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转天下(第1/6 页)

上星期三去澳门演讲,下午退潮时分,朋友带我沿着细叶榕垂阴的堤岸散步。正是端午前夕,满街的汽车匆匆,忽见榕阴低处,竟有青篷红架的三轮车三三两两,以我行我素的反潮流低速,悠然来去,乘客和车夫都似乎没把倏猛的汽车放在眼裏。这一惊一喜,真像时光倒流了──没有七十年,也有十七年。

我们这一角世界,曾经靠三只轮子来推动:「三轮车,跑得快,上面坐个老太太,要五毛,给一块,你说奇怪不奇怪?」是我几个女儿小时候最熟的童歌。但那三轮的时代早已消失,收进汽车的反光镜裏去了。

这世界就像哪咤一样,我们都在飞旋的轮上来去。当初发明轮子的那人,不论灵思是否得自日轮或月轮,真是一大天才。从此,人类「不胫而走」,实在是空间的一大突破。不过这重大的发明也不是一突就破的。据说最早的轮子是实心眼儿的,像只木盘,直到将近四千年前才空了心,成了老子所说的「三十辐,共一毂」。

最早的车是否独轮车,要问考古学家,但这种元老级的交通工具,我小时却也坐过。这种车北人叫手推车,川人叫鸡公车。抗战初年,我曾和另一个小难民分坐两侧,由一个庄稼汉佝了身子推着,在机械化的日本部队之前,颠摆而逃。后来到了四川又坐过一次,当然不再是为了逃难,但在蜀道难的崎岖路上,那一步三挤轧的独轮,踉跄而行,真使千山为之痉挛。当时我这小小乘客满脑子都是三国演义,不禁想入非非,幻觉是在乘木牛流马,又想「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这样坐车,也难怪要通不了。想着想着,忽然那车夫大喝一声,「小娃儿坐好!」

抗战八年,我在四川度过七年半,正是我的中学时代。那家中学在重庆北郊六十里一座小河镇的附近,并不临河,与镇上只通青石板路,无论去什么地方全靠步行,否则就得花钱坐滑竿或骑瘦小的川马。那几年的蜀山蜀水,全在石板路或土径上从容领略,算是我的「无轮时代」,现在回想起来,此生所见的一切青山碧水,无论在海内或海外,总以一步步走过的最感亲切。偶然,父亲从城裏带回来一本洋月曆,有一个月的插图是一列火车在落矶山下迤迤驶过,令乡下孩子常对着那千轮车悠然出神。那时四川之大,所谓天府之国并无铁路,其实有牧神做邻居,没有轮子又有何妨?

抗战结束,三峡之水从唐诗裏流泻出来,送我的归舟一路到南京。我进了大学,也进了「二轮时代」。十九岁才跨上自行车,比起许多少年来,这新的自由来得太晚,却也令我意气风