。”还是师弟几百年未必说一次的长句。
裴响沉默良久,道:“没什么。”
白翎又向诸葛悟和林暗投去疑惑的视线,可是两位真人皆表示爱莫能助。
林暗端出了茶喝,优雅地观赏远处;诸葛悟则把“新阳”收进剑匣,动作不紧不慢。
白翎只好歪起脑袋,一边观察师弟的脸色,敌不动我不动,一边悄悄把他垂在身侧的手拉回来,抹掉最后几滴血水。
白翎松手时,裴响却忽然反手攥住了他的手腕。少年人的目光仿佛薄冰,莫名透出了一分执拗,直直地映入白翎眼底。
白翎:“……阿响?”
两人靠得并不近,裴响也只是握住他手而已。但,白翎的心脏跳得越来越快,几乎要顶不住师弟的注视了。
那厢,林暗向诸葛悟道:“你不在时,两位师弟时常如此。”
诸葛悟面色不变,保持着微笑说:“同门间偶有龃龉,须给他们些时间。辛苦林真人了。”
似被对话声惊扰,裴响蓦地放开白翎,垂下了眼。
白翎却是抓耳挠腮,很想知道师弟的想法。他看得出来,裴响心里藏了事,偏偏这小子心思深,有话不肯亮出来讲,非要压心底埋着。
白翎道:“别管他们。阿响,你是不是想问什么?”
裴响抿唇良久,终于道:“我进境了。你……感觉如何。”
“当然觉得你很厉害啊!”白翎一愣,倏地明白过来——原来是自己纠结破伤风的时候,没有第一时间表扬师弟,惹人误会了。他立即道,“阿响半个月从练气到筑基,除了师祖,还有谁能比你厉害?展月老祖,也不过如此吧!!!”
“咳咳咳——”诸葛悟骤然咳嗽。
林暗掏出另一杯茶给他,一副过来人的姿态,柔声道:“没事,喝点。别把三代第一人呛死了。”
裴响却怔怔地望着白翎,面色似雨后晴天,眼底都微微发亮。
他追问道:“那我通灵脉之后,你也什么都没有说……”
“因为尹兄刚告诉我你的功法很危险啊!会要命啊!!我怕你练死了啊!!!”白翎恍然大悟,不敢置信地反问,“阿响——难道在你眼中,我一直是个自己修为稀烂、还嫉妒晚辈天资的人?!啊???”
裴响少见地眼神躲闪,眨了下眼。
白翎恨不能扑上去啃他,幸好裴响下一刻便道:“没有!我没有这样想过你。只是……”
白翎:“只是什么??”
裴响紧咬下唇,不肯讲出来。他转开头,准备起身,却被白翎一把摁回原处。
白翎冷笑道:“不讲清楚别想走!”
剑匣里传出“笃笃笃”的叩击声,萧缘在抗议。白翎一脚把这位前辈踢地上了,一眼不错地盯着师弟。
他重复了一遍:“只是什么?”
“只是两位真人交口称赞,你却叹息。我不得不想……”
裴响又攥上了白翎的手腕,两人角力。白翎被他气笑了,哼道:“怎么,不得不想我是个修为稀烂还嫉妒晚辈的无耻小人?”
“不。”裴响无法对他真正使力,但白翎堵在身前,全然不给他逃避机会。
突然,白翎被往前一扯,险些扑在师弟怀中。他来不及挣扎,便感到吐息吹在耳畔,师弟一字一顿地说:
“我以为你失落。”
他说罢就泄了气,又将白翎推开,脸也转向一边。似丹青在宣纸上渲染,一抹薄红顷刻攀上了裴响的耳廓,沿着他被逼问到苍白的脸,飞快地漫上面颊。
白翎双眼圆睁,完全说不出话。
他道:“啊?我……啊??什么……”
白翎霍然起立,差点蹬翻石凳。
林暗将一切尽收眼里,悠然道:“诸葛道长所言甚是。如此紧要的误会,确实要给些时间解开。”
诸葛悟亦略显感慨,说:“师弟们冰释前嫌,情同手足,我算是彻底放心了。”
林暗:“情同……手足?”
女修露出匪夷所思之色,欲言又止,终是什么也没说。他们的对话压着声音,另一边的两人各有满腹思绪,都没注意。
半晌之后,白翎的脸上依旧一片空白——他终于回过味来,在给师弟擦手时,裴响那几句莫名其妙的话。
什么后来者居上、二者没有高下之分之类的,原来都是在安慰他啊!
白翎少有地感到无措,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一直冷冰冰、清冽冽的师弟,居然在体贴他?
放在以前,白翎有得是办法对付裴响。面对这样喜欢闹别扭的家伙,撒娇不成就示弱、示弱不成则用强,明明套路都烂熟于胸,但不知为何,白翎呆呆地杵在原地,许久之后,退后半步,不小心又踢到了剑匣。
白翎如梦方醒,连忙把剑匣拿起来,胡乱说道:“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我们该办正事去了!!!”
两名真人神色各异,一同站起。
诸葛悟温和地拊掌,似对两位师弟非常满意,面露欣慰。林暗则看看白翎裴响,轻叹一声,再看看诸葛悟,对上他无懈可击的微笑,表情有些一言难尽。
白翎见裴响仍坐着不动,终是心生怜爱。师弟一直面皮薄,现在肯定想找条地缝钻进去,说不定等晚上睡了,还会羞耻到偷偷流眼泪。
白翎没忍住手欠,捏了捏裴响的耳朵,笑眯眯地说:“好啦阿响,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们走吧?”
没想到,裴响头回没有抗拒。他偏过脸,犹豫了一瞬过后,轻轻地靠在白翎掌心。
少年低声问道:“所以,师兄也真心为我高兴么?”
白翎手上动作停住,一时间忘了回答。
而裴响垂着睫羽,面色平静。如一卷沉敛的画,只是把自己放在了他的手中。极短暂的一瞬后,裴响便站起身来,在掩饰什么似的,转向其他人道:“我们耽误了萧缘前辈的行程,抱歉。”
白翎:“啊……”
刚才的刹那,好像有一只投喂了很久的野猫,忽然来蹭了他裤腿一下,然后矜持地转身离开,只是尾巴仍高高竖着。
林暗端出了同样无懈可击的微笑,道:“情同手足。不错,不错……确实是情同手足啊。”
她捏诀化出灵蝶,强行把古怪的气氛扭回了正途,说:“剑匣由萧道长的道侣经手,必然留有她的气息。既如此,且让灵蝶追踪试试。说不定,能直接将我们引到相思林去。”
第52章 五十二、剑冢 情人笔下出西施。……
萧缘被踢到地上都没什么反应, 听见林暗回归正题,才弱弱地戳了一下剑匣,似在表示感谢。
白翎对他犹有不满, 道:“萧大哥刚才不厚道啊。讲得好好的, 怎么突然动手呢?”
诸葛悟说:“冤魂本就心绪不宁。阿翎提及他道侣的性命, 萧道长难免激愤。”
白翎不以为然, 并不觉得自己问错了。
或许, 是他的问题既不能答“是”, 也不能答“否”, “新阳”刺向他,代表着第三种回答。
林暗驱使灵蝶, 感应剑匣上残留的魔气。出乎意料的是, 灵蝶们感应完后,在屏风内乱飞,全无要引路的迹象。
林暗疑惑道:“这是……”
诸葛悟若有所思,退开数步。其余人也像他一般, 拉出距离,霎时间,灵蝶围绕的中心一览无余——
竟然是白翎。
白翎:“嘢???”
他奇怪地举起剑匣,以为灵蝶们没感应够。但是灵蝶们不仅没有飞走, 还落在他身上, 为白翎披了满身金灿灿的幻光蝶影。
他一袭白衣, 灵药染就的头发褪色了,变成过于柔和的浅棕。金色的蝴蝶集中在白翎上半身,有些钻到了垂纱下,有些停在幕篱的帽檐上,似点缀着璀璨珠玉, 透光琉璃。
裴响看向他的头顶,道:“你的钗子?”
白翎一愣,立即把发钗拔下。灵蝶们交错起舞,围着他飞旋。
白翎惊讶道:“店家说这是……沉音公主戴过的珠钗!”
难道老板不是在吹嘘噱头?珠钗确实经过了公主之手?
不,这不是重点——关键是根据灵蝶的指向,卖出剑匣的魔修、也就是和萧缘私奔结侣的人,竟然是沉音公主!
黑市位于沉音剑冢上方,公主的首饰流落出宫,确实可能被搜罗到两百年一度、最热闹的盛会市集上。
剑匣里也安静下来,萧缘并未反驳。
林暗喃喃道:“萧道长真是……人不可貌相啊。怪不得连偃鸣道君都没能抓住所谓的‘魔修妖女’,原来如此。”
白翎好奇地问:“咋啦,萧大哥长相欠佳?”
林暗说:“不至于。只是客观来说,萧道长不以外表闻名,确实不在此道出类拔萃。”
白翎:“哦……”
他更好奇了。萧缘作为没个性、没追求、没修为的三无修士,竟然还没有得天独厚的脸,那公主喜欢他什么?连珠真人不是说他俩一见钟情吗。
在白翎看来,一见钟情多为见色起意。不过,没等他细想,林暗驱散灵蝶,拉开了屏风。
灵蝶寻踪有一缺陷,只能觅得时间或距离最近的目标,而且不甚聪慧。若有附着了同样气息的物体,它们便会受其干扰。
有珠钗在,灵蝶们自然不会去找沉音公主本尊,所以围着白翎团团转。
四人往大厅走去,欲向掌柜打探公主的近况。不料门口有嘈杂声起,一队魔修突然闯入,似一阵黑色的旋风,顷刻间刮去了内院。
白翎微讶道:“好大的来头,是黑市的官兵吗?好像去问镜家的院子了……”
诸葛悟上前扶起被魔修们撞倒的小厮,问:“你还好吗。”
小厮一瘸一拐地爬起来,忙不迭行礼:“多谢仙君,多谢仙君!哎哟我去……这群老爷今日是怎么了?一句话不说,硬往里冲。魔尊亲卫也不能在黑市横行霸道吧!”
白翎跟了上来,问:“魔尊亲卫?”
“是啊小道长,你看他们样子,一袭黑袍、全副铁甲,全身上下只露着眼睛,吓人得很!沉音魔尊前阵子来的黑市,掌柜说了,惹谁都不能惹他们……”
小厮扯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去抹治跌打损伤的药油了。掌柜迎上来赔罪,然而不待他说什么,两名身着辖司官服的魔修走进来,招呼道:“掌柜的,贴点东西。”
掌柜忙去指引他们,到专门张贴告示的墙边。
但是两名辖司人员不满意,直接走到柜台后,掏出一卷朱砂写就的黄纸,往一丈见方的玉雕画上一拍。
掌柜咬着手绢儿道:“天爷呀,非得贴这儿不成吗?到底何事有如此阵仗,还拿镶边黄纸、写着红彤彤的血字儿来了!”
辖司人员说:“还没得到风声吧?沉音公主在黑市被绑了!”
白翎挑起幕篱垂纱的一角,觑那黄纸。
修士的目力大大强于凡人,即便相隔甚远,他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果不其然,正在涂浆糊的第一张黄纸上,打着“十万火急”的钤印。其上内容不出白翎所料,讲的是沉音魔尊半个月前造访黑市,携妹妹沉音公主同游。
但在数天前,公主出行时遭到道修绑架,下落不明。如有提供相关讯息、或是砍下此道修项上人头者,赏黄金十万两!
白翎嘀咕道:“绑架?魔尊那边是这样说的?‘此道修’就是萧大哥吧,杀他的赏金是我和阿响的十倍耶!”
林暗道:“两百年前便听说,魔尊极为疼爱一母同胞的妹妹,看来传闻不虚。”
白翎则想起了前一日的异状——徐景没回湖下山庄的时候,他在露台上吹风,发现街上的魔修们愁云笼罩,似有大事发生。
原来是公主失踪之事?
昨日只在魔修间流传,今天纸包不住火,公告都贴到道修聚集的客栈来了。
魔尊亲卫们旋风似的杀到,不消片刻,又旋风似的冲了出来,转眼便无影无踪。
显然,他们来晚了一步。连珠真人发现萧缘不见之后,定料到了情况不对,已经打包好一家老小,去投奔师尊偃鸣道君了。或许,他们早就知道萧缘的私奔对象是魔域公主,所以才跑得如此之快。
白翎一面腹诽连珠真人隐瞒关键信息,一面心下微松,庆幸仙友们暂时脱险。
与此同时,黑市辖司的人员贴好了第二张黄纸,正是绑架公主的罪犯画像。
白翎忍不住道:“原来他们有好画师啊!”
只见寥寥数笔,勾勒出一名温文秀气的男子。论其容貌,确实谈不上惊艳,也无什么仙姿。但他神态闲适,眉眼间一团柔和,嘴角自然微弯,仿佛正注视着画外,谦逊地聆人所言。
不得不说,萧缘是让人难以生出敌意的长相。不过他的通身色彩十分之淡,五官气质更是百分之淡,若放在人堆里,找都找不出来。
林暗安慰白翎道:“画得如此惟妙惟肖,光凭画技难以达成,只可能出自萧道长的身边人之手。大概是公主思念他所作,被魔尊用来通缉了。”
辖司人员对掌柜三令五申,在魔尊逮住案犯、找回公主前,不许他撤下公告,否则定要治他个包庇之罪。
清雅绝伦的玉雕画被两张红字黄纸贴住,掌柜眼泪汪汪。
白翎一时无言,因为只有他们知道,萧缘已经是一缕亡魂了。
问镜一脉和沉音魔域双方大乱,殊不知此事早成了死结。
正当他发呆时,裴响忽然开口,道:“玉雕画,是一张地图。”
“嗯?”
白翎闻声望去,发现确实如此:黑市飞宫被黄纸挡住了,但其下方的沉音剑冢,可观全貌。万里赤地被狼牙斜峰环抱,仅在东部有一片山林。山林最不起眼的角落,刻着“相思林”三个字。
得来全不费工夫!
白翎高兴地勾住师弟肩头,说:“阿响怎么这么厉害?”
他眯眼扫视四周,压低声音道:“公主来黑市卖了剑匣,又没回魔宫,说不定一直跟着我们,监视我们去给萧大哥报仇……”
裴响被他扑得一怔,不过稳稳当当地接住了,只道:“黑市的辖司人员还在……你,你收敛些。”
他们四人的确醒目,饶是白翎和裴响有作伪饰、诸葛悟亦将衣上的金纹淡去,还是极易吸引外人的目光。
在辖司魔修看过来的前一刻,诸葛悟将手一挥,把两名师弟变成绒布偶,收进了袖中。
他向林暗侧首道:“请。”
二人不疾不徐地走出扶摇小筑,在他们身后,两名辖司人员面露狐疑,道:“好神气的道修……是哪家的大能?喂掌柜的,他俩是在你家下榻的住客么?”
“啊?不不不,那两位是来走亲访友的。奇怪,还有两位小道长去哪了……”
“走的什么亲、访的什么友?”
掌柜语塞,冲抹药的小厮喊道:“辖司爷爷问你话呢!”
小厮连忙翻开登记的籍册,道:“他们探访的是……是天字一号的住客,问镜一脉的道长们。”
“什么?!”
辖司魔修和掌柜异口同声,面面相觑。他们拔腿奔到客栈门口,不过此时的大街上人来人往,哪还有刚才一男一女的影子?
—
魔域辽阔,与人界各据一方,将神州大地一分为二。
而在魔域之上,魔窟万千,当今势头最盛、势力最强的四家,分别落在东西南北,各有修为臻至万境的魔尊坐镇。
沉音剑冢与借骨西山、折仙浮屠、射日海天齐名,并称为四大魔窟。其之所以得名如此,是因为据于南方,离秘境最近,是道修们入魔域后、冲击的第一道防线。
千百年来,不知多少能人异士,陨落于此。
折戟沉沙,残兵林立。在三轮冷月的清辉下,如一望无际的乱葬岗。乱的是遍地血刃,葬的是无尽仙魔,寒风沉沉过境,以无主孑立的刀剑为弦,拨动永夜不绝的长歌。
诸葛悟的双剑交错于足尖,载着他们展月一脉三人,往相思林的方向飞掠。
林暗亦御剑疾驰,提着剑匣。两道并行的遁光划过深青色天幕,足足一个时辰后,终于窥见了目的地。
第53章 五十三、绣球 老公不在好怕怕(?)……
那是一片阴云笼罩的山野。
浓雾翻滚不休, 阻挡了从云端俯瞰的视线。
尚未靠近,已有馥郁的兰花香直刺鼻端。若非两位真人定力极佳,寻常的道修来此, 必然会直接坠落, 摔得不死也残, 化作春泥更护花。
谨慎起见, 诸葛悟和林暗降落在了密林的边缘。
一条陈年石径通往山野深处, 一块不起眼的石碑立在路口, 刻着歪歪斜斜的“相思林”。石碑旁边, 矗着一块巨大的木板,上书几列黑字:
“活够了就进去!”
“前有恶妖, 专吃道侣!”
“入内后果自负, 全是鳏夫寡妇!”
魔域民风狂野,可见一斑。连警告都写得如此不拘一格。
诸葛悟的袖摆鼓动,两只绒布偶先后钻出来,化回人形。白翎扶正幕篱, 一眼瞧见木板,“哇”了一声。
他接过剑匣,冲里面说:“萧大哥,我们到地方咯。你非不说话, 我们就直奔兰花妖王去了哈。”
“笃笃”两声, 似作回答。
白翎环顾四周, 并未发现他人的身影。按理说,公主费尽心机引他们来报仇,即便不露面,也该跟着监督才是。
但他们御剑途中,无人跟踪;来到此地, 依然没瞧见公主半根头发。白翎按下疑惑,抬脚要往树林里去,不料突然有人发话:
“站住,站住。先取通关符牒!”
白翎脚停在空中,见鬼似的左右一看,明明没人啊。
嘶哑粗粝的嗓音又响起了,愤怒地说:“往哪儿瞅呢?地上,地上!”
白翎循声低头,这才意识到声音是刻着“相思林”的石碑发出来的。
他蹲下身道:“买票进场吗?多少钱一个人呀。我师弟没成年,算不算半票?”
裴响跟在白翎身后,看着他讲,好像习惯了被白翎叭叭,什么也没说。
石碑很不高兴地道:“你瞎胡咧啥呢?听不懂!相思林有相思林的规矩,成双入对的才能进去!你们谁和谁是一对?”
白翎问:“就想参观不行?”
他说罢往里走两步,兰香扑鼻。石碑哼道:“无知小儿,无知小儿!”
石碑话音落下,白翎便感到了不对,又退出来。
裴响道:“香气有异?”
“这香味会阻碍灵力流通——”白翎胆大包天,不仅没怕,还转身招呼诸葛悟,“师兄你来试试!”
诸葛悟抬手将香雾引至面前,略作体会。
林暗则取出一枚解毒丸,递给白翎:“白师弟,谨慎为妙。”
“谢、谢谢真人……但这个……”白翎看着黑糊糊一大颗的丹药犯怵。
林暗无奈道:“糖衣的。”
“真人最好了!”白翎笑眯眯地接过丹药扔嘴里。有点噎嗓子,不过他的灵力迅速恢复正常,显然吃的是好东西。
诸葛悟道:“此地的瘴气可渗入发肤,以我的修为,亦难阻挡。”
元婴期修士百毒不侵,寻常的毒物根本近不了身,可见兰香诡异。但若灵气在脉中凝滞,堪称万般凶险:轻则御剑撞树,重则与妖物大战时突然发不动招,顷刻毙命。
石碑怒道:“香雾!香雾!你才是瘴气,你祖宗十八代都是瘴气!兰花妖王的体香护佑相思林,不守规矩的全部毒死,哈哈哈哈!”
听它的意思,只有情侣进林子,才能免受毒性影响。四人退到数丈开外,诸葛悟布下法阵,防止讨论的声音外泄。
半晌没人说话。
直到林暗轻叹一声,道:“事关重大,名誉皆是身外之物,我也不是什么墨守成规之徒。既然相思林有此等约束,我们分作两组,假装道侣便是。白师弟,你那套女修道服呢?再换上吧。”
听她这么说,另三人程度不一地松了口气。毕竟林暗是女子,这种事要看唯一的异性是否愿意。
白翎在师兄与他们汇合之后,便换回了常穿的白布道袍,现下听了林暗的安排,眼珠子悄悄地转向诸葛悟。
好在林暗都冒清誉受损的风险了,诸葛悟自然不会介意师弟散德行,道:“可以。林真人与谁一组相宜?”
林暗轻笑道:“我无所谓。不过,两位师弟一组比较好吧?”
裴响倏地眨了下眼,垂眸不语。
白翎用胳膊肘捅他,笑嘻嘻地问:“阿响想和谁一组呀?”
“既然林真人已经作了表率,我自然没有二话。”裴响见三人都看着他,立即转身,先往相思林的入口去了。
白翎知道他又害羞了,哈哈笑出声。不过,师弟没有断然拒绝、脸红得像被恶霸调戏,实在是天大的进步。
白翎捏诀更衣,追上去道:“夫君等我!”
此言一出,裴响刹那止步。白翎没收住脚,差点撞得他一同扑倒在石碑跟前。
白翎的仙剑慢悠悠探出头来,发现主人叫的不是自己,又悄悄缩了回去。
裴响脸色涨红,道:“你——”
石碑哼道:“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行了都进去吧。”
白翎抱拳摇了摇,笑嘻嘻道:“谢啦谢啦。”
石碑只是个给妖王干活的,守门守得脾气很差,但是并不细究他们的来历。符合“出双入对”的要求,便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放人。
所谓的“通关符牒”,其实是萤火虫。四点微光飞起,跟在四人身侧,驱散了方寸间的香雾。
他们先后步入山林,很快,头顶被茂密的枝叶遮盖,连月光也难瞧见。
眼前的情景与梦境越发相似,于白翎和裴响而言,堪称故地重游。树冠间漏出荧蓝色的幽光,将林间小路映照得扑朔迷离。
不过,遍地的兰花不见了。
白翎摸了摸脚边的低矮植物,只有茎叶、而无花朵。花朵哪去了?
熟悉的窸窸窣窣声响起,他在梦里听到过。白翎倏地抬头,瞥见远处有花色一闪而逝,连片地隐入了丛林之中。
他蜷起手,道:“我梦见的兰花,难道都是……”
一只只沉睡的兰花螳螂。
裴响忽然拉住白翎,让他止步。微弱的气流在林间游走,漾动暧昧的香气,同时带来了一丝极难察觉的腥味。
四人之中,只有裴响嗅出了馥郁芬芳里,那一星半点的腐坏气息。他很快锁定了异味的来源,拔剑拨开垂落的藤蔓。
一具残尸仰倒在杂草间,死得有些年头了,皮肉都化成薄薄的一层膜,黏在隐约显形的骨架上。说是残尸,因为他的下半身不翼而飞,好像被一口齐腰咬断的一般。
白翎挪到师弟背后,探头道:“好……好露骨。”
气氛本来凝重,被他一句话打破。林暗不禁轻笑,上前观察片刻,道:“是个魔修,看来没经受住兰花螳螂的考验啊。”
白翎小声道:“我梦里也没有腿,不会是梦见变成这哥们儿了吧……”
林暗说:“无妨,我在梦里少了大半个头,什么都看不见。幸好留了一只耳朵,才循声找去了你们那边。继续走吧。”
想起破庙,白翎加快了步伐,很快来到了他梦中睁眼的芳草地。除了途中有一名吊死的女修挡路,还算畅通无阻。
终于,四人穿过密林,来到了山崖边。但出乎白翎意料的是,走到此地开始,眼前的景象便截然不同了:
高崖环抱的花谷仍在,不过浓云密布天空,挡住了繁星。天上不亮地上亮,谷地中心的小庙不见踪迹,取而代之的是一座辉煌殿宇。
缥缈的乐声传来,华灯点满城楼。朱墙黛瓦、玉柱金梁,其间妖郎仙姝,人影绰约,欢宴已至浓酣时。
白翎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问:“这就是我们要经受的考验?”
无人回答,白翎察觉不对,转过身。
不知何时起,他的身后已空无一人。裴响、诸葛悟、林暗,都不见了。
白翎:“……”
白翎叹气道:“考验这么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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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域的夜永无停歇,相思林位于沉音剑冢的一角,似将八方夜色攥了过来。翻涌的香雾笼罩上空,天地间只剩宫殿一处光源,金灿灿灯火通明。
白翎行走在谷地的花丛里,白衣沾满露水。
他确认了,身畔尽是兰花,即便如此,依然走得小心翼翼。万一哪朵花突然向他抬起镰刀前足,还是怪吓人的。
不知为何,白翎心底发毛。明明不是头回来到人生地不熟的鬼地方,他也不是胆小之辈,但这次就是和以前不一样。
可能因为小师弟不在身边?
不知裴响现在如何了。
四人被分开,白翎没必要担心诸葛悟和林暗,就是放心不下裴响。虽然他眼下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未卜的前路尚不知有何等妖魔鬼怪。
高空的浓云涌动得更加剧烈,有形成漩涡的迹象,其中心正对着下方的宫殿。歌声舞乐亦愈发鲜明,几乎在往白翎耳朵里挤,诱使着他靠近。
不过,白翎走到殿门前的丹墀停住,仰头观望天色。
他分明记得梦里有一片星空,应该是花谷原本的风貌。显然,萧缘死后,公主出逃,引发了兰花妖王的防备。
或许妖王料到了会有人前来寻仇,已经等候多时了,把他们分开也是有意为之。可惜退也没法退,既然已来到此地,那便只能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白翎屈指一弹腰间的铃铛,并没有传来诸葛悟的回音。此地实在古怪,好像把信号屏蔽了似的。
幸好,剑匣还在。白翎正想把“新阳”拿出来问问萧缘怎么个事儿,忽然有个东西砸在他头上。
白翎捂住脑袋,发出轻哼。
一枚绣球滚落于地,高处传来女子们的笑声,似大片蝴蝶同时振翅。白翎抬手掩住过亮的灯光,透过手指间隙,瞧见一群妙龄女郎你推我搡的,作势还要拿绣球丢他。
白翎将脚边的绣球捡起来,高声问道:“是哪位姐姐掉的?”
第54章 五十四、山傀 不是单恋,是双向奔赴哦……
他一发问, 女子们倏然化作了轻烟,沿着玉砌雕栏柔柔弥漫,滑至白翎周围, 又砰然甩开烂漫裙袖, 化回了人形。
“多谢妹妹。”为首的女子云鬓花颜, 嫣然一笑, 似乎看出了白翎是男儿身, 可是毫不在乎, 信手拈走绣球。
当她把绣球拿起的刹那, 好几双手——或者说好几股烟雾攀上白翎的肩头,竟将他托得离地, 一同向宫殿内飘去。
白翎脚下若生风, 转眼被推进殿门。满堂华彩似丹青淋下,轻歌曼舞一齐涌上前来。
兰花螳螂们变回了女子身形,来去如烟,围着白翎看热闹。
她们捏起白翎的头发瞧瞧, 似觉得颜色好看且稀奇,又把他的袖子拉去对着灯照,讨论上面的银丝暗纹。女子们的衣着颜色深浅不一,像是沾了胭脂红的笔点染而成, 渲出大片的水粉色, 似满堂兰花盛开。
白翎搂着剑匣, 无可奈何道:“姐姐们放过我吧。我……我还要去找夫君呢,他年纪小,离不开我太久。”
“真的?看来是情深意重的爱侣呀。”一缕烟雾钻过他的幕篱,忽然化出上半身,弹了下白翎的铃铛。
白翎道:“好吧, 我不想离开他太久。姐姐们给个面子?”
女子们齐声笑了起来。
白翎无意与妖精硬碰硬,借机观察殿内的景象。
歌舞升平,每个“人”脸上都挂着欢乐到满溢的笑容,携手纵情声色。烛火明亮极了,光影不断地跳跃,为古老奢靡的宫室抹上粼粼金粉。
“他家那位小郎君,我听说了。一身黑衣,俊俏得很。”
“我知道我知道,不爱理人的对不对?才靠近他一点,直接拔出剑来……”
“不过他没找娘子,口口声声地问师兄在何处。天可怜见的,这位妹妹莫不是剃头挑子一头热?”
兰花螳螂们直勾勾地打量白翎,聊天也不避着他,说到最后,纷纷露出怜爱的神色,想必是把白翎当作了裴响的道侣,至于裴响找的“师兄”,她们以为是诸葛悟。
白翎听见裴响动了手,心里一紧,但仍端着笑问:“在何处打起来了?我可以去劝劝架嘛。”
话说至一半,忽然,一张脸引起了他的注意。大殿角落的屏风后,一名女子正幽幽地望着他。此人容色深艳,即便相距甚远,也能显出五官秾丽。和殿内肆意欢笑的群妖不同,她神色清冷,双目如炬。
女子默默地盯了白翎片刻,转身消失在屏风后。
白翎思绪微动,心中道:“那人会不会是沉音公主?”
在一众醉生梦死得像喝高了或者嗑嗨了的精怪之间,难得对上一双清明的眼睛,白翎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
兰花螳螂们自然不放他走,还不知从哪冒出一群年轻漂亮的少男。公螳螂们以为白翎好男风,个个眼巴巴地瞅着他。
白翎没料到今日会有此一劫,尴尬摆手:“我对夫君是真心的!我只喜欢他一人!让一让,让一让,多谢!”
他费力地挤开这帮妖艳男女,向疑似公主的女子追去。屏风后是一条回廊,幽深曲折,不知通往何处。
白翎毫不犹豫地踏进阴影里,不知为何,妖精们没有跟来。他们挤在光与影的边缘,五官模糊得像融化了,细碎的对话声飘进白翎耳中:
“刚来的都这样。对美人顶多看看,不作他想。”
“没事,还有机会。跑掉也是正常的,初来乍到嘛,戒心挺重啊小娘子……不对,也是位小郎君呐。”
“可惜了。我喜欢他的笑,有浅浅的梨涡……应该很好吃。”
殿内千灯万火,廊上却一片冷寂。
回廊的一侧是栏杆,风从一望无际的花谷上吹来,香味越发浓郁。欢哗声逐渐远去,一股森森凉意漫上了白翎的脊背。
他走过转角,眼前是与身后一模一样的回廊,女子不见了。
“啪嗒”轻响,一枚绣球滚到脚边。
白翎将绣球拾起,上面沾着新鲜的露水。原来左手边有一处隐蔽的楼梯,绣球是从里面扔出来的。
可是楼梯间也没有烛火,漆黑一片,像是巨兽的喉咙口。
白翎试探道:“殿下?”
无人应答,半晌后,又从黑暗中掷出一枚绣球,轻轻地砸在白翎脚上。
眼前场景实在太像鬼片开场了,白翎索性就倚在楼梯口,把两个绣球交替抛着玩儿。他本想聊两句确认女子的身份,突然,远处传来爆破声,伴随着妖精们不悦的尖叫。
一道熟悉的人影出现在长廊尽头,白翎抬眼望去,四目相对,双方皆是一怔。
白翎欣喜地唤道:“阿响!快来快来。”
黑衣少年手提“花谕”,剑刃上染了不明液体,滴滴答答淌一地。不是鲜血,而是花汁,散发着腥甜的浓香。
他面颊上也沾了点,是蓝紫色的,像蹭上了颜色怪异的胭脂。裴响神色紧绷,见到白翎才略略放松,快步靠近。
白翎却道:“等下,你是我的谁?”
他要确认眼前的小师弟是真是假。
裴响流露出一丝茫然,片刻后面上微红,不确定地说:“……夫君?”
他声音压得极低,说这两字像要命了。白翎笑嘻嘻道:“胡说,你明明是我师弟。我哪有夫君?要有也是娘子嘛。”
裴响恼道:“还不是你乱喊的!”
停顿片刻,他似是更生气了,又道:“你言行无忌、什么话都说得出口,还想殃及谁家的女子?”
“好好好,只是开个玩笑!谁让这地方叫人疑神疑鬼的?阿响快过来,你看我遇见谁了。”白翎向师弟举起手,展示两枚绣球。
裴响冷着脸到他身边,看向楼梯内。
“阁下不愿当面谈话,是有什么顾虑吗?”白翎能感觉到,黑暗中有一双眼睛,正在窥视着他们。敌在暗我在明,对方仍不回话,白翎只好先跟师弟介绍,“我遇到了一名女修,和妖精们不太一样。这位姐姐引我来这儿,又不理我。”
裴响道:“你没个正形,她当然不放心。”
“怎么可能!阿响还生我气呀?”白翎扬眉道,“是不是妖精们乱传话——”
裴响轻哼一声,转开脸。
“她们会吃掉不忠的人,我当然要表现得和你难舍难分啦!”白翎倒是记得自己跟兰花螳螂们说的夫君离不开他云云,顺手抹掉裴响面颊上沾的花汁。也可能,是妖物的血。
他问:“你怎么找来的?”
裴响低声说:“她们谈论你的那些……胡话。我破坏殿宇,本被围攻,但她们忽然撤走了。”
“哦,肯定是师兄和林真人都动手啦。”白翎煞有介事地点点头,黑暗中抛出第三枚绣球,这次砸向他脑门,不过被裴响伸手截住。
白翎道:“姑娘不乐意听我们闲聊?那你倒是说话呀。”
女子的声音终于传了出来,道:“你们道修逢魔便杀,我不会给你们可乘之机的。”
“但我们总要互通情报吧,不然怎么帮你做事。”白翎问,“你叫什么名字?”
对方沉默良久,道:“衣寐。”
白翎:“谁啊。”
“……”女子无言片刻,又道,“你们或许听过我另一个名字。萧郎通常唤我,阿眠。”
这下对上号了。
怀中的剑匣忽然震颤起来,白翎略一抿嘴,拍拍它道:“原来是公主殿下。我们已经中了你和萧大哥的计谋,来这帮忙,你到底要我们干嘛?”
沉音公主幽幽地说:“抱歉。身为魔修,我无法对你们开诚布公,只能用了些手段……请见谅。但,只要二位按我说的去做,来日必有重谢。”
“还是不要画饼吧,把师弟们的魂还回来就行。”白翎将三枚绣球逐一扔回阴影里,试图确认女子的方位,可惜一无所获。他道,“其实你最好去拜托另外两位真人。”
“不,他们短期内脱不得身。我想请二位做的事情很简单,你们一定能办到。”
公主的话中多了一分急切,白翎却咂摸出了异常。两名修为高强的真人受到围困,他和裴响却能来去自如?
是谁故意放他们来此的吗。
而且,白翎不信在这种危机四伏的鬼地方,有小小筑基期修士“一定能办到”之事。除非,是要索取他们固有的什么东西——比如,性命。
公主问:“你们可曾听说过山傀?”
裴响沉默,白翎则摸了摸下巴,道:“有点耳熟。”
片刻后,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惊讶道:“山傀?!”
根据老祖笔记所述,山傀是一种上古奇物,集天地精气,自然孕育而成。其之所以称之为“傀”,是因为颇肖人形,并且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造就的。
长得像人的树木岩石不知凡几,但绝大多数成了精怪,碌碌一生。只有极小部分得天独厚,最终形成人躯,便是“山傀”。
不仅妖物可借其脱胎换骨,人死后也可以将元神注入其中,转生后仍保留不俗的修为。可惜此物被归为“上古奇物”,近千年不曾现世了。
至于它消失的原因,很简单——全被展月老祖搜刮完了。他用山傀炼分身,一具没留。
楼梯的阴暗处,一名女子的身形缓缓出现,似从黑色的水下浮出。
她容貌明艳,与萧缘的长相完全是两种极端。惨淡的月色斜照而来,为其勾勒了一层亦真亦幻的银辉,衬得整个人如同虚梦。
“看来你已经想起山傀是何等珍奇之物了。时隔千年,它终于再度现世,就在这片地下!”
沉音公主双目森寒,眸深处似跳跃着两团鬼火。
她沉声道,“我要山傀当萧郎复生的载体,助他还阳。然而此物被兰花妖王镇守,是她要用来脱壳易体的新肉身。我无力突破重围,还请两位相助!”
不知为何,花香愈发浓郁了。
裴响微微蹙眉,看向白翎,白翎也与他对视一眼,露出少许促狭的笑意。
两人靠得很近,白翎一只手抚上裴响的后背,点了两下,像跟他对暗号,另一只手无声地扶住剑匣,慢慢后退。
他微笑着问:“萧缘不是要杀你证道吗?你还复活他干什么。”
公主一愣,上前两步道:“他是有苦衷的!你们往哪儿去?”
白翎问:“苦衷苦衷,你倒是说呀,什么苦衷?”
女子妖冶的面容彻底变冷,意识到了眼前两人修为不高,心智却远超常人。她停在阴影与月色的边缘,忽而轻声道:“你发现我是冒牌货了?怎么发现的。难道,你见过公主殿下?”
“不不不——认出你的不是我,是这位。”白翎又拍了拍剑匣,里面传出“笃笃”两声。
他笑道:“你自称阿眠的时候,萧大哥震得我手都麻了。他能认出你的声音,提醒我快跑呢。不过来都来了,能跑去哪儿?你不是专门让子子孙孙去围住两位真人了吗?怕是对我们师兄弟别有所图吧,兰花妖王!”
第55章 五十五、公主 所谓的落地成盒……二更……
被道破了真身, 女子妩媚一笑。
瞬息之间,她的气质与先前截然不同,独属于妖物的诡谲形于容色。兰花妖王张开双臂, 身上竟有斑斓的幻彩流动, 凭空织就了一件毒光流溢的华服。
她逸出一声轻叹, 懒洋洋道:“还以为是我演未亡人演得太差劲了。夫君死掉是很伤心的事吗?我实在想象不到。可惜了两位小郎君, 既然你们不肯乖乖上当跟我走, 那本座只好……用强了。”
裴响忽然拉了一下白翎的袖角。
白翎看向他, 却见他看着长廊外。与此同时, 白翎发觉光线更黯淡了。不是透过云层的月光变得稀疏,而是有什么东西, 挡在了外面。
白翎也回过头, 只见密密麻麻的妙龄女子攀在栏杆上,不知是何时聚集的,已经叠了里三层外三层。她们肢体扭曲,脖子转出各种离奇角度, 全部一眼不错地盯着两人,咧嘴正笑。
见白翎发现了她们,每张脸上的眼珠都越来越大、越来越鼓,直到占据大半张面容。
整条长廊陷入阴暗, 绮丽的裙袖窸窸窣窣。细看之下, 袖中举起了一对对镰刀前足, 盘踞于月下的并非美人,而是成群的兰花螳螂!
镰刀的尖端闪动寒光,下一刻漫天而落。
裴响将剑一横,挥开一轮极冰冷的圆弧。白翎呼吸一窒,清楚地看见他虎口被震裂, 鲜血四溢。
不过,裴响的血一滴未落,尽数倒流于他手背,像是有自我意识的刺青,游走成狰狞的符文。
下一剑斜刺而出,剑气没入躯体的“噗呲”声不绝于耳。蓝紫色的妖血一蓬蓬绽开,女妖的尖啸声刹那沸反盈天。
她们被激怒了。
白翎忽觉有异,手握剑柄。然而不等他拔出剑来,一道令人牙酸的喀拉声响起,有什么极锐利的东西划过他脊背。
兰花妖王轻轻地“咦”了一声。
仙印闪烁,而后熄灭。是白翎和裴响去黑市逛街前,林暗为他们画下的护身符,于此关键时刻,挡住了妖王的背后一击。
白翎持剑在手,转身的同时全力挥出。果不其然,兰花妖王已经现出原型,楼梯口只探出半截生满锯齿的前肢,轻而易举地化解了他的攻势。
但他的反抗让妖王失去了耐心,突然间地动山摇,长廊的地板开始倾斜。
白翎高声道:“我们跳下去!”
黑衣少年一言不发,在刚才白翎和妖王发生冲突的瞬间,他已经连出数十剑,将扑上来的兰花螳螂戳得稀巴烂。
可是妖精们前赴后继,简直是妖王的子子孙孙无穷匮也!裴响单手揽过白翎的腰,青年“诶?”了一声,双脚离地,被师弟拦腰搂起,跃下了宫殿的二层。
整座殿宇在他们身后坍塌了。
庞大的怪物在阴影中膨胀,宫室土崩瓦解。
烛火熄灭,灯台倾倒,天地间最盛大、也是最后的光源消失了。向中吸聚的浓云已经汇成尖端,往下方引来,地下有什么千年难见的精怪,即将出世!
山傀!
兰花妖王并非凭空杜撰,而是确有其物。
怪不得相思林多年来埋葬了无数修士,其实是兰花螳螂们借由修士的血肉,滋养这片土地,孕育地下的山傀。
妖精们献祭修士的法力与道行,促使山傀成熟,好让兰花妖王抛弃不被天道偏爱的妖身,易体为人。
白翎望着小山似的螳螂披露真容,喃喃道:“她要引我们去给山傀当养料?真的假的,筑基期也吃,真不挑食啊。”
没想到他的自言自语也被妖王收入耳中,硕大的虫颚开合,吐出人声:“你天生剑骨,又是展月老祖钦点的门徒,定能让山傀彻底成型!若非不想浪费你每一滴精血,本座还懒得与你们周旋。罢了罢了——就让你们的血洒遍相思林,万物齐享,共赴新生!”
镰刀肢足破空袭来,如此庞大的怪物,竟然兼具敏捷,杀招凌厉,如同起舞。
白翎和裴响同时向两侧闪开,他们刚才站立的地方,顷刻间布下一道深壑。
如此紧要关头,白翎还是没忍住吐槽:“不是,她认错人了吧?有天生剑骨的不是我啊妖王,我是他师兄好不好!”
“反正你二人形影不离,我逮住一个,另一个自然会送上门来!”
兰花螳螂骤然跃至高空,竟要将整片花谷砸成废墟!
白翎“啪”地打开剑匣,道:“萧大哥,你还不帮忙吗?”
刹那间,一道寒光疾射而出。
兰花妖王身为魔修,修为已臻千境,不可小觑。但千境之中,亦有高下之分,难以直接换算成道修的元婴或是化神。
萧缘身为元婴前期修士,并且只是一缕幽魂,此刻居然爆发出了比生前更强大的力量。剑影在空中飞驰,须臾挥洒上百道剑意,布下一张天罗地网!
若是兰花妖王径直落下,必然被碎尸万段。不料,蛰伏于地的妖王子孙们前赴后继,一个个以肉身撞上剑意!
血雨倾盆,花谷开始诡异地蠕动,似在享用它们的滋养。剑意被消弭了,裴响御剑飞掠,将白翎整个人抄起来带走。
兰花妖王轰然直坠,把大地砸得凹陷。她的孩子们化成了血泥,飞快地融入地下。
兰花螳螂心如刀绞,吼声响彻天地:“毙命的蝼蚁,焉敢造次!!!”
萧缘寄身的“新阳”快速闪动,与其镰足相击。
白翎和裴响回到了悬崖上,两团鬼火紧随其后,传出徐景惊喜的声音:“白仙长,裴师弟!他可算放我们出来了!”
鬼火是极度微弱的魂魄,白翎连忙取出碧落残幡,供二魂容身。
幡上出现他们的面容,憔悴中透着焦急:“咱快跑吧,甭管他们了。妖王说的是真的,萧缘要用山傀复活,他们还有得打!大师姐嘞?诸葛道长呢?他俩哪去了?”
“我担心的正是这个。”白翎轻吁一口气,快速梳理思绪,“兰花妖王在跟我们纠缠,那是谁困住了师兄和林真人?光凭螳螂精的人海战术吗?而且萧缘怎么变这么强了,真正的沉音公主到底在哪!我不信她没跟着来。”
话音刚落,两人两魂皆陷入安静。
因为,白翎提着的剑匣动了!
不起眼的剑匣一路上磕磕碰碰,谁也没在意过它。但此时此刻,一缕烟气覆盖了剑匣,所到之处无不融化,暗色的流体如活物般粼粼移动,最终在他们面前重新凝聚,汇成了人形!
一名女修站在崖边,背对诸人,凝望着远处激战的剑影与妖王。
她的指尖是奇异的幽紫色,捏着一记纹路妖异的法诀。若是细看,可发现在“新阳”的剑身上,亦缠绕着幽紫色的符文。距离如此之远,女修却能精准地操控着它——不,她操控的是剑中的萧缘,她是一名鬼修!
魔道邪术五大法门,无外乎鬼尸傀毒咒。其中以鬼修为最,但凡阴魂,无不为他们所用。
而沉音剑冢的魔宫公主,正是一名法力高深的鬼修,在她的强化之下,萧缘做鬼竟比做人强,一时间和兰花妖王战成了平手!
战局暂且稳定,女修终于回过身来。
她的面色出奇苍白,一双眼蒙着温柔的倦意,向几人表露了歉疚:“诸位,抱歉让你们遭到了连累。夺取山傀,实非我一人能为,不得不出此下策,引诸位来此。”
她顿了顿,道:“不知你们是否听过我的名字,我叫衣寐。”
白翎忽然想通了一件事——难怪林暗用灵蝶追踪公主时,灵蝶们始终不肯离去,一直围着他飞。他戴的珠钗,实属误打误撞,关键其实是他当时拿着的剑匣!
灵蝶们感应了剑匣上的公主气息,可公主就是剑匣,它们又怎会离去呢?
白翎心神一震,先行了一礼:“展月一脉,白翎。”
裴响亦行礼道:“展月一脉,裴响。”
幡里的徐景惨叫:“行什么礼啊!她可是魔修!!!你们不要命啦?”
白翎咳嗽一声,道:“徐兄,你可是魂魄。她动动指头就能控制你,还是少说两句吧。”
徐景瞬间比哑巴还安静。不过,一道华光突现,直直地照向沉音公主。在光柱触及她周身魔气的刹那,便与之剧烈纠缠,滋滋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