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八十一、逼供 请再表演一次那个——没……
濯缨真人吐息一促, 脸色变化再三,拂袖而去。
白翎知道他是被派来试探自己的,只笑一笑, 转身道:“走吧阿响。”
裴响因濯缨真人变得漠然的脸, 慢慢回温。
他道:“此人在争鸣关内, 与我作对。”
“是吗?早知道多骂他几句了。”白翎漫步下城墙, 惋惜地说, “哎呀, 应该建议他来做小的。可恶, 为什么刚才没想到这句?我要记起来下回讲。”
裴响:“……师兄何辜。”
提及诸葛悟,白翎不着调的话语收住, 没往下续。
风声呼啸, 他们出了关隘的门洞。一道锐利的视线如芒刺袭背,两人同时有所察觉,快速对视了一眼,并未回头。
白翎思索道:“濯缨那种端着的人, 最喜欢故弄玄虚。放了狠话,以后再跟我嚣张,说什么‘早提醒过你了’……话本子里常见的龙套反派台词啊。他刚说什么来着?让我老实待着准备婚礼?唔,我到处跑会倒霉吗。”
他想事情的角度总是奇异, 裴响却接受良好, 顺着他的思路说:“华盖后面, 是他师尊。此人亦盯我多日,始终不曾露面,许是伺机而动。”
“没关系。事已至此,先吃饭啦。”白翎好久没和师弟一起回家,说着说着笑意粲然, 道,“我是该小心点——丧偶也算一种重大打击嘛。鬼知道他们会不会害我来对付师兄。”
裴响步伐一顿,蹙眉看他。
白翎从师弟的脸上,清楚地读懂了四个大字:那你还笑?
白翎拍拍他说:“不用紧张,他们不会现在动手的。等到大婚之后,红线相连气运相接,那才是我的最佳死机!”
裴响眉头皱得更紧,几乎是瞪了他一眼,快步拉开两人的距离。
白翎真想为自己申冤:他又不是拿生死大事开玩笑,只是好久没和师弟见面了,语气有点压不住。他本来还想分享结丹的奇妙感受来着。
可是裴响和他分别两个月,似乎没有他这般期待重逢。白翎摸不着头脑,有些泄气,转念一想好像明白了什么,左右张望。
周围草木渐生,他们已经回到道场,踏上了一条人迹罕至的小路,借此去大罗仙窟。
白翎一个箭步上前,捉住裴响的手腕,扒拉他的绷带。
裴响一惊,低声挣扎道:“你做什么!”
“放心没别人看。”白翎言简意赅,手上动作也快,飞速拆下两圈纱布,又顿住了。
绷带之下,果然是纵横交错的疤痕。他才瞥见一眼,裴响便趁他发怔,将手夺了回去。
微黄的落叶满山起舞,回荡着连绵的裂帛声。白翎验证了心中猜测,裴响则面无表情,把手背在身后,将纱布重新缠好。
无需目视即可做到,显然已习以为常。
沉默片刻后,裴响颇为生硬地问:“何必?”
留下的疤痕经久难消,他修《太上迢迢密文》,以后的疤痕也只会更多,不会更少。诚然,白翎看与不看,都是徒劳。
白翎放下停在空中的手,道:“可我发现了你的异常,却没有关心,你不是很失望吗?”
裴响的目光稍稍闪动,旋即否认:“没有。”
“明明就有。”
“当着那么多人面,想要你关心也是痴心妄想了,师兄。”裴响被他揭穿,索性直言道,“你闭关了两个月,此刻如在昨日罢。可惜我亲眼见着洞天中兴建殿宇,一日高于一日,与你不同。”
白翎慢慢抬眼,明白了裴响不如他期待重逢的原因。或许,裴响期待的是他闭关再久一些,拖到婚期过去才好。
白翎鬼使神差地说:“我先偷偷地关心你啊。反正大选结束就和离了……不,说不定师兄进了化神期就行。”
“是吗。”裴响幽幽地望着他,轻声道,“偷情一样。”
白翎:“……”
白翎发出震惊的叫声:“说什么呢!这、这怎么是偷……你从哪儿学来的?!”
他连这俩字都说不出口,城墙般的厚脸皮竟有薄如蝉翼的一天。白翎像挨了天雷,此刻受到的撼动更甚于听见曲映喊自己裴响的嫂子。
他双眼睁得溜圆,张口无言,却见裴响流露出复仇般的快意,缓缓盯他一眼,转身离去。
白翎追着他道:“站住!你你你要是这样认为的,我——我和离前都不会跟你讲话了!阿响!”
“请师兄注意声量。”裴响目不斜视地往前走,说,“偷情该有自知之明。”
“我呸!!!”白翎冲山谷“呸”出了回声,转头纠正,“你说的那是两个人,暗通款曲,我对你——”
“别无他想昭昭之心日月可鉴?”裴响轻飘飘地念罢,冷笑一声,“听腻了。”
“……”白翎没接话,面色微微涨红。
天地良心,他没想这么说。不对,他本该这么说的!
可是他刚才的脑子里是什么?
裴响发现他没跟上来,站在转弯尽头。一株参天的柏树立在道旁,凌寒依旧苍翠,偶尔才飘零片叶。
隔着小段距离,少年人并未回头。但是,他压抑得有些喑哑的声音,许久之后,传至白翎耳边。
他说:“师兄什么都知道了。你的功法,骤然破境,显而易见。”
白翎眼睫一颤。
他问:“你为什么还来找我?”
白翎倏地抬起视线,下意识往后退去。
但是裴响转了回来,缓步靠近,边走边道:“我要听师兄再说一次。”
“哈?”白翎习惯性地牵动嘴角,然而双眼圆睁,脑子已经是一团浆糊,问,“说什么啊?”
“我要你说,你对我别无他想,昭昭之心,日月可鉴。”
话音未落,少年人身形虚晃,似一缕黑影飘飞,倏地欺身上前,擒住了白翎的手腕。
裴响的手掌裹满绷带,纱布粗糙,摩挲着白翎的腕骨。白翎没料到他对自己错过婚期的希望落空之后,直接破罐子破摔了,非逼他补刀。
“在、在这里说吗?不合适吧——”
“合适。”缓兵之计被否了。
“我没说过你那话,是你自己编的!”
“你说的更多,更重,更不留余地。”顾左右而言他也失效了。
“你先放开我,严刑逼供不算数!我要闹了,我要请濯缨真人做主!!”
“他?”
裴响眼底浮现出了极少见的轻蔑神采。衬着他这张脸,适度的傲然反倒更添颜色。
白翎头回见师弟锋芒毕露的模样,微妙地沉默了一下。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现在不是看脸的时候!胡搅蛮缠都没用了岂不完蛋?!
白翎恶声恶气地说:“我现在是金丹后期了!再不放手,我——”
话没说完,裴响直接拉着他的手,往胸口一按。他紧盯着白翎,道:“动手。师兄,动手后接上那句话,我便明白你的心意。”
白翎却跟烫着了似的,使劲把手往回抽。他不肯伤裴响,难道裴响会把他手腕拽断?两个犟种不就比谁的心更狠吗。
果不其然,白翎夺回了自己的手,可是裴响不放开他,被拉着又进数步。
白翎恼羞成怒,脱口而出道:“你说偷情要有自知之明的!!!”
他说完便倒抽一口冷气,自知失言。裴响素来冷冽的面上,明明没有神情变化,但白翎就是看见,师弟平直的嘴角稍稍上扬了那么一点。
白翎终于崩溃道:“你笑什么?!”
裴响压低声音,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说:“师兄,把我的话重复一遍。只要你说完,从今日起,到你和离那天,我不会再行任何逾矩之事。”
条件实在诱人,白翎立即张口。
他向来鬼话连篇毫无负担,何况被逼到如此境地。天杀的,他现在悔得肠子发青——到底为什么没忍住,一闭关就跑来找裴响了!
但在他开口的一瞬间,裴响嘴角的那丝毫弧度,倏地消失了。
白翎脸色苍白地念:“我对你别无他想,昭、昭昭之心,日月——日月可——”
可鉴?
不可!
白翎手比脑子快,猛地挣开裴响,往大罗仙窟奔去。若有其他仙友在侧,此时定会惊呼:展月一脉的绣花枕头,竟然将“神行术”修至化境,速度堪比御剑?!
然而白翎一心快跑,好像身后有怨灵在追。
世家公子,恐怖如斯!
修真界算古代吧,古人讲究的含蓄呢?分寸呢??发乎情止乎礼呢???裴响这样对他完全不考虑他心脏的承受能力啊!!!
白翎心乱如麻,一口气奔回了大罗仙窟。他腹诽了师弟千百条,但是最可怕的,想也不敢想。
他没把那句话说完。
仙窟的入口近在眼前,白翎如释重负,停下来喘气。眼前是一片藤蔓,隐约织成门的形状,隐匿在瀑布下。
白翎知道自己的头发已经炸成海胆,这幅样子去找林暗,绝对一照面就被大师姐猜出遭遇了。
他抓住藤条,借力撑着身子,平复吐息。因为被大罗仙窟辨识过,白翎并不会受到藤上的毒刺所伤,只像握了一手毛。
片刻后,快跳到爆炸的心总算恢复少许。白翎准备进门,去寻求林暗的庇佑——当着别人家师姐的面,裴响总不会还犯浑吧!
不料,正当他直起身的刹那,背后传来轻轻的一声:
“师兄。”
白翎鬼叫着冲进了大罗仙窟。
第82章 八十二、绷带 来啊!互相伤害啊!!!……
时值黄昏, 秋日的浅滩愈发明净。
岸边芦苇丛生,雪白的花穗子毛茸茸的,正往空中飘飞, 忽然被一道“啊啊啊”的怪声惊扰, 短暂地腾空片刻。
一道人影似离弦之箭, 冲向临水的竹楼。此人白布道袍, 披着暗墨绿的短斗篷, 左闪右现, “砰”地撞开了主屋大门。
堂上轻烟袅袅, 茶水刚烧至滚烫。
炉盖子直跳,林暗一手挽着水红广袖, 一手拨弄柴火, 闻声看向门口,对双手撑着膝盖、不住喘息的白翎道:“白师弟,都金丹后期的人了,怎还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林真人好!听说晚上有饭吃。”
白翎没想到只有她在, 倏地站直了,溜去橱柜里摸了个杯子,倒出壶中的残茶,一饮而尽。
一大杯凉水“咕嘟嘟”下肚, 白翎用手背一抹唇角, 方才缓过气来。他坐在茶案另一角, 双手捧着空茶杯,端正得像个小道童。
林暗略一感应,说:“除你以外,眼下造访的只有裴师弟。莫非,你们又拌了嘴?刚才好大一声尖叫, 我还以为水烧开了。”
白翎假装听不懂,维持着乖巧的微笑,不住地瞄屋外。不出片刻,一道黑衣身影款款出现,裴响面色平静,步入厅内。
白翎立即低头,听见师弟对林暗行礼:“见过林真人。”
他顿了顿,而后有沉沉的目光覆下来,罩住白翎全身。
“师兄。”
白翎硬着头皮,飞快地望他一眼,然后立即转向林暗,问:“徐景他们怎么还不回来,要不要我去洗菜?”
“酱醋见底了,我传讯让漪儿去捎两瓶。备菜的活计,冯郎他们在做呢,今日庆祝你出关,哪还有让你下厨的道理?”林暗柔声说,“灶上备了些点心,我去瞧瞧火候。你们先坐。”
“我帮帮忙也可以的嘛!”
白翎忙冲她眨巴眼睛,半个身子离了凳。女修却拍拍他的肩,把他按回原位,示意他去给裴响也拿个杯子,倒新茶来喝。
白翎心下暗道失算——糟了,本以为驾鹤一脉的小辈们都在,加上林暗,方便他猫在众人堆里,不要和师弟大眼瞪小眼。
现在倒好,林暗定是误会了什么,专门给他们腾二人空间。
脑袋快爆炸了!
女修步履轻移,瞬息已不在原处。白翎犹向她的背影伸手,然而一片衣角都没捞到,只能“唰”地把手揣回来,假装没事。
他眼观鼻鼻观心,刚才面对林暗的纯良微笑撑不住了,慢慢散入眼角眉梢。从白翎的角度,只能看见斜对面的裴响下半张脸,还是在余光的边缘。
他想通过师弟的嘴角曲直判断他心情,也不能了,因为实在看不清。可白翎的视线但凡往上一点,肯定会立即败露他窥伺师弟又不敢正眼看的丢脸行为。
未战先怯,成何体统!
白翎心里懊恼,对自己骂骂咧咧。可是他瞄着瞄着,目光凝聚在师弟的领口,还未发觉。
裴响的道服历来是里三层、外三层,最里面的白绸中衣,只露出雪纱绲边,外面套的几件,统一黑色,但也有深浅明暗之分。
白翎心乱如麻,不自觉被师弟的衣服吸引了注意,发现他穿的真严实,领口一丝不苟地拢着,以前还会露出喉结,现在添了绷带,完全是密不透风了。
白翎不禁悲从中来,胡乱想道:“阿响衣服下面不会裹成木乃伊了吧?那是受了多少伤啊。明明才过了两个月,我一不在,他便把自己整成这个样子。”
他面上的笑意彻底淡去,化作三分黯然。
蓦地,视野中心、白纱布缠着的喉结轻轻滑动,将白翎一惊。
他下意识抬眸,正对上裴响定定的凝视。
裴响问:“师兄在想什么?之前的话,你没有说完。”
“你也知道我是师兄?”经过整顿,白翎总算找回了一点思路,没好气地说,“在荒郊野外逼我跟你胡闹,也就趁着我刚出关脑子不好使罢了。你最好把这事忘掉,再提起来,可没你好果子吃。”
裴响道:“比如?”
“啊?比如什么比如,我会把你吊在屋檐下跟门铃换班。”白翎虚张声势地横他一眼,见裴响不为所动,气道,“今晚回去就这样干!”
裴响却沉默片刻,说:“已经不疼了。”
白翎:“……什么?”
话音出口,他立即明白过来,裴响说的是脖颈处的伤。裴响总是对他细微的神色变化非常敏锐,在白翎还没意识到自己的情绪转变时,师弟便先一步捕捉到了。
刚才短暂的失落,亦没能逃过裴响的眼睛。
和初见时发现绷带的惊讶不同,和为了哄师弟高兴、故意去扯纱布的时候也不同,白翎默默盯着他喉间半晌后,不自觉的一低眉,刹那的一眨眼,是纸包不住的火。
白翎也明白自己露馅了,顿时嘴硬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进了道场,我身为师兄就要尽长辈的责任!有哪个当长辈的看见小辈伤成这样还还还不在意的?”
“师兄在意是吗。”裴响挑出了他爱听的几个字,浑然不顾白翎七窍生烟,手搭在颈间绷带的边上,问,“要不要确认?”
“有什么好确认的!你、你的伤口不都是一下就好的吗?你不爱惜自己,别人再为你操心又有什么用!”白翎没忍住叫道,但与裴响对视片刻,自暴自弃地倾身上前,嘟嘟囔囔,“你小子最好有点分寸没把脖子划烂……”
他正上火,一巴掌打开裴响的手,亲自扯他的绷带。裴响由着他胡来,索性放下双手,只是微微抬起下颔,任师兄在领口摸索。
被碰得有些痒,裴响双目稍眯,下意识往后一避,喉结又动了两下。
白翎训道:“不许乱动!”
裴响:“……”
裴响道:“哦。”
白翎摸了一圈,没找到纱布绑的结,生怕林暗这时候回来,飞快地回头看了一眼,幸好门口没人。
可是他着急便没有耐心,顺手拍拍师弟的脸,问:“怎么绑的?怎么拆啊?”
裴响不紧不慢地握住他手腕,移到后颈处,让他的掌心完全贴合。如此一来,两人靠得太近了,若从背后看,白翎像是坐在师弟腿上抱他似的,吓得白翎头顶竖起好几根碎发。
他正要吸气蓄力、教训没安好心的兔崽子,突然感受到一点起伏。原来师弟没有系结,他把纱布末端掖在了另几圈下面。
白翎:“……”
白翎紧急改口道:“我等下给你系个蝴蝶结。”
裴响:“?”
白翎面上飞红,端出一副百年老中医专业问诊的态度来,飞快地解开绷带。终于,师弟的喉结重见天日,白翎也两眼一闭,又验证了他最坏的猜想。
甚至,情况比他最坏的猜想还要坏。
裴响的颈间横着好几条伤疤,白翎只一眼便看出,每条疤痕都环绕了整圈。
再多的繁杂心思,都在此刻烟消云散,他指尖发颤,勉强触碰了一下,像烫到了一样缩手,下一刻被牢牢握住。
裴响面容平静,不容抗拒地将他的手扣在掌中,迫使他重新抚上自己的颈项。即便白翎每个指头都在反抗,努力地张开五指往外翘,还是被师弟压着手背,用掌心覆住一条条伤痕。
两人角力,白翎刚受到心神剧震,一时挣不开他,原本跪在八仙凳上,忽然失去平衡,一条腿架在了师弟膝头,整个人往前扑。
“师兄没什么想问的么。”
裴响却好像没被影响,另一只手托住白翎的肘部,扶了他一下便放回去,点到即止。看他淡淡的神色,也仿佛真的在谈话而已。
简直人面兽心啊小师弟!!!
落网的白翎心中大怒,怀疑裴响左右脑互搏,一边彬彬有礼地扶他、以免白翎投怀送抱,一边又死抓着他不放,跟铁箍似的,好像吃准了白翎会被他脖子上的疤吓到,有力无处使。
白翎确实感受到了掌下肌肤的粗粝,挣脱的力道渐渐松了,满心颓然。
可是裴响说话时,喉结轻轻震动,尽数传递到白翎掌心。白翎血色尽褪的脸又滚烫起来,神思不属地道:“问什么?”
“砍下的头颅会不会自动归位?砍多少次是否都一样?当身首分离时,是何感受,躯干能不能依照残念行动……别人总是想问这些。”
裴响的唇角再次浮现了弧度,少得如同幻觉。可是白翎明白,他现在心情大好。
白翎气极反笑,索性也毫无顾忌地道:“你这样刺激我,不就是想看我为你难受、自责、来证明我在乎你吗?还有你非要我重复的那句话——你到底想要我承认什么?阿响,我是不是太纵容你了,我真心把你当师弟,交朋友一样对你,到头来的下场就是被你逼来逼去——你有没有把我当师兄!”
他缓了口气,喝道:“说啊,你要我承认什么?你敢问我就敢答,你敢问吗!”
小块的木柴已经烧成了黑炭,噼啪一声,火星四溅。
火炉里的水始终沸着,炉盖越跳越快,最后持续着蜂鸣般的噪音。
白翎却胸膛起伏,一眼不错地俯视着身前人。裴响目睹大婚的红台日渐成型,于他而言,固然如不断锥心,可是白翎才知道师弟无法动摇的心意,眼一闭一睁,就要和别人成婚了,更是强压了满心惶然。
何况暗中敌伺,前路不明,一桩桩一件件全部在此时宣泄出来。
裴响双目微睁,一时间仰头无话,只是紧盯着近在咫尺的师兄。
白翎心一横,将架在裴响膝头的腿换了个位置,放在裴响自然分开的两腿间。他们的下半身明明没有碰到一点,但是衣衫垂落,纠缠在一起,他只是这样一动,裴响的眸子骤然轻缩了几分。
他道:“……师兄!”
“先把手放开。”白翎略一扬眉。
裴响剧烈地吐息一次,沉默地松开了他。不过,白翎很快便察觉到了自丹田上涌的灵力,不禁一愣。
他旋即斥道:“出息!”
最不希望发生的情况,最终还是发生了。白翎之前就祈祷过,千万不要在两个人相处的时候感受到修为上涨,现在却连体表都冒出了薄薄的微光,灵气外溢。
怪就怪自己剂量加太猛——把膝盖卡在别人的重要部位前面,确实该遭天谴。白翎一面自我反省,一面悄悄地不服气:姿势是有点过火,可他终归没碰到裴响不是吗?怎么这就顶不住了?
出息!
白翎浑身不自在,不禁扭了一下,试图往后退。但裴响碰巧并拢双腿,被他轻轻蹭到,霎时间,两人都跟过电了一样,四目圆睁,双面相觑。
白翎浑身的灵气“呼”地壮大了一圈。
他不敢置信地叫道:“阿响你出类拔萃的自制力呢?!”
“你问我?”裴响面颊微陷,似在咬牙,双手攥拳少顷,要推开白翎,不过手停在半空,仿佛觉得哪里都碰不得,最后低声道,“不说了。下去!”
“你看看你,对师兄就这态度,好好讲话都不行……我、我还没问完呢,你……”
白翎嘴上不饶人,实际上已经屈服,暗暗地往外磨蹭,试图不那么明显地犯怂。刚才顶上脑门的热血迅速消退,被节操不保的恐惧怼了回来。白翎悄悄地掐自己,想让体表的灵光快点散掉。
这玩意儿跟代替裴响表白有什么区别!
两人都一副想死的表情,一个龇牙咧嘴,一个双目紧闭。然而,正当白翎离成功一步之遥,就要功成身退之际,他们同时感应到了什么。
一段对话声从屋外传来:
“白老大和裴老弟已经来啦?他们脚程好快哦。”是田漪的声音,还有酱油瓶一晃一晃的细响。
她背地里原来这样喊自己的!白翎第一反应如此,第二反应不好!
另一人踩上浅水铺的石板,乐颠颠道:“今晚有红烧猪蹄,蒜蓉炒肉,老参煲鸡汤……”
田漪道:“怪了,为什么门有点歪?是不是被人撞过?”
下一刻,两人推门而入。又噼啪一声,火炉下爆出火星子,田漪吓一跳后,忙上前拾掇炭灰。
她纳闷道:“水烧好这么久了,怎么没个人熄火啊!炉子都要烧裂了……徐景,看啥呢你?去把火钳叼来。”
被当狗的徐景真和狗一样耸动着鼻子,绕着茶案闻了一圈。他满面疑惑,最终发现了一只茶杯,说:“谁翻出来的杯子,怎么就一只?白老大和裴老弟哪去了,不是说在喝茶吗。”
两人摸不着头脑,但是在自个儿家里,总不至于出事,所以把茶水晾上后,便去给大师姐送酱油了。
风吹入户,拂过直垂至地的窗帘。
因为是白天,帘布拉到墙角,被屏风挡住了大半。
然而等小辈走后,帘布慢慢地支起一角。白翎屏息凝神,紧紧地背靠墙壁,确定外面没人了,立即戳了身前人一下。
裴响背对厅室,一只手撑在白翎身侧,把他罩在怀中。
他眼睫低垂,神色被窗外的夕光融化,看不真切。白翎也不敢看他,还得克制着吐息,生怕自己的表现更慌乱一点,下回吵架又不占优势了。
师弟轻叹一声,欲言又止。
白翎连忙捂住他的嘴,因为他知道裴响要说什么。是他说过的四个字。
偷情一样。
第83章 八十三、家宴 饭前洗手卫生我有,饭前……
待林暗回到竹楼, 白翎刚擦干净餐桌,铺上桌布。裴响则抱着一摞碗筷,默默分发于每个座位。
两人看见她时, 反应都有一瞬间的微妙。
白翎像干了坏事一样, 迅速背起手, 露出标准的抿嘴笑。裴响看了师兄一眼, 又看向林暗, 半晌才想起来见礼, 道:“林真人。”
“布置得差不多了?坐吧。诸葛悟去给刹海一脉送喜帖, 被那家掌门缠住,晚些才能回。给他留碗汤就行。”
林暗笑了笑, 说着将一碟糕点放下, 随便坐了个位子。跟着她的小辈们嘻嘻哈哈,把香喷喷的家常菜摆了一排,就近入座。
田漪顺嘴问道:“白师兄,你们刚才在哪儿啊, 我和徐景来过一趟,怎么没瞧见你们?”
白翎说:“我和阿响在屋后面看风景。你们来得快去得快,我们回屋里你们就走了。”
“是吗?”好在田漪没有深究,她已经揎拳掳袖, 高高举起了筷子, “吃吃吃!”
小辈们齐声欢呼, 纷纷投箸于最心仪的菜肴。林暗无奈道:“应该先向白师弟敬茶,祝贺他出关……罢了。”
她向白翎耸了耸肩以示抱歉,问:“可有你二人爱吃的菜样?有夹不到的菜就站起来。自家人用膳,别客气。”
上次大伙儿一块吃饭,还是在魔域黑市。眼下诸葛悟不在, 驾鹤一脉的小辈们更加放松,互相从碗里抢肉,桌上笑骂声一片。
白翎左手边是师弟,右手边是林暗。
他被小辈们吵吵嚷嚷的声音感染,终于脱离了漫长冥想带来的孤寂与清幽,似重新回到人世间。
白翎自出关起,头回发自内心地灿笑道:“知道啦真人!”
他转头碰了下裴响,招呼他一起动筷。林暗依旧是饭前喝汤,让徐景把汤勺递来。
大罗仙窟与寻常的洞府不同,在林暗的打理下,与寻常凡家相似,一应陈设皆充斥着烟火气息。所谓餐桌,其实是三张方桌拼成的,桌布也是旧窗帘缝补而成,已经略显褪色。
众人面前,排着一溜陶瓷碗。既不如仙家筵席,云台凌天,也不如凡俗酒宴,觥筹交错,但是鲜香扑鼻,热气腾腾,在深秋的夜里,天刚黑时,恰到好处地暖身熨心。
小辈们七嘴八舌地讲着近日闲话,争相跟白翎介绍他闭关时发生的事情。时不时有人插嘴,提问结丹的经验云云,话题像是风滚草,在餐桌上跑来跑去。
白翎时年三百岁出头,若还在筑基前期,便是铁打的道场第一笑柄;可他短短几个月内,连蹦数级,现已结成了金丹,令广大仙友刮目相看。
虽然三百岁的金丹后期遍地都是,但白翎的境界跃升之快,绝无仅有。徐景本来就崇拜他,此时更是目光锃亮,迫不及待地追问白翎开窍秘诀。
冯丘亦虚心求教,道:“白仙长,你的功法方便透露吗?你看裴师弟,受伤越重法力越强,一看就是《太上迢迢密文》。你与我们同行日久,却从没发动过什么特殊的招数。”
“这个啊……”白翎差点被米饭噎到,说,“我是三宝属性,功法很玄乎的!你们还是不要知道比较好。至于开窍……嗯……说起来要感谢阿响。”
最后几个字,怎么听怎么咬牙切齿。白翎瞥了师弟一眼,试图祸水东引。
裴响筷子微顿,不过秉持着“食不言”之类的规训,一时并不接话。
田漪好奇道:“裴师弟帮你忙了?真的假的,这还能帮,怎么帮啊?快说出来,我也要大师姐帮我!”
林暗闲闲地道:“你先筑基。”
白翎哼笑,坏心眼儿地拍拍裴响小臂,说:“讲嘛阿响,你怎么帮我的?”
裴响:“……”
白翎知道他不可能揭露《喜乐诸天奇经》的秘密,所以放心大胆,把烫手山芋抛到了裴响手上。
然而,他小瞧了思想境界脱胎换骨的师弟。裴响抿一口茶,不疾不徐地说:“予取予求。”
白翎:“……”
好引人遐想的四个字!
白翎的天灵盖突突直跳,小辈们则发出波浪般意味深长的“哦”声。这下白翎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立即扭头找补:“其实是我的功法可以吸别人灵力。不小心吸阿响的吸多了,就、就结丹啦!”
裴响不置可否,顺手给白翎喝到一半的茶杯续满了。
他依旧神色清淡,毫无破绽,小辈们鬼鬼祟祟的眼睛没从他身上扒出猛料,又全部觑着白翎。
白翎叫道:“没骗你们啊!要不你们给我吸点?”
小辈们立即摇头似拨浪鼓,都对自己那半瓶水的修为视若珍宝。唯有林暗轻笑一声,饶有兴味地看着白翎与裴响,白翎立即心虚,气焰不足地说:“我……我只能吸修为低于我的。而且我境界不高,得对方同意才行。”
他好一通胡编乱造,总算是蒙混过关。
林暗听了,温柔感慨道:“裴师弟被你吸取了修为,还能在同等境界的弟子中一骑绝尘,甚至在虞渊和诸多金丹期仙友并列。漪儿,徐郎,你们要多学学人家。”
她点名的两个家伙和裴响一样,都是筑基期。
两人闻言却不乐意,拍桌喊冤:“不行啊大师姐,我们哪能和他一样!你晓得道场里的人怎么说他不?诶白师兄,你也不晓得吧!”
白翎咀嚼红烧肉的脸颊正在鼓动,含混地“嗯?”了一声。
徐景说:“裴师弟号称老祖第二啊!有人专门合计过,裴师弟自入道以来,进境的节点和展月老祖无不一致。怪不得老祖亲自去点他入门,人比人,气死人!”
徐景假装掐人中,被旁边的师弟嘲笑戏多。
然而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又提及裴响和展月老祖仙途相仿,白翎咽下口中美味,道:“不至于吧?老祖筑基期最有名的事迹,是他借仙友仙剑,抵挡魔尊。我们已经从魔域回来,沉音魔尊还被打残了……林真人,魔尊伤得怎样啊,等他养好伤回来,阿响说不定都飞升了。”
古往今来,尚无飞升之人。连展月老祖在雷云中冥想千年,都是为渡劫飞升作着准备。
裴响怔了一下,看向白翎。
白翎却自顾自哼道:“当某某第二有什么好的?”说罢很不高兴地塞了第二块红烧肉到嘴里。
田漪发出赞叹,鼓掌道:“我也看好裴师弟,江山代有才人出嘛!不过我最看好大师姐!”
见小师妹蹭过来表忠心,林暗笑着说:“沉音魔尊力竭遁走,伤势不明。但裴师弟已至筑基后期,迈入金丹也就流眄之间。所谓与老祖的相似之处,皆是道场闲话罢了,无需挂怀。”
白翎点头以示赞同,徐景却道:“咱们无所谓裴师弟像不像老祖,可是有人介意得很!哈哈,濯缨真人不是因此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吗?”
“啊?”白翎挑眉道,“又有他事?”
“在裴师弟入门前,‘老祖第二’的名头,另有其人。就是这个濯缨——他不也是天生剑骨嘛!几百年一见的根骨,可把他骄傲坏了。”徐景啧声说道,“毕竟老祖的威望在那摆着,但凡有人跟他沾点边,就会被拿去对比。放在以前,濯缨真人是公认最有老祖遗风的修士。不是说他很牛,论境界他比不过诸葛道长,论道心他不如咱们大师姐。只是他有天生剑骨,同样修《太上迢迢密文》,就一直被恭维是老祖第二了。”
田漪“噗”的一声笑出来,说:“他的‘像’,以前挺像,但是现在有裴师弟啦!裴师弟才是从根骨到功法、从资历到派系,千年来最得老祖真传的!”
白翎对师祖不抱好感,也不得不承认,此人是修士们有史以来可抵达的最巅峰。
他不喜欢师弟走老祖旧路、步老祖后尘,可是总有别人以此为傲,巧的是,此人正是濯缨真人。
一时间,白翎心思稍转,对裴响道:“他是因这个原因,去虞渊为难你?”
裴响摇了下头,道:“不知。”
“准是这个缘故。”冯丘不满地说,“濯缨真人的天资的确出众,不过目中无人,我们两脉也一直没什么交情。他极其在乎自己老祖第二的名头,还效仿老祖的装束,学他流传下来的言行举止。眼下却要排到老祖第二的第二了……白仙长,裴师弟没跟你讲吗?濯缨真人在虞渊的行径,远不止‘为难’他而已啊!”
一时间,白翎执筷的手顿在半空,又放回了桌面。
他神色稍敛,问:“不止为难而已?”
裴响蹙眉看向冯丘,冯丘有所察觉,挠头不语。
白翎看在眼里,索性问裴响道:“你颈间的伤……有没有濯缨真人干的?”
裴响稍作吐息,说:“有。不过,是因为我没有闪避。”
他之前抓着白翎的手,非要他摸自己的疤,此时见白翎要锁定目标报复,且是一个十分强大的目标,他又为其开脱,甚至把罪名揽到自己头上了。
白翎闭了闭眼,道:“你躲没躲重要吗?他总对你出手了吧,你还能逼着他砍你不成?”
虞渊位于道场之外,其间魔修横行,偶有迷阵,道修若是发生了冲突,确实能瞒过昭雪司法眼。
白翎缓缓转回头,盯着自己的碗筷不语。小辈们感受到气氛变化,不敢作声,好一会儿后,田漪才试着招呼道:“先吃饭,等下菜都凉啦……别扯那些有的没的,倒胃口。”
“是,是,吃饭吃饭……”徐景也跟着说。
然而,白翎突然冒出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要想个法子,把濯缨真人弄死才好。”
他道:“边吃边想吧。”
第84章 八十四、密谋 大声地密谋!
白翎说着便重新拿起筷子, 真开始“边吃边想”了。
驾鹤一脉的小辈们目瞪口呆,被他的口出狂言震撼到,但又感觉这样的对话似曾相识, 好像不是第一次出现了。
在李德害死窈娘的时候, 白翎曾作过如出一辙的决策。
可是, 李德修为停滞、作恶多端, 本就是强弩之末;濯缨真人却是后起之秀, 如日中天, 眼下受万众瞩目。
更何况, 裴响还好端端地坐着。小辈们只知濯缨真人在虞渊对他动了手,不像白翎, 亲眼目睹了裴响环绕脖颈的几圈伤痕, 遂不免生出迟疑,道:“杀了……濯缨真人?”
“他和诸葛道长的争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要是在这个关头死了……白仙长, 罪名定会算到诸葛道长、甚至梦微道君头上呀!”
世道历来如此。即便白翎当众把濯缨真人刺死——且不论他能否做到,世人皆会认定,是诸葛悟在背后驱使他所为。毕竟,白翎是他的师弟, 而且才金丹期, 很适合充当“马前卒”、“阵前兵”一类的打手角色。
若有人对梦微道君积怨, 亦会借此机会添油加醋,攻讦道君。
白翎却没停下咀嚼,半晌才道:“对,他是师兄的对手。更该死了。”
小辈们齐齐露出了复杂的神情:“……”
白翎忽然转向林暗,说:“林真人, 你们行得端做得正我理解,但那个老神棍又不是什么好鸟,他没想过除掉濯缨真人吗?”
林暗:“你指是非道君?凭他的作风,定然想过,可是没有做过,或许算出了不会成功,所以不曾出手。亦或许……他算到了会有人替他出手。白师弟,你有何想法?”
白翎有如此一问,其实是想确认,万一捅出篓子,能否找人兜底。诸葛悟修道以来,遭遇的明争暗斗不知凡几,不乏竞争对手的陷害。林暗这样说,也足够证明在霁青道场内,仙友们为了争权夺利,彼此谋夺性命是常事。
因此,就算白翎的私心是给师弟报仇,也可以明面上跟是非道君说,他在帮师兄继任道君扫清障碍。两人统一战线,白翎便可以放手施为。
不过,濯缨真人时刻有同门环护,不离道场,实难找机会对他下手。
冯丘耿直,出于白翎的安危考虑,犹想分析利弊,稍加劝阻,田漪却有所察觉,给了他一巴掌,抢过话头道:“裴师弟是不是受苦了?听说濯缨真人在虞渊跟你切磋,好不要脸啊他!快化神的老前辈,怎么好意思对你出手的?”
裴响沉默片刻,道:“此人莫名其妙,无需理会。”
白翎知道他是说给自己听的,只嗤笑一声,继续思索。
裴响静静凝视着他,半晌又道:“师兄,你在报答我助你练功吗?”
白翎“咔嚓”捏断了筷子。
一时间,餐桌寂静。
唯有白翎满面尴尬,无法解释自己被这句话吓到手抖的原因,半晌才道:“抱歉……”
“没事,徐郎去再拿一双。”林暗颇为好笑地瞅着他,问,“怎么,还未适应金丹后期的修为?”
“……是不太适应。谢了。”白翎接过新的筷子,向裴响暗含威胁地眯了眯眼。
这厮可恨,当着众人面,讲些只有他二人明白的暗语。小辈们对白翎的反应一头雾水,全然不知报答练功怎么了。
徐景傻乐道:“白师兄,你真是好师兄。吸了裴师弟的法力,就这样为他出头,他肯定更想帮你练功了,以后多让你吸。”
田漪比他聪明一点儿,但也没聪明多少,同样捧着脸说:“嘿嘿,我说白师兄怎么又心狠手辣起来了,原来是给裴师弟的谢礼呀。修行千辛万苦,裴师弟给你吸成了金丹,确实没有让他受气的道理!刚巧濯缨是诸葛道长的对手,若能把他除掉,一箭双雕。”
白翎扶额道:“不是,你们说话好奇怪……什么吸不吸的?换、换个文雅一点的词吧!”
听起来像狐狸精吸人的精气一样!
田漪说:“确实,听起来像蚂蟥吸人的血一样,哕。”
白翎:“……”
原来是他的内心太污秽了。
白翎半掩眉目,视线瞟向师弟,不料裴响亦侧目瞥着他,仿佛对他的心中所想一览无余。
白翎触电一般坐直了,正对林暗,背对裴响,不再给师弟查看自己神情的机会。
终于,白翎面上的温度略降。
小辈们依然望着他,等他言归正传,进一步发话。
白翎道:“濯缨真人干的事,不止是切磋。他对阿响下了死手。要不是阿响功法强悍,早死在他手里多回了。而且,阿响伤好得快是一回事,痛是另一回事……濯缨真人砍过他几剑,就该付出几剑的代价,出剑的时候抱了杀心,就也该承受我报复他的杀心。”
小辈们面露惊愕,此时才意识到濯缨真人的所作所为。
冯丘愤怒道:“此人竟如此无法无天?是不是他的师伯跟他同去虞渊,使了什么手段,不然、不然昭雪司早该降罪了吧!”
徐景也骂道:“喊什么真人啊,这驴脸姓贾名济!裴师弟,你不是一个人进虞渊的吧,没人揭发他的罪行吗?”
白翎亦对此有所疑惑,往后转了转。
裴响沉默少顷,才说:“此人当众自断一臂,展示《太上迢迢密文》使断肢亦可重生,而后向我邀战。”
众人安静片刻,很快明白过来:贾济此举,着实阴损!
他先让所有人知道,他与裴响修同样的功法,百炼千锤亦难身死。之后他便能毫无顾忌地残害裴响了,即便招招致命、次次杀手,也能脱罪。
因为昭雪司判罚,一看有无恶果,二看有无杀心。贾济利用《太上迢迢密文》的特性,将两项罪证全部规避。
他甚至能反咬一口,说自己只是在帮晚辈提升修为罢了——毕竟修此道者受伤越重,法力越强,众所周知。
裴响所言,极其简略。
虽然他说的时候眉峰微皱,但显然不是出于贾济的缘故,而是在思索怎样讲得平淡些,省得激怒某人。
驾鹤一脉的小辈们回过味来,面露悚然。他们的目光落在裴响颈间和手腕的绷带上,后知后觉他经历了什么,不敢追问,最终一个个看向白翎。
连林暗也面沉似水,仿佛想起了自己赞扬裴响进步神速的话,少顷,背后的“衔烛”无声出鞘两分。
然而,此刻的白翎,只是不断摩挲着茶杯。
他双目放空,显然在一门心思想着对付贾济的办法。此人委实难杀——且不论他给不给机会下手,纵使给了机会,又如何能杀死一个修《太上迢迢密文》的人?
于此道身死者,无不是自戕所致。但贾济顺风顺水,怎可能被逼到自戕过度而亡?
白翎想着想着,往后仰倒,慢慢滑下了椅子,双手抱头,喃喃自语。
小辈们从没见过他这般绞尽脑汁的模样,不过都很明白,贾济近乎于金身无敌,杀他简直是痴人说梦。所有人一同陷入了沉思,唯独裴响,垂眸注目于师兄。半晌后,他竟也单屈膝跪地,与白翎一起置身于餐桌下。
林暗一时无解,于是在桌上使了个眼色,示意小辈们收拾碗筷,离开了竹楼。
他们是为了给白翎空出地方思考,却无形中更添压力。白翎低低地呻_吟一声,好像把能想到的办法全想完了——最后也是最大的问题仍是:怎样杀死一个修《太上迢迢密文》的人?换句话说,怎样让贾济心甘情愿去死!
只有让他自取灭亡,才能真正地杀了他。
桌布挡住烛光,好在窗外月色的澄亮。
白翎不知自己是不是被恨意冲昏了头脑,以前引以为傲的冷静、惯于以弱胜强的谋算,现在全失效了。
不应该啊——虽然情况和杀李德的时候不同,但他的心境不该没变吗?那时也是怕问鼎一脉迫害到裴响头上,他才下定决心,非要灭其满门不可。
为何时至今日,依旧是出于师弟考虑,他却怎么也静不下心?比起怎样杀了贾济,思绪更容易拐到怎样让贾济死得更惨上。至少,要让他把裴响受的伤同样受一遍。
白翎知道,现在的自己把头发抓得蓬乱,披风也歪了,还在地上翻滚,实在是狼狈不堪。导致这一切的家伙就在身边,把他的焦虑全部看在眼里。
白翎突然间火冒三丈,扑向裴响,狠狠揪住他的衣领,叫道:“你高兴了吧?阿响,你现在很得意吧?看我为你想破脑袋,为你报仇——你是不是觉得被砍那些伤都无所谓了!”
裴响被他拽得倾身,只安静了一瞬,便承认道:“是。”
白翎:“……”
白翎泄了气,说:“我就知道……”
他深感疲倦,手上力气也松了,慢慢缩了回去,双臂抱膝道:“可是我这次……做不到怎么办?如果……如果我并没有那么厉害,你……”
不知为何,他差点将“你还会喜欢我吗”问出了口。白翎面色微怔,被自己莫名冒出来的想法惊呆了。
然而,裴响慢慢向他伸手,停在鬓边。
少年人等待片刻,问:“可以吗?”
“唔?”
白翎没懂他意思,不过没躲。随后,裴响将他乱糟糟的碎发拢到耳侧,梳理出明净的面颊。月华流连,如映出小抹雪色,在桌下的阴影中放亮。
白翎眨了下眼,不敢轻举妄动。
他看见,裴响的眼底流露出稀薄笑意。白翎一忍再忍,终是没忍住埋怨:“你还笑?我头都快爆炸了。”
裴响轻轻道:“师兄。其实我一直在思索,你不喜欢我的原因。”
白翎心说我哪里不喜欢你了——但这句话有歧义,他忍住了,改口道:“现在是聊这个的时候吗?能不能说回贾济!”
“不能。我想,因为你总把我当作孩童,只消受你庇护,永远待在你身后。”
裴响径自说罢,白翎无从反驳,将视线撇向地板。
他咕哝道:“怎么,昭雪司不许?”又不犯法。
然而裴响站了起来,向他伸手。白翎摸不着头脑,暂且借他之力,起身道:“你想说什么啊。”
“我想让师兄改观。所以,我们打一个赌,你愿意吗?”
白翎立即猜到了他的意思,问:“你要赌谁能杀了贾济?赌注是什么。”
“如果师兄为我复仇,我便依你所想,做你理想中的师弟……”
“我呸。事到如今我还会信你吗?你又拿收心当诱饵钓我!我不会再信了!”白翎像被踩到尾巴的猫,没好气地打断了他。但少顷还是没忍住,道,“如果你比我先……”
“若我自行了结此事,师兄。”裴响停顿片刻,不再言语,只是目光渐渐下移,落在白翎唇上。
白翎:“?”
他再三打量裴响,确认师弟的视线落点,是自己的嘴。霎时间,白翎头皮一炸,退后半步道:“我一定会赢的!你想都不要想!!!”
“看来,师兄应下了赌局。”裴响看回他的双眼,仿佛用耐心编织的陷阱等候许久,终于捉住了心仪的猎物。
第85章 八十五、正视 知心大姐姐帮解恋爱难题……
白翎不知道是怎么走出竹楼的。
起初, 他从震惊中回神,坚信自己想岔了——师弟怎会提出那样思想不健康的要求?一定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于是白翎再三追问裴响,赌注到底是什么。可是他每每问询, 裴响都只是既轻且快地扫一眼他嘴唇, 并不言语。
白翎非要他说明白不可, 裴响却打定主意不直言, 只重复一句:“师兄已经答应赌约了, 不可反悔。”
“我就反悔!我就反悔!反悔又怎样?你都没说清楚!”
白翎气得直蹦, 见裴响出门, 连忙拽他。然而裴响好像身后长了眼睛,或者是应对师兄的经验过于丰富了, 提前往旁边一闪。
两人围着长方的餐桌转圈, 你进我退,我追你赶,不论白翎是小心暗示、还是大胆猜测,裴响总是摇一摇头, 依旧那句:“师兄答应我了。”
白翎深吸一口气,两眼微眯往桌上一扫,准备凌空跃上餐桌。几步而已,不会踩到, 他现在可是金丹后期修士!
说干就干, 白翎纵身而起, 向裴响扑去。不料,一袭人影忽然浮现于门口,投下斜长黑影。
此人之到来,白翎和裴响皆毫无所觉,同时一惊。白翎顿时脚底打滑, 千钧一发之际惦记着不能踩人家桌布,整个人朝前扑倒。
裴响闪身接住了他,打横捧在两臂之上。又是这个糟糕的姿势,白翎顾不得颜面,小心翼翼地把脑袋伸出师弟肩头,裴响亦随之侧首,两人与姗姗来迟的诸葛悟打了个照面。
白翎:“……”
白翎无声惨叫,忙缩了回去,猛推裴响,支使他去顶缸。
裴响抱着他的臂膀都短暂地僵硬片刻,放不是、不放也不是,习惯性地整个人转向诸葛悟,向其见礼,然而把怀里的白翎亮了出来,立马被狠掐一把。
裴响默默地转了回去,白翎闪电般跳下地,和他拉开距离。
裴响一板一眼地说:“诸葛师兄。”
白翎干笑道:“哈哈……师兄回来啦。林真人给你留了碗汤……”
确实有一盏清汤被置于橱柜里,贴着三春符保温,热汽尚袅袅。诸葛悟见他二人的面色古怪,自知来得又不巧了,笑道:“在聊什么?”
白翎说:“我们在商量怎么干掉贾济。师兄坐下喝吧!”
裴响安静地拉开了一张椅子。
诸葛悟看出了他二人没说真话,但笑一笑,撩起法袍下摆,踏入门槛。裴响去取了羹勺,白翎端来汤碗,诸葛悟在当中坐下。
两名师弟一左一右,白翎歪在椅子上单手支着脑袋,裴响则稍稍侧身,倚着桌沿。二人的目光越过无声饮汤的诸葛悟,在空中碰撞,神情各异。
他们以前被师兄撞见纠缠,就够尴尬了,现在婚事渐近,白翎更觉哪哪都不对劲。
如果让他一个人面对师兄,倒也还好,可一旦把裴响牵涉进来,就总是令白翎芒刺在背。
白翎没忍住瞪师弟,做口型道:看吧!又被逮住了!
裴响唇齿微动,道:如何?
白翎眉飞色舞地恐吓他:我跟师兄担保了让你改邪归正的,万一他发觉什么,到时候告到师尊那里去,谁都别想从嵌玉湖走着出来。
裴响面无表情地移开视线,拒绝接收恐吓。
白翎本来在假装撑头、实则用单手掩饰神色,见裴响不听话,上半身一竖。
诸葛悟看了过来,白翎“唰”地变了张脸,佯装沉思。
他道:“贾济……他的弱点是什么呢?”
诸葛悟用方巾沾了沾唇,道:“此人与小裴修习的功法相同。除非他渴求修为,自戕过度,否则实难身死。并且,是非道君没有对他出手,可见此路不通。”
他观察二人片刻,说:“他若光明正大地与我相争,你们不会想取他性命。看来,是他做了什么?”
大婚在即,诸葛悟这些天定是忙得脚不沾地,须到各派应酬。裴响不可能去给他添乱,必然将遭遇之事一力抗下了。
所以白翎已料到,师兄对贾济所为毫不知情。他若知情,也不会坐视不理。
白翎冷笑着说:“他知道阿响打不死,就把他往死里打,这种人怎能放过?师兄,你不用操心。我们自有办法。”
诸葛悟问:“什么办法?可别是同归于尽。”
白翎:“……”
白翎向裴响一扬眉,没好气道:“说呀,什么办法?不是很有把握的样子吗,我倒要听听你打的什么主意。”
裴响淡淡道:“我若说了,就当你慢我一步。师兄,愿赌服输。”
白翎面色一僵,哑口无言。
诸葛悟笑道:“你们还打赌了?赌贾济的性命,是否有些儿戏。还是谨慎为妙吧?”
白翎拍桌叫道:“就是!太儿戏了!贾济是那么容易算计的吗?阿响,你……”
他心里惴惴不安,对师弟的想法全然没底。
裴响却道:“师兄果然不放心我,依然把我视作孩童。正因如此,我必须赌这一回。”
白翎气得倒仰。
诸葛悟问:“赌注是什么?”
白翎连忙翻了回来,胡言乱语:“师兄你汤也喝完了,我们把碗洗干净去跟林真人告别吧……”
裴响打出一道“滚水诀”,将汤碗和羹勺放回橱柜。白翎再也待不下去,冲出竹楼,却见远处的月下,林暗正在教导小辈剑法。徐景捏的剑诀不稳,炸出漫天水花。
田漪发现他们出来,远远招手:“这边——”
林暗背剑收招,待展月一脉的三人走近,道:“回去了?”
“打扰林真人太久啦。”白翎忽然想起什么,问,“我是不是该准备一下婚礼的章程?”
“对,是有几条要叮嘱你的。不如,白师弟多留一刻钟,听我略作介绍?”
林暗说罢,见无人反对,挥手划出数道剑意,在广阔的水域上空,勾勒出红台形状。
她了解白翎,所以把繁文缛节都堆给了诸葛悟。届时,白翎只消登场露面,完成合籍即可。
修士结侣,亦即拜天道、牵红线。
此举从凡家的新婚三拜演化而来,不过修士的寿命动辄上百,多数人凡俗缘浅,举目无亲,无从二拜高堂。若变成新婚两拜,又不是个吉利数,也有失庄重。
因此,如今的修真界合籍,只需共拜天道,邀师长见证礼成。
林暗娓娓道来,白翎囫囵记住,一个劲点头。若是一个月前的的他,肯定摩拳擦掌,挖空心思要把戏演好、把场面撑足,林暗如此安排,他还未必满意。
但是现在的他,对林暗油然而生一股感谢,巴不得流程再精简一点。最好是磕一次头合籍结侣,师兄原地进境;再磕一次头宣布和离,宾客们吃的喜事席跟散伙饭合二为一。
诸葛悟早已拿到了章程安排,与裴响走去不远处等他。白翎无意间发现,裴响在和诸葛悟说话,诸葛悟偶尔颔首,最后拍了拍师弟的肩。
难道裴响把除掉贾济的办法说给诸葛悟听了?
小气鬼,怎么偏不告诉他。
白翎莫名不高兴,林暗发现他情绪低落,安静片刻,问:“白师弟可是有所后悔?”
“啊?”白翎立即回神。
林暗道:“你心中有事。徐郎他们不太懂,漪儿却与我讲了些许,我亦能看出一二。”
白翎第一次面对温和的女性长辈,不知为何,没有对诸葛悟时的强打精神,而是冒出了一丝沮丧。
两人站在水畔,白翎踢出一块石子,在水面上打了几个水漂。
他犹豫道:“当师兄好累啊。林真人,你是大师姐,手下这么多师兄师妹,肯定更难吧?”
林暗望向远处,说:“再难,也难不过看着他们离去。甚至,无法告别。”
白翎心头一紧,知道她说的是窈娘。除了林暗与李德在全性塔对峙的那一幕,白翎尚未见她流露过失控的情绪。时至今日,才从女修的字里行间,体会到不曾淡去的思念与哀愁。
心脏越发缩紧,喘不过气。白翎眼前总是闪过裴响的伤,掌心也发痒,好像到现在还未松开师弟的疤痕。
他不禁苦笑,良久才说:“我见过阿响半死不活的样子,好几次了。这次……他好端端在我跟前,没有流血,可是我更……”
林暗回头看了一眼,确认他们的对话不会被他人听见,才继续道:“世间诸事,翻覆不休,人心不外乎如是。白师弟,你也会变的。”
“但是有些变化好,有些变化……”白翎看着女修温婉平静的神色,恍然间像被看透,无数情绪顿时找到了出口,他的笑意越发惶惑,道,“林师姐,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听见这个称呼,林暗愈发端正,少顷道:“问。”
“如果你的师弟师妹喜欢你怎么办?你对他们完全没有那种感情吧?可是,你又没法答应,又舍不得他们——他们还越陷越深无药可救了!你……你会不会有些动摇?万一在你发觉动摇的时候,却有——却有——”
“却有一场无法避免的婚事,即将与别人完成。”林暗吁出一口清气,替他说完了难以出口的话。她无奈道,“白师弟……你快憋疯了吧。”
女修话音落下,稍稍怔住。
因为她迎着月色瞧见,身边人明明强撑笑脸,可是眼底水色闪动,不是映着前方的粼粼波光,而是一层浮于眸中的泪。
白翎紧抿着唇,摇摇头,又点点头。
他喃喃道:“阿响说我不喜欢他,是因为把他当小孩,所以他要自己解决贾济,改变在我心里的形象。其实……其实我没有把他当小孩,是我自己……总是像小孩一样傻。不,小孩比我聪明多了!我是傻子!林师姐,到底该怎么办?他、他还跟我立下赌约,如果他成功了,我……我得亲他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