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看清此人的刹那,白翎停步。一股没来由的哀伤自心头升起,击中了他。他虽然习惯性地答应下来、实际上不一定会落实,但在脱口而出之后,白翎忽有种奇怪的预感:
他会做到的。
以后,他一直在努力成为很好的师兄。
不对,师弟好不好还不知道呢!他在想什么?
止步筑基三百年,他都没几天能活了呀。
“你怎么了?阿翎。”诸葛悟发现他神情怔愣,道,“莫非知晓了师弟入门,昨夜过于兴奋,又通宵直至天明?”
“可能是没睡好……没事师兄,我们走吧。”
白翎快步下阶,此时天气正好。天未全亮,但今日定有晴空。
他从未出过霁青城,连下霁青山的次数都屈指可数,眼下终于能跟着师兄出远门了,还有个天大的盼头等着他——实在是迫不及待。
然而,就在白翎走下台阶的瞬间,他察觉到了一缕视线。似乎从身后传来,也就是他住的西厢。
白翎不经意地回头,见房门轻掩,也没想着锁了再走。这可是折雨洞天,老祖亲赐禁制,说是全天下最安全的地方也不为过。
能出什么事?
在这个念头冒出来的时候,白翎刚巧转身,走出厅堂。目之所及,是洞天的大好春光。
可就在下一刻,眼前的景象变了。白翎只是眨了下眼,远处广袤的山林中,突然多出了数座殿宇、十丈红台。
但,那些建筑仅仅闪现了一瞬。奇怪的是,它们破败不堪,像是经历过一场惨烈的大战,之后无人问津。
白翎猛一皱眉,不过已有法术加于他身。他被师兄变成了三寸来长的绒布偶,收进袖里。
“千恨”、“万怜”一齐出鞘,交叉悬空。诸葛悟御剑化作遁光,掠出折雨洞天,往大陆东南飞去。
在他们离开后,西厢的房门无声开启,一只缠满绷带、指节清劲的手扶在上面。
黑衣隐没在阴影中,年轻人注视着遁光远去的方向。此人容貌如画,笔墨难描,然神情冰冷,薄唇微抿,仿佛在适应着什么。
少顷,时刻可能抽离的感觉减弱了。这个世界接纳了他,他没被发现。
裴响回身环顾屋内,眼前的一切都令他无比熟悉。他知道,自己一定在此居住过,现在的陈设还稍显杂乱,是白翎日常所为。但在以后,他会一点点留下自己的痕迹,最终,这是他们师兄弟两人的居室,甚至那张大床,亦是二者共枕。
零碎的画面闪过眼前,与景象重合。裴响脑后的灵台枷隐隐作痛,但他鬼使神差地上前,伸出手,轻触凌乱的床褥。
白翎以为去去就回,连被子都没叠。
床榻间,萦绕着他独有的清气。裴响从未和他说过,在他几次三番提起师弟身怀暗香、有意无意地调侃时,裴响亦很早察觉,师兄身上一缕极清淡的气息。
白翎本人都不知道,自己也是有香味的。确切地说,并非香味,因为其他任何人皆没闻到,除了裴响。他出身自制香世家,天生对气息敏感,在见到师兄的第一日,便从众芬群芳之中,蓦地嗅得了最清淡的一抹。
连同初见时,白翎唇齿间桃酿的余香,也成迷障。裴响几乎分辨不出来,他是否在纷繁香气间,抓住了空白的无味。
可他已闻够诸香了,竟对这片空白沉默。而后滋生出隐秘又漫长的迷恋,总陷入无端思索:那到底是师兄的气息,还是他的幻觉?
于是要离得更近。
裴响再踏出一步,忽闻警铃大作。“两不疑”向他倾倒,他已经一只脚踏入了泥沼。
是了,刚才的思绪从何而来?是他想起的么?
灵台枷的剧痛姗姗来迟,迫人清醒。裴响凝神闭目,然而再睁开眼,身前的大床竟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方青玉案,其上有少年沉眠,两人相照,仿佛对镜!
裴响双目轻睁,认出了少时的自己。细究之下,两人的容貌不完全相同,气质更千差万别。彼时的裴响,一切皆未经历,浑似璞玉,静候着来日的万般雕琢。
“仙长,少爷正在里面。您……您请小心。”
“好,谢谢啦。”
人声传来,白玉兰翩翩飞落。青年裴响拂袖旋身,刹那匿于花深处。
一道熟悉的白衣人影,穿过横斜花枝。裴响凝望着他,此时对比发现,师兄亦经历了所有,然而任世事磋磨、因果倒转,他仍分毫未变,一如初见。
白翎歪在青玉案上,手撑在师弟脸旁,细细观察。
“……做师兄的掌上明珠,怎样?”
白翎笑意清浅,准备把师弟也变成绒布偶。但就在他动手之际,忽然发现了一处异样。
在少年裴响的玉枕一侧,有一滴未干的血。
同一时刻,在花林里遥望着这一幕的青年裴响,一面感受着脑海里的天崩地裂,一面按住耳后。
鲜血源源不断地涌出,溢满指缝。
“两不疑”的杆秤,开始缓缓向现实中的白翎倾斜。
第117章 一百一十七、端倪 又师兄弟三人大被同……
最近一个月, 过得有些怪。
时候不早,白翎独自倚在床头,背靠软枕, 双臂搭在脑后。他盯着西厢的某一处发呆, 不知为何, 感觉前阵子很不对劲。
细算算, 不对劲是从下山迎接师弟开始的。他的师弟, 他的阿响, 眼下正在古榕枝头静修, 白翎只消侧目,便能透过窗棂, 瞥见少年人挺拔孤傲的背影。
离得很远, 刚好方便白翎胡思乱想。
他觉得身边藏了个人。
按理说,白翎最讨厌时刻被人盯着。但他不知是怎么了,明明感觉一道若有若无的目光、总是追随着他,他却一点也不反感, 甚至有种莫名其妙的愉悦与安心。
只当他回过神后,意识到自己奇怪的反应,才会尝试着抓住此人马脚,寻找他存在的蛛丝马迹。
白翎先是问了诸葛悟, 有没有人潜入折雨洞天, 得到了笃定的否认;他又问初来乍到的小师弟, 为免吓着人家,还采用了非常委婉的说法——“阿响你没被鬼上身过吧?你会不会从家里带了个背后灵?”
师弟被他问得沉默。
最后,迸出冷硬的“师兄多虑了”五个字。
即便如此,白翎依然相信,自己的直觉没问题。师兄师弟没发觉异样, 大概是这位不明来意的“客人”,只关注他一个人的缘故。
白翎一挑眉,更觉荒谬。
他算是独来独往、我行我素了三百年,有谁会盯着他?白翎拿起床头柜上的手稿,准备趁闲着,编排两句喜提师弟后的幸福养老生活。可当他提笔的刹那,熟悉的反常感又来了。
阿响不在,此时屋里只有他。
那人一定正藏于某处,静静地投来视线。
白翎乱写了两句,装作绞尽脑汁,实则以余光慢扫,不放过每一处可能供人藏身的角落。
屋里没什么遮挡物,仅一扇屏风、两道纱帘,屏风还是裴响住进来后才翻出来的,用在他沐浴的时候。可是裴响已经洗漱过,屏风收拢靠墙,室内一览无余。
白翎轻叹口气,恰在此时,静修完的师弟回来了。半个月前,他们不慎双双落水,意外擦枪走火,让白翎久固的瓶颈有所松动。
他倒是万分惊喜,不过自那之后,裴响对他可谓是严防死守,不再给任何近身的机会。眼看过了十来天,小师弟终于有所松懈,叩门进屋,点头致意,一语不发地躺在地铺上,没和前些天一样,睡在离白翎最远的那边了。
白翎发现这一点,立即在床边支起脑袋,与他搭话:“阿响?”
少年人双目闭合,冷静的神色无任何变化。
白翎道:“我前天放了一晚上的茶,醒来口干去喝,还是温的。”
裴响不语,白翎自顾自地说:“好奇怪啊,是你帮我换的吗?”
“过夜茶有损脾胃。”终于,少年人轻皱起眉,闭着眼睛道,“不是我。我把你的过夜茶都倒了。”
“哦……还以为是阿响帮我沏了新茶呢。原来不是?”
“你日上三竿都未必能起,我卯正出门,即便沏茶,待你醒来喝下,不还是冻的?”裴响难得说了长句。
“乱讲!离道会只剩半个月,我也报了一些讲坛听课好不好。中午前肯定起了。”白翎笑道,“看来我们仙去山,长了田螺。”
裴响疑惑地望向他。
白翎便将田螺姑娘的故事娓娓道来。除此以外,实在没法解释他这些天里,蒙受的许多点点滴滴、不明不白的照顾。
裴响道:“这个故事,不是田螺郎君么?”
白翎:“啊?”
“阿姐讲过。”裴响略一思索,反应过来道,“可能母亲曾经讲与她听,遂把姑娘变作郎君。她与我讲,却懒得改了。”
白翎一边点头应付,一边悄悄地扫视别处。裴响进屋便意味着到点睡觉,会熄灭灵石灯。
屋中昏暗下来,月色幽明,邪魅昭彰。
可是不等他发现什么端倪,裴响暗含一丝质问的声音响起:“难道师兄更想要一位田螺姑娘?”
“嗯?什么呀!姑娘郎君我都不要啊。想做什么大大方方地做嘛,偷偷摸摸对我好又有什么用?我才不喜欢背着我搞小动作的。”
白翎故意提高了音调,有意说给暗中那位听。
他却没发现,裴响闻言,神情一怔,旋即扭回头去,紧紧地阖上了眼。
鱼没上钩,白翎无奈地躺下。
他忽然又想起什么,问:“阿响你洗被套是不是加了香料啊?还是洗完熏香啦。”
裴响道:“没有。”
他顿了顿,似有些警惕,又道:“何出此言?”
“唔,我被窝里总是有你的味道,尤其早上……不对,中午起来的时候。可能被你洗多了入味?”
白翎乐颠颠地打滚,整个人被师弟身上的香气萦绕着,恨不能再扎几个猛子。此举却让睡地铺的人化羞为恼,不轻不重地呵斥道:“亥初已至,即刻歇息。”
“好啦好啦,我才是师兄嘢……你不许管我。”
白翎想起以前,别说亥初了,他寅初都不一定合眼,现在却得顺着师弟的良好作息。因为诸葛悟也不赞成他熬夜,师门三人,少数服从多数。
不过,白翎实在太精神了,不禁生出了别的心思。他若是假装睡熟,依那人目不转睛观察他一个月的阴暗行径,指不定会抓住时机,来到他的床头,近距离看他一会儿。
届时,白翎便可以暴起发难,逮住这个藏头匿尾之辈!
思及此,白翎露出微笑,潜心调息,使自己的呼吸声渐趋平稳。为了使演技自然,他还假意辗转了几番,再一动不动。
月上中天,床尾一片雪亮。
白翎闭着眼,在心底默数。他有预感,马上要抓住鬼祟之人了!就在这时,房中响起了细微的窸窣声,好像从不远处传来,很快停止。
白翎被月光映得微淡的黑暗视野里,陡然闪过一道影子。他大为得意,陷在被褥中的唇角稍稍扬起,感到此人屈膝上床!
大胆狂徒,竟然不满足于暗中窥伺,而是对宝贝神级大床有所冒犯。
是可忍孰不可忍,说时迟那时快,白翎一跃而起,抓住此人便一旋身,将其牢牢制伏在榻上!
白翎震惊道:“阿响?!”
看清身下人的霎那,白翎大睁双眼,万万没想到是这个结果。此时的裴响亦略显慌张,被师兄按着肩膀、骑于腰腹,整个人僵若磐石。
他脸色发白,喃喃道:“师、师兄……”
白翎张了张口,饶是舌灿莲花如他,面对此情此景,亦不知该当何论了。不仅是思路凝滞,他还感到了一股没来由的失神。
好像他不经意间打破了什么,或者说打乱了什么。本不该发现裴响夜半爬上床的,至少,不该在现在发现。
白翎松开一只手,指着紧抿唇不语的少年,想戳他脑瓜子,最终却没下得去手,拂开几缕落在裴响面上的乌发。
月光斜照,将二人笼罩其中。白翎仅着中衣,绸料轻薄,轻易透过光去。
发现来人是师弟后,他如释重负,立即放松了身子,原本还虚虚地跨过裴响腰身,现在直接坐下了,两手不觉下移,撑着少年人的胸膛。
裴响稍一打眼,苍白的面容倏地泛红,然后连眼睛也闭上,一副引颈就戮的惨烈模样。
白翎忍不住笑道:“干嘛呀?好你个洛东裴家大少爷,半夜不睡觉,跑师兄床上来。喜欢我的床就说呗,又不是不让你睡。这么大地方呢,分你一半又怎样?”
裴响的胸口剧烈起伏,半晌挤出一句:“我不是喜欢你的床!”
“不可能。但凡见过的,没人不说好。阿响不要口是心非啦。你不喜欢我的床,还能喜欢什么?”
白翎随口说罢,瞄了一眼地铺,心里自然而然地想道,莫非他的神级大床还比不上一张褥子铺成的地铺?小孩就是小孩,肯定是坐过一次他的床,就惦记上了,只是面皮薄,不好意思讲,可怜兮兮的每天等师兄睡着了、才偷偷蹭上来。
白翎垂眼一瞧,逮住师弟的地方在床边上。可见他的阿响不仅夜半才敢爬床,还从不和师兄抢地盘,躺这么边边,也不怕睡着了摔下去?
白翎满心怜惜,却见裴响面红耳赤,好像被他刚才的问话劈中了天灵盖。
白翎好笑地摇晃他两下,轻声哄:“没事的阿响,你想什么,师兄还不知道?你就别硬撑了。”
孰料,师弟更受刺激,一双黑沉沉的眼里情绪翻涌,执拗道:“我没有!都是你瞎想的,我、我绝非喜……喜欢……!”
“唔?算啦,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唉,怎么是你……好了快点睡觉,你明天老早的课呢。”
白翎一挥手,歪倒在被褥间。裴响瞬间起身,却被早有预料的白翎伸手一截,捉住了腰带。
白翎说:“你再跑,我就扯了。”
裴响:“……”
裴响含恨默默地躺回了床上。
他睡姿笔直,仰面朝天,绝不超出床沿一寸,像把自己就地掩埋了。
然而,当白翎大起大落之后、终于决定老实入睡之际,忽闻身侧人冷冰冰地问:“何谓‘怎么是你’?”
白翎迷迷瞪瞪:“嗯哼?”
裴响道:“西厢除了你我以外,还能有第三人进入吗?”
白翎:“……”
经过刚才一出,白翎已经把此前种种无来由的优待,套在了嘴硬心软的师弟身上。仔细想来,那道暗中的视线清冷、无甚波澜,对他却有种不动声色的专注,不正是阿响惯常的目光么?
但要是挑明了问他,肯定又一阵誓死顽抗。不如不问。
白翎轻笑道:“小孩子问那么多干嘛,我困了。喏,被子给你一些,快睡了啊。”
裴响:“……”
裴响心中一股无名火,闷不做声地掀开被褥,拒绝了师兄好意。白翎却连打数个哈欠,并未察觉,不久便陷入好梦,睡得人事不知了。
再过了一刻钟,裴响亦眠。
直到此时,床尾的月色才又晃动一下,有道修颀的黑衣人影,如鬼魅浮现。
青年垂眸视下,望着师兄安然的睡颜。
白翎的头发铺满枕席,被月光勾勒出一圈毛茸茸的银边。他的面颊被枕头微微堆起,挤开了唇角,柔润的唇瓣呈微透明的樱色,吐出规律的温热气息。
裴响——真正的裴响,目光定定地吸附在师兄身上,就这样看了许久,久到像时间停止了流逝。
终于,他按捺不住内心,无声地凌空而起,亦躺在白翎身侧。不过,介于少年裴响只占据边缘,白翎也睡着睡着滚去了另一边,青年裴响只剩下中间有大片空处可躺。
他有足够的自信,不会惊动白翎,纵使白翎有丝毫变化,他也能在一呼吸间,隐去身形,抹除一切存在过的痕迹。
即便十分冒险,对此段回忆的贪恋,依旧占领了上风。
裴响不自觉地靠近白翎,只能看见他的后脑勺,但在共枕的刹那,满足之情铺天盖地,汹涌而来。整整一百年的苍白困苦,似乎由一个瞬间填平了,他忽然卸去了所有防备,面向上空,眼睫轻颤不已。
然而,就是这一瞬的失控,让他放松了对心境的警醒。
此地可堪作化外世界,亦凭照白翎的认知,不断自洽着。裴响的侵入,虽未被白翎捕捉,但在他的心境中,会像他自己一样在意他的人,不止他一个。
裴响若有所觉,缓缓侧目,看向另一边。
雪白的月光下,不知何时开始,少年裴响已经睁开了眼,双目似两汪寒潭,正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第118章 一百一十八、鸠雀 有一款老游戏叫《大……
叶府前庭, 众目睽睽之下。
所谓的“叶姑姑”,亦即太徵道君本尊,凝神注目着“两不疑”。心境中过去百年, 外界或才一瞬, 全体搜魂师紧盯场上二人, 大气也不敢喘。
叶家家主表面上被安排作护法, 实则根本不知要干什么, 不过是听候祖宗差遣罢了。
他问:“道君, 您还有什么吩咐?”
女子神色肃穆, 流露出与外表全然不符的沧桑气韵。少顷,她淡淡道:“看着便是。”
此时的“两不疑”, 刚经历了向裴响倾斜、又向白翎歪倒, 最后保持了平衡。叶家家主擦去额头细汗,说:“看样子稳定下来了。不愧是道君的法宝,真了不得!”
其他搜魂师们听家主如此感叹,纷纷叫好。大伙儿并不明白“两不疑”有什么用, 只见杆秤上镶嵌的灵石闪闪烁烁、煞是好看,两名观心的仙长也毫无异状,便认为万事大吉了。
太徵道君却对一切杂音置若罔闻,而后, 双眉轻皱。
家主立即打手势让众人噤声, 说:“道君, 可是出了什么岔子?”
“两不疑上,灵石过亮。”太徵道君顿了顿,道,“他二人观心的时间,亦显过长。”
“哦……是不是仙长要看的记忆太多, 一时半刻看不完呐。”
“非也。我事先问过白翎,他们共度的时日。此人答曰,其实仅寥寥数月。虽二人朝夕与共,画面繁多,但以心境中时日流动之速,不该拖延至此。况且,我提前交代过裴响,令其时刻捏着法诀,仅查阅两者相关的回忆。他久久不出,必定是不愿略过任何场景,沿着光阴源流,不断深入。”太徵道君缓缓道,“裴响已然陷在心境中了。”
“啊?!这、这,是否要马上中止观心!”叶家家主脸色大变。
“不必。”太徵道君盯着灵石的光芒,亮彩幻化不停,在外人看来毫无规律,她却能以此判定白翎心境的状况,说,“我告知过裴响,为了避免被白翎的功法驱逐,要在心境里留下线索,唤醒他少许神智,遏止功法。现下看来,白翎对功法的掌控却高于预期,他全然不曾清醒,但未触发。”
家主问:“那是好事还是坏事?”
“好事。搜魂师迷失于他人心境,真正的危害并非迷失,实为遭受排异。自己的神智走不出来,又危及了心境之主,才会被扼灭在他人的心境里。既然白翎完全没抗拒裴响,姑且让裴响滞留其中,无伤大雅。”
家主挠头道:“这个‘危及’的意思是……”
“太多了。纵然是我,依旧无从概括其中的凶险。人心如千千柳条,记忆似万万柳叶,其中玄机奥妙,我只解得满月寸光,冰山一角。”
太徵道君发出长叹,忽然喃喃:“这种时候,若有是非来卜一卦就好了。啧。”
不过很快,她的预感落到了实际。灵石诡异地闪烁几下,频率、颜色,皆与刚才大不相同。
太徵道君自言自语:“怪了。白翎不曾推拒裴响,为何在他的心境里……生出了另一股抗衡裴响的力量?难道是……”
霎时间,太徵道君将手握住虚空,一根柳枝法杖从她掌心往上下延伸,飞快成型。她将法杖一挥,数枚柳叶如飞镖一般,射向裴响。
家主大惊,众搜魂师齐齐倒仰。只见裴响的周身不知缭绕何物,平日看着不显,当他遭受袭击时,却与柳叶飞镖相撞,发出了寒铁相击之音。
太徵道君面沉似水,欲对白翎下手,然而迟疑。此时的白翎,解去《喜乐诸天奇经》护体,在大乘期修士信手一击之下,焉有命在?
“去把白翎摇醒。”太徵道君下令,不过立即改口,“罢了,我去。你们不得轻举妄动!”
一句话镇住在场诸人,女子飞身掠去。不料,她倏地察觉了什么,停步格挡。法杖枯木生芽,转瞬长出亭亭华盖,与空中袭来的某物不断碰撞。
此刻,太徵道君看清了阻拦她的东西——正是刚才环护裴响的无形之物,在她凝目看下,隐约现出真容。
竟然是弥漫在四周的灰雾?
不对,能将她所化柳条切出千万道细口的,不是雾气,而是铁砂!
太徵道君转手要戳白翎脑门,不曾想,空中的铁砂仿佛与裴响心意相通,再度卷来。当它们集中在一起,才让其他搜魂师也看清了,一个个倒抽冷气。
太徵道君不得不旋动法杖,念念有词。霎时,满地的碎白石下,有东西破土而出。柳树生根发芽,长出人形,在她一声令下,全部冲向闭目端坐的裴响。
漫天铁砂如黑蛟窜动,下一刻,在裴响身前凝聚,拼成了一把仙剑!
细看之下,此剑浑身破碎。说是仙剑,实则以铁砂融成铁水,勉强凑在一起、复原剑身。天光普照,剑身持续地碎裂又融合,竟显得波光粼粼。
太徵道君想起了相关记载,低语道:“莫非是……‘花谕’?”
裴响曾以此剑刺杀展月老祖,据传,剑身被碾作齑粉,飞散在折雨洞天的山川草木之中。
没想到,它的主人历经暗无天日的牢狱,以记忆残损之身,百死复生;而这把剑也并未离去,化成灰还跟在主人身边,当主人意识不在,方才以粉身碎骨之态,显形护主。
太徵道君的脸色略显难看,像是对待顽劣的小辈,想教训但无从下手。“花谕”飞旋,每当舞动,皆裂作细密银丝,削断进攻的柳人,又时不时恢复剑形。
身为大乘期修士,太徵道君另有手段。但她若再添一份力,气息便无从隐藏了。两名小辈的师尊,很快会找上门来,女子想起顾怜,又啧一声,悄然指地,指尖沁出灵泉,滴落地表。片刻后,白翎身旁猛然长出柳树,眼看要给他一闷棍。
又一道寒光激射而出,柳树每生一条树枝、就被寒光砍去。它是从裴响背后飞来的,不是别物,正是白翎的“拂钧”与“凉紫”。
剑身明暗变幻,乱闪不停。仙剑悬空,与“花谕”遥遥相对,发出哀长的剑鸣。
太徵道君眯眼看着二人二剑,忽然将手一松,法杖不见。
她负手回到最初站的地方,不偏不倚,在白翎裴响中间。叶家家主战战兢兢地问:“道君啊,情、情况如何?”
“裴响进入了白翎的心境,心境之中,便有两个裴响。除白翎本人以外,心境里的少年裴响,是最易发觉入侵之人存在的。裴响可以稍微唤醒白翎,但万万不可惊动另一个裴响,否则……”
家主颤声道:“否则如何?”
太徵道君说:“裴响被叮嘱过的事,决不会犯错。他有如此疏漏,一来深陷他人心境,自我神智已开始摇荡;二来,定是他有意为之。否则如何,只能看他究竟要干什么了!”
—
白翎昨夜睡得不好。
他勉强睁眼,瞧见昏暗的帐顶。暖融融的日光被窗棂切成一条一条,历经几层纱幔,轻柔得诱人。
他不知为何,明明睡到了自然醒,还是觉得头脑昏沉,好像有谁在他脑袋里打了一整晚似的。
白翎发出哀怨的哼叫,把自己抻得像一张弓。不曾想,他这一动,竟然碰到了什么。
“诶?”
白翎一愣,转头与身边人四目相对,惊讶道,“阿响你没去上课吗?现在几点了!”
微薄的晨曦下,身着墨绸中衣的少年侧身而卧,静静地望着他不语。两人盖着同一床被褥,枕着一样的枕头,发尾交织,棕色混进了乌黑。
“讲坛临时取消了。”裴响淡淡说道,面不改色。
“这还能取消……太临时了吧。”
白翎颇觉疑惑,可是裴响修行是最不用操心的,他向来自有打算。即便是找借口诓白翎,也肯定有他的规划和理由。
小孩不说,白翎不好问,又上下打量师弟几眼,还是觉得哪里不对。
他想起什么,道:“愿意盖我的被子啦?”
睡前不是撩开了么。
裴响说:“山间夜凉。”
白翎点点头,又道:“不睡床边边了?”
眼下离这么近,一伸手就会碰到,倒让白翎有点不习惯。
裴响说:“师兄,你抢被子。”
白翎:“啊。”
是吗?他还有此等恶习??
想想每天起来,床褥乱成一锅粥,可能是这么回事。白翎无辜地眨眨眼睛,立即将此事掲过:“好吧好吧。”
他下地洗漱,果然和之前一样,铜盆里的清水尚温、柳条沾好了青盐,连晨起该喝的茶也新沏了一壶,倒出热腾腾的一杯。
以前茶是单独放案上的,眼下都摆在一起。白翎略一思索,看来师弟在用行动默认,以前的热茶也出自他手?
那昨晚还否认得脸红心跳的。
白翎往床上瞄去,裴响亦已下地,背对着他,正在更衣。少年人身形挺拔,不过已能预见,日后宽肩窄腰、身姿修长,必然是很符合剑修兼具力量和风骨的仪态。
可是,裴响什么时候会当他面换衣服了?
白翎突然晃神,这一刻,眼前闪现出了截然不同的场景——床畔更衣的裴响不见了,另一个裴响站在他跟前,正握着他双肩呼唤:
“师兄!”
眼前的裴响万分鲜明,却与他仿佛隔世,声音、触感,全然没有,唯独这个瞬间,白翎生出了短暂的幻觉!
“啪嗒”一声,漱口的水杯跌落在地,摔得粉碎。
此举惊动了床边的裴响,他已经穿戴整齐,每一处都一丝不苟,和以往毫无二致。
“师兄,你怎么了。”
连问话平铺直叙的语气,也符合他的习惯。但是,白翎心如擂鼓,心底有个声音在喊:“不对!不对!不是这样——”
“裴响”缓步而来,只一拂手,将碎片尽数收起,重新取来一只杯子。他甚至默默装满了新一杯水,递给白翎。
白翎下意识地后退半步。
他好像记起了什么。可是他记起得太晚了,一切波澜,已经不知被谁抚平,纵使他惊觉,亦只得浑浑噩噩地延续下去,按照既定的宿命,走完无数个日夜。
身前的裴响并未勉强他,转而把水杯放在一旁,道:“我先出去了,师兄。”
在错身而过的霎那,白翎倏地瞥见了什么。
在师弟手上,缠着一圈圈绷带。
第119章 一百一十九、无我 故我,非我,真我,……
阿响受伤了?
什么时候的事。
疑惑在白翎的心头弥漫, 他探头望去,却见裴响行动如常,好像缠绷带不是为了保护伤口, 而是一种习惯罢了。
习惯——更说不通啊。师弟哪有这样的习惯。
白翎想起刚才的幻觉, 眼前出现的另一个师弟。他一动不动地站了好一会儿, 可是幻觉再未出现。不过是一愣神功夫, 他甚至忘了, 自己干嘛杵在这儿。
好像做了个噩梦, 一醒来就急着找人倾诉, 可惜身边无人,只能自己回味。然而这一打岔, 便想不起来了。
白翎晃晃脑袋, 快速洗脸刷牙出门。
仙去山晴光正好,今日离道会开场,还剩十二天。
客观来说,时间紧任务重。虽然白翎已经安插了李德作内应, 但问鼎一脉凶名远播,面慈心黑的孔安且不必提,他家四代还有一位宁雪真人,据传冷峻善断, 城府极深。白翎没和此人打过交道, 不知怎的, 总觉她会是此行一大变数。
不过眼下最令白翎上心的,并非他们。
师弟静静立在前院的边缘,俯瞰无边春景,听见身后脚步,回头看来。
白翎微讶道:“阿响, 你在等我吗?”
裴响颔首。
白翎更惊讶了:“你不去讲坛?师兄给我们报的课不一样,不顺路吧。”
两人一直分开上课,白翎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就算了,裴响是每日早出晚归的。他们只有睡前能短暂共处,甚至,裴响偶尔向仙师请教疑虑,会探讨至子夜才回,白翎根本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上的床,连他第二天什么时候走也一无所觉。
正因如此,之前裴响夜夜爬床,他是一点儿也没发现。此刻想起,又兼二人衣着整齐、在光天化日下面对着面,白翎冒出了严重滞后的不自在。
裴响却道:“诸葛师兄安排的课程,我已自修完毕,无别处可去。”
“哦……这么快呀。那你跟着我吧!”
平心而论,白翎本想拒绝。他和阿响一起做任何事都可以,除了上学。若是被师弟看见他这个当师兄的上课睡觉、开小差、给书里的先贤画像涂鸦机关枪,以后还怎么做人?
但要让他不干这些事,听课不如死了痛快!
白翎人在前面走,心在天上飞,想方设法要支走师弟。他全然没想过裴响会骗他,对师弟所言深信不疑——先天剑骨的奇才,学习进度快是必然的,更何况他起早贪黑,肯定在诸葛悟安排的课业之余,多学了不少。
但不让他跟着自己的话,还能干什么呢?白翎思来想去,又不太放心。
他回过头,张口欲言:“阿响——”
“嗯。”
少年神色平静,目光未有分毫变化。在白翎回头以前,他就一直这样注视着师兄。
白翎不禁一怔,旋即笑道:“好奇怪啊。你昨天还目不斜视的,看我一眼都有害道心一样,今天怎么一直盯着我?说起来都没问你,我那床舒服么。”
“天下独绝。”裴响淡淡地给出了最高评价,更让白翎意外。
依师弟的别扭性子,不该把他的问话当调戏、然后恼羞成怒地抨击他的道德与廉耻吗?
孰料裴响亦问:“师兄觉得如何。”
“啊……啊?什么如何??”
“自然是有我在侧,同……榻而眠。”
裴响的话明显停顿了一下,白翎毫不怀疑,师弟原本想说的是“同床共枕”。如此又让他的怀疑减弱了一点:会在这样的细枝末节上费心思,避免吐出任何淫词浪语的人,除了阿响,还能有谁?
虽然同榻而眠也没好到哪里去吧!
白翎好笑地说:“怎么,阿响要我评价你的陪睡水平呀。这个嘛,孤枕难眠长夜难耐,身边有人相伴当然好得很啦。唯一的缺憾就是,师弟你离我太远了。等我醒了才看你靠过来,其实睡前也不用害羞的,师兄我是什么很迂腐的人吗?你要我边拍边讲睡前故事都没关系的。”
裴响:“……”
裴响略微掀了下眼皮,道:“你说与你接近,可助你修为进益。”
白翎:“……”
白翎凝滞片刻,叫道:“好像是诶!”
太丢脸了。原来师弟的动机如此正义!他之前大费周折,居然是为了师兄的境界与仙寿着想?根本不是图白翎的床舒服啊!
白翎“唰”地转回去,快走数步,生怕头顶冒烟被师弟发现。
真要命。阿响是被他抓住爬床后,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了么?好是好,但白翎招架不住。
他受不了了,历来只有他猫玩耗子的份儿,怎么风水轮流转,眼下师弟每句话都让他被拿住了命门似的?此事必有蹊跷!
白翎陡然生出一分疑虑:难道阿响他被——夺舍了?
洞天之内,万物齐生。除了远在嵌玉湖上的梦微观,因受师尊的威压震慑,方圆十里灵妖俱灭;其余地方尽是古山寒林,精怪共存。
裴响总是深夜方归,独行山路,很可能撞上不干不净的东西。白翎倏地停步,转到裴响跟前,手摸下巴观察他。
裴响亦站住了,轻轻道:“师兄。”
“别动,我检查检查你的身体。你进步这么快,万一哪里练岔了怎么办?让师兄瞧瞧。”
白翎编借口编得顺溜,左顾右盼,发现一条小径,拐向山中的凉亭。他们已经来到了折雨洞天外的山道上,白翎顺手拈起师弟的发带,牵着他往凉亭去。
裴响完全没有反抗。
师弟乖顺得不可思议,白翎忍不住频频看他,更坚信师弟被邪祟附体了。说不定,附体他的还是什么狐狸精之类,不然怎会时刻散发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害白翎头皮发麻?
那感觉就像旧情人找上门,他却把人家忘了个一干二净。太可怕了!
终于躲到了旁人看不见的地方,白翎笑嘻嘻的,把师弟按着坐下,自己仍站着,准备对他施法。
裴响道:“我身上,有何不对之处么。”
有啊,简直太有了!白翎不想打草惊蛇,故作深沉地说:“检查而已,有没有你等下就知道啦。别乱动喔。”
说着白翎便念动口诀,施展“辟邪玉指”。灵力集中到指尖,明明灭灭,像附着了一层火焰。随即,他将持咒的双手覆在裴响头上,默念几句。
裴响不动声色,抬起眼帘盯他。
额头之后,是面颊。白翎用两掌裹住裴响的脸,令他稍稍仰起。如此一来,裴响的神情终于有所松动,挑了下眉。
“不着急,检查要慢慢来。你相信师兄,我以前下山的时候,治过小儿夜啼的。”
白翎非常信任自己的手法,按照步骤,手落在裴响肩头。指尖的灵焰并未变色,证明他抚过的部位皆无邪气。
这下白翎心生嘀咕。附体阿响的妖精挺厉害,还晓得躲着他的双手走。
不过,但凡他摸了的地方,都燃起微光,妖精无法再藏身其中。等他把师弟从头捋到脚,劣妖即刻显形!
白翎继续往下,按住师弟的胸膛。裴响双目稍眯,置于身侧的两手指节一紧,不过还是坐住了。
他已知晓白翎行使的招数,喉结轻轻滚动,一言不发。
白翎却在心底惊呼:师弟年纪轻轻,太有料了吧!虽然他看过抱过都不止一次了,但专门上手摸,到底不一样。这小子除了脸蛋软一点,其他地方都铁似的,能清楚感到肌理的起伏。
不过放松状态下该这样吗?
白翎歪头问:“阿响,你是不是有点紧张。放轻松啊,检查很快的,把脏东西赶出来就好了。”
裴响:“脏东西?”
“唔……比如狐狸精什么的。”
白翎一边咕哝,一边单膝跪地,不然难碰到师弟的腰腹了。他专心驱邪,顺手把师弟本就敞着的膝盖更推开点,方便自己猫在中间。
下一刻,眼前人突然消失。
白翎:“嘢?”
他愣了愣,师弟好身法!而后回头,莫名其妙地望着瞬移到亭子对角去的裴响。
此时的裴响,目光幽深。他已站得笔直,垂眸看着还蹲地上的白翎,神色晦暗不明。
少顷,裴响嗓音微哑,道:“师兄,这不合适。”
“什么不合适?”
白翎仅茫然了片刻,倏地反应过来,啼笑皆非。
他下意识地瞄向裴响某处,见没什么不妥,表情几番变化,啧啧称奇:“厉害啊,阿响,你道心稳固得很嘛!比之前掉水里强多了?嗯,不过那时候大家都湿淋淋的,我还不小心……哎呀,不管怎样,刚才是师兄考虑不周,委屈你了哈哈哈哈——你,你还好吗?对不起!哈哈哈哈哈……”
白翎越说越忍不下去,跌坐在地,放声大笑。
不过他笑着笑着,又觉得怪:师弟都被轻薄到这个份上了,怎么还没有铁青着脸、通红着眼,斥责他品德不端言行无状?不仅如此,一双黑缎长靴缓步踏近,裴响还朝他走过来了!
白翎:“……诶?”
白翎笑得眼中带泪,被阴影兜头盖下,后知后觉危险降临。他一直天不怕地不怕,现在却无故发毛,感觉捅了大篓子。
裴响也单屈膝跪地,一手搭膝,对他说:“是否继续?”
“……”白翎眨眨眼,笑意还凝固在脸上。
裴响道:“师兄不是猜我被狐狸精上身么。怎么,不想知道答案了?”
“这……”白翎眼珠乱转,笑不出来,慢慢往后退,结果一下便抵到了围栏长椅。
裴响说:“我近日忽觉乏累。”
“一定是读书读晕了。”
“前夜回府,途径山腰野坟。”
“什么野坟?那都是道场前辈!”
“我的衣服上多出了兽类毛发。”
“……”
“是狐狸的。”
“………………”
对方只攻不守,打得白翎节节败退。他再也待不下去,直接操起神行术,三十六计走为上。至于夺舍师弟的玩意儿,等着请师兄定夺吧!
然而,裴响稍一伸手,便把白翎拦腰揽了过去。与此同时,他旋步起身,坐回了凉亭的飞来椅。白翎眼前一花,居然毫无还手之力,就这样被带着往下坐,正落在师弟腿上。
白翎:“?”
师弟恐怕不是被狐狸精夺舍了,他是拜狐狸精为师了吧!!!狐狸精混进道场开讲坛了吗?!
白翎震惊道:“阿响,你……”
“我看师兄以前,待我很是亲近。为何一夜之间,退缩至此?”裴响专注地望着他,像请教仙师一般问道,“不能同往常一样么。”
“一夜之间性情大变的……明明是你好不好?”
在这瞬间,白翎再度晃神。他一把推开裴响,连退数步,幻觉又出现了!
但,这次的幻觉更加厉害,他不在原地,而是在本该报到的讲坛坐席上,百无聊赖地转着笔。讲师的嗓音历历在耳,白翎不小心在前排学子的背上洒下一串墨点,连忙偷偷搓起了“浣纱咒”。
孰真孰假,孰虚孰实?
一阵剧痛钻入脑海,像要把他的头从中劈开,往前伸出两条路,一条路通往既定事实,幕幕情景按部就班;一条路通往万丈虚空,但阿响就在虚空之中!
是吗?
虚空中的,是阿响吗?
可是在另一边的无数幅画面上,也有一个阿响啊!
裴响发现他双手抱头,神情立变,快速念咒。正是太徵道君所授,让他能跳跃至与他相关记忆的法诀。
周遭刹那开裂,纷纷扬扬,散作飞蓬。白翎如被惊雷击中,短暂地恢复了清醒。
他明白裴响要做什么了。失忆之人,对曾经的自我根本没有认同,裴响岂会安于旁观?他开辟了另一种弥补记忆的方法——
直接覆盖回忆里的自己,取代他,和师兄创造新的过去!
彼我非我,妒火滔天。
朦胧间,白翎听见师弟幽幽的声音:“师兄,抱歉。我变不回他,要让你失望了。”
第120章 一百二十、复盘 好的不学学坏的-口-……
白翎由梦到醒, 浑浑噩噩,周而复始,浮浮沉沉。
裴响对他的观察细致入微, 所以除了第一次转换场景时, 白翎的脑袋差点分家了, 后来再未感到疼痛。
但凡裴响覆盖过去的自己、又因走岔了路即将穿帮时, 他就会卡在白翎苏醒前, 切换到下一段记忆。
如此反复, 不知过了多少遭。
起初, 白翎全然不觉,但这是他的心境, 次数多了之后, 他醒得越来越快。裴响不得不有所收敛,效仿曾经的自我行事,可他毕竟丢失了记忆,只要“夺舍”, 难免生出纰漏,逃不过白翎的眼睛。
他懂白翎,白翎又何尝不是对师弟了若指掌,抓破绽越来越快。最后, 两人几乎在心境中你追我逃, 不过谁追谁逃, 尚未可知。
直到火神冢大战问鼎一脉,裴响终于是彻底玩脱了——他亲手杀了李德。
那个上一次道会,把白翎打得奄奄一息的主犯,来不及诈尸逃跑,就被全场人的兵器万仞穿心。始作俑者, 自然是某位先天剑骨了。
如此一来,回忆里的世界出现了无法解释的错误,在裴响再次跳过时,白翎从背后抱住他,捂住了师弟的嘴。
法诀只念到一半,心境将变未变,全乱套了。
白翎埋头在师弟的后颈上,用额头抵着他的反骨,叹道:“阿响,你尽兴了吗?再这样下去,就剩下碎片了。以前我们还小,总有些事不圆满,你要把每一件都重来呀?我是没力气陪你胡闹了。”
白翎感到晕眩,身前忽的一空,裴响回身接住了他。
白翎的心境像一条河,无数画面在两人周围,不停地奔流向前。他们漂浮在不停歇的日夜里,裴响冰封已久的神情,终有几分动容。
他自知有错,低头道:“师兄。李德那样害你,以前的我做不到,现在,我可以了。”
“可是你知道啊,他早死了,渣都不剩。”白翎扬起微笑,忍不住戳了一下师弟的脸,说,“那时候我们才认识几天?你难道刚听了李德造孽、就冲去问鼎一脉的山头找他拼命?哈哈哈哈……你还有点烦我呢。知道李德的事情后,你可怜我,表面没说什么,实际上对我更加忍让,这我倒是清楚。已经很可爱了,不是吗?”
裴响为了让他舒服些,屈膝跪地,白翎恰好能倚在他怀里,不过一口气说了许多,又喘不上气。
裴响的眼睫也垂了下来,眼眸被掩去大半,情绪难辨。
白翎拍拍师弟,道:“你后悔以前做的不够好,我却觉得好极了。不过阿响,我现在半梦半醒,最多再让你看两三幕,就完全醒了。你还想看哪一段?”
当他完全醒转,意味着观心结束。
短期内不能多次被搜魂,否则容易神智失常。
裴响必须做出选择,他抬起手,缕缕画卷淌过指尖,似流动的丹青。白翎好奇是什么感觉,也伸出手,搭在师弟的掌心。
不料,当二人同心协力,霎时身如飞燕,一齐掉进了某片时空。
霁青道场的北部,地广人稀。
正值入夜,天色昏暗。白翎身子一晃,撞到身后的师弟,被他扶住。
白翎思索道:“虞渊附近……这是婚典前?”
婚典之后,他再没闲情雅致去虞渊晃了。不远处,铁塔高耸入云,塔身烛火通明,灵池宝光大盛。
白翎心头一动,暗道不好——若他没有记错,两人从虞渊到全性塔那次,干了很了不得的大事。
阿响肯定不记得吧?
白翎忽生心虚,没想到两人误打误撞,快进到这儿了。好像和家里小孩看电影,因为到了睡觉时间狂拉进度条,结果荧幕主角正好在上映少儿不宜片段似的。
而且因白翎半醒不醒,他现在和裴响一样,也成了回忆的旁观者。
白翎莫名地焦躁起来。
他两眼一抹黑啥也不知道就算了,和师弟一起围观就太尴尬了吧?何况他们干“那件事”的时候,白翎有所误会,狂放得很——
还是不要去看比较好!!!
白翎道:“阿响……”
裴响不明所以,已经念动了口诀,看他一眼:“?”
刹那间,两人脚下一移,精准置身于全性塔十七层的神鸟斋雅间。原来,叶姑姑传授的法诀还能隐匿施法者,除了室内的烛火无风轻跳了一下,他们没引发任何波动。
一百年前的白翎与裴响,正在相对而坐。
红泥火炉,沸水声掩盖了秋天的蝉鸣。落地窗外,夜空高远,两个不速之客站在桌旁,离当初的自己咫尺之距。
白翎扶额,心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今日便霍出脸去了!他“啪”地打了个响指,令记忆画面暂停,道:“前情提要。咳咳,我们之前打了个赌,赌谁先整死一个祸害你的人渣。你这家伙,可恶得很,死活不明说赌注是什么,光往我嘴上看!于是我想歪了。”
裴响:“嗯?”
白翎绷着脸不吭声。
裴响缓缓道:“如何心思不正。”
“就、就以为你要我那个你呗……”
裴响道:“哪个?”
“不许明知故问!一直看我嘴巴还能是哪个啊!!那时候我们俩、我们俩已经快好上了,你害我心乱死了!!!”
白翎忍不住冲他一顿喊,却见裴响侧目瞥来,不知为何,白翎从他眼底瞧出一丝笑意,立即将眼眯起,道:“阿响,你笑什么?等下你可有得哭。”
此句中“你”,指的自然是回忆里的裴响了。
裴响本尊不紧不慢地说:“愿观其详。”
白翎磨了磨牙,又打了个恶狠狠的响指。
画面恢复进展,旧日的两人经过一番来回拉扯、互相试探之后,白翎将心一横,气势汹汹地走向凭栏的师弟。
“等等等一下!”旁观的白翎抱头鬼叫。
气氛正当焦灼,被他打断,裴响稍稍平复吐息,问:“怎么了?”
“我、我要不再和你铺垫铺垫……其其其实我们错过了告白!那段很重要的!”白翎刚说完,又不太确定地喃喃自语,“算告白吧?兰花林里那次……骇我一大跳来着。好像说的是……”
裴响道:“日后搜魂,另有机会。师兄不如留着悬念,等我亲自观摩。”
“……”白翎面色涨红,无言以对。
他只好放回忆继续,可是见曾经的自己大步流星、即将去拍师弟肩头,又倒抽一口冷气,停住了画面。
白翎:“……”
裴响静静看他,神色无甚变化,堪称体贴。
白翎干巴巴地问:“你刚打死李德,直接跳到我们、我们那个,不会觉得奇怪吗?”
“不会。”裴响说,“师兄停顿这么多次,是想让我逐刻品味么。”
“当然不是!”
白翎再也无话可说,左右一看,干脆躲到了裴响身后,拒绝观赏。随后,他以手掩面,自欺欺人地任回忆一放到底。
衣料摩挲,肢体碰撞。
短促的气音,破碎的对白,还有细密的唇齿厮磨,所有响动都集中在方寸天地,融化在悄然而至的夜雨中。
白翎一眼也不敢看,始终背靠师弟,在心里埋怨:这下好了,让他看个够吧。包括小时候的他差点把师兄亲昏厥、自己还掉眼泪,这些又丢脸又见不得人的事,全部看个够吧!
不是对年少自己的所作所为不满意吗?
不是忍不住改变过去吗?
跟状况百出的初吻比起来,其他都是过眼云烟,不值一提。
可是,当初的两人,原来这么腻歪。
白翎的脸烧了又凉,凉了又烫,听着以前的自己和师弟有来有回,互相地抱怨、撒娇、赌咒发誓、掏心掏肺,许久不曾结束。
直到昏君与爱妃的故事讲完,炉火渐熄,回到桌边对坐的二人终于平静,纵使看对方的眼神时时躲闪,还是勉强扯回了正题,聊起当年身处的疑云。
白翎长长地松了口气,与此同时,也有点后悔,刚才太不淡定。
然而裴响道:“师兄,可以再来一次吗?”
白翎果断道:“不行!”
白翎安静片刻,又道:“干嘛,看一遍记不住?你学道法心经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
他挥挥手,让画面连续加速,断了裴响重看的念头。
裴响道:“师兄小气。”
“呵呵。”白翎皮笑肉不笑,抱臂看着百年前的自己招魂问话后,与师弟离开了此间。
只剩两盏热气袅袅的残茶,与一盘桂花糕。
少顷,白翎道:“我还以为,你又要亲身体会不可。”
“为什么?”
“以前住家那么无聊,你都要上身,怎么……这种时候了,还乖乖看着。”白翎视线移向角落,佯装无意道,“觉得很生疏吧,超出认知了?我早说嘛,跳过太多看这段,很奇怪的。”
如果换上辈子的话讲,恐怕是“代入感差”。裴响的观后感怎样?是想起了更多,还是置身事外、莫名其妙、甚至生厌?
白翎一手抱臂,另一手支在唇下,暗暗抬眸。
一盏昏黄灯火,寂寂地粉饰着屋中陈设。茶杯热汽将散,一抹朦胧白雾,让裴响神色不清。
他陷入了沉思,迷离灯影,在眉眼间变幻。
白翎的心里愈发没底,抬手想将画面驱散,可是眼前的场地,人去楼空矣,他的手滞于半空,半晌不曾落下。
裴响慢声道:“之前我想替代他,是因为他有师兄,我没有。”
白翎道:“……所以我和你待一起,你就不抢他的啦?”
裴响颔首,走到白翎面前。栏外仍在下雨,雨铃声揉着潇潇不绝,白翎还处于对师弟执拗心理的无言中,忽见他靠近,疑惑地将眉一扬。
裴响竟微微笑了。
无数场回忆中,这场最令他满意。他嗓音有些喑哑,放低了说话,便透出哄诱意味,听得白翎头皮发麻。
他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师兄,你才是我的。我对过去,确实有所遗憾,若想弥补,应与你商议才是。你说对吗。”
白翎:“……”
白翎直觉不妙,可是对着神色柔和的师弟,如见寒冰消融,长夜初曙,一时间神驰目眩。
裴响凝视着他,不再说话。白翎默默地后退一步,师弟不疾不徐地跟上。白翎眨眨眼,心说弥补什么?有什么好弥补的?他们的初吻万分完美!
下一刻,他撞到了屏风,往后一倒,又碰翻了纱灯。
蜡烛本就燃尽,倏地熄灭。在火光黯淡的瞬间,熟悉的冷香渗透肺腑,裴响一手扣住他后腰,一手掐着白翎下颔,稍加使劲。
白翎下意识张口,眼前人垂眸侧首,俯身吻他。
白翎脑袋一炸,被按在墙上动弹不得。他还想挤出抗议,质疑裴响怎么记忆没看完就亲他,没想到灼热的吐息交错,有柔韧之物撬开他齿关,侵入深处。
白翎:“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