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淋漓玻璃镜面, 氤氲出不规则的线条,私家侦探的会所前挂上了闭门谢客的招牌,在门侧的架子上摆了一盆多肉, 被淋得可怜, 上海在下暴雨,整条街道都弥漫着湿冷与孤寂。
咨询室里, 人员进进出出,部分顾客戴着口罩和鸭舌帽, 低声交谈, 抽烟区雾蒙蒙。私人侦探的对标客户不是普通人,更多的是大企业的领导, 老板,明星,资本, 以及少部分警局工作者。
乔雲干这一行多年, 接触过各种身份的客户, 也跟踪过不少人物,一不小心就是要命的活儿, 这导致他的心理压力倍增, 染上了烟瘾, 在工作时必须抽上那么两根。
咨询室明确写着禁止抽烟的招牌, 但谁让他是侦探所里最有本事的那个,有本事的人可以打破规矩,各行各业都默默惯行着这条潜规则。
三天前,乔雲这儿迎接来一个特殊的客户, 他是名律师,调查的却不是案件, 而是一个早被封杀了的小名模,他大致了解了其中的身份关系,律师是小名模的男朋友,还是即将要被甩的男朋友。
乔雲一向对八卦感兴趣,干侦探八卦嗅觉不灵敏可是不行的,他的职业操守就是八卦别人,毕竟许多的媒体娱乐都从他这里买过不少消息,上海这个地方群英荟萃,但搞侦察这一套,乔雲别有一番手段。
作为行业明灯,乔雲不辱使命,只要不是时间太早,完全无迹可寻的东西,他都能挖个七七八八,如果追踪对象是个稍有身份的,那就更容易了,更别说名利场混过的人,乔雲最擅长挖这类人的隐私。
桌子上摆着厚重的文件,文件袋里有档案和照片,按照对方要求事无巨细,全部提供。乔雲看着面前的男人,内心无比八卦好奇,男人相貌堂堂,身材出色,气质非凡,硬件上没一点错处可挑,浑身上下透着金贵气,和纨绔子弟的那份张扬不同,更像权势家族里沉淀下来的稳重。
乔雲接触过不少名人,对大家族里的桃闻秘事也略有耳闻,他接待过玩出人命的变态少爷,跟踪过和儿媳有染的老爷,替财阀家族卖过命,为一线明星跑过腿,他只为钱袋子服务,不为任何情分服务,是个成熟的侦探。在接待过的这许多人里,乔雲锻炼出了一项出色的能力,那就是当客户坐下,他从客户的三言两语里,就能判断出客户的身份和想法。
他没有出错过,但面前这个男人,从三天前坐在这儿,到今天,如不是他亲口所述,乔雲还是无法准确判断他的职业,气质和身材,谈吐和修养,无形之中的气息,都不让其看起来只是一个律师那么简单。
“咳。”周道森咳嗽了两声,他坐在桌子前看资料,唇上毫无血色,眼下尽是乌青,止不住的咳嗽时不时回在室内,他低声说:“抱歉。”
乔雲给他倒了杯水,热切地说:“没关系,周先生,喝点水吧。”
周道森没动,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档案资料和两张照片,手面上的血管有几处针孔的痕迹。
玻璃被雨珠反复敲打,倾盆大雨还在继续。
周道森无心应付其他,连同那杯递到面前的水,他的全部注意力都给了资料文字,每一个字都在脑海里反复仔细地过着,生怕遗漏看错任何一个。
三天前,他与自己分隔异地的恋人进行了一次视频通话,两个月来的和谐表象被击溃,那通视频似一颗重磅炸弹从天而降,将周道森苦苦维持的恋爱关系炸得粉碎。
两个月前,他从朝海来到上海,虽只有一字之差,可却是相距千里的城市,他被迫与自己的恋人分隔异地。
由于是初次恋爱,他在努力做一个合格的恋人,在学习做一个优秀的恋人,这条路至今还在继续。来上海之前,他做了两手准备,都是为了解决他和虞贞之间今后或许会出现的问题,他要虞贞陪他去上海,虞贞不答应,他放弃。那么只剩下一条路,就是他为了虞贞留下来,他提出了这个要求,被虞贞否定之后,周道森也没有坚持,因他很快就发现这个念头的不足之处。
他是可以留在朝海,可他留在朝海之后呢?他和虞贞要玩一辈子的地下情吗?不,虞贞是一定要被看见的,周道森是一定要周家所有人知道的,知道他处了个男人,知道他喜欢虞贞,知道他是认真的,但如何让周家知道,是需要技巧的。
冒然的见面除了引起纷争,只会两败俱伤,周家不会接受,且会认为他周道森被虞贞蒙蔽了双眼,是虞贞阻碍了他前行的脚步,是虞贞阻碍了他去上海的发展,这于他们的恋情发展是不利的,其二,虞贞也会因为他家人的眼光而受到偏见与伤害,两败俱伤的想法,周道森很快就反应过来,并否定了。
周道森在等,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或许他功成名就,做出成绩来之后就可以,哪怕那个时候不可以,他也能保障虞贞不受到周家任何人的侵害。自己有了立足之地,手上握足了筹码,才有上桌谈判的资格,他现在再怎么说,也不过是一个没有工作,无所事事,不被周家认可的拳击手,那算什么筹码?他必得做出一番事业来。
从两个月前落地上海,他没有一天在闲着,他被工作挤压到没有喝水的时间,却也不忘记经营和虞贞的恋人关系,他生怕虞贞产生了负面的情绪,每天长时间的通话,频繁的消息,忘记吃饭也不会忘记打电话给虞贞,时隔两天就寄过去一箱东西,不为什么,只为了让虞贞知道,他不会因为分隔两地就松懈这段感情,这场恋爱不是玩玩而已,他每一句承诺都会做到。
小猫在他面前表现得乖顺,虞贞满眼都是他,周道森根本就不可能想到,在他们谈恋爱的时间里,虞贞都在盘算着跟他分手,全都是表演对吗?虞贞没有爱他到要跟他永远的意思,全都是他周道森自我的意淫,虞贞在计划分手,虞贞要甩了他。
周道森想不明白,繁忙的工作让他的思绪陷入无边地狱,他这两天脚不沾地,忙着三件事,工作,查虞贞,看病。
上海从他落地就在间歇性地下雨,到如今开始换季,他生病了。
在和虞贞通完那个视频,在决定回程的路上,他被繁忙的工作和上海阴晴不定的天气反复折腾,虞贞在计划跟他分手这件事不断撕扯他的心脏,消减他的免疫力,他倒在去机场的路上,被好心人送进了医院,挂了三天的点滴。
这三天里,周道森没有停下,他一个虞贞的电话也不接,他知道虞贞要干什么,虞贞要跟他分手,他要打来跟他说分手,他不会给他这个机会,他要把这只罪孽的猫儿查得底朝天,再捏着那些资料摔在他的脸上,告诉他,不过如此啊,老子不介意,你他妈休想甩了我。
他稍微能动的时候,就不急着回去了,他的脑子一瞬间冷静了,周道森东奔西走,向公司请了一周的假,天知道这一周的假有多难请,周道森赌上了自己的职业生涯,他给人事的说法是请不来就算了,他辞职。
他从读书起始的目标就是华政,想进的律所就是恒泰,他用短短两个月的时间博得领导的青睐,一路高歌猛进,成为新人之中最出色的新锐律师。学历和能力得到领导的肯定和赏识,他被破例,无法落入新人手里的案件全部无差别进入他的工作安排,他升职了,两个月,就成为了恒泰里炙手可热的新人。
就在这个时候,他说他要辞职,领导要他好好想想,人事给批了假,周道森是拿理想赌上了这一周的假,他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没有恒泰还有其他事务所,没有其他的还有姑姑的事务所,再不济他可以听从父亲的安排,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他可以混在父亲那些老朋友当中,丧失人权,被他们监视所有的生活,理想没有了可以退而求其次,世界上还有更多的挑战,可是虞贞没有了,就真的没有了。
在假期给定的三天里,周道森马不停蹄,随着私家侦探东奔西走,不幸的是虞贞的过去就发生在上海,所以他不愿意来,幸运的也是在上海,因为他不必跨越千里,花更多的时间消磨在这件事上。他已经弄得差不多了,三天,他挖出了虞贞百分之八十的秘密。
那些秘密是重复性的,但每一件对虞贞来说都是毁灭性的打击,周道森将每件事都摸清摸透,为着虞贞今后没有任何借口可以拿过去来当做分手的理由。
私家侦探多数用于案件,也多数用于私人调查,他们行走在法律的灰色地带,打的是擦边球,在法律允许的区域里可以查到百分之五十的真相,可想要掌握事情的全貌,就要在法律边缘徘徊。
周道森自己就是律师,他怎么会不懂这种事的危险?私家侦探的手段高超,其中不缺乏在律法边缘试探的手段,他只要想,他就能把私家侦探也送进去,律师总有扭转乾坤,颠倒黑白的本事。
“全部都是真的,我可以保证百分之九十的准确度,”乔雲把档案整理齐全,“周先生,你看起来脸色不太好,你没事吧?”
周道森刚从医院里出来,连针头都是自己拔的,在医生不允许的情况下。他很少生病,一生就是个大的,医生让他住院,他哪有工夫住院?他都要被甩了。
“没事。”周道森咳嗽两声,将档案袋提在手里,“谢谢,尾款我回头结给你。”
“这个不着急,”乔雲忧虑地看着他,“你要不还是去医院一趟吧?换季流感多发,你看着……”
“我没事。”周道森再次重复。
乔雲劝无可劝,三天前这个男人就顶着病殃殃的脸找到了他,那是一个凌晨,人都在休息,会所还没开门,他就冒雨在门口守着了。
乔雲的时间最难约,他的能力摆在那里,那么是否接待客人,什么时间接待客人是由他个人说得算的,不是特别重要的人物发来的委托,还落不到乔雲的手里,他只为权势跑腿。接待周道森,纯粹是这个男人太过固执,认定了他,乔雲瞧其气质不凡,也没有冒然拒绝,后接下他的委托,则是因为跟踪对象的身份而已。
被封杀的名模,他挺感兴趣。
“这两天谢谢你,我需要的资料够了,”周道森站起来,将档案袋装进一个黑色的背包里,“如果还有与他相关的消息,我会买。”
乔雲笑笑,很乐意。
周道森背起包,扫尾工作依然不肯松懈,“至于这些资料……”
“我明白,”乔雲承诺道:“周先生,你放心好了,我们是正经会所,工作和私下里我分得开,违法的事不会挑战的,拿钱办事,这是独属于你的资料。”
玩转话术周道森最为了解,他从包里拿出一张名片来,放在桌子上,推到了乔雲的面前:“今后乔老板有法律需要也可以找我,价格好商量。”
他并不是为了推销自己,他是为了让对方记得他的职业,他是个律师,乔雲的追踪手段处于灰色地带,说没事也没事,想较真也能玩出花样来,周道森提醒他自重。
乔雲接过那张名片,说了声放心。
并且十分友善地提醒周道森,他的脸色恐怕还是要走一趟医院为好,但被婉拒了。
周道森提着档案袋离开,他好不容易从医院里出来,不会再回到那里,任何事都不可能影响他要把虞贞翻个底朝天的决心。分寸感不会使虞贞感激,只会让他拒自己千里,既然如此,他也不必讲什么空间感和隐私,他把虞贞许不许的,允不允的,都吃了个透。
在头重脚轻走出私家侦探的会所时,周道森撑着雨伞,站在车门前,收到了陆平威的电话。
他虽然不接虞贞的分手电话,但他还需要掌握虞贞的情况,陆平威是他在朝海的一只眼,原本是段晨的事,但碍不住陆平威上心。周道森不会让虞贞跑了,他等着回去教训他,在接到这通电话以前,他没有改变过主意。
接听的电话沉默了很久,即使陆平威不张口,周道森也知道电话那头的人是谁,他后悔接听电话,他那只玛丽猫心机深重,他在借别人的电话跟他说分手。
周道森意识到什么,本能地要去挂电话,却又因为时隔多天,他无比思念那只猫的声音,他想听一听,哪怕是来说分手,是来甩他的,周道森也想听虞贞的声音。
但他意会错了。
那通电话不是分手电话,那是求救电话。
虞贞说,他想来上海。
他想见他。
·
玻璃镜前的脸色憔悴疲惫。
虞贞的瞳孔里没有光彩,手上的血迹已经擦去,做了紧急处理,乱糟糟的衣服换掉了,店员围着他夸他身材真好,虞贞静静地站在落地镜前,对镜子里的自己感到陌生而模糊。
陆平威打发了店员,镜子前只留下两个人的身影,他从镜子里观望着虞贞,毫无血色的面颊和空洞的瞳孔,一个小时之前,他带他来到这个服装店,将他进行了草率地收拾。
他说,难道你打算这样去见周道森吗?
虞贞不想要周道森担心,他近期的状态实在不好,他不愿意回到公寓里,那儿有好多人,他只能被陆平威带着,任他像打扮一个洋娃娃那样打扮他。
打扮虞贞,一是怕周道森看到他的状态担心,二是陆平威心虚。
“我没有把你的情况告诉周哥,”陆平威脸色凝重,瞄着那个站在镜子前一动不动的洋娃娃,“他只知道你要跟他分手。”
陆平威点到为止,这是他和段晨在见过李佑那个下午共同商量出来的决定,他们认为远水救不了近火,在保证虞贞基本安全的情况下,周道森不需要知道多少,等虞贞稳定了再好好跟他聊聊,万事大吉。
到今天,陆平威知道自己是自作聪明了,他没想到虞贞的情况越来越严重,明明已经在看心理医生了,却还闹了今天这一出。
他现在感到措手不及,他并不想这样把虞贞送到上海去,周道森肯定会发觉异样的,陆平威劝过虞贞了,但是没用,虞贞就是要见周道森,什么也不管了,他看起来完全撑不下去了,陆平威在半小时前放弃了想法,随他了。
玻璃镜前的喉咙也似乎被划破了似的,虞贞愣愣地站着,一言不发。
也无心揣测陆平威此刻的心情。
陆平威说:“你如果要跟周哥告状,说我就行,段晨是个没主意的,是我让他别对周哥说这些的,关于你在看心理医生这件事,我对周哥只字未提,你……”
“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虞贞神情倦怠,大脑空白地问。
陆平威说:“我只是提醒你,他可能在恨你,因为我对他……说了些你的坏话。”
虞贞转过身来,看着陆平威,失落小狗的眼睛灰败而颓丧,丧失了以往的攻击力,水汪汪却又呆板:“没有什么比你把我的事捅出去更坏了。”
他很了解陆平威和段晨的做法,他们都是周道森的朋友,所思所想都各有他们身为朋友的理由,不会把他考虑进去的。
陆平威无可反驳,他做了就是做了,他也不需要后悔。
“带我去见他吧。”虞贞失落地走出去,今天太坏了,这两个月都太坏了,就算周道森要杀了他,他也想死在他的怀里。
陆平威为虞贞单开了航线,用私人飞机载虞贞前往上海,什么也没带,赤条条地,好像带着虞贞去赴刑场似的。
虞贞从上飞机开始就一直在睡着,陆平威不确定他是不是真地睡着了,他看着虞贞蜷缩在沙发上,整个人死气沉沉,毫无生机,头一次对他产生了怜悯。
虞贞的手被划伤了,贴了创可贴,但遮不住伤痕,换了新衣服,却也掩盖不住颓丧,他是一只残破的娃娃,缝缝补补,不能细看。
两个小时的飞行过程,虞贞都没发出任何声音,他躺在那儿,安静得陆平威一度以为他昏死了过去,偶尔发出两声试探,才确定他还一息尚存。
“我没有死,”虞贞意识到陆平威的忧心,低声说:“我还没见他,不会死在半路上的。”
陆平威更加忧心了。
他是劝不住虞贞了,否则他决不让他这样去见周道森,他的情况太差了,势必什么都瞒不住的。
飞机进入上海的领地,陆平威前往驾驶舱与人决定落脚点,虞贞睁开眼睛,他已完全冷静,这段日子以来,他总不自觉湿了眼眶,但今时不同往日,他这滴是兴奋的眼泪。
私人航线也需在机场降落,在等待周道森的过程中,虞贞努力地去提起精气神,以使周道森不会察觉到他任何的异样,周道森的工作很忙,那天开视频他看起来很累,虞贞想自己这段日子好不懂事,他就算计划着要分手,也应该等周道森闲下来吧。
他折腾他,又突兀地飞到上海来,任性地不可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