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景小声提醒:“白仙长,你好像烧起来喽。”
“用你说吗,我知道!”白翎不高兴地哼哼。
小辈们眼神乱飞,各怀鬼胎地不说话。
白翎则满头乱绪,本来压抑了这么些天、已经勉强平复了,不料被驾鹤一脉的家伙们一打岔,无数牢骚源源不断地往外冒。
他恨不能抓住眼前的每个人尖叫,把自己与师弟的阴差阳错二三事广布天下。
终于,徐景没忍住道:“白仙长,那天在兰花林里……我和冯丘都听见了。”
冯丘也放下早就喝干了的茶杯,说:“是啊,你和裴师弟讲话好生奇怪。他愿意帮你练功,不是喜事一桩吗?为何你们跟谈崩了似的……”
其余师弟也有理有据地分析:“回到黑市之后,您总是失魂落魄。裴师弟也不再与您同住,师兄弟有何等矛盾、居然严重到如此地步?不如说出来,让我等为您分忧。”
还有一师弟道:“对的对的,你们展月一脉和我们驾鹤一脉不同,人丁嘛比较稀少。若您和裴师弟不合,平日还能找谁讲话?不会百无聊赖吗?”
白翎啜饮着杯中热茶,神思飘忽。
是啊,他太想说出来了。反正小辈们都当他和裴响是纯洁无瑕的师兄弟情谊,他就说两人因练功产生了误解,集思广益一下哄人的招数也好。
田漪突然问:“白仙长,你们是不是断袖啊。”
白翎一口茶喷了出来。
第66章 六十六、路过 专业恋爱军师?吃瓜草台……
在这一瞬间, 其他四个师弟全部目瞪口呆。
白翎浑身的血都冲上了脑门,霍然起立。要不是他以前就见识过田漪鬼斧神工的脑回路,定要以为她是故意诈他回答了。
白翎震撼地问:“你你你, 你怎会有这种想法?!”
“咦?要想解决情爱问题, 肯定要先搞清楚是哪种情爱啦。”田漪理所当然地说, “我认识女修比较多, 有时候她们闹矛盾, 我用调解好友的办法去帮忙, 到最后发现人家是帕交。我岂不成了乐子?”
她见白翎的神情实在惊惧, 又宽慰道:“没关系的白仙长,你们不是就不是嘛!如果不是的话, 事情就好办了。坐坐坐。”
“吓死我了田漪, 你、你太敢问了……”徐景猛搓胸口。
冯丘也埋怨道:“不能悠着点说么?白仙长和裴师弟一表人才,比较招女修青眼吧,怎么会是断袖呢?就算白仙长是,裴师弟也不可能是啊。”
白翎刚坐下又站起来了:“你说什么???”
他简直想把茶杯丢过去砸人, 道:“什么叫‘就算我是’啊!我、我也不可能是。”
最后一句话不知道为什么,中气稍弱。冯丘连忙拍自己的嘴巴,呸个不停。
纵使是虚惊一场,几人仍乱作一团, 其余俩师弟都一屁股摔地上了, 此时才颤抖着爬起来。
白翎一个人杵在席上, 正当他绞尽脑汁编造逐客令时,远方传来几声爆响。
几人一同看去,只见林海当中,几株古树被不明力量摧折,轰然倒塌。
田漪问:“谁在那儿呀?”
白翎缓了口气, 道:“当然是阿响。他潜心苦修,偶尔打树……可能,是修行速度太快,发泄一下灵力。”
田漪说:“可裴师弟不像控制不了道行的人。打树太幼稚了,他是在宣泄心绪吧?”
白翎:“……”
白翎盯着古树倒下的地方不语,片刻后左右一看,对上几张伸过来观察他的脸,气道:“看我干嘛!我哪里知道?”
师弟们缩了回去,似觉得事情超出了他们的处理范畴,不过八卦之心得到了满足,互相嘿笑道:“裴师弟天纵奇才,天才总是很难猜透的哈。”
“白仙长,您别太挂怀了。好友之间,就算练功出了些岔子,也没有因此绝交的道理嘛!”
白翎扯出一个假笑:“我很挂怀吗?我没有。”
“连口是心非的毛病都被裴师弟传染了,你这你这……哎呀不说啦!时候不早了我们先回去了昂。”
驾鹤一脉的小辈们胡乱推搡着,打算溜之大吉。不料,一声怒吼突然自林深处伏地而来,惊飞了上千只白鹭。
连仙去山都震了三震,榕须飘飞。
几人忙稳住身形,望向猛兽吼声的发源地——正是裴响刚才打折古树的地方。
徐景震惊道:“裴师弟觉醒上古神兽血脉了?!”
“他哪里会发出这种难听的声音!”白翎话音未落,身影已消失在原地,抛下后半句话,“肯定是惊动了洞天里的灵兽……我去看看。”
白翎进入金丹期后,足尖点叶,即可飞身。他融会了神行术的步法,在林海梢头不断闪现,顷刻间来到意外发生之处:
只见几株古树歪斜,压出了一片空地。树干牵动了虬结的根须,竟然塌出了大块地穴。
一头古稀之年的野猪精无故被端老巢,双目猩红,獠牙冲天,正搓动着前足铆劲怒吼。视线越过它庞大的躯体,一道黑衣身影映入眼帘。数日不曾照面的少年人依旧面目冷清,不过几滴鲜血溅在颊上,破坏了原本秀美的气质。
裴响将箭袖挽至肘部,露出线条精炼的小臂。他好像与盛日炎夏无关似的,浑身上下露出的肌肤极少,衬着墨色道服,黑白分明。
此时他的目光稍稍上移,与枝头的白翎四目相对。
暴怒的野猪精捕捉到了机会,立马咆哮而出。白翎知道以裴响的修为解决它不难,所以并未出手,但他很快意识到,裴响并未持剑。
“花谕”仿佛得了什么指令,一动不动地悬在旁边,唯有瞧见白翎时,倏地向他一转。
三人高的野猪像陨石撞向裴响,却被少年握住一对獠牙,再不能前进一寸。
裴响上身微倾,身形并未移动,但脚下一陷,显然他承接的力道重逾千钧,并非他表现得那般,只是接住了一片落花一样。
白翎呼吸一滞,不知师弟在闹哪出。修仙修得返璞归真了?
他还以为裴响惊动的是哪方千年灵兽,所以二话不说来看情况。没想到师弟在赤手空拳斗野猪,倒显得白翎担心过度了。两人还在冷战,这让他很没面子。
须臾之间,战斗结束。
眼看一滴口涎要落在裴响手上,他立即翻掌打出剑气,直击野猪精的命门。一击之后,野猪精耸动的身躯僵直了,响彻林间的嚎叫也戛然而止。
裴响撤步出现在一丈地外。
轰然一声,野猪精瘫倒在地,血如泉涌。
“好!”
姗姗来迟的驾鹤一脉小辈们一叠声鼓掌喝彩。徐景鼓得尤其响亮,兴奋道:“裴师弟,你走的杀剑流啊?‘凡我所有皆以为剑’,你用肉身作剑,岂不是连仙剑都用不上啰?”
“花谕”发出一声低吟,似乎有点委屈。
裴响侧目扫众人一眼,唯独没扫过白翎。他轻碰了一下“花谕”以示安抚,向徐景等人行礼:“见过师兄师姐。”
田漪把白翎扯过来,笑道:“你师兄也在这儿呢!”
裴响终又正视白翎,不过面上毫无波澜,仅缓缓道:“白师兄。”
白翎:“……”
白翎没想到他冷静了七天还是这六亲不认的死样子,心里一酸,一时没忍住,回敬道:“啊,裴师弟。好有雅兴呀,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幽会野猪精。”
裴响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并不解释。
但,几团大小不一的毛绒球从裴响身后的树根处冒出来,竟是一群弱小的素食类动物,小如花栗鼠、大如野兔,什么都有。
它们灵智未开,但是世代居于洞天福地,极通人性。为非作歹的野猪精业已倒毙,毛绒球们欢天喜地,对着裴响立起身子作揖,片刻后各自钻回树洞或者灌木丛里,传播喜讯去了。
白翎:“………………”
白翎想死地闭上眼睛。
徐景尬笑道:“看来裴师弟是在为民除害啊……之前听闻,你近日时不时打树。莫非是野猪精弄出的动静?”
裴响:“何来听闻。”
徐景顿时安静如鸡,挪到白翎身后。白翎察觉一道清凌凌的目光落在自己面上,更加不敢睁眼,索性原地装死。
原来以前裴响看他,是带着温度的。现下却全然不同了。
田漪试图救场,说:“咱们两家洞天是对门的邻居,大师姐听见砸树的声响,还以为有神兽出世呢!想不到出世的是裴师弟……哈哈哈。”
没人答言,她也缩到了白翎后边。
徐景评价道:“不好笑啊!”
田漪一巴掌呼他后脑门儿上,把徐景扇出了队列。她回头一看,其他三个师弟都一个个排着,跟千手观音后面的舞者似的,一起猫在白翎背后。
有一人比白翎高,甚至屈着膝盖,以免露出脑袋。大家努力为白仙长与裴师弟营造二人共处之境。
白翎在心里哀叫,其声不亚于野猪精的垂死狂嚎。
他真是服了驾鹤一脉的家伙了,听八卦时好一个专业红娘团队、温暖您孤寂百年的心,现在真遇上事,把他这苦主顶在最前面。
不得已,白翎一点点睁开了眼睛。果不其然,师弟漂亮的脸刹那撞入眼底,其冲击力也不亚于野猪精扑面而来。
但其神色疏离,像是回到了两人洛东城初见之前。
半晌后,裴响轻声问:“白师兄有何见教?”
白翎又被称呼刺了一下,勉强地牵动唇角。他说:“以为你遇到事了……路过看看。”
裴响沉默了一会儿,道:“无事。”
“哦。无事啊。”白翎干巴巴地说,“无事最好。”
他被自己的发言蠢到,连忙找补:“没关系的,我只是路过嘛!打扰……打扰阿响了。”
裴响说:“没有打扰。”
冷场了好半天,裴响又道:“他们,一同路过?”
白翎惊觉背后还有一串人,急中生智,说:“驾鹤一脉来邀请我们做客——对,我们明晚要去做客。林真人开的青食宴,不能不给面子,而且关系到师兄参选道君……你来不来?”
裴响道:“好。”
他只说了一个字,白翎有些泄气,视线慢慢地掉在地上,脸上的笑也淡了。
片刻后,却又传来裴响的声音:“多谢提醒。”
白翎一愣,见师弟的脸色依旧沉静,仿佛例行公事,与他客套而已。
白翎苦笑了一下,抿起嘴。不料,裴响注视他半晌,在他并未回音的前提下,说了第三句话:“山精作祟……不宜久留。”
白翎双眼微睁,裴响则在说完话的刹那,立即转身离去。
裴响修习了与“神行术”并列四大移行法门的“夜游诀”,以隐身潜行闻名。顷刻间,黑衣背影没入山林,唯有垂在他身后的银纹朱红发带,短暂地闪逝。
驾鹤一脉的高个子师弟撑不住了,站直身子。几人呼啦啦围上前来,探头探脑地观察裴响去向。
白翎仍在发怔,听取叽喳声一片。
“哇哦白仙长……裴师弟刚才是在关心你吧?”
“要赶我们走的话,说句‘快滚’不就成了。‘山精作祟,不宜久留’……此中深意,如陈酿一般越品越香啊……”
“你们很快能重归于好了。这叫什么?床头吵架床尾和!”
说话的几人被白翎挨个弹了脑瓜崩,滋儿哇抱头乱叫。
白翎面上犹红,却不知是此前激动时未散尽的,还是被刚才数语,莫名扣动了心弦。若在平日,他舌战群儒不在话下,遑论区区几名驾鹤一脉小儿。今天他却不知怎么了,满脑子裴响说的话,根本回不过神。
白翎受不了了,双手一招:“好啦好啦——快滚!”
遭他轻斥,小辈们识相地作鸟兽散。周围清静,白翎终于松懈下来。他人还在此地,心思却已经飘到了明天,期待驾鹤一脉操办的青食宴。
白翎心不在焉地往回走,忽的眼前一晃,撞上了什么。他定睛一看,居然是滞留在此的“花谕”。
仙剑悬停在空,刚被他的额头碰了一下。
白翎茫然地捂着脑袋,“花谕”倒像是如梦方醒,倏地化作流光消失了。
第67章 六十七、器灵 mini升级成了plu……
白翎一个人回到西厢, 路上时不时回头,可惜再没瞧见什么人或剑了。
他正清点驾鹤一脉小辈们送来的礼物,檐下的风铃又晃荡起来。白翎不免有些意外, 今日的折雨洞天属实热闹了些, 总有客人上门。
风铃上亮起了与古石门楣上一样的符文, 却半晌没有声音。
白翎顿时明白了怎么回事, 向风铃打出一道灵力开门, 说:“阿花?你进来不用敲门啊, 洞天已经认识你了。”
风铃的铃舌传来几声轻叩, 是唐棠的回答。小姑娘借山傀还阳,外表已经与生前无异, 但她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 再也说不出话。
前些日子里,白翎带她找了好几位有名的医修。不过诊断结果皆说她喉舌无恙,只是心神受冲,三魂七魄移位, 所以暂时地失声了。
所谓“暂时”,怕是要等心结解开,不知在何年何月。根据白翎的理解,其实就是创伤后应激反应, 形成了心理问题。
可惜修真界没有心理医修, 只能靠唐棠自己, 什么时候想开了,才能重新说话。
关于她的去处,也让白翎头疼了好一阵。
宁雪消散之前,将唐棠从问鼎一脉除名,他家另两名金丹期的五代弟子, 也早在神目洞,被白翎和裴响所杀。
至此,问鼎一脉的三代、四代、五代所有传人,甚至包括一代祖师爷,除唐棠以外,尽数死在了展月一脉手上。千年前展月老祖埋下的祸根,姑且算是斩清了。
只剩问鼎道君——如今的他已经不能称为道君了,修为跌至金丹期,便是问鼎真人:凭借老祖赐下的护身符苟延残喘,不知藏进了哪个耗子洞。
白翎收好礼品,将林暗熬的松花茶酿倒出两杯,摆出笔墨,等着唐棠上山。
不多时,小姑娘伶仃的身影出现在门外。
她这两天都在问鼎一脉的山头收拾同门遗物,估计没一年半载清理不完。白翎也不可能跟着她去,不然好像对小孩继承的遗产有想法似的,所以,便由着唐棠慢慢挑拣。
茶酿清苦,入口却觉回甘。浅褐色的茶汤上,点点松花若明漆,散发着安神的木叶香。
唐棠脸晒得红扑扑的,捧起茶杯一口气吸干。白翎窝在斜对面的软垫里,听着她吨吨吨的抽水声,不免又有些出神。
一瓮茶酿够四个人喝,他与唐棠喝了一半,给诸葛悟留一杯,还有一杯。
唐棠喝完一抹嘴,冲白翎露出一个皱着眉的冷淡表情,再疑惑地歪歪脑袋。意思很明显,她问裴响怎么样了。
白翎哼哼道:“他……他还是老样子。”
唐棠对师兄弟的矛盾一无所知。她之前浑浑噩噩的,等回过神来只晓得裴响最近很忙,几乎不回仙去山。
唐棠点点头,用桌上的纸笔奋笔疾书。
不幸中的万幸,她会写字,虽然水平和白翎不相上下,但能让人看懂。
唐棠写一张就塞一张给白翎,白翎念道:“好东西被偷得差不多了。不过还剩一些,我慢慢送过来,谢谢你的照顾。你之前问我的,我认真想了,我要去蓬莱一脉,改修医道。白仙长,我是来……跟你告别的。”
最后一个字念出,白翎微显愕然。
可他放下纸页,见小姑娘已经搁好了毛笔,端端正正地跪坐着,神色平和地望着他。
唐棠不再扎花苞头,现在她与道场的年轻女修一样,梳着普通方便的发髻。午后的日光有些晃眼,角落的香炉静静地焚烧。
“问鼎一脉冉冉升起的新星”,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小姑娘依然背着双肩竹筐,但已褪去宗门老幺的稚气,即将融入道场的芸芸修士之中。
或许,正合宁雪的期望。
白翎也露出了微笑,只是透出少许怅然,说:“好啊。我记得刚见你的时候,你就是带着自己炼的丹药,去请章真人指教。阿花,医修才是你的兴趣吗?”
小姑娘郑重地点点脑袋。
白翎便没再说什么。他问过诸葛悟能不能收唐棠为弟子,但他俩一个三代,一个五代,辈分差太大。加之两脉的罅隙过深,并不如白翎所想,轻易便可消弭。
好在唐棠更想当医修,若是她拜入蓬莱一脉,从此脱离打打杀杀,也算不错的结局。
小姑娘站起身,在桌上放了个芥子袋,准备走了。毕竟相识一场,白翎就这样把十三四岁的小孩送走的话,放不下心。
他解下腰间的铃铛,递给唐棠,道:“阿花,以后你把它带在身上吧。只要注入灵力,或者它碰到了魔气,都会引起我师兄注意。他会看情况帮忙的。”
唐棠听话地接过,知道是白翎的好东西,郑重地行礼致谢。她临走前,却在犹豫什么似的,出门又跑回来,涂涂改改,写了一句话。
白翎好奇地凑过去看:“还有什么事?……咦。”
唐棠写的是:“我在山下遇到了裴仙长,他在看着你们的房子。”
白翎双眼微睁,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唐棠见他呆住,担心自己做错了事,赶紧又添一句:“他不让我告诉你。”
“啊……哦!”白翎不自在地眨眨眼,说,“没事的阿花,你做得很好!关于阿响的事情,就、就该告诉我。”
唐棠放心地离开了。
白翎送她到门边,却在挥手之后,还倚门出神了好一会儿。
小姑娘的身影已经缩成了一个点儿。而白翎飘忽的目光在下方山林间游走,不知唐棠偶遇裴响是在哪里。
原来师弟还在意着他,却令白翎长长地叹气。
以前看话本子里酸掉牙的“黄连浸蜜,亦苦亦甜”,白翎还不屑一顾,寻思就是上辈子烂大街的什么“甜蜜的烦恼”嘛,写有情人不长嘴,死要面子活受罪的陈词滥调罢了。
现在落到自己身上,才知什么是喜忧参半。又因师弟没有真与他一刀两断而高兴,又怕师弟走岔的路回不去了。
回不去怎么办?
白翎行尸走肉一般飘回了屋内,试图以忙碌麻痹内心。唐棠放下的芥子袋里,是她给白翎的谢礼。
打开之后,白翎险些被四射的宝光晃花眼。小姑娘太实诚,几乎把库房里剩下的宝贝全薅来了。
即便在问鼎道君陨落的消息传扬开后,问鼎一脉的山头便被“霁青盗圣”、“顺手牵羊真人”之流光顾过,亦有许多稀世奇珍,未被窃走。白翎挨个清点,好些是在老祖笔记上见识过的宝物,现在拿在手中、灵气四溢,简直像做梦一样。
然而,正当他对着满桌华光这摸摸、那戳戳之际,白翎忽然感到,自己的衣服被谁拽了一下。
他低头一看,却并没有发现异样。白翎把碧落残幡当腰封,恰好围了两圈,用玉扣别住,垂下两绺细带。他以为是起身的时候卡到哪了,并不在意,没想到继续视察宝贝没一会儿,感觉又有谁拽他。
这次白翎确定,决不是错觉。
他倏地站了起来,环顾四周。折雨洞天由展月老祖布下禁制,堪称修真界最安全的所在,除了他们几个内门弟子,还有他们介绍给古石门楣的人,任凭哪方魔尊驾到,也不可能闯入。
那还能是谁?
白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差点生出冷汗。可是眼下全无旁人在场,外边风和日丽,艳阳高照,也不会有什么倒反天罡的刺客,大白天跑来刺杀啊。
直到白翎细细地观察自身,忽然发现不对——他的腰封怎么变长了!
碧落残幡原本是一幅画卷大小,被他折两折缠在腰间,没有魂魄寓居其中,便和一挂寻常的布条差不多。
但此时此刻,腰封不仅变宽,还往下延展了。幡布的光泽如碧,比之前更加潋滟,仿佛一件法宝罩衫,被白翎随便系于腰上。
白翎登时明白了怎么回事。之前逃走的碧落幡本体,竟然偷偷溜进了唐棠的芥子袋,跟着她来到这里!
他知道以碧落幡的品级和年份,定有器灵,当即叫道:“你跑都跑了,还回来干什么!你……你怎么还带着鬼回来的??”
三抹极淡的白影出现在幡面上,碧落幡与残片融合,宝光大盛。一个三四岁的男孩儿凭空出现,穿着一身漂亮的绿袄子、虎头帽和缀珠鞋,雪白的脸蛋似粉琢玉砌而成,发髻上还簪着一团毛茸茸的碧缨球。
光看脸绝对无法让人相信,用以请鬼上身的神级法器碧落幡,居然是他。
男孩儿一把抱住白翎的膝盖,道:“你身上有刀嘴棺材脸的气息!快帮我把他们赶出去,他们赖着不走——”
“刀嘴棺材脸?谁姓刀啊,我不认识姓刀的!”
白翎想把男孩甩掉,对方却跟八爪鱼似的吊在他腿上,说:“就是蠢驴自大狂和窝囊丝瓜瓤的师妹呀。我回家等眯眯眼倭瓜,可他好像升天了,我只等到一个呆子小哑巴,悄悄跟着她,没想到又碰见你啦!你,你当初还扯掉我一把头发,痛死我了!快帮我把这三个无名鬼弄走。”
白翎明白了,碧落幡的器灵给问鼎一脉所有人都取了外号,不过没一个中听的。它作为容器,无法使用自己,必须找会驾驭它的人,才能把留在它里面的三缕幽魂抖掉。
但幡面上的魂影极淡,面目都模糊不清,瞧着年代久远,难以辨认身份。
问鼎真人没回过问鼎一脉的山头,器灵左等右等,最后瞎猫碰上死耗子,跟着唐棠找到了白翎。它趁白翎不备,恢复完整,现在缠着他帮忙。
白翎没好气地说:“我为什么要帮你,帮你有什么好处?”
器灵惊讶道:“全天下只有你会用我了呀,你不帮我,谁能帮我?”
“你的意思是只有我能帮你咯。太好了,我再问一遍,帮你有什么好处?”
白翎得到提醒,从脑海中搜刮出一页道卷,正是驱使碧落幡的咒术。他现学现卖,呢喃数语,怎么都甩不掉的器灵便被一只无形的手提溜到半空,挣脱不开了。
男孩着急地扑腾,大叫道:“你、你这混蛋!我记住你了——你个黑心笑面怪!”
白翎呵呵两声,权当它在夸自己,不紧不慢地拍拍手,拈起腰间的幡布观察。
虽然神级法宝自己把自己送上门来,疑似天上掉馅饼,但碧落幡着实阴邪,他不会掉以轻心。
此时的幡面上,三缕白影静静的不动。可凭身形判断,他们是一女二男。除此以外,一概不知。
说到底,碧落幡是当初问鼎道君的遗物。幡中的古老亡魂,或许也是他的遗物。
白翎本不喜欢多管闲事,但碧落幡于他而言,另有大用。所以,白翎向器灵道:“你与他们说过话么?”
第68章 六十八、诸情 黑心笑面怪×死相小白脸……
器灵叫道:“当然没有啦!谁要和他们说话啊?”
他顿了顿, 又小声道:“再说了,他们仨跟聋子似的,根本不理我……”
白翎心下了然, 后半句才是真相。看来器灵尝试过发起沟通, 但三个亡魂不给面子。
白翎问:“你之前不是把所有魂魄都放出来了么?怎么会拿他们没办法。”
“你就当我是个茶杯!我一使劲翻过来, 能把茶水全洒了, 可是这三个家伙怎么倒都倒不出去, 像几滴水黏在杯子底一样, 是不是很古怪?快帮我把他们赶走!”
器灵被吊在半空中晃晃悠悠, 说话仍颐指气使,跟大爷一样。
白翎露出友善的微笑, 道:“好啊, 谈谈条件。我可以帮你调查这事,不过你要把头发留下给我——就是之前的残片。”
碧落幡纳闷道:“只是调查?不能清除他们?”
“人家不管是生前还是死后的岁数,都比我大上几轮了。我区区一个金丹前期,当然要查清楚才能动手。如果随便让他们上身对话, 我被夺舍怎么办?”白翎非常坦然。
碧落幡咬牙切齿地说:“你……你太没用了!”
“对呀人家就是没什么用的。”白翎阴阳怪气,“你等我修到化神期再来找我嘛。”
碧落幡:“……”
碧落幡气得溢出了眼泪,怒道:“黑心笑面怪!!!”
白翎左耳进右耳出,继续打量幡上的魂魄。他轻轻拭过三道白影, 霎时间, 一股极深寒的凉意刺进指腹, 像盛夏天气里的一根冰针,扎了他一下。
十指连心,白翎心窝一冷,倏地蜷起指节。
仅仅是刚才的刹那,他竟然感到了极强的吸引力, 三缕魂魄在引诱他,迫不及待地要上他身,供他借力。
白翎定一定神,问器灵道:“他们跟你待着很碍事吗,为什么一定要把他们赶走?茶杯不会因为装水烦恼吧。”
器灵说:“高人都是独来独往的!”
白翎笑笑不说话,但意思很明显,少跟他来这套。
根据刚才短暂的相处,白翎已经看出来了,眼前的器灵外观是幼童,心性也幼稚得很,凡事以面子为先。
果不其然,见他不好糊弄,器灵的嘴角撇了下来,嘟嘟囔囔:“他们是聋子,我又不是……每个鬼都吵得要死,我再也不想听他们的牢骚了!每个鬼、每个鬼!说的全是那几句话——我死了吗、我怎会这样死掉、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啊啊吵死了吵死了吵死了!”
器灵的声音越来越大,双手抱头使劲抓挠,呈现出一种与外表年龄不符的扭曲。
白翎道:“所以你之前放出所有魂魄,不是因为无聊……?”
器灵呆愣了一瞬,旋即更要命地扑腾起来,大骂白翎不是人,竟然如此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白翎有点心虚。他以前那样想,大概是因为他自己无聊过头了。不过一直让器灵嚎叫不是办法,他找到了一则新的咒术,可令器灵无故不得出声。
器灵发现自己没声音了,悲愤交加,眼泪哗哗直淌。白翎看小孩儿哭成一滩的样子,于心不忍,又给他解开:“算了,你消停点就……”
下一刻器灵便咆哮道:“黑心笑脸怪和眯眯眼倭瓜没一个好鸟你们全都——”
白翎还是把他静音了。
查探碧落幡与三缕亡魂的底细,得从问鼎真人下手。白翎向来心大,不过并不想给安稳日子埋雷。
他在问鼎一脉身上学到的最大教训,就是“斩草除根”,当初放跑问鼎真人实属不得已而为之,但若假以时日,此人定会卷土重来,必须早做防范。
所以,如果白翎能顺着这条线查清问鼎真人,等这厮来报仇时,便可以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了。
一道墨蓝色的身影从外入内,是诸葛悟。
白翎与师兄也数日不见,知他大概在折雨洞天的深处疗养,此时不免惊喜,道:“师兄!你回来了?”
气度沉敛的剑修见到他略一颔首,目光落在空中,看着落泪似瀑布的器灵道:“这位是……”
“啊,碧落幡本体来找我了。他本来在蹲问鼎回去,不过只等到阿花,藏进芥子袋摸了过来,要我帮他驱逐三缕滞留的魂魄。”白翎简略地介绍情况。
诸葛悟问:“那哭得如此凄惨,是被你拒绝了?”
“没有啊,只是他太吵了,我想办法让他安静些。”白翎背着手假装乖巧,说,“碧落幡对我有用,我想帮这个忙。师兄,问鼎真人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我去查一查也好。”
诸葛悟赞同道:“阿翎有这份心,可见去秘境走了一遭,成长颇多。我须全力准备大选,无暇于此,你将此物拿着,可以去全性塔查阅历年历派卷宗。”
他取出一枚令牌,交由白翎。白翎接来细看,发现牌上一面是诸葛悟的道号与派系,另一面刻着拜日神教的绲金边日纹,大概是元婴期修士才有的权限证明。
白翎收起令牌,说:“多谢师兄啦。田漪他们刚送了请帖来,我塞你屋里了。林真人明晚开办青食宴,拉拢了几个派系帮你。唔,还有阿花的事情……她决定改入蓬莱一脉,以后当医修。我把你的铃铛送给她了,以后她碰到什么大事的话……”
“好,我会照看一二。”诸葛悟应承道,走向他的东厢。青食宴或许是他与林暗早有计划的聚会,所以他中断了疗伤静修,回到仙去山筹备。
但诸葛悟进屋前,回头问:“阿翎说碧落幡于你有用,是想以此法宝修炼么?我观器灵之状,甚是难驯。”
“不是啦……我对抓鬼上身没兴趣。之前宁雪和萧缘都上了我的身,虽然让我一下子变强了很多,但……总觉得很危险,我差点就不是我了。”白翎心有余悸地轻咳一声,视线发飘,小声说,“我只要碧落幡的残片,能保留魂魄就行。”
诸葛悟沉思片刻,道:“所以是为了小裴?”
白翎惊道:“诶?师……师兄怎么猜到的!这么明显吗?”
“他修《太上迢迢密文》,极易步前人后尘,稍一不慎亡于自戕。碧落幡是神级法器,若得其残片,实乃收容亡魂的绝佳之物,相当于给小裴增加了一重保障。”诸葛悟笑了笑,单刀直入,“你们现在的状况是他喜欢你,你不喜欢他吗?”
白翎浑身的血都沸了。
他僵硬无比,几乎一字一顿地说:“阿响对我,谈不上喜欢吧……我对他也,也……”
诸葛悟:“也谈不上喜欢?”
白翎:“也不是完全不喜欢……”
他对诸葛悟没什么好隐瞒的,一时嘴快便说了出来。白翎说完才反应过来自己说的话究竟什么意思,连忙后退数步,胡乱摆手:“不是说我就喜欢他!!!只是——只是!啊呀师兄你突然问这些干什么?不是说好了让我俩慢慢冷静不要太在乎这些吗!”
白翎像被天道扼住了咽喉,整个人慌乱起来。连碧落幡的器灵都停止了用泪水模拟喷泉,挂着一条长长的透明鼻涕,狐疑地盯着白翎。
诸葛悟却轻叹一声,捏了捏眉心。
他道:“抱歉。阿翎可还记得,我修的《玉壶冰心箴言》,对我的进境要求如何?”
白翎绞尽脑汁,道:“啊!想起来了。‘遍历诸情’对不对?之前我跟你抱怨《喜乐诸天奇经》的要求太奇怪,你提过一嘴。师兄你卡在这一关吗?”
诸葛悟说:“没错。若论亲情,我的家属皆已过世,但曾经对我垂爱颇多;若论友情,你、小裴、林真人,于我皆担得起益友之名。唯有爱情,我毫无头绪。本想借你与小裴,稍作观察体会,但你们既无此等心意,我自然另做打算。”
诸葛悟停顿片刻,宽慰道:“无妨,你们顺其自然便是,莫要种下心魔。凡事尊崇本心,方能得道圆满。”
白翎松了口气,问:“那师兄打算怎样?大选还有三个月,如果能晋入化神期,确实会稳妥很多。但你不能临时去找个人喜欢吧……这事儿也、也不能强求啊。”
“明日青食宴,正要探讨此事。驾鹤道君牵线搭桥,请来了另一位修习《玉壶冰心箴言》的前辈道君,她说有方法可解。不过,须请你与小裴一定到场。”
诸葛悟说到此处,眼风扫过窗外,笑着说:“到了。”
一道黑衣身影出现在廊下,先与白翎照面,两人尽是一怔。
裴响将箭袖放下,道服整理得一丝不苟,手与脸都洗过,微显湿润。他看见厅里吊着的器灵,器灵也抱臂一晃一晃地睨着他。
裴响当做没看到,向诸葛悟行礼:“见过诸葛师兄。”
裴响面上一派平静,是他惯常的淡漠神情。白翎明白,定是诸葛悟返回廊舍的遁光让裴响看见了,所以他回来问候诸葛悟的养伤情况。
诸葛悟说:“我一切都好。小裴近日如何?明晚的青食宴,记得与阿翎同去。你们境界尚低,或许无从参议,但听一听前辈所言,多有裨益。”
裴响道:“是。”
白翎也安静地点点脑袋,把目光拔到诸葛悟身上。
“既然你二人同在,不妨共领一事。”诸葛悟仍抱着让师弟们握手言和的念头,一指堂上的器灵,道,“这位是问鼎遗物碧落幡的器灵,来寻阿翎的麻烦。他一人力有不逮,小裴,望你能多加协助。若能以此探明问鼎的下落,也算解去了一桩隐患。你看如何?”
裴响面色不变,沉默少顷,重复道:“……是。”
白翎在背后偷偷抠着手指头,没忍住瞄了裴响一眼。有机会共处,就有机会修缮关系,他必能好好把握。
白翎解去器灵的缄口,佯装自然地说:“看来要谢谢阿响了。师兄已经把查阅卷宗的令牌给我,要是你等下有空,我们就去全性塔一趟。我记得,道场的藏书阁在那边?”
诸葛悟向他颔首,旋即往裴响肩头轻拍了拍,转身回了东厢。
白翎和裴响一个站在厅中,满身融融的晴光,一个立于廊下,蒙着寂寂斜影。两人再度对视,白翎面带微笑,全然一副认真讨论事务的模样。
器灵却清清嗓子,不怀好意地问:“你小子就是裴响?”
裴响扫了他一眼,沉默以对。
器灵评价道:“死相小白脸。”
裴响皱眉:“?”
器灵幸灾乐祸地指着白翎,对他告状:“这个人刚说不是完全不喜欢你。我读的书少别骗我,他的意思是有点喜欢你对吧?”
第69章 六十九、上头 鸳鸳相抱何时了,往事知……
白翎在器灵话音落下的刹那, 重新甩出咒术,将它第三次禁言了。
他从未施咒施得如此迅疾,面上浅浅的笑意不变, 背后却差点沁出冷汗。
白翎对破口大骂、不过只有口型没有声音的器灵友善道:“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清。请我帮忙还说胡话, 你以前也这样坑问鼎道君吗?”
器灵遭到威胁, 气得头发倒竖。可是全天下找不出第二个了解碧落幡的人, 它眼睛一眨, 豆大的泪珠又涌出来。
白翎笑眼微弯, 向裴响说:“它是坏东西, 不用管它。走吗阿响?”
裴响未置可否。器灵遭遇诋毁,无声地哭天抢地, 被白翎不动声色地抓过来, 团吧团吧塞回碧落幡。
片刻后,裴响问:“徒步?”
“啊……对。不赶时间,我们走过去吧。”
白翎不能御剑,但被裴响一句话勾起了以前如何御剑的回忆, 倏地收回目光,先一步走下堂室。
两人离开仙去山,依然一前一后,隔着两尺距离。天气甚佳, 照得人身上暖洋洋的, 白翎听得见后面的脚步声, 看不见裴响,似有百爪挠肝。
他忍不住先开启了话题,轻轻唤道:“阿响。”
少年人许久才应了一句:“嗯。”
没有用“白师兄”膈应他,已然是冰释前嫌的征兆。白翎大受鼓舞,立即跟竹筒倒豆子似的, 把近日发生的事全说了一遍,包括唐棠的去向与师兄的困境等等。
但他一直讲到口干舌燥,身后人也没有任何反应。白翎几乎以为裴响走丢了,可是回头一看,黑衣少年正一眼不错地盯着他,双目沉沉,如古井无波。
白翎道:“……阿响听到我说的了吗?你倒是吱一声。”
裴响视线坠地,淡淡道:“听见了。”
简直是一盆冷水,浇灭了白翎的满腔热情。天空恰好有鸟飞过,嬉戏相逐,其啼鸣似笑,不嘲也嘲。
白翎深吸一口气,猛地背过身,大步往前走。
他们在折雨洞天前往全性塔的路上,时值午后,别无旁人。上次走时犹在初春,此番已至晴夏。夹道草木犹绿,葳蕤树影泼泼洒洒,落得沿途浓荫。
但白翎全无赏景的心思,甚至更觉烦闷了。他不是喜欢忍耐的性子,在裴响身上已经透支了下半辈子的耐心,心里好一阵翻江倒海之后,突然回身。
裴响在同一时刻停了步。
说来奇怪,白翎看他,他就看地,白翎每次转头,又都见裴响正看着他。
白翎冷笑道:“我说,裴师弟啊。”
裴响缓缓开口:“白师兄。”
“你要这样子到什么时候?七天了!要不是师兄派任务,你还一直躲着我!”白翎忍无可忍地叫道。
裴响却说:“才七天。”
白翎道:“七天都不够?人生有几个七天你算过吗?好吧我们修仙的不算这个——反正我受不了了!你,你进展怎样?”
白翎以拳掩口,掩饰性地咳嗽一声。
然而裴响明知故问:“什么进展。”
“回心转意的进展啊!”白翎语无伦次,说,“你现在这样完全是回转过头了吧?再放任你下去,以后我们都成陌生人了,还算什么师兄弟!”
裴响定定地看着他,半晌才道:“岂不是正合你意。”
“合、合我意?!”白翎指着自己,被他气笑了,道,“我什么时候说过要跟你绝交?哈?裴响你通灵脉通的是脑子吗,我是说我们不要搞断袖!当兄友弟恭的师兄弟!你,你把我师弟还我——”
听他在青天白日下高喊“断袖”二字,裴响的脸上终究是死水生澜。他立即扫视周围,幸好无人经过。
裴响对白翎蹙眉道:“我们的事回去再谈。”
他说罢便要绕过白翎。不过白翎耐心告罄,根本不玩儿虚的,张开双臂拦他,跟着裴响左右移动。
两人来回数次,裴响站住微恼道:“在此纠缠,成何体统?”
“我要是在乎体统就不会被师尊打那么多回。”白翎十分骄傲,见裴响的冷淡破功,更是得意,道,“快点从实招来。你要这样对我到什么时候?给个准话,不然不放你走。”
“你真是……”裴响面颊一紧,显然在暗中咬牙,冷冷地盯着他不语。
白翎抱起双臂,冲他一扬眉。
在师弟斗败野猪精之后,白翎明显感到,两人是有转圜余地的,否则裴响不会说那么多句话。不过这小子别扭得九曲十八弯,白翎又是敞亮性子,明知对方也有意和好、却不知碍于什么对他避而不见,简直把白翎急坏。
白翎自信地说:“你肯定没有和我老死不相往来的想法。阿响,承认吧,你也舍不得我。”
轮到裴响冷笑了。“舍不得”三个字对出身世族的大家少爷来说,简直是石破天惊的荒唐之词。他眼睫直颤,但不擅长撒谎,除了冷笑,完全挤不出别的反应。
白翎遂继续大放厥词:“我是一直惯着你,但不能由着你胡来。我们摆正心态相处不好吗?还要不上不下多久?我又不会因你想岔了怪你什么,你别消沉下去了好不好!”
裴响终于压着嗓子说:“我不过是以对待诸葛师兄的态度待你,白师兄何故如此?”
白翎道:“不行,和以前落差太大啦!你要在对他和以前对我之间找一个点儿,又保持我们的友情,又不会变质——不对,变态成爱情!”
他一席话掷地有声,总算把诉求完完全全地亮了出来。可是白翎说得太清晰、太直白,字与字仿佛织成了一场风暴,不遗余力地冲击着裴响。
裴响成了木雕泥塑,过了八辈子那么长的时间,方才喃喃自语:“世上怎会……有你这般人?”
白翎道:“我这般人?我哪般人??反正要求撂在这,你做不到就直说,我也不想被你吊着了!!!”
最后一句,简直是连说带喊。裴响面露惊愕,片刻后,眼底漫上苦楚,仿佛白翎越理直气壮、义正辞严,他便越失魂落魄、无法理解。
白翎嘀咕道:“干嘛一副被我重塑三观的样子……瞧着跟我欺负你似的。”
他说罢想到裴响不懂三观的意思,又道:“不晓得什么是三观吧?就是对世界的认知。阿响,别怪我把话摊开讲,两个人分开难受还不如一起爆炸了痛快……喂,你跑什么?不许跑!喂!!”
裴响再也待不下去,“花谕”出鞘,要载他遁走。白翎往他背上一扑,八爪鱼似的挂着他。
远处有领灵泉的小道童经过,抱着玉瓶,走两步又倒回来,惊讶地望着他们。
裴响呼吸一滞,立即将白翎拽下地,推他去道旁。
一座凉亭立在崖上,两人推推搡搡误打误撞,进了亭子。此地偏僻,竹树环合,无外人得见。不过独有二人相对,倒是不好再当逃兵了。
白翎刚站稳便问:“到底行不行?”
裴响眼中有冷火在烧,压抑许久的情绪死灰复燃,比之前更加猛烈。白翎与他对视,气焰矮下三分,不由得后退一步。不料,裴响上前,逼得他背靠亭柱,退无可退。
裴响寒声道:“你希望行,还是不行?”
“我当然希望行呀。我喜欢你这个师弟想和你做朋友,不是很正常吗?你接受的话我们就一辈子哥俩好,你不接受的话……那我也没办法。可能缘分到这儿了吧,你过不了心里那道坎儿,以后见我跟见鬼似的,我也认。”
白翎一紧张,又突噜噜一长串话。
裴响死死地盯着他,说:“可你若对我回到从前,不论重复多少次,我依然会如此。”
“什么意思,我还那样对你的话,你注定断袖?”白翎没话讲了,半天才道,“……我没那个意思啊!阿响你,你真的是小时候朋友交少了吧?哦你小时候根本没朋友……但是,但是!你肯定是因为之前的误会产生了错误的第一印象。”
白翎急得直蹦,为难片刻之后,把胳膊搁在裴响肩上,尝试让他体会正直师兄弟的勾肩搭背;又用拳头撞了下裴响的手臂,企图让他感受纯洁师兄弟的打打闹闹。
白翎期待地问:“什么感觉?是不是年轻人的正常交友行为?只要不惦记着双修,其实我这样对你,是非常友善亲切的师兄吧?”
裴响一动不动,唯有目光跟着他平移。
白翎自认为卓有成效,松了口气,道:“阿响,我不是接受不了断袖。别人搞断袖的话爱搞搞吧,搞到地老天荒大道磨灭展月飞升!问题是,你……我……”
他声音慢慢低下来,最后说:“我一直是把阿响当师弟的。就像你一直往那个方面想我一样,我也一直往这个方面想你。没有别的意思。”
清风吹拂,扰动山间的凉意。
树影皆簌簌地摇荡起来,两人身上的光斑一阵驳杂。
许久之后,裴响哑声问道:“那为何,我的方向便是错的?”
白翎:“……”
白翎:“诶……诶???”
裴响缓声继续:“师兄,你可曾试过一分我的方向,哪怕仅仅一厘?触及情爱便似谈虎色变,为何你比我更加畏惧?你在畏惧什么。你说过的话,我清楚记得,‘凡心,动就动了’,何故说得出,却做不到?”
白翎:“我……我是跟驾鹤一脉的开玩笑,随便说的!实际上哪有那么……那么潇洒?”
“只求我向你转变,有失公允。”然而,裴响笃定地说,“师兄要我收心,将你当做寻常友人,我已尽力而为。那么,你是否也该做出转变?”
白翎不敢置信地问:“你要我也接受和你双修?!”
“当初之我,所受的正是如此煎熬。师兄,你无法承受么?”
裴响一眼不错地盯着他,时至今日,终于又在白翎眼前活过来。白翎连连抽气,像面对一个不可理喻的疯子。
但疯子是他亲手养成的,白翎热血冲上脑门,赌气叫道:“我当然可以!好啊,不就是和你一样的体验嘛,你放马过来!我倒要看看,你做什么能让我断袖!!!”
第70章 七十、手段 某人is wat……
白翎怒从心头起, 恶向胆边生,一把推开裴响,气冲冲地回到了山路上。这次他头也不回地向前走, 步伐快得冒火星子, 七窍也恍若生烟。
全性塔位于霁青道场的中心, 路过的修士渐多, 无不向白翎侧目。原因无他, 一来白翎本就有名, 二来难得一见他脸红得滴血的样子。
好些人本想打探两句, 不过并没有与白翎搭得上话的交情,再对上他身后少年冰凉凉的眼神, 更不好开口了, 一个个讪讪地收回目光。
白翎倒是浑然不觉。
他脚下生风,好像能以此使自己冷却似的。
刚才头脑一热,许多话未经思考就喷出去了。白翎现在还在气头上,心底骂骂咧咧, 但潜意识知道,自己完了个大蛋。
真是日展月老祖了——他怎么会一赌气让师弟也掰他试试?这是人话吗??啊???
白翎打死不敢回头看,甚至想再跑快点,甩掉裴响。
现在倒好, 师弟尝到了“同态复仇法”的滋味, 一改前面七天人不人、鬼不鬼的阴暗作风, 气场焕然一新。裴响和之前一样,一言不发地跟在白翎后面两尺的位置,但……
但白翎就是汗毛倒竖芒刺在背仿佛被恐怖的不可名状之物盯上了!
全性塔近在眼前。塔底绿意盎然,塔身渐覆寒霜,塔尖高耸入云。
门口的拜日教教徒迎上来, 不等人家露出微笑,询问要办理的事务,白翎便胡乱地点头又比划,闯了过去。
幸好他的脸比较有名,才没惊动侍卫。裴响朝纳闷儿的教徒点了下头,紧随其后,一同消失在楼道深处。
白翎知道藏书阁的位置,闷头“噔噔噔”上楼梯。在他嘈杂的脚步声里,混着另一人的步伐响动,如影随形。
白翎完全无法预料,以后会面对什么。他的心脏砰砰狂跳,只知自己掉坑里了,却不知坑有多深、要掉多久、坑底是何方神圣。关键是,没有人推他,是他自己往坑里跳的。
白翎的脑袋被烟花一般的思绪挤满,上最后一级台阶的时候,不小心踩到了变长的碧落幡。
他手舞足蹈地往后摔去,下一刻被裴响接了满怀。裴响面无波澜,甚至没有特意伸手,只是站在原地就端住了他,不动声色地垂下眼。
白翎与之四目相对,尚未出口的叫声迅速噎在了嗓子眼儿里,整个人缩成一团,僵硬得像冬眠的仓鼠。
白翎:“……”
裴响:“……”
裴响缓缓道:“不是该等我主动吗?”
太棒了。师弟以为白翎是故意掉他怀里的。
白翎倏地蹦起来,二话不说,僵尸似的跳进了藏书阁。守阁的拜日教徒吓了一跳,立即从书案下摸出黄符,对着白翎警告道:“何方妖孽!你……”
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的“妖孽”掏出一块令牌,递到他面前。
教徒困惑道:“竟、竟然是渡尘真人的差使……您请进。”
白翎一溜烟儿窜进了阁内。
藏书阁位于全性塔的中部,占据三层。阳光透过窗棂,被高大的古木书架分割成一格格,映在地上,细细的灰尘在其间起舞。
一层的卷宗讲述修真界人魔相争史,缅怀道场先烈,歌颂高人们除魔卫道的事迹。白翎直接钻上二层,因久未流动的空气,感到片刻窒息。
初入道场的弟子或许有仰慕的前辈,时常在一层翻阅相关记载。二层安置的却是各大派系详录,没什么人爱看。
凡是在道场确立的宗门,皆要定期誊写门内事宜,送来此处入库。
重大如某位长老迈入化神期,微末如新一代弟子共计几人家有几口,事无巨细,皆要详实道来。拜日教还会定期抽查,核验记录的真实性,可谓是道场头号裹脚布章程。
白翎曾被任命写展月一脉的流水账,但他从老祖出世重写,写得天花乱坠。他把公文写成了小说,引发其他来送宗门事宜的弟子注意,此事一传十十传百,藏书阁二层的门槛差点被崇拜老祖的弟子们踏破。
那是此地最热闹的一段时光。可惜事情传进梦微道君耳里,引发剑仙震怒,白翎被革职了。
现如今,藏书阁二层恢复了死气沉沉。
白翎好不容易找到问鼎一脉的卷宗,立即翻到“问鼎道君”一页。原来此人未入道前,是一场饥荒的灾民。父母无力抚养他,把睡梦中的他塞上前往霁青山的驴车,之后再无联系。
然而问鼎道君命硬,靠抗揍通过了弟子海选,成为了没有门派收容、只是为道场打杂的道童。他花三十年打通门路,竟然干起了倒卖灵泉的勾当,不出所料被道场赶下了山。
不知是否由于此段坎坷,坚定了问鼎道君重回道场的决心。于是乎,他散尽不义之财,购得一件易筋洗髓的奇珍,重塑自身经脉。终于,他在不惑之年被一名元婴期真人相中,收入门下。
此后师徒俩互相扶持,壮大门楣,那名元婴期真人,正是日后被展月老祖剥皮抽筋的妖王。
往事按年月记载,历历在目。问鼎道君娶过妻子,乃是恩师的女儿,不过因病早亡,二人并无子嗣;他亦有过同门师弟,可惜在夜游时遭遇魔修,战死丧命。
又过数百年,妖王成了展月老祖的法宝。师门上下以问鼎道君为首,亦随其道号更名,这便是问鼎一脉的由来。
白翎原本浮躁动荡的心思,随着一页页黄纸翻过,慢慢沉静。不过他看到最后,还是没忍住瞄了旁边一眼。
裴响离他两丈远,几乎隔着一整座书架的距离。他也拿着一部卷宗,不知在查阅谁的事迹。
白翎轻咳一声,引动少年人的视线,说:“我们来查问鼎道君的事,你、你在查谁的啊?”
裴响说:“你的。”
他合上书,露出扉页,标题是“展月一脉”四个大字。
白翎:“……”
白翎连忙过去,夺过本门卷宗,道:“这有什么好看的!我写的都被师尊撕了,后续是师兄请人代笔的,肯定没说我好话……不许看。”
裴响沉默片刻,道:“好。”
他似乎回到兰林对谈以前了,对白翎听之任之,安静地等候师兄发落。白翎却无论如何也没法正视裴响,师弟的任何举动落进他眼里,都好像别有深意一般。
白翎僵立片刻,在裴响平静的注视下,做贼一样把展月一脉的卷宗放回去,然后立即转身,“唰”地打开问鼎一脉的卷宗,嘟嘟囔囔:“刚才看到哪里了……”
裴响向他靠近一步。
眼角染上墨色,是身后人的道服。冷冽的暗香也漫过来,侵入灰尘与古书的气味边界。
白翎强壮镇定地往后瞟,道:“一起看?对……一起看。”
裴响只是淡淡地扫他一眼,并不说话。可是他注目于书页时,稍稍俯首,发带垂下来,搭在白翎的肩头。
朱红的缎子上,银白的纹绣闪动清光,
白翎张了张口,维持着半侧身的姿势,忘记要说什么了。裴响倒是沉静,一目十行地浏览过问鼎道君生平,而后手臂绕过白翎,翻下一页。
白翎好像被短暂地揽了一下,吐息都断了个瞬间。
他满面呆滞,不确定地问裴响:“这是……你的手段吗?”
裴响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白翎茫茫然地追问:“阿响与我靠近,还抱着我一样翻书,我以前……给你的是这种感觉?”
裴响:“……”
裴响似蹙眉反应了好一会儿,才道:“首先,你让我一同阅览。其次,我站在左,翻书之处在右。师兄一直站着不动,难道我们要背诵问鼎道君的生平么。”
白翎松了口气,因为自己想多了面色潮红,羞愧地转回去。然而正当他老老实实看向卷宗,又听裴响补充道:“不过,师兄以前于我,确实是此般感受。”
白翎:“……”
白翎喉咙深处溢出一声哀鸣:“我们好好看书吧……问鼎道君,问鼎道君在暗中盯着我们啊!”
此言无意中一语双关。
白翎的本意是借问鼎道君打破古怪的氛围,不料接下来的这页,所陈之事的确在两人心头蒙上了一层阴翳。
问鼎道君当上一脉掌门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是向当年驱逐他的修士下战书。
彼时的问鼎道君初入化神期,又在新任道君大选拔得头筹,稳居第七席道君之位,在道场炙手可热。此等大能,竟然委任弟子,寻出了多年前赶他下山之人。
道场仙友们将此事看在眼里,皆知他要报复。不过问鼎道君行事狠辣,没有人会为一个闲杂人士触他霉头。更何况,赶他下山之人也是孤苦道童出身,无门无派,就职于昭雪司,数百年只得了金丹前期修为,行将就木。
众人皆以为,问鼎道君会派个末流弟子去教训此人,多半是堵住揍一顿了事。人家毕竟还挂靠在昭雪司,每日点卯当值,剩的寿数也寥寥无几,没必要赶尽杀绝。
没想到,问鼎道君亲自向此人下了战书。化神期对金丹期,千年来头一遭,在彼时的霁青道场引发轩然大波。
金丹期修士自然拒绝了应战,之后生怕被问鼎道君抓住,家也不回,觉也不睡,日日留宿于昭雪司以求庇护。
不料在某个夜晚,此人无故消失,半分痕迹都不曾留下。
仙友们对此事众说纷纭,昭雪司更是发动了数十名教徒追查。不过放眼整个道场,化神期修士屈指可数,如果是问鼎道君亲自动的手,此事注定会不了了之。
最终,的确是不了了之了。
白翎读完最后一列字,评价道:“睚眦必报啊。”
裴响:“嗯。”
两人沉默许久,这次裴响没有翻页。
白翎说:“他可能真的在暗中盯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