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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一百一十一、住店 他乡遇故知!是谁o……

红日山庄临水而建, 凡是在此下榻的客人,皆能欣赏“清波浣月”的美景。

白翎进入山庄,眼前是无数条并行向前的凌空栈道。栈道由半透明的琉璃打造, 悬于河岸上空。此时清辉普照, 幽蓝的河水一浪接一浪, 在行人的脚下涨落, 染上灯火的迷离色彩。

三人来到山庄大堂, 管弦丝竹之声靡靡回响, 焚香的烟气如祥云缭绕。

即便在此, 也时不时有仙像伫立——或许说人像更为合适,毕竟新河郡是不奉仙道的地方。

顾怜依然拿着糖画, 不过把“剑轮”都啃下来吃了。订房的任务自然落在了白翎身上, 他走向柜台,不料看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似乎遇到了难题,和掌柜扯皮已久。此人穿一袭布衣,头发随意地挽了个髻, 杂毛颇多。

他身旁立着几具麻布包裹的长条状物,形似人身,不过直立着,令白翎一时片刻拿不准, 那到底是真人还是假人。是假人倒好, 若是真人, 八成是死的,难怪掌柜面如菜色,连连摆手。

而让白翎感到熟悉的,是男子手边的金环长刀,还有他拿着的斗笠。

白翎唤道:“尹兄?”

男子闻言回头, 白翎笑道:“你好啊尹兄!果然是你!”

多日、或者说多年不见,尹真依然是那张英俊但死气沉沉,好像活腻歪了的脸。他听见白翎对上他时总说的开场白,亦顷刻认出了他,道:“并不好。”

白翎走近道:“此话怎讲?尹兄你的衣服呢,怎么换颜色啦?”

“这就是不好的所在了。”尹真半死不活地说,“五十年前,我着了一次道,醒来被扒得一干二净。”

白翎:“啊?!”

“我们散修是这样的。寻常到处捡垃圾,稍一不慎,自己也是待捡的垃圾。我不过是喜穿红衣而已,却教旁人以为,我衣上有什么神通,故而一件不留。晦气。”

白翎想笑但是忍住了。反正要排队,他干脆站在队伍里,边排队边和尹真聊天,佯装同情地说:“这样啊,好惨好惨。那些人真是,后来该发现你的衣物没门道了吧?居然也不还给你。”

“还给我?他们?嗤。不仅没还,发现没捞着好,还回来画了我□□的画像,勒索我为他们卖命。”尹真没好气地啐道。

这下白翎忍不住了,要笑不笑:“啊……太、太惨了尹兄,这么久不见,原来你经历了这么多……”

“你想笑笑吧。人生在世,难免阴沟翻船。”尹真却只是哼了一气,瘫着脸道,“反正自那之后,我穿什么都随便了。当初的斗笠早被偷了,这是新买的。”

“没事,没事。尹兄,你一看就是有故事的男人。”白翎发出了言不由衷的安慰。

尹真道:“什么有事没事,没发生在你身上,你当然没事了。”

白翎终于低头笑出声,说:“我前天还去霁青商行找你来着,想请你跟我们走一趟。没想到在这碰上了,尹兄在忙什么?”

“呵呵。”尹真一指白麻布裹着的几具,“有个傻鸟尸修,赶尸送错了方向,求爷爷告奶奶的找顺风剑。赏金还行,我的顺风刀便也未尝不利。结果来早了,得住一晚,要防这些玩意儿尸变,又要住阳气重的地方,不好去荒郊野外露宿。城中一家收我的客栈都没有,这是最后一家!喂掌柜的,双倍价钱行了吧?”

白翎心道,怪不得会在这儿见到尹真,按照刀修的秉性,绝不该如此靡费才对。原来是无处可去。

掌柜说:“客官莫要为难我啦,实在难办呀!您这屋子旁边,定是无人敢住的,您非要屈尊在小店下榻的话……您就开三间上房,您和您带的几位大爷住中间。咱用良心营生,也要为其他客人考虑不是?”

此话有理,白翎灵机一动,道:“好办啊!我这边三个人,刚好要两间房,一左一右,把尹兄的房间夹在中间不就行了?”

尹真立即看向掌柜。掌柜见白翎仪容不俗,也不想让尸体再在大堂待下去了,只好依着他行事,拿出三枚房号紧邻的钥匙。

登记手续期间,尹真的目光在堂内逡巡,一眼发现了裴响。裴响也正看着他,视线相接,冷淡的神色无半分变化,亦没有上前问好的意思。

尹真问白翎:“你师弟修炼修失忆了?”

“嗯。”

“开什么玩笑。”

“没开玩笑啊,他确实……不记得很多事了。”白翎想了想,师弟关乎尹真的记忆,每一幕皆与自己有关,所以,大概连尹真一同忘光了。

尹真:“……节哀。”

“节什么哀,忘了又不是死了,人活着就好。哎呀,咱俩太久没见,我身上吧也发生了很多事,有空再讲。反正我来这就是想查查,《片叶搜魂真迹》到底搞的什么名堂。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治好阿响。”

白翎接过钥匙,没想到掌柜听见他的话,热情介绍道:“客官,原来您对搜魂术感兴趣?那您可来对地方了,咱们新河郡正是《片叶搜魂真迹》的发源处哪!”

掌柜讲起家乡的典故,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白翎专心听着,才知自己此行,有两件事必做不可:一是参加新火节,了解旧事;二是去拜访城主叶家,争取进入三日后的怀古流觞宴,领略搜魂的诸多奥妙。

白翎记在心里,带尹真回到师弟跟前。尹真表示,白翎替他省下的房费足以充当佣金了,待他处理完手头的几具尸体,有事随时喊他。

裴响抱剑而立,面无表情地看着二人谈话。顾怜也从锦垫躺椅上起身,咬掉了最后一块糖浆。

白翎道:“这位是尹真尹道长,我之前认识的。他带了几个‘铁哥们儿’,情况特殊,要住我们中间。”

“什么意思。”顾怜一见来历不明的外人,便皱起眉,“我们睡他旁边?”

“师尊乐意的话我没意见。”白翎微微笑道,“我们两间房挨着他。走吧,都顺路。”

四人前往客房,尹真或许从尸修那儿学了几手,吹了声口哨,几具白麻布便僵硬地动起身来,在路人们惊惧的围观中,一跳一跳地跟在他们后面。

顾怜更嫌恶了,说:“你拿那么多钱,让我住死人旁边!”

裴响则道:“两间房?”

“对呀。”白翎立刻忽视了顾怜的不满,转头与师弟解释,“这儿真不便宜,师尊给的钱完全不经花嘛。”

他和裴响说话时,语气总是不太一样,甚至太不一样了。虽然本人毫无察觉,但旁人细听之下,刚才的话里甚至含着几分嗔怪。

顾怜五官扭曲,直抚鸡皮疙瘩。尹真闻言抬眉,似想拆穿白翎问价前就说要两间了,不过刚承人情,还是把嘴闭上。

裴响点了下头,道:“我还有。”

白翎轻笑出声,问:“你的也给我花?”

裴响:“嗯。”

“那我再去开间房?”

裴响:“……”

见白翎真的停下步伐,裴响说:“不必麻烦了。”

他安静片刻,大概不想让白翎以为他说得好听、实则不肯出钱,从袖中取出一叠比顾怜的赏赐还厚的银票,递给白翎。

裴响低声道:“夜里,我在露台静坐便是。”

白翎把他的钱推回去,继续往前走,好笑地说:“一起住方便互相照应嘛——师兄理解,师兄明白。不过你这么阔绰,是……”

“家姐每月汇款,让我……”裴响顿住了。

白翎问:“让你干嘛?”

“早日成家。”裴响终是说了出来,说罢便紧抿住唇,露出难得一见的受制之意。他扫视前方,可惜上楼之后、再走栈道,左拐右绕,还不见他们客房的踪影。

“所以,是老婆本。”

白翎也沉默一会儿,突然伸手,“师弟你年纪小,理财的事情不熟练,还是交给师兄来吧。刚才的钱呢?还有多少,你存了很久吗?”

一直没找到机会插话的顾怜闻言,面露不齿。他恶声道:“白翎,你要脸不要,小孩的老婆本都贪!别废话了,快点回房静修去。”

“我这叫把握师弟的终生幸福好吗?是对他负责任的表现。你放养我三百年,你懂什么?快快快师弟,你别理他……咦。”

顾怜被说得一愣一愣,正当想辩驳之际,白翎感到掌心微沉。

他回头一看,居然是熟悉的金丝楠木票折,当即愣住了。

裴响说:“都在里面。”

“不、不是……我帮你管老婆本就够了,这个不用……”

白翎要将票折还给他,可是师弟已先一步离开,走去客房门前。

他们的住处到了。顾怜刚才想说的话没说出口,再追着解释又很没面子,最后猛地哼出一声,引得三人注目,抢走了自己的钥匙。

顾怜总是火大,白翎的心思在师弟身上,只好先去开门。

裴响仿佛后知后觉了师兄代管老婆本的用意,耳朵烧红,头回没给白翎推门让他先进,而是先一步闪入房中。

师弟的身影瞬息不见,唯余入户的珠帘轻晃不止。廊上剩下白翎和旁观了一路的尹真,白翎抱歉一笑,说:“让尹兄看笑话了。”

尹真道:“看习惯了。”

“哦,说的也是。”在魔域时,尹真就因他们错综复杂的师兄弟关系,见证了一些他这种散修都看不下去的场面。白翎思之又笑,同时心生感慨。世事流转,变了也没变。

尹真看向顾怜紧锁的房门,说:“梦微道君?”

“嗯,我们总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他之前,好像有什么想说的。”

“是吗?”

白翎挑眉,实在不知师尊有什么可讲,八成又没好话。他一摆手,道:“明天就过节了,我和阿响去逛逛。尹兄先忙你的事吧,回见。”

第112章 一百一十二、胡话 只有诸葛悟受伤的世……

说是第二天再去凑热闹, 实际上白翎在鹤车里闷了一天,根本坐不住。

他穿过陈设典雅的厅堂,来到露台上, 遥望城中欢景。夜风送爽, 一同送来的还有节庆笑声, 因相距甚远而朦胧, 其中的喜乐之意却不曾稀释。

白翎转身去找裴响:“师弟?师弟你累吗, 我想出去走走。”

没人应答, 不知是怎么了。里间并未点灯, 经过的书房、茶室亦无气息,白翎走向最里面的卧厢, 结果不等他推门, 虚掩的房门便“啪”地紧闭。

“诶?”

白翎眨了下眼,好笑地叩了叩门,开始漫无边际地瞎说,“谁在里面, 速速放我师弟出来!他才不会把我关在门外,师弟,你被绑架了就……”

里面的人听不下去,突然动了, 发出衣料摩擦的窸窣声。

白翎问:“怎么了嘛?”

他费了好大劲, 才把差点脱口而出的“阿响”咽回去。

过了许久, 终于传出低低的、略带喑哑的嗓音:“能不能……明天再出去。”

“嗯?你累了的话就好好休息吧,我没什么事,去去就回。”

“初来乍到,独行不安全。”

裴响立刻接话,白翎本已后退, 闻言又靠近房门,想了想,索性倚在门上,与师弟一墙之隔。

他温声说:“别太担心嘛。我现在的境界,比你还高点呢。是不是?”

“……是,师兄。”

裴响无言以对,语气似低落下去。

半晌没人说话了,裴响好像决定眼睁睁地放任师兄离开。

白翎略一思索,直接掏钥匙捅开了房门,大声道:“锵锵锵锵!没想到吧哈哈哈,掌柜跟我说了,这钥匙能开房里所有的锁!……哎呀,你坐地上干嘛。”

房门推开一尺,恰好容白翎伸进去脑袋。

只见师弟背抵房门坐着,刚才好像手撑额头、心烦意乱,不料被白翎打了个措手不及,于是愕然地仰起脸,正对上白翎灿烂的笑颜。

裴响喃喃道:“师、师兄……”

“对啦,是我,来解救被绑架的师弟呢。让开点——别夹到手。”

白翎闪入屋内,发出心满意足的赞叹声。壁灯橙黄的光晕不算明亮,但照着宽敞华贵的居室,似为所有装潢镀上了一层古色古香的釉彩。

卧厢亦有露台,月影波光,可堪入梦。白翎伸着懒腰,把外袍脱了一甩,面朝下扑在床上。

他这一扑,简直此生不想再起来了。等使出毕生功力,终于战胜豪华软榻温柔乡,白翎侧身支起脑袋,看见师弟拿着他的外袍,站在衣柜前。

“怎么啦?看那么久。”白翎好奇地问。

“袖口开了一角。”裴响从芥子袋里取出一物,和外袍一同放在桌上,把旁边的烛台点亮。

白翎见他拿出来的,竟然是针线盒子,两眼一睁,当即鲤鱼打挺下了地,坐到裴响对面。

裴响见他目光灼灼,穿针引线的动作顿住,道:“你不是要出去走走吗?”

“等下再去也没事!你还会做针线活?”白翎双手托腮,满面毫不掩饰的惊喜。

裴响道:“独自起居,偶尔罢了。”

白翎:“很厉害啊——”

裴响还未完全褪色的耳朵又要烧起来了,闭一闭眼,说:“缝得不好。”

“会缝就很了不起啊,我总扎到手。”白翎想起上辈子在福利院的事情,半是央求半是催促地说,“缝吧缝吧,别人肯定没有小师弟亲手补的衣服,我以后就是全霁青道场最神气的师兄!”

“别!”

没想到,裴响忽然提高了音调,脸色也愈发苍白。衬着他通红的耳廓,十分明显。

白翎确认了师弟心中有事,双眼微弯,说:“为什么?”

“不要……不要告诉别人。”

裴响深潭一般的眼底,泛起重重涟漪。他略含怨意,看着白翎道:“我们这样,对不住诸葛师兄。”

白翎:“……啊?”

白翎呆滞了足以让修真界归尘那么长的时间后,霍然起立:“你说对不住谁?!”

“渡尘真人,诸葛……”

“我不是真的要你再说一遍!!!不许说了!好好缝你的、不是、缝我的衣服去!!”

白翎简直要抱头大喊,却猛然意识到,他这样崩溃的样子就跟被裴响说中了似的。

果不其然,裴响怔怔地望他片刻,倏然垂首,快速补好了外袍的豁口。

只是这位年少成名的剑修,手竟然在抖。

裴响没有自谦,不擅长的事就是不擅长,缝出来的针脚七扭八歪。可是白翎接在手里,忍不住细细地摩挲两把,接着便听见师弟强行转冷的声音:

“抱歉。双人夜行,太过逾矩,恕我难以相随。师兄,请你早去早回,以免……以免让师尊担忧。晚上我在前厅露台静坐,不会踏进卧厢,烦请自便。”

白翎板着脸拒绝:“不可能,哪有当师兄的自己享福,让师弟受罪!”

“若不如此,难道二人深夜共处一室吗?”

“……”

白翎把“你睡床头,我睡床尾”的提议吞回了肚子里,哼笑道:“好啊,那我今晚不回来了。你好好睡觉,可以了吧!”

于是轮到了裴响沉默。

显然,他对白翎完全不放心。这位凭空冒出来的师兄古灵精怪,吊儿郎当,但好像稍一不慎,就会变成流水从指间溜走,怎么都抓不住,就和他神乎其神地出现一样。

裴响脑内天人交战,白翎一看他神色便知。但如果把当初结侣的实情相告,保不齐又会触发灵台枷,实在可恨。

难道让师弟永远误会下去?然后一而再、再而三地划清两人界限?

好不容易重逢同行,白翎可受不了这气!

他突发奇想,道:“其实,我们早就对不住诸葛师兄了。”

裴响:“……你说什么?”

白翎幽幽叹息,故意将身一转,假装不愿提起。可他这句话石破天惊,砸得裴响双目微睁,少见地露出了全部眸子。

他脸上血色褪尽,近乎惨白。然而仅过了须臾,大片的潮红涌上面颊,连眼眶都被逼红了,目光一动不动地钉在白翎背上。

白翎已走到门前,就要出去。下一刻,一只缠满绷带的手从身侧按在门上,“砰”地一声,把刚开一条缝的房门大力关紧。

白翎眼睫一颤,作势握住门把,道:“不能再说了。说下去灵台枷又害你,那怎么办……”

裴响另一只手也从背后袭来,先是握住他拉门的手,又触电般松开,往上压住房门。这下,白翎整个人被师弟困在双臂间。换句话说,他被裴响环抱着,白翎稍一转身,便感到二人的衣物厮磨,发丝相蹭。

“咦?你——你这也不太对嘛师弟——”

白翎拖长尾音,刚想回身面对师弟,就被按住了肩膀。裴响不许他转,低声道:“别动!”

嗓音冷峻,俨然已乱了心神,没克制好语气。裴响说罢便意识到了自己失态,放缓说:“请师兄……说完再……”

话中藏着细微的颤抖,白翎立时心软了。反正是他糊弄师弟,细究下来,还搞不清谁对不住谁呢。

白翎说:“我不能讲得太明白,你头上钉着那玩意儿,发作起来讲了白讲。总之,我确实和师兄结侣了没错,但我心悦的,另有其人。剩下的……剩下的你自己猜!”

他使劲一挣,开门窜了出去,扶着门框,连珠炮似的道:“师兄半身入魔,是因为难过情关。你猜他的感情出了什么问题?戴绿帽可是对一个男人最沉重的打击啊!我又为什么假死?我堂堂展月一脉二弟子,究竟干了什么伤天害理伤风败俗的事情,才被迫假死谢罪!还有你,师弟,你自己都察觉了,我们可不一般啊!我一复活就来找你,还带你千里迢迢、来这新河郡,查找搜魂术的解法……你认为我那非来不可的理由,到底是为谁?!”

这一番慷慨陈词,总算把多日来的郁气一吐为快。白翎出于演艺素养,脸上沉痛不已,含恨带怨地望着裴响,把满面空白的师弟说得如遭雷劈。

但在白翎心中,早已是仰天大笑,乐极快极——他真是天才啊,真相不能告诉师弟,假话还不能说么?胡编乱造本就是他的看家本领,这样既把事情圆了回来,又让师弟摆正了他们的关系,岂不美哉?

对不住了,师兄!

白翎心底里,对远在魔域沉浮的诸葛悟拜了三拜。他紧盯着裴响的神色变化,只见黑衣剑修的身影一晃再晃,摇摇欲坠。

百年不见,裴响纵使经过了笑忘门的浴血厮杀,手里不知有几多邪魔性命,但他对自我的道德约束依旧严苛,此时乍听得这般惊世骇俗的见闻,素来淡漠的面容上,无数种情绪交替冲击,变幻莫测。

一时间,白翎有点心虚。

他若直白说谎,裴响的灵台枷毫无反应,便会让谎言不攻自破。所以,白翎采用了强烈的暗示,即便灵台枷没起效,也可以说是裴响并非回忆、只是猜测的缘故。

没想到,留白比浓墨更直击人心。

白翎怕师弟想不开,小声道:“我跟师兄是师长之命,不得不从,又不是先决定跟他结侣,再和心上人搞到一起的……最后被棒打鸳鸯,我已经很惨了,心上人还不认我,惨上加惨。要是他只惦记什么人伦啊、名声啊,最后和我一刀两断,那活着有什么意思!我也要去钉个灵台枷,把他忘得一干二净!”

白翎抛下这段话,转身就跑。

裴响忙唤道:“师兄!”

可是白翎已经跑了出去。昏暗的长廊中,他一手扶着幕篱,一手挽着垂纱,月光从书房、茶室的门窗投下,在地面画出道道光影。

而青年边跑边跳,恍然间,真成了指缝间泄去的流水。他眼底藏着诡计得逞的暗笑,翩翩白衣轻灵远去,时亮时暗,明明灭灭。

白翎高声问:“我去逛新河郡夜市——双人夜行,你来不来?”

第113章 一百一十三、看戏 书中自有黄金屋,戏……

新火节肇始, 为期整整十天。四方城内,灯火通明;千里河上,星月同辉。

家家户户都出来走动, 男女老少戴着形形色色的面具。仿佛是为了凭吊古人, 当地人以彩墨粉饰, 画出神情各异的脸谱, 扮成旧时城中的居民。

红日山庄的门口, 亦有面具摊生意兴隆。瞧着是一家五口齐上阵, 男人现场挥毫, 女人收钱对账,三个小儿踩在凳子上, 扯着嗓子吆喝。

摊位上支着三人高的竹竿, 一张张面具从顶上挂到底,嬉笑怒骂,每张都活灵活现。

白翎想起自己功法里“喜怒忧惧”四个字,依然没什么进展。即便他的修为涨了又涨, 还是没参悟出新的玄机。

时间一长,他差点忘了这回事,现在想起来,也只是耸了耸肩, 回头问:“师弟, 你要买一个戴吗?”

与他相距数步, 黑衣剑修缓行在后。裴响面上的薄红尚未褪尽,和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道:“你想戴么。”

这就是同意了。白翎笑吟吟地说:“你喜欢什么颜色的?”

问虽问了,最终还是白翎做主。让裴响挑的话,恐怕看也不看、随手拿一张就行, 只要能挡住他今晚频频失控的神色即可。

摊主的孩儿们看见他俩,争相介绍面具的含义。

于是,白翎毫不犹豫地相中了一张金线勾画的绾色笑面,寓意最朴实无华的愿景:“招财进宝”;然后为裴响左挑右选,拿了好几张面具往他脸上比,不料犯了难。

一则美好的祝福太多,白翎每个都想往师弟身上套;二则男主人的手艺上佳,哪张面具都精巧绝伦。

白翎简直想问问师弟,看他会不会变脸的把戏,将这几张面具全叠在脸上,甩袖便换下一张。

女主人靠近问:“两位客官,挑花眼啦?你们不像新河人哪。”

白翎道:“啊,我们头回来。我师弟戴黑的、白的、蓝的、紫的都不错……诶姐姐,你帮我们看看吧!”

裴响立着不动,仿佛任由师兄装点的布娃娃。原只有三张小嘴围着他们哔哔卟卟,眼下女主人一来,白翎得了参谋,立即向其咨询。

裴响微退半步,若再有什么风吹草动,他就要闪身逃走了。却不想白翎张口便称人家“姐姐”,喊得女主人喜上眉梢,裴响则深深地看了白翎一眼。

不止裴响看他,埋头狂画的男主人也竖起脑袋。

裴响两眼一闭,低声道:“师兄……随便一张就好了。”

“不行,这么能代表风土人情的东西,多带几张回折雨洞天,摆家里当纪念品。并排的三张挂走廊墙上,或者我们房里,很好看啊。”

白翎嘀嘀咕咕,认真规划着。裴响听见“我们房里”,不禁一愣,又暗暗地抿唇不语。

终于,白翎替师弟选定了一张银纹青面。其上没有多余的图案,仅以银线勾勒,但青色的涂料由深至浅,过渡自然,据说是入夜的象征,祝人安梦。

两人皆戴好面具,顺着人流移动的方向,沿街而行。

离面具摊已经很远了,裴响几番欲言又止,还是问道:“那几张,不要了吗。”

白翎:“嗯?要了干嘛。”

“你说可以装饰……住处。”

“是很不错。但想了想晚上怪吓人的,都是人脸,花花绿绿的表情还不一样,在床头看我吗?挂走廊里更不好。我晚上迷迷瞪瞪煮夜宵,抬头见它们冲我笑……展月一脉二弟子深夜被面条噎死?太好笑咯。”

白翎优哉游哉地走着,忽有些遗憾,说,“你现在不回仙去山住了。师兄更是远,那里就我一个人。你要是在的话,我倒不怕墙上的面具了,不过让它们盯着,我还怎么和你……哈哈哈哈哈!”

白翎的低落一闪而逝,旋即大笑,引得路人侧目。

裴响呼吸一滞,压着声音说:“你、你和我什么?”

“你猜嘛。”

白翎和他隔着面具对视,见师弟双目轻睁,显然被他言有尽而意无穷、甚至算得上调戏的话镇住了。

白翎心情奇好,问:“你觉得我和你什么啦?师弟,我可什么都没说哦。不算我欺负你吧?”

他没想到,裴响独身了一百年后,面皮比十九岁时更薄。师弟见眼前人语气轻佻、似笑非笑,怔怔地望他片刻,忽的将脸转开,快步向前。

白翎知道他心乱了,笑得更欢。

街上喧哗鼎沸,白翎的笑声并不突兀。然而不论别人多吵,唯有裴响身后的笑清晰入耳,比其他任何声音都深刻。不论他怎样调息凝神,也无法忽略。

两人依旧保持着小段距离,只要前面的停步、或者后面的加速,就能碰在一起。

等白翎笑够了,发现大伙儿全部朝着同样的方向走,遂与路过的少年搭话:“兄台,我们外地来的,这是去哪儿呀?前面有什么热闹吗?”

“神树庙有庙会啊哥们儿!快走快走,不快点赶不上戏班子开场了——”

年轻人话没说完,被家里老人呼了一巴掌,啐道:“没出息的东西,又惦记唱曲儿的是吧?”

“哈哈哈——”

年轻人的兄姊哄堂大笑,笑声从各式各样的面具后传出。

白翎亦捧了个场:“好好好,一定去听。看看兄台是被何方神圣迷倒了,我也领教一二。”

他话音落下,前面闷不吭声走了许久的人倏地转回来,握住他手腕,拉他加快了步伐。

两人脚下生风,几乎小跑,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

白翎:“咦?师弟,你不乐意我和别人讲话?”

“没有。”裴响一字一顿地说。

白翎笑道:“那你是听见戏班子开场,迫不及待要听曲儿——”

“胡言乱语!”裴响加重语气,否认得更坚决。

“哦……”白翎慢慢地说想,慢慢地说,“看来,你就是想牵着我跑了。对不对?”

他不再听见回音。作为修仙之人,要么闲庭信步,要么使身法闪现疾行,像两人现在这般,如游鱼穿梭在藻荇中,是白翎许久不曾有的经历。

但脸上戴着面具,便似解开了无形的束缚。人们肆意欢笑,白翎悄然反握住师弟的手。果不其然,他蓦地停住了,不过一直没有回身,只是站在原地。

许久之后,裴响闷闷的声音响起。他很小气,独传音给白翎一个人听:“师兄,你骗我。”

“哎?大人冤枉啊,在下对你一片纯情天地可鉴——”不管怎样先叫屈,白翎张口便道。

“你就是骗我了。”不曾想,裴响这回毫不受他动摇,坚定地说,“你和我,至多如此。纵使……我们以前,或许同居屋檐下,亦不可能……不可能超出此等行径。”

说罢,他终于转向白翎,把手提到两人胸前。白翎想丢开他,却被反手攥住了。

白翎问:“好聪明的师弟,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

身前人的眼睫不断扑朔,幸好有面具挡着、脸红透也不会被发现,最后一咬牙道,“因为受不了了。”

裴响的字音逐个传入白翎耳中,待他琢磨过来什么意思,再说不出半句调笑。他之前也对师弟有不少习惯性的亲密举动,师弟尚可接受,仿佛是失忆前习以为常了。牵手却让师弟无法忍耐,于是认定两人的相处最多至此。

这就受不了啦?

白翎心下哼哼,可他们明明干过更过分的事。

想法虽如此,白翎却和师弟一起陷入了安静,将头一低,不敢看对方。两人面对面站着,在流动得越来越快的人潮中,变成了两块岿然不动的顽石。

道旁的树早早开花,雪色的花瓣簌簌然扑满肩头。暗香浮动,烛火柔然,白翎悄悄捏住了一片落花,恍然间,似回到初见。

突一声锣鼓惊响,满街纱灯旋转。

有人操着奇特的唱腔,在长街尽头开诵:“古时仙山镇在北,长河向南不复回。昔时好,万家和,月圆花艳入歌吹。忽一日,秋风紧,山色昏昏河亦悲。君不见魔气冲天夺日轮,三千鸦杀陷蒙昧!仙人寂静凡人苦,离家戍边谁能归?幸有三圣横空出,新火重燃照宇内!”

唱词铿锵,伴随着细密鼓点,乐声渐进,最后是万籁齐鸣。

白翎和裴响同时看去,原来已到了新河郡中央。四面八方的街道汇聚在此,花林的最深处,矗立着一株参天巨柳。时值初春,柳枝如丝,柳叶如绦,万条垂下,恰落在众人眉梢。

而在柳树下方,正是当地香火最旺的神树庙。戏台子搭在庙前,近百人戴着面具,共同上演一出大戏。

前来捧场的人太多,白翎捏了个“穿针诀”。他拽着裴响的袖口,两人变得和棉线穿针眼儿一样,飞快钻出了人群。

他们出现在一株花树上。这些树都很有年头,许多年轻人往上站。

和白翎裴响共占一个枝头的,竟是一尊人像,瞧着也是个青年,藏在树上打盹儿。

戏目演得热火朝天,还有画在木板上的背景,随着前台的故事推进,后台人员不断更换着板子。

白翎看得津津有味,虽然没得出什么新讯息,但总算把事情捋了一遍:两千年前,魔族射日,人界遭遇浩劫。出生自旧河郡的展月、太徵、是非三人横空出世,北伐拯救苍生。

而与北方的魔气源头对应,古时灵气的源头,便是南方的旧河郡。

确切地说,彼时的天地灵气,尽数蕴含在河水里,亦即现在所称的灵泉。正是如此生生不息的灵泉,滋养出了两岸人杰——也可以称他们为,修真界的第一批修真者。

至于那时候的霁青河,还叫做“忘川”。

第114章 一百一十四、初诊 一个比一个病情离谱……

白翎听见“忘”字, 心中微动。

而戏台上的背景板,也换成了宽广的河面。漆黑的天空下,碧莹莹的河水奔腾不息, 其间似融入万千幻彩, 金缕银线随波迤逦。

那是古时候富含灵气的河流, 碧荧、银珠、金虹三色灵泉, 尽在之中。如今千年岁月流转, 灵泉凝作了霁青山巅的冻雪, 忘川变成平凡的湛蓝色, 甚至更名为霁青河。

不过,三圣救修真界于水火, 人们会永远赞颂他们。老祖凝聚灵泉, 也是为了抵御北方的魔气,不让人界的土地陷落一寸。

在当地人集体失忆后,惶惶然的人们四处追寻过去。他们从外界的众说纷纭里,拾得一枚枚碎片, 最终拼凑成了这段辉煌的历史。

戏剧落幕,台上燃起篝火。人们载歌载舞,悲欢不一的面具之后,传出纵情的放歌。

白翎看足了热闹, 意犹未尽。花林里还有不少摊位铺面, 货郎四处叫卖。人们渐渐散入花林深处, 逛庙会去了。

白翎跳下地,发现演戏的人们各回各家、各找各妈,戏台很快被新一帮人占领。这些人穿着统一的灰色长袍、戴高帽,神神叨叨,摆了一溜木桌, 好像当街诊脉的医修一般。

他们也确实是给人看病的——台前竖起一块木牌,上书“专治失忆,妙手回春”。桌上则刻着“叶”字,显然是红日山庄掌柜提到过的,城主叶家。

“治失忆的?”白翎眼睛一亮,拉着师弟便去。

早在木牌没竖起来前,就有一大群人排队等着。他俩好悬赶上了第二批,第一批人正在向灰袍高帽的人述说病情。

白翎奇道:“这么多人失忆啊……”

他的自言自语被一名叶家护卫听见了,反正闲着没事,大哥便接话道:“你们外地来的吧?乡亲们老毛病犯了,找搜魂师疏通呢。你俩是不是听说了叶家人的手段了得,专门来治脑子的?”

白翎和裴响过于出挑,其他居民闻言,纷纷看来,目光在他们间来回。

有人道:“赌一个铜板,黑衣服的脑袋有问题。”

另一人道:“醉酒的偏说自个儿没醉,我看白衣服的才是病入膏肓。”

白翎微微一笑,说:“我们记性都不好,来请大师看看。大哥,叶家的搜魂术很厉害么?”

“当然!喏,你瞧好吧。”

护卫一努嘴,只见一名眼歪嘴斜的男子在家人搀扶下,坐在搜魂师对面。

和男子同行的老妪抹泪道:“神医啊,求你救救我儿,他一觉醒来,把怎么摆正脸给忘了!”

搜魂师道:“好,如此症状颇为少见……病人睡前吃了什么不寻常之物么?”

“我儿行善积德,从不做伤天害理之事!怎么偏偏是他发忘症?苍天啊!”

“病人的祖上是否有忘症发作之人?”

“他身强体健,绝对不是体格的问题!”

“……病人以前发作过吗?”

“儿啊——我苦命的儿啊——”

老妪哭天抢地,答非所问。与此同时,白翎眼尖地发现,被老妪带来问诊的儿子面部鼓动,好像在和搜魂师使眼色。

搜魂师道:“明白了。婆婆你稍坐在此,且看我施法。”

说罢,他拿来一样东西:每桌必备的长颈净瓶,瓶中插柳。搜魂师折下一片柳叶,把叶心细细地剖开一线,二指撑开,便可从孔隙视物。

而后,搜魂师以柳枝沾取瓶中水,向前甩动。飞溅的银色液滴未落在儿子身上,却落在母亲身上。

老太太“咦”了一声,搜魂师透过叶心看向她,爆喝一声:“呔!”

霎时间,老妪浑身一震。搜魂师维持着借片叶、观外物的姿势,不过双目泛白,似已看到了另一重世界。

护卫大哥兴奋地说:“好好看、好好瞧哈!大师进入阿婆的心境了。”

白翎:“心境?”

“对,他在梳理阿婆的记忆呢。看来真失忆的不是小子,而是老娘!看她讲话驴头不对马嘴,怕是忘了怎样聊天吧?偏偏得了忘症的人,根本不记得‘对’是怎样的,更不会认为自己有‘错’。要想让他们意识到自个儿病了、来这看诊,实在难啊!这小子倒是机灵,他一装病,不得急死老娘?自然来找搜魂师了。”

白翎边听边点头,又问:“那大师撕开的叶子,就是《片叶搜魂真迹》的‘片叶’?原来是这样操作的……神奇。不过道理是什么啊,随便一片叶子都行吗?”

“嗐,你这公子,还挺刨根问底。”护卫大哥道,“当然要神树的叶子才行喽。你看神树庙的大柳树,活了几千年,喝饱忘川水,绝不是普通的叶子能比的!”

白翎:“所以瓶子里装的,也是忘川水?”

“没错儿!虽然霁青河的灵泉被留在霁青山,但听说河深处啊,还有一条河下河——那就是藏起来的忘川啦。叶家厉害,能取忘川水,就成最后的搜魂族啰。”

白翎注视着台上,搜魂师的双手在空中划动,如同纺绩织布。老妪的儿子不再龇牙咧嘴,在旁求神告佛。

不多时,老妪往旁边一倒,被他接住。男子喜出望外,忙向搜魂师道:“多谢大师!大师辛苦了!”

他留下诊金,背起沉睡的母亲,慢慢下台。

护卫忽然问白翎:“公子,我看你脑瓜子灵光得很啊,你忘了啥?”

“我吗?我是来检查有没有忘记的。”白翎笑了笑,说,“毕竟忘记本身,也会被忘记。所以,以防万一嘛。”

台上多出了一个空位,轮到他们了。白翎带着裴响登台,因自己的问题较小,先请搜魂师查验。

出乎他意料的是,搜魂术竟然失效了——在忘川水沾身、搜魂师从叶心看来的刹那,白翎毫无所觉。

搜魂师也是一愣,立即换了片叶子。结果还是无效,于是再洒一遍水。

终于,在搜魂师满头冒汗、准备跟同僚换个座位时,白翎笑道:“怎么了这是?”

“公子啊,您、您的心境,我进不去!”搜魂师边擦汗边说,“奇了怪了,鄙人从业数十年,从未碰到过您这样的……”

“不好意思,其实我是修仙人。可能你的修为比我低,所以运不了功?”白翎想起诸葛悟所言,当他的境界突破化神、即可寻回记忆。可见搜魂术有一大限制,那就是施术者的境界须比受术者高,否则无效。

搜魂师却道:“不不不,不是那种感觉!我诊过一个过路修士,那时候,好像被他关在门外,我的钥匙开不了锁。对公子您施术的时候,却觉着……嗯,好像我的钥匙消失了!哎哟天哪,吓死个人……”

搜魂师心有余悸地拍胸口,白翎略一思索,道:“哎呀,我忘记了,我的功法!对不起对不起,我的功法能让我免受伤害。原来这些咒啊术啊全都能免?我才知道!那不用担心了。大师,麻烦你再看看我师弟。”

白翎让开少许,拍拍裴响的膝盖。

事到如今,裴响已经明白,白翎来新河郡的真正目的,就是为了复原他的记忆。

在笑忘门时,不乏暗中求索过去之人,无一例外,全部遭到了处决。因此,即便同僚间流传着新河郡的传说,都知道来此或许能寻回记忆,也没有谁真的远赴此地。

但这些危险,裴响未曾透露半个字。内心深处,连绵的空洞与荒芜,时刻散发着隐隐的哀鸣。尤其是那道若隐若现的幻影,每当裴响试图抓住,便会顷刻消散,似白露日晞。

现在,白翎渐渐与幻影重合了。裴响望向搜魂师,已经在思索恢复记忆后,要如何亡命天涯。

大不了,被关回暗无天日的地牢,再钉一道灵台枷。

裴响说:“请吧。”

搜魂师重整旗鼓,撕开第三片柳叶。这一次,他意识到了身前二位来头不小,撕得格外小心,确保要万无一失。

白翎不动声色地看着,袖中双手,稍稍捏紧了座椅。柳叶轻扬,甩出银色珠光的水滴。白翎忽然意识到,这所谓的“忘川水”,就是银珠灵泉。

下一刻,搜魂师的叶片突然粉碎!

“嗤”的一声,在搜魂师对裴响运功的瞬间,整片柳叶碎成了渣滓。搜魂师大惊失色,摔倒在地。

白翎站了起来:“大师??”

他将手一旋,以灵力扶起了搜魂师。在场之人皆被这变故吸引了注意,除了个别正在观病人心境的,全部暂停看诊,鸦雀无声地看过来。

台下则发出惊呼:“哇塞,隔山打牛啊!”

“是仙人吧?道场来的?我看他‘唰’一下子,就把大师薅起来了!”

搜魂师抖如筛糠,叫道:“不看了……不看了!!!我的钥匙爆了——护卫,护卫!”

白翎:“爆了?”

刚才的护卫大哥带着同僚们,呼啦啦围上前。裴响握住剑柄,平静地看向他们。护卫们齐刷刷后退一步,为首的大哥对白翎说:“仙长公子,您、您二位咋回事啊?咱们叶家的搜魂师,个个金贵无比,要是出了什么事,我们得报告家主的呀!”

窃窃私语声四起,搜魂师惶恐地说:“怪物……必须上报家主,请家主定夺!快,把他们带回去,这个黑衣服的有问题!”

白翎不悦道:“大师,你治不了就治不了,干嘛把病人抓走?难道抓去做实验吗。告诉家主有什么用,家主搜魂更厉害啊?”

护卫大哥搓手道:“仙长公子息怒,您真想治好师弟的话,去见家主是最后的希望了。这位大师啊,资历数一数二。全新河郡比他强的,也就家主一位喽!”

白翎转向裴响,见他眼神清明,没受到任何伤害的样子,小声商量道:“师弟,要不去一趟?山庄的掌柜说过,我们要混进叶家三天后的怀古流觞宴,才能知道更多搜魂的事。如果直接去见家主,倒省事了。”

“好。”

裴响松开剑柄,亦站起身。他从袖中取出一锭黄金,放在桌上。

虚脱的搜魂师容光焕发,一跃而起。白翎向护卫们笑道:“麻烦几位带路。”

第115章 一百一十五、复诊 何弃疗?(死去的老……

霁青河南流向海, 新河郡在东岸,叶府独占西岸。

叶家有专门的码头与上百条航船,载着一干人等, 缓缓驶离了城墙内的欢声笑语。

介于见识过裴府的恢弘壮丽, 白翎被送入叶府大门时, 没表现出任何惊叹。裴响更不必说, 他是不论到哪都无甚反应的。

护卫们观察着他俩, 见到如此, 无声地面面相觑, 意思不言而喻:今天请来的二位,好像很了不得。

若说裴府是锦绣园林, 叶府则显得过于空旷了。碎白石平整地面, 广阔的前庭一览无余。

当中以黑色鹅卵石铺路,笔直一条,通往因遥远而显得微小的宫室。天高地迥,夜幕星子闪烁, 众人在星空下步行了半刻钟,终于来到厅堂。靠得近了,方觉楼高殿敞,烛光盈窗。

一名老人居于主位, 正是叶家家主。除了侍从以外, 殿内尽是穿灰袍、戴高帽的搜魂师。

他们都年轻, 分列两侧席位,潜心攻读着法典。见有外人来访,这些初学者携书离席,拜别家主,井然有序地离开了厅堂。

护卫大哥上前, 禀明情况。叶家家主显出几分迷惑的神色,招手请白裴二人入座。

老人撩起棉絮似的浓眉,定睛查看。他“嚯”了一声,断定二者的身份和来头不同寻常,立即屏退护卫们,只留三人相对。

直到大门紧闭,殿内落针可闻,叶家家主才道:“两位皆从山上来?”

他指向北方,白翎微笑行礼:“是,在下道号见星。”

裴响道:“还阳。”

“失敬失敬,不知仙长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请恕罪。”老人颤巍巍地回礼。

白翎发现他和其他搜魂师一样,并无修为,好奇地问:“家主阁下,我见过所有修炼功法的人,不说境界多么高深,好歹要入门练气。你们新河郡的人没一点道行,却能修《片叶搜魂真迹》……”

“回禀仙长,我叶家乃是上古搜魂族的后裔,世代传承搜魂之术,故不受法力境界限制。”

“这样啊。可是功法入驻灵台,如果没有灵脉,不是保留不了吗?灵泉里的灵气,也没法炼成灵力。又怎么施展功法呢?”

叶家家主苦笑道:“您说到点子上了。如今的我们,虽称搜魂族,实则远不比上古先贤。那时的忘川内蕴灵泉,两岸人人具备灵体,今时不同往日啦。咱们能施展的,不过是一些皮毛,勉强治治乡亲们的忘症。唉,您或许有所耳闻,此地之人曾全部失去记忆……不提也罢!总之啊,搜魂一道的正统,唯在您二位的来处——霁青道场哪!”

白翎想起了什么,道:“您是指太徵道君?”

“不错,正是三圣之一!她亦姓叶,乃是我叶家的祖宗,族谱为其单开一页!”家主露出和蔼的笑容,示意二人看殿尽头的挂画。

只见一丈高的墙上,垂下十余长卷。微黄的丝帛被丹青点染,记述的仍是三圣事迹。

不过,在最中央的画面上,并非展月老祖,而是太徵道君,彼时的她和现任家主一样,一袭灰袍,头戴高帽,衣上环绕着柳枝纹。

白翎注意到,搜魂师的资历越老、能力越强,身上的柳枝纹越多。刚才的初学者们,仅在袖口缠绕两圈;家主比起他们,也只是下摆多上几道。

但画卷上的太徵道君,衣领前襟、帽檐博带,织满细柳,连用于束腰的腰封,都是一捆柳条。群青衬着铅灰,点亮了黯淡的长袍。

林暗交代过,除了神教旧派里、某位是非道君的手下修习搜魂术,道场另一位精通此道的,便是太徵道君。

可惜她培植新派,站在展月一脉的对立面,否则,白翎就不用带着师弟千里迢迢、来此求医了。没想到,叶家家主坦言,他们的传承有限。

白翎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老人家,你们的修为不足以对我师弟施术,难道治他的办法,就只有去找境界比他高的搜魂师吗?道场里有是有,问题是我们能找的话,就不用来新河郡了。”

家主尴尬地说:“若我等合力,或许能进入他的心境。但仙长啊,进去又能怎样?您这位师弟头上,钉的可不是一般东西!”

“您说灵台枷?”白翎察觉他话里有话,道,“老人家,你认得这玩意儿?”

“不算认得,我头回见到实物。不过,在我们传下来的残篇里,提到过它。”

叶家家主踌躇片刻,看看裴响,又看看白翎,小声问白翎:“容老夫先行确认——仙长你的师弟,不是被太徵道君搜了魂吧?”

“那倒不是,阁下不用担心。”白翎亦苦笑,“您对灵台枷了解多少?”

家主走近裴响观察。裴响侧首,露出穿过耳垂、直刺后脑的铁钉。

叶家家主道:“啧啧……此物穿颅,严锁心境。即便我等把残损的记忆修好,您师弟的心境也会恢复原貌。我是说,破败不堪的‘原貌’。容我多嘴,小仙长,您修的是不是《太上迢迢密文》?”

白翎与裴响同时抬眼,裴响道:“是。”

白翎道:“这也能看出来?”

“哎呀,残篇里写的!灵台枷之所以出现,就是为了小仙长这样的人。您受伤极易复原吧?那搜魂术也会迅速失效。钉上灵台枷,才能控制您的心境。”

叶家家主摇头叹气,“造孽啊,这是哪个搜魂师重制出来的?我们只剩一纸残篇,根本不知这样阴毒的东西,还流传在世上。”

眼看没一条路走得通,白翎垂下眼睫,半晌不语。

裴响却很平静,以一种近乎温和的语气,向他说:“师兄,没关系的。”

叶家家主深知记忆残缺的痛苦,背着手慢慢走开。

不料,就在黑衣剑修话音落下、老人转身的刹那,白衣仙人忽的把头一抬,笑逐颜开:“有了!”

白翎霍然起立,把幕篱一脱,道:“旧的记忆怎样都会消失,那新的记忆呢?师弟,灵台枷不会清除你新的记忆!它上次发动,是我勾起了你的回忆,可你被搜魂后过的日子,不是都记得清清楚楚吗?”

裴响双眼微睁,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师兄……”

“没错!我要让你进入我的心境——你失去的记忆,全部和我有关,可那些都是我们一起度过的啊!我不还记得吗?你只要到我的心境里,像搜魂师看别人的记忆一样,把我们的事重看一遍就行!!”

白翎扑到裴响的案上,欺身上前,抓住他的双肩说,“之前那个搜魂师告诉我,他对我施术的时候好像钥匙消失了。因为我的功法把他挡在门外,其实是我不信任他,我防着他。如果我能对你……嗯……这话怎么说?啊我知道了——我要对你敞开心扉嘛!”

裴响仰望着他,慢慢握住了白翎的手腕。在剑修漆黑一片的眼底,似也染上了身前人的微光。

下一刻,白翎因过于高兴,紧紧抱住师弟。裴响浑身一僵,双手都不知往哪放,可是熟悉的感觉再度升起,他一点点收拢双臂,把头埋在师兄的颈侧。

白翎嗅到腥气,发现裴响的耳垂在渗血,忙要把他推开。

黑衣青年却好像回到了沉默而执拗的少年时,把他拥得更紧,道:“小伤。”

叶家家主没意识到二人微妙的关系,还震惊于白翎的发言。

老人抓着头发道:“等等等等,仙长你……你想的办法好啊!你们若是这种情况,确实可以按你说的做。”

白翎努力转过半边身,道:“阁下,你们这功法——它能外传吗?”

家主道:“咱们广收学子,自然传的!教的虽粗浅,但只是进入心境的话,想必对二位仙长不在话下。”

白翎:“那诊金的事——”

“嗐呀仙长,还提金钱俗物作甚!新河郡的搜魂一道式微,但乡亲们时不时突发忘症,我们须精研不辍。您二位实在特殊,又、又很耐造……咳咳咳!您二位的功法都有奇效,我们一定能试出行得通的办法,哈哈哈哈!”叶家家主高举双臂,向外奔走呼道,“来人,给仙长们准备居处,召集族老,我有要事宣布!”

白翎啼笑皆非,原来他俩成送上门的活体实验样本了。不过,溺水之人得一救命稻草,是万劫不复也要抓住的。客观来说,双方算互利共赢。

怀里的人此时才松开他,面具在登门时便已解下,再不能掩饰面上的薄红。裴响低垂眼睫,略显迷惘,似在回味拥师兄入怀时的沉湎。

“很快就可以想起来啦。”

白翎依然跪坐在案上,捧起师弟的脸,笑眼弯弯地望着他。片刻后,白翎不确定地说,“你也希望想起来吧,师弟?”

裴响不语,只是拿过他的手,放在自己胸口。

两人皆低头,额心相抵,白翎清楚地感觉到,掌心覆盖着剧烈的心跳。

叶府深处,遍栽垂柳。

一座祠堂立在万千碧练中,香火鼎盛。

族老汇聚在此。今夜时候不早,好几位老人哈欠连天,却见家主红光满面,似有天大的喜事。

他把事情一说,其余人顿时也意识到了,良机难逢。大伙儿你一眼我一语地探讨起来,很快定好了行事方案。

家主感慨着天助新河郡搜魂复兴,向先祖敬香。而在叶家祠堂内,数百牌位,围绕着一尊仙像——或许是整座新河郡,唯一的仙像,供奉的不是旁人,正是太徵道君。

女子一手托瓶,一手执柳,面容隐匿在缭绕的烟云里。叶家家主念念有词,虽从未得到过道君回应,但还是毕恭毕敬,持香三拜。

然而,就在他要把香插到祭坛的时候,异状滋生。眼前矗立的道君仙像,身上“祈灵符”大放光芒。

其素手轻扬的柳枝,倏然化作活物,快速生长。不过顷刻间,石雕柳枝垂下万千柔荑,一道女子身影挑动枝条,缓步踏出。

她的铅灰衣上,柳枝纹遍布全身。

与此同时,大河彼岸的红日山庄,本在房中静修的顾怜,蓦地睁开了双眼。

铜山西崩,洛钟东应。他察觉了一缕令人不安的灵息。

第116章 一百一十六、神交 纯洁版的哦=v=……

叶府对白翎与裴响的招待非常之周到, 甚至取消了怀古流觞宴,召回新河郡所有搜魂师,共商大计。

他们需要几日集思广益, 白翎和裴响也趁这段时间, 跟着府上的初学者们, 一齐听课。叶府选派了一位搜魂师陪同二人, 时刻答疑。

这名搜魂师年纪轻轻, 辈分却很高, 灰袍上绣着和家主同一级别的柳枝纹。叶府上下, 无人不称她一声“姑姑”,她为人则波澜不惊, 有问必答。

不论白翎学习途中, 冒出了何等异想天开的奇想,叶姑姑都会严谨以待,作出令人信服的见解。白裴二人本就悟性甚佳,兼有高人在侧, 更是一日千里。

在学习的间隙,白翎捏了个“青鸟咒”,去给顾怜传信。他并未完全信任叶府,想与师尊知会一声。

可是不知为何, 红日山庄人去楼空。不止顾怜, 尹真也不见了。

青鸟在顾怜的房间发现了一封短笺, 上有留言,称他暂有要务,出行不可无人伺候,遂将尹真征用。白翎有事的话,自己干去吧。

白翎对自家师尊的作风很有预料, 所以呵呵两声,便将此事抛诸脑后,潜心领悟搜魂。

叶家家主没有骗他们,此地流传的搜魂术,并非《片叶搜魂真迹》本体,只是先人手记的残篇而已。坏处是上限很低,好处是门槛不高。二人仅花费三日,便掌握了进入心境的要领。但观阅记忆一事,迟迟无法推进。

此事难在,白翎的《喜乐诸天奇经》难以控制,比起他有意抵御,更像一种时刻保持、被动触发的防护。

当白翎清醒且集中注意力时,尚能短暂地遏止功法,有意去接纳“伤害”;可一个人被观心时,不像外来者一样独立存在,而是与记忆中的自我融为一体,和梦中人似的。

这意味着,“梦”里的白翎若无法想起自己在“做梦”,很可能对裴响产生排斥,从而下意识发动功法,又把他拒之门外。

不仅白翎要“醒着做梦”,裴响也要避免被他拖入梦中。每人的心境各不相同,唯一的共同点,是所有人的记忆都如一座庞大的迷宫。

别看叶府的学徒多如过江之鲫,真正能拿到搜魂师文牒认证的,百里挑一。大部分人在进入他者的心境后,便会迷失在繁杂的记忆片段里,或是被不为人知的秘辛吸引,忍不住洞察他人秘密;或是被爱恨情仇牵绊,回过神已弥足深陷,凶险万分。

正因如此,叶家举百名搜魂师之力,足足耗费七日,终于整合先贤遗稿,造出了一件法器。

此物名为“两不疑”,外形仿佛一杆秤,砝码与秤砣分别联系白翎和裴响的心境。当白翎噩梦缠身、推拒裴响,杆秤会向他倾斜,外界便对他稍加刺激,让他略微醒转;当裴响神思飘忽、露出迷失的征兆,杆秤也会歪倒向他,搜魂师们立即中止法事。

毕竟白翎把裴响推出心境的话,顶多功亏一篑,但裴响要是在心境里越陷越深,很可能就丧失神智了。

每年都有几个资历不足的搜魂师迷途不返,自此变成傻子。

“两不疑”由叶家全体搜魂师联袂推出,叶姑姑操持,在第八日迎来了第一次实验。

事到临头,白翎还是留了一手。他再度遣青鸟传信,衔着他写的短笺,放到顾怜床头。倒无二话,仅仅告知了顾怜,他们所在何处。

而后吉时已至,首次搜魂开始。

法场选在了空旷开阔的前庭,黑色鹅卵石重新铺设,在平地中央,画出一轮太极。白翎和裴响分别坐在太极两仪的鱼眼上,“两不疑”置于中心。

全体搜魂师严阵以待,隔着一定距离,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叶姑姑和叶家主分立南北,携手护法。

待万事俱备,叶姑姑念咒结印,杆秤两侧的托盘飞旋于空,明晃晃形如铜镜,罩在白翎裴响的上方。

二者沐浴在光幕下,观彼此仿若幻影。裴响指间一枚青绿的柳叶,轻轻一抹,剑气将叶心撕裂。

他默念搜魂法诀,拾起净瓶内的柳枝,向前一甩。霎时间,无数滴灵泉飞出,飞往白翎。白翎沉心静气,凝视着对面的师弟——这是最不会伤害他的人,他无须有任何防备之心。

《喜乐诸天奇经》造就的护身法障,刹那无声消解。与此同时,透过那枚柳叶,两人四目相对。

白翎略一吸气。

待吐息时,他骤然跌入了另一重天地。此刻波动的恍然并非记忆,而是数百年光阴。

“阿翎,该起了。”

三声叩门,温和的嗓音自门外传来,模糊不清。

屋内昏暗,初露的晨曦泄出窗棂,斜照在数千根白鹭羽毛填充的大床上。一名青年睡成了一团,蓬松的棕色长发快垂到地,末端泛着极浅的弧度。

他半张脸陷在被褥里,衬着滚雪细缎,颜色无甚差异,在清透的日光映射下,皆若玉质。

门外人又叩了下门,道:“一刻钟后动身。别忘了,今天要下山去接师弟。”

师弟?

床上的青年挣扎起身,伸了个漫长的懒腰。他平时不会起这么早,但是师弟?

对啊,今天要去天照郡下洛东城,接老祖钦点的徒孙回门!

白翎胡乱穿好衣服,一袭白麻道袍,通身无多余杂物。他洗漱完毕,一边捋着乱糟糟的头发,一边往镜子里瞧去,还挺像那么回事,应该能给师弟留下好印象。

不过,他不知怎的,当目光落在镜面上时,望着镜中那个自己,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腰间是否该戴点配饰?玉佩太招摇了,铃铛或许不错。可是哪来铃铛给他,难不成把檐下报告来客的风铃摘走?

或者围个披风。至少,别显得过于朴素。

听闻裴家是地方大户,小师弟金尊玉贵。若见师兄穿得还不如府上杂役,他人品好的话,大手一挥送上华服数套;他要是人品堪忧,等回到师门,白翎就要当他的杂役了。

没事,还有一位师兄撑场面。

白翎双手推门,闪亮登场。他高呼道:“师兄!出发出发。”

仙去山的弟子廊舍,被笼罩在明如水的天光里。廊上一名墨蓝法衣的剑修,长身玉立,负手静候。

他背对着白翎,身后双剑交错,在鞘中休养锋芒。此人闻声回首,微微笑道:“阿翎以后有了同伴,修行之事,该当上心了。三师弟仙姿卓绝,你亦当上了师兄,须为他做好表率。”

“是……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